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語言的模糊性是《生死疲勞》典型的敘事特點。莫言通過“動物敘事”,突破傳統敘事邏輯,從而模糊了人與物的界限。同時,作者通過大量的模糊表達,使語義偏離常規邏輯,賦予了讀者多維的解讀空間。這些模糊語言提高了語言表達的效率、增加了語言表達的靈活性并體現出說話者的機智和幽默2。本文以《生死疲勞》中的模糊語言為研究對象,通過探討譯者對這些模糊語言所采取的翻譯技巧,剖析模糊語言英譯的影響因素。
一、《生死疲勞》中模糊語言的英譯
模糊語言是作者表達思想、情感的重要橋梁,在構建文本多義性和藝術張力方面也起到關鍵性作用。因此,在譯文中如何保持原文的模糊性和文學性,同時提升譯文的可讀性和可接受性,是譯者面臨的核心挑戰。以《生死疲勞》中的模糊語言為例,葛浩文的英譯技巧涉及增譯、減譯、省譯和變譯。
(一)增譯
由于語言、文化、思維方式的不同,譯者在譯文中適當增補必要的信息,以再現原文的語用價值并準確傳達語義[3,即為增譯。英漢語言在結構、思維方式、文化背景等方面都存在明顯差異,要保證譯文具備可讀性,譯者需在目的語中對模糊語言的語義以及深層內涵進行必要的闡釋與補充,從而實現意義的有效傳遞。
原文:把西門鬧哭上了黃泉路。[4]
譯文:...and sending Ximen Nao straight down to the Yellow Springs of Death.[5]
“黃泉”字面意思為地下之水,其承載著深厚的文化意蘊。英語讀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缺乏直接的認知,在這種情況下,譯者特意增譯了“ofDeath”這一部分,把它處理為“theYellowSpringsofDeath”,如此一來明確點出了“黃泉”和“死亡”之間的直接關聯。通過增加“ofDeath”,譯者一方面確保了英語讀者能夠精準地理解“黃泉”所蘊含著的死亡象征意義,另一方面還避免了因文化差異而可能出現的語義模糊不清或者產生誤讀的情況,盡力彌合了中西方文化在理解上存在的鴻溝。與此同時,“YellowSprings”還保留了原文里“黃泉”的字面意象,這就使得譯文在傳遞文化內涵的同時,也很好地保留了語言所具備的形象性與詩意之感。
(二)減譯
漢語中的某些數詞在特定語境中并不表示精確的數量,而是作為一種模糊表達,用以傳遞某種修辭效果或情感色彩。在翻譯過程中,為了更準確地傳達原文的語義內涵,譯者可采取減譯,刪減原文中具有修辭功能但在譯文中易顯冗余的語言形式[3],在目的語中實現更簡潔流暢的表達效果。
原文:驢產雙駒,全屯喜慶;三驢同亡,百家心痛。[4]
譯文:Thebirth of two donkeys had beena joyous eventinthevillage,andtheirdeath,alongwiththeirmother, had saddened the villagers.[5]
在上例中,“百家”并非確指某個具體的數量,而是為了凸顯事件所產生的廣泛社會影響,體現了漢語敘事著重整體性以及模糊性的特點。若譯者將其譯為“hundredsoffamilies”,則過于具體,不僅會使原文中的模糊性以及夸張的意味喪失殆盡,而且可能讓英語讀者對文本意圖產生誤解,甚至導致不佳的閱讀體驗因此,譯者選擇將“百家”簡化為“the villagers”,如此一來,不但能避免直譯可能引發的語義冗余或文化隔閡問題,而且巧妙地將原文的核心意義保留了下來,即整個村莊的人都受到了該事件的影響。通過減譯,譯者成功避開因文化差異而產生的理解障礙,并讓譯文更加契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以及思維方式,精準地把“百家”這一表述的關鍵意義傳達了出來,提升了文化傳遞及融合的效果。
(三)省譯
省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省去原文部分內容不進行翻譯”,以提升譯文的流暢性、可讀性或文化適應性。省譯并非隨意刪減內容,而是在充分理解原文語義、語境以及目的語表達習慣的基礎上做出的選擇。
其主要目的為防止因直譯而出現冗余、晦澀難懂或者引發文化沖突等情況,同時也讓譯文更加符合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以及他們的審美期待。
原文:我想不到這個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體內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4
譯文:But I was impressed by his strength..,[5]
