沒想到,現實社會中,真的有一個“楚門世界”。
在電影《楚門的世界》里,男主人公楚門從一出生就被真人秀導演買下了撫養權。導演為楚門精心打造了一個虛假的世界—桃園島。在這里,天空、太陽、月亮都是導演布的景,鎮上所有的房子也都是道具,楚門身邊的親人、愛人與朋友也都是群演,為的就是讓楚門以為,這就是真實的世界。但其實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全球24小時直播的真人秀節目。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一處現實版“楚門的世界”,它就是位于荷蘭阿姆斯特丹的霍格威小鎮。與《楚門的世界》類似,這個鎮同樣是被精心打造的生活場景;不同的是,它是專門為一群特殊的老年人群打造的溫馨家園。
上海一家養老院前,八旬老人王先生攥著押金單據的手微微發顫,而八九千公里外的荷蘭小鎮里,亨利·菲爾德正悠閑地坐在長椅上欣賞著湖面的落日余暉。
當養老院的大門在張淑芬身后輕輕關閉時,她最后望了一眼生活了兩年的養老院,含著眼淚不舍地離開了。這位上海退休教師剛收到通知:機構因資金鏈斷裂即將清盤,而她支付的28萬元押金退款“需等待資產處置”。與此同時,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郊外的霍格威小鎮,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亨利正提著空購物籃走向“超市”,收銀員—其實是持證護工,微笑著遞給他“購買”的報紙,盡管他口袋里的紙幣早已作廢,但卻絲毫不影響正常交易。
這兩個不同的場景,折射出了全球老齡化浪潮下的生存分野。2024年年末,中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已突破3.1億人,占總人口的22.0%,其中65周歲及以上人口2.2億人,占比15.6%。傳統的養老模式正在面臨著多重困境:押金池風險引發大面積信任危機,失智老人的照護受困于醫療化窠臼,高科技賦能難以彌補適老化鴻溝,老年人大多都不會使用智能產品。
有數據顯示,2020年—2024年,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所審理的1428起涉贍養老人類民事案件中,關于養老合同糾紛類案件占比最大,有34.48%。其核心矛盾大多聚焦在預付費監管缺失的灰色地帶。
而押金風險首當其沖。當養老機構將預收款投入擴張而非風險撥備時,機構的資金池便會成為定時炸彈。2024年12月1日起施行的《上海市養老機構預收費監管實施辦法》雖然規定了押金不得超過每月床位費的4倍,但民營養老院平均押金仍高達數萬元,甚至數十萬元。在上海普陀區率先推行的“公證提存”賬戶落地前,法院凍結養老機構賬戶的案件中,老年債權人清償率不足30%。
除此之外,資源的錯配更容易形成結構性浪費。某東部省份調查報告顯示,政府購置的康復設備利用率僅38%,而老舊小區助浴服務覆蓋率不足15%。適老化設備閑置率高達55%,有72%的獨居老人根本不會使用智能設備,遇到困難仍然依賴于最基本的緊急呼叫按鈕。當大部分地區將公園長椅粉刷為適老化設施時,真正影響老人生活質量的夜間照明與防滑處理卻被長期忽略。
除了專業的養老機構以外,居家養老也曾被大家當作一項最優選擇。然而,當助餐車無法駛入老舊小區,當康復師只接受機構訂單時,資源錯配的頑疾才最終暴露無遺。
近幾年,雖然老年人自主選擇養老方式的比例較五年前提升了37%,但抱團養老、旅居養老和社區嵌入式服務等新型模式,在發展過程中仍面臨著諸多挑戰。普通老年人養老尚且有這么多難題,那些需要特殊看護的老年人該如何呢?
