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在近百年來的發展過程中,其構成語言與觀念不斷豐富。潘天壽作為近代畫壇巨匠,其繪畫在繼承傳統筆墨精神的同時,融入西方藝術中的形式因素,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他的作品構圖奇險,筆墨雄健,打破了傳統繪畫構圖穩定和諧的范式,以“造險、破險”手法追求更生動、新奇、壯闊的視覺效果,具有鮮明的現代構成意味。
從形式語言視域來看潘天壽的藝術創作,可見其繪畫作品中的構成元素與現代設計藝術存在著內在關聯,點、線、面的組織運用,特異與對比的精妙安排,密集與韻律的節奏變化,分割與空間的巧妙處理,這些構成要素在潘天壽的筆下得到了充分且獨特的呈現。本文旨在探索潘天壽書畫中的現代構成特性,探析潘天壽繪畫語言現代性的獨到之處及內在精神表達,探尋其藝術革新對中國畫發展的貢獻與意義。
一、形式語言視域與潘天壽藝術的理論脈絡
(一)形式語言的定義與美學意義探索
形式語言是指藝術創作中用于表現藝術內容的要素及其組織形式,如點、線、面、特異、對比、密集、韻律、分割、空間等。形式語言在繪畫藝術中不僅是表現對象,也是藝術家情感與思想的載體。構成學是一門研究形式語言組織規律的學科。最初用于設計領域,后來也應用于繪畫藝術的研究中。形式語言的美學意義在于它直接影響著觀者的視覺感受。一幅畫的構圖處理是否有引力,決定著觀眾是否會駐足停留進而去了解畫中的故事。
形式語言雖屬表面形式范疇,但在繪畫中,形式語言從不獨立存在,它總是與形象、筆墨、情意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謝赫“六法”提出的“經營位置”理念,道出了構圖在視覺傳達中的核心地位,這成了觀者初次接觸作品時的第一印象,一幅作品的藝術價值評判,要從構圖設計、筆墨運用以及情感表達等諸多方面展開綜合考量,這些要素不僅是藝術家傳遞審美意蘊的關鍵媒介,也是其同受眾形成深厚情感聯系的重要紐帶,若缺少這些構成要件,繪畫創作便可能陷入困境。所以,探究形式語言的美學意義,不是為了掌握藝術表現的技巧,而是為了認識藝術創造的內在規律,理解藝術家是如何運用形式表達精神和情感的。
(二)中國傳統書畫的形式語言特征
中國傳統書畫的形式語言特征與西方繪畫截然不同。在構圖上,中國畫把形式和情意視為一個整體,講求平衡和諧,重視虛實、疏密、主賓等方面的關系。謝赫“六法”里的“經營位置”突出了畫面布局的重要性,自古以來,那些取得成功的中國畫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構圖形式。中國畫的構圖較為自由,不受透視法則的限制,可以任意發揮,尤其是在花鳥畫方面,構圖更顯豐富多彩,這遠非西方靜物寫生構圖所能比擬。
中國畫的另一大特征是以線為主、以點為次、以面為末。“六法”中有“骨法用筆”的說法,即線條是塑造形象的骨架。線條的發展變化把中國畫的語言延伸到了一個妙境。除了線之外,中國畫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留白”,講究“計白當黑”,空白的地方也是整體的一部分。“疏可走馬,密不透風”講的是中國畫在構圖上的疏密關系。相對于西方繪畫受限于視平線和透視法則,中國畫在空間處理上采用散點透視,更自由、更靈活,可以創造出更為開闊的藝術空間。這些特征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書畫特有的形式語言。
(三)潘天壽藝術創作的思想與時代背景根基