“潘安”為中國古代有名的美男子,已然化作漢語文化里男性美貌的一種象征。原文中通過“貌似潘安”的模糊表達,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外貌出眾的少年形象。然而,對于不太熟悉中國文化的英語讀者而言,“潘安”這樣一個文化符號會顯得既陌生又難以理解。若譯者將其直譯為“a young manas handsome asPanAn”,很可能因文化隔閡而產生閱讀障礙。若譯者額外添加注釋或解釋,又會破壞文本的流暢性與整體性。原文開篇雖用“貌似潘安”凸顯少年英俊的外貌,可其核心意圖并非局限于對外貌的描繪,而是以此作為一種鋪墊,進而引出對少年體內所蘊藏的驚人力量的驚嘆與敬佩之意。借助省譯,譯者確保了譯文具備可讀性及流暢性,同時也讓目的語讀者更為直接地體會到原文的情感張力和敘事重點。
(四)變譯
變譯,指“變通加翻譯,或變后翻譯,或譯后再變,或變譯交融”。譯者在忠實原文核心意義以及風格的基礎上,依照目的語的語言特點、文化背景以及讀者的接受習慣等,對原文的表達、句式結構或文化意象作靈活調整乃至再創造,從而再現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及藝術效果。
原文:…姓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兵球,吹得一嘴好口琴...[A
譯文:The barber Ma Liangcai,an expert Ping-Pang player who was also pretty good on the harmonica..[5]
“一手”及“一嘴”在漢語中用于描繪某人在特定技能方面所具備的熟練程度或者專長。其借助身體部位(“手”和“嘴”)與技能之間的直接關聯,生動地將語言所具有的隱喻性以及模糊性展現了出來。通過將“一手”轉換為“expert”,譯者不僅直接點明了其專業水平,還避免了因直譯可能帶來的語義模糊或文化隔閡。這種譯法簡潔明了,而且準確地傳遞了原文的核心信息。同樣,譯者選擇將“一嘴”譯為“pretty goodon the harmonica”,通過轉換“嘴”的翻譯,轉而以“prettygood”來表達其演奏水平。憑借簡潔的表達方式,譯者保留了原文的語義核心,達成了文本功能的等效傳遞,讓目的語讀者更為直接地領會到原文的語義關鍵以及蘊含的情感內涵。
二、《生死疲勞》中模糊語言英譯的影響因素
影響和制約模糊語言翻譯的因素可分為語言內部因素和語言外部因素。“前者包括突破不對應的語法系統、轉換不對稱的語義表征;后者包括突顯表述的語義重心、考察具體上下文情境等。”以下將從語言內部因素和語言外部因素探討《生死疲勞》中模糊語言英譯的影響因素。
(一)語言內部因素
在語言系統內部發生的、推動語言演變的力量即為語言內部因素。這些因素為語言系統自身的結構和規則所驅動,而非被外部社會或文化所制約。例如,語音的變化可能會觸發詞匯或語法的調整,而語法的簡單化或復雜化也可能導致語言表達方式的變化。在這些內部因素中,直接關系到語言的結構和表達邏輯的語法系統的變化尤為值得關注。
1.突破不對應的語法系統
漢語隸屬于漢藏語系,而英語屬于印歐語系。語系的根本差異導致了兩者在語法系統和語言表達上的顯著不同。這種差異體現在句法結構和詞匯形態上,甚至還存在語言缺失的現象。前文舉例中的“黃泉路”,屬于典型的模糊語言,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同時還帶有特定的象征意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它特指通往陰間的道路,承載著特定的文化背景以及情感色彩。然而,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這一概念在英語中是缺失的,無法找到能夠完全與之對應的詞匯或者短語,從而也就無法直接將其豐富的文化意蘊表達出來。
為克服這一語言障礙,譯者采取了增譯,通過增加“ofDeath”這一修飾成分,將“黃泉路”譯為“theYellowSpringsofDeath”。這種處理方式既達成了語義的轉變,又補足了“黃泉”所暗含的“死亡”之意,讓英語讀者更直接地領會這一文化概念。這種處理雖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原文的模糊特性,卻成功留存了“黃泉路”所蘊含的文化內涵。借助增譯,譯者不但突破了語言體系的限制,更在跨文化交流中實現了文化信息的有效傳遞。
2.轉換不對稱的語義表征
不同的語系使同一模糊語言在漢語以及英語中呈現出不一樣的表征形式。這種表征形式并非對稱的,會在詞匯、句法、語用或者文化等層面有所體現。在翻譯過程中,原語中的某些模糊語義便無法在目的語中準確且自然地重現。前文舉例中,原文借助“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這樣的修飾結構,讓人物的外貌和力量形成了對照,凸顯出少年外表和其內在力量之間的反差。這種句法結構放在漢語中是很自然的,并且憑借修飾語的層層堆疊,還強化了語言的模糊性與文學性。但在譯文中,譯者采取了直接描述“his strength”(他的力量)的方式,對外貌描寫進行了省略。句法上的簡化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文中依靠外貌與力量對比營造出來的模糊語義及文學效果,卻使譯文讀者更容易理解。這種不對稱的表征形式促使譯者思考如何在目的語中重現原語中的文化符號以及模糊語義,從而盡可能地降低語義以及文化方面的損失。