根據《中國阿爾茨海默病報告2024》統計,我國現存患失智癥人數近1700萬,占全球總數近30%。而阿爾茨海默病是老年期最常見的類型,在60歲以上老年人中發病率達5%以上,在85歲以上老年人中高達30%。根據有關模型預測,到2030年,我國60歲以上阿爾茨海默病患病人數或將超過1900萬。
而最新的腦科學和臨床醫學研究顯示,合理的照護和良好的療愈環境可以減緩失智癥病情的發展和老人身體機能的衰退,改善老人的生活品質和心理健康。
針對這些需要特殊看護的老年人的養老問題,荷蘭霍格威小鎮的做法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
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郊外,有一個名為霍格威(Hogeweyk)的特殊小鎮。這里看起來和普通的荷蘭社區沒什么兩樣:廣場上有人散步,超市里有人在購物,咖啡廳里飄著香氣,理發店門口掛著旋轉燈箱。但這里的居民卻有些特別—他們都是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等失智癥的老人。
這個小鎮的誕生,源于一位普通的護工伊馮·范阿姆榮根的親身經歷。她在一家失智老人護理中心工作多年,親眼目睹了失智老人在這種類似醫院環境中生活的痛苦。他們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在一個滿是穿白大褂醫護人員的地方,這種困惑常常讓他們變得抑郁、憤怒,甚至加速病情惡化。
有一天,當伊馮接到母親的電話,得知父親因心臟病突然去世時。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謝天謝地,父親不用去養老院了。”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感到震驚。作為療養院的看護,她為什么反而不希望自己的父親住進來呢?正是因為見識到了太多老人在臨終前經歷的種種痛苦,她才不愿意自己的父親經歷這樣的遭遇。于是,她開始向社會和政府倡議,建立一座讓失智老人能安度晚年的社區療養院。

經過多年的籌劃,霍格威小鎮終于在2009年建成,它的面積雖然只有10個足球場那么大,但設計師們卻巧妙地避免了常規養老院的刻板印象。與傳統養老院不同的是,霍格威小鎮沒有高墻和守衛,整個小鎮只有一個出口,并且每座建筑上都安裝了攝像頭。老人在這里生活,完全感覺不到這是一家養老院,更像一個真實的社區。
這里有23所舒適的公寓,6個主題商店,以及250名全職或兼職的“演員”—他們表面上是店員、郵差、收銀員、鄰居,實際上都是經過專業培訓的護理人員。
整個小鎮的設計理念也很特別,一切都是為了給老人營造熟悉感和安全感。它的建筑風格參照了20世紀50、70年代的荷蘭設計,因為失智老人往往對年輕時的記憶保存得最完整。室內裝飾也根據不同老人的生活背景設計了7種主題風格,包括城市風格、貴族風格、商務風格、異域風格、居家風格、文化風格和宗教風格。老人在入住前,其親屬需要填寫詳細的問卷,了解其過往的生活經歷和習慣,以便給他安排到最適合的居住環境。
在霍格威,老人們不會被提醒“你又忘了”,而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他們可以去超市“購物”,雖然貨架上擺的都是空包裝盒;也可以去理發店理發,理發師其實是個持證護工;甚至可以到酒吧小酌一杯,當然,由護工扮演的酒保一定會小心控制他們的酒精攝入量。這種看似平常的生活,對延緩失智癥病情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
研究表明,在傳統療養院中,失智老年人入住后到去世的平均時間為2.5年;而在霍格威,這個時間被延長到了3.5年。老人們的行為問題減少了,藥物使用量下降了,生活質量也有了明顯提高。家屬滿意度評分高達8.9分(滿分10分),遠高于荷蘭養老院的平均水平。
霍格威小鎮的運營模式也很有特色。它的照護主要以家庭為單位,23戶家庭的護理和經營相互獨立。每戶有6~7名老人和4名護理人員,護理團隊包括兩名護理護士、一名資深護理護士和一位家政人員,他們負責老人的日常起居和家務。除此之外,小鎮還有其他護士助理、住院護士、內科醫師、護理醫師、社會教練、心理醫生等專業人員提供支持。
在這里,每位老人每月的費用約7000歐元,但荷蘭政府會提供津貼,每個家庭每月實際支出根據收入而定,通常不超過3200歐元。這一費用包含了居住、水電、醫療、照護、飲食和娛樂等所有花銷。事實上,老年人支付的這些費用遠不足以覆蓋小鎮的運營成本。但小鎮會通過其他方式來增加收入,比如向公眾開放餐廳和咖啡館,出租劇院進行會議和表演。由于資金和床位都十分有限,霍格威小鎮目前只接收病情嚴重的失智癥患者,而且通常要等到有老人去世后才能空出新的名額。
當然,這種模式也引發了一些倫理爭議。有人質疑這種人造環境是否是對老人的一種欺騙。但大多數支持者認為,這不是在講一個虛假的故事,而是在為老人創造一個更舒適的生活環境。它不僅賦予了他們晚年生活的尊嚴,更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也能體面地、如常地活著。
霍格威小鎮的案例告訴我們,即使記憶逐漸消失,人的尊嚴和幸福感仍然可以被保留。這種創新型的養老模式,不僅為失智老人提供了更好的生活環境,也為全球養老產業指明了新的發展方向—真正以人為本的照護,不是關注疾病本身,而是關注人的需求和感受。
如今,霍格威模式已經在全球多個國家都得到推廣,美國、德國、加拿大、意大利、瑞士等都出現了類似的養老院。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擁有超過1700萬失智癥患者的國家來說,值得借鑒。
中國當前的養老格局主要以家庭為基礎、社區為支撐、機構為補充。目前95%以上的失智老人需要家庭成員或家政人員來照護。完全復制霍格威模式可能還不太現實,但其理念值得學習—通過環境設計和人性化照護,讓失智老人能夠有尊嚴地生活。
事實上,中國也已經有養老機構開始了一些嘗試。西安鵬瑞利知智照護家園就區別于國內傳統照護機構,借鑒了荷蘭霍格威小鎮的模式,采用單元組團的方式對認知障礙長者進行全周期照護。2022年,民建上海市委甚至提交提案,建議在上海建立“認知癥養老小鎮”,為認知癥患者提供一個快樂家園。
當尊嚴不再是道德訴求,而是核心生產要素時;當霍格威模式在全球復制時,其本質不是建筑形態的移植,而是對生命自主權的重新發現—讓老人在遺忘中保有選擇的權利,在衰弱時維持參與的快樂。
正如亨利在小鎮湖畔的告白:“我可以把夕陽存進冰箱。”當中國養老產業從押金困局走向價值重構,或許終將懂得:那些看似昂貴的善意設計,都會被尊嚴本身償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