潘天壽的藝術創作立足于近百年來中國畫發展的歷史長河之中,這一時期,中國畫在繼承傳統筆墨精神的同時,又融入了西方繪畫體系中可借鑒的觀念與形式,由此形成了源自又不同于傳統的中國畫新體系。作為近代畫壇大師,潘天壽正是在這種語境下展開藝術創作的,他既重視又不拘泥于傳統,他曾說過:“古人作花鳥,偶取山水中水石作配搭然古人作山水時,卻少見山花野卉作點綴…故予近年多作近景山水,雜以山花野卉,亂花叢篁,使山水畫布置有別于古人舊樣,亦隨吾個人愛好耳。”這番話體現了他尊重傳統、勇于創新、追求個人風格的藝術主張。
潘天壽藝術創作的思想還同社會生產結構的變革相關聯。隨著社會精神文化生活日益豐富,藝術理念不再局限于傳統的“生活模仿”,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催生了力量美學。而在小農經濟主導下形成的文人畫風格,因過分追求蕭散淡遠,已難以契合現代審美標準。潘天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變化,提出了融合文人畫與寫意畫的新理論框架,將高雅情趣與雄渾氣勢統一,糾正了當時文人畫普遍存在的輕薄柔弱之風。這種藝術思想既體現了他對時代變革的深刻洞察,也為其藝術創作奠定了理論根基,使其作品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兼具鮮明的現代特征。
二、潘天壽書畫的形式語言元素解析
(一)“點”的藝術語言與多維表現形式
潘天壽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明確表示:“畫事用筆,不外點、線、面三者,然線實由點連接而成,面亦由點擴大而得,所謂積點成線、擴點成面是也。”說明了點在繪畫語言中的基礎性地位。他對于點的運用十分講究,認為“畫事之用筆,起于一點,雖形體細小,須慎重從事,嚴肅下筆,使在畫面上增一點不得,少一點不成,乃佳。”在潘天壽的作品中,點法千變萬化,大小、聚散、濃淡各異,卻皆經精心經營,形成了獨特的節奏感。他筆下的點是有力量的,更是有韻律的,給畫面增添了生機與活力。每一個點落筆的位置、形態、力度都是經過了仔細的思考,對于構成要素有著精準的把握。
潘天壽的點法技巧豐富多樣,其經典作品《鳥石圖》便運用了“四時得宜點”“正反陰陽襯貼點”“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空曠干燥無味點”“有墨無墨飛白如煙點”“如膠似漆邀遏透明點”等技法。這些點法相互交融、彼此映襯,彰顯了作者高超的藝術造詣和獨特的藝術思想。其中最具創造性的就是他獨創的“點上積點法”,分為醒目點、糊涂點、錯雜紛亂點三種。他畫石頭時,常在外圍線條旁添加疏密不一、形態各異的點,由此形成封閉的面與具有空間感的立體形態。這種對“點”的多維度運用,不僅使畫面豐富生動,更體現了潘天壽對傳統點法的繼承與發展,是潘天壽構建現代形式美感的重要元素,充分彰顯了中國畫“以點造勢”的獨特藝術魅力。
(二)線墨形式的構成與表現特性研究
剛勁有力的線是潘天壽繪畫最鮮明的特點,這得益于他深厚的書法功底。他曾言:“吾國繪畫,以筆線為間架,故以線為骨。骨須有骨氣;骨氣者,骨之質也。”潘天壽十分重視線條的力量感,強調“基底墨線的回旋曲折、縱橫交錯、順逆頓挫、馳騁飛舞等,對形成對象形體的氣勢作用極大”。在《朝日艷芙渠圖》中,他以剛硬的側鋒運筆,突出線條的勁挺之力,使荷葉、荷柄如刀戟般銳利堅實,為原本柔美的荷花賦予金石般的剛硬之氣,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這種以線造形的手法,徹底打破了傳統花鳥畫的柔美風格,構成潘天壽獨有的線墨語言。