(二)語言外部因素
語言外部因素關聯到翻譯所處的社會文化大環境。在《生死疲勞》的英譯中,譯者既需考量語言本身的差異,同時要兼顧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背景、審美期待以及作品的文學價值。
1.突顯表述的語義重心
漢語中的一些模糊語言“在敘述中并不屬于不可或缺的關鍵信息,而僅僅是輔助傳達語義重心的次要信息”8。這類模糊語言通常以數字或夸張表達的形式呈現,其目的并非傳遞具體的數量或事實,而是借助模糊化的表達來增強語言的表現力,進而突出語義重心。因此,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可根據語境和表達的需要,對這些次要信息進行簡化或靈活處理,以凸顯敘述的語義核心。
在前文舉例中,“百家”并非字面意義上的“一百戶人家”,而是泛指“全村人”或“村民們”。這里的“百”沒有實際意義,而是通過這種模糊化的數字表達來強調范圍之廣和影響之深。譯者將其簡化為“thevillagers”,一方面有效避免了采取直譯可能引發的歧義,另一方面精準地傳達了原文所側重的語義核心內容,即全村人針對相關事件所產生的情感方面的反應。通過減譯,譯者忽略了次要信息,聚焦于影響本身。這種處理成功避免了因模糊語言的直譯可能導致的冗余或誤解,既完好地保留了原文的語義重心,又切實增強了譯文的可讀性以及流暢性。
2.考察具體上下文情境
在模糊語言的翻譯中,模糊語言的處理常常涉及原語與目的語之間的深層轉換。這就要求譯者在保留原文藝術特質的基礎之上,兼顧目的語讀者的接受能力。為滿足目的語讀者的接受需求,譯者會根據上下文所呈現的具體情境對譯文做相應的調整。前文舉例中,“一手”“一嘴”屬于漢語特有的模糊表達形式,無法對其功能做定量分析。在譯文中,譯者摒棄了從字面意義出發的機械對應方式,將“一手”這一漢語量詞結構轉變成英語讀者更易接受的“expert”評價性表述。如此一來,在語義層面上忠實地傳達了原文內容。同時,譯者將“吹得一嘴好口琴”譯為“pretty good on the harmonica”,將“一嘴”的模糊性表達轉化為對樂器演奏能力的一種評價。通過靈活變譯,譯者既規避了直譯可能帶來的誤解,又借助“prettygood”這個口語化表達重現了原文的敘事風格。
譯者通過對上下文情境的把握,對譯文做了相應的調整,通過將模糊表達轉化為明確評價、選擇目的語慣用表達和保持口語化特征,展現了文學翻譯中靈活變譯的必要性。
三、結語
作為文學語言的基本屬性,模糊性語言是《生死疲勞》獨特的敘事美學特征。針對模糊語言的處理,譯者主要采取了增譯、減譯、省譯和變譯的翻譯技巧,在語言的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之間建立動態平衡。在模糊語言的翻譯中,只有綜合考慮語言的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以目的語讀者為中心,才能在保留原文的模糊表達在譯文中的文學性的同時增強譯文的可讀性和可接受性。
基金項目:2024年度安徽省高校科研項目重點項目一一接受美學視域下莫言《生死疲勞》模糊性語言英譯研究(項目編號:2024AH053330)
作者簡介:陳百琴(1984—),女,安徽安慶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
注釋:
[1]陳佳翼,熊瑤結.人性、動物性與鄉土中國的想象:莫言小說中的“動物敘事”[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3): 176-183.
[2]王宏.模糊語言及其語用功能[J]外語教學,20032):9-12[3]余承法.全譯方法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4]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5]GoldblattH.LifeandDeath AreWearingMe Out[M].NewYork:ArcadePublishing,2012.
[6]劉曉東,李德鳳,周祥艷.翻譯過程中省譯策略的運用及其認知研究[J].外國語文,2023,39(1):143-150.
[7]周青.變譯理論與口譯探微[J].中國科技翻譯,2005(3):20-23.
[8]陸持.模糊語言的翻譯研究:以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俄譯為例[J].外語教育研究,2021,9(1):4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