潘天壽的線條造型高度概括、骨力強勁,將書法融入畫中,筆墨果斷,靜練,強悍又有力,藏于含蓄樸拙之中,他用方筆取代前人的圓筆,線條頓挫,轉折,具有書法藝術效果。在《記寫雁蕩山花》中,潘天壽用直線與曲線、長線與短線,形成奇險的構圖效果。這種線墨形式的構成,打破了傳統繪畫構圖講究穩定、和諧的局面,體現了潘天壽追求“奇,險”,喜歡“不平衡的平衡”的藝術特點。他的線墨語言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和時代特征,給中國傳統繪畫帶來了新的活力,成為中國傳統繪畫現代構成最明顯的表征。
(三)筆墨與指墨形式語言的對比與統一
在潘天壽的書畫作品中,傳統筆墨與創新墨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相互統一的效果,在傳統筆墨上,他繼承了中國畫側鋒用筆的特征,運用墨色濃淡干濕與筆法徐疾頓挫來展現物象的體面關系。例如《鳥石圖》,石塊外圍的線條是剛勁有力的,寥寥幾筆看似輕松無意,實則準確地傳達出了石頭的堅硬質感。同時他又善于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墨色濃、重、焦、淡相互滲透,線條中透露著用筆凝練、沉健的特色,形成了獨特的墨法語言。
潘天壽的創新墨法在《南天秋水闊一字雁初飛》中也表現得很突出,他采用平遠的構圖,大面積色塊暈染加上濃墨枯筆勾勒出大致的形態,略加點筆,表現出不同的塊面,用墨色的深淺對比展現出不同的層次,表現出空間感,這種傳統筆墨與創新墨法相結合,正是潘天壽“書畫同源”的藝術主張。正如他所說:“文字與繪畫的組成,以線為主,線以骨氣為質,由一線至千萬線,必一氣呵成,隔行不斷,密密疏疏,相就相讓,相輔相成。”這種對比與統一的形式語言,使潘天壽的作品既具有傳統的格調,又具有現代的構成美。
三、潘天壽書畫的現代構成特征與價值
(一)傳統構圖語言的轉化與現代化創新
潘天壽在繼承傳統構圖語言的基礎上,大膽進行現代轉化與創新。中國古代繪畫構圖大多講究平衡和諧,潘天壽敢于打破常規,創造了“造險、破險”的構圖方法。“造險”是打破平衡制造緊張,“破險”是在險勢中求得新的平衡,險中有平正。正如吳茀之所回憶的那樣,潘天壽在一張大大的方紙上,先畫一個填滿畫面的方形磐石,造成一種險境,再在畫的四周點綴花草鳥獸,頓時生氣勃勃,化板為奇。這種追求“靈活平衡”的構圖方式實質上是一種非穩定平衡,有意識地強調畫面的一側,創造出一種擺動的平衡關系。
潘天壽更是以“截取式”構圖法打破以往將物象安置于構圖中心的習慣,他特別重視畫面的邊緣區域,他說:“繪畫構圖重視內部空間的安排,但是更要重視邊緣部分的處理,應該與外界環境發生聯系,達到氣韻通透的效果,這樣就會產生一種畫外有情的意境。”這樣的構圖形式是從可視世界的美中截取的,讓畫面從框中解放出來,并向外部擴散延伸。潘天壽在《記寫雁蕩山花》中對畫面四邊四角的處理使得野菊從畫外伸出,破壞了畫邊的平行線,讓觀者有畫外景色延伸之感,這些作品中的新的構成特征令畫面呈現了一種新鮮、活潑、雄偉的風貌。
(二)碑學精神對形式構成的深層作用
潘天壽書畫的獨特構成美學與他深厚的碑學修養密切相關,其藝術風格可用“四勝”概括。“以深厚的金石功夫勝”這一特點,彰顯了碑學精神對其形式構成的深刻影響一碑學的剛健雄渾特征在他的書畫中展現無遺,使其作品自帶鮮明的金石氣息。在筆墨運用上,潘天壽注重“骨法用筆”,線條剛勁有力,方圓兼施且變化豐富。他用方筆取代前人的圓筆,筆法時而頓挫、時而轉折,將書法藝術融入繪畫創作,用筆呈現出果斷且穩健的特性,于剛毅中蘊藏細膩雅致的氣息。通過含蓄質樸的藝術表達,塑造出豪放堅韌的精神內涵,進而營造出雄渾、剛健、凝練、蒼勁、古拙等獨特的審美意境。
碑學精神對潘天壽書畫形式構成的影響,不僅體現在用筆層面,更滲透于整張畫面的氣韻之中。潘天壽的書法“始以奇取勝,終則以平取勝”,他將這種章法美融入繪畫,創作出參差錯落、爭讓聚散、開合跌宕、伸縮俯仰的構圖形態。《蒼松幽蘭圖》中,松樹拔地而起,盡顯“宏闊深邃”的藝術特征;墨色層次清晰又相互滲透,用筆遒勁有力且剛柔并濟。其構圖布局縱橫交錯,氣韻生動,意趣盎然,畫面在虛實對比、疏密關系、主次安排及黑白結構中形成強烈反差,同時又實現了高度統一和諧的整體效果。這種碑學精神與繪畫形式的完美融合,使潘天壽的作品在追求現代構成美的同時,又不失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由此形成獨特的藝術魅力。
(三)潘天壽書畫形式語言的現代性價值與當代意義潘天壽書畫的形式語言與現代設計構成學高度契合,具有明顯的現代性價值。其作品視覺沖擊力強,強調現代設計構成的書畫作品,首先是“異質的期盼”一點畫要異、結構要異、章法要異、色調也要異,通過挖掘并充分展現各種對比關系,強化畫面張力。在畫面構成上,他注重空間分割,打破傳統協調統一的模式,利用塊面之間的矛盾、線條的空間分割以及銳角元素,增強作品的視覺張力以及藝術感染力。這種對秩序、力量和平面結構的追求,與現代藝術發展趨勢不謀而合,展現了中國傳統藝術在現代語境下的創新可能。潘天壽作品的理性構思、精心經營與現代設計的形式美法相吻合,為現代視覺設計帶來了豐富的靈感源泉。
潘天壽形式語言的當代意義是,他把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藝術觀念融合起來,為中國當代藝術發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他提倡吸納文人畫的精華,在高雅脫俗的審美情趣和雄渾壯闊的藝術氣勢之間尋求平衡,從而突破傳統文人畫纖弱淺薄的固有束縛。這種藝術觀念對當代藝術家探尋傳統與現代融合的創作之路有著重要的啟發意義。潘天壽重視形式美感與精神內涵的統一,雖然追求很強的構成意識,但是并沒有喪失中國畫的本質精神,這提醒當代藝術家,在借鑒西方形式語言時,不可忽略東方藝術的精神內核。在全球化語境下,潘天壽書畫的形式語言既是傳統創新轉化的典范,也為中國藝術在世界范圍內彰顯獨特價值提供了可借鑒的經驗,具有深遠的當代意義。
四、結語
本文從形式語言視角出發,探討潘天壽書畫的現代構成特征,發現其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實現了富有現代性的創新。潘天壽的藝術具有“四勝”特征,他將點、線、面等元素同現代構成理念結合,塑造出獨特的視覺語言。在構圖上,他突破傳統平衡和諧的范式,力求“奇、險”與“不平衡的平衡”,以“造險、破險”手法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他將碑學精神注人書畫創作,用剛勁有力的線條和精心安排的點法營造畫面,憑借強烈的對比、精密的疏密關系與巧妙的空間分割,塑造出富有張力的形式美感。潘天壽的藝術創作既吸取了傳統的筆墨精華,又與現代設計構成學融合,集文人畫之長,兼具清高脫俗的格調與沉雄壯闊的氣勢。這種革新不僅為中國畫的表現語言增添了新的維度,更為當代藝術家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融合中探尋革新路徑提供了寶貴經驗。
作者簡介:陳璐娜(1988一),女,漢族,浙江杭州人,本科,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