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創(chuàng)造的“香草美人”手法,汲取楚地文化形成獨特的象征體系,后匯人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曹植在總結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又別出心裁,將這一手法推向新的發(fā)展階段。本文聚焦曹植詩賦中“香草美人”藝術的運用,系統(tǒng)分析曹植與屈原的作品,揭示曹植詩賦在“香草美人”手法演變過程中的獨特貢獻。
一、曹植詩賦的“屈原因子”
曹植于眾多文人大家中選擇屈原的“香草美人”手法并非偶然,探尋其手法的文學價值,首先要從二者的淵源入手。
(一)歷代評論意見
歷代以來,將曹植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的文學評論家眾多,但最早將曹植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的學者是梁代鐘嶸。他在《詩品》中評論曹植詩歌“其源出于國風”,又認為曹植“情兼雅怨”。這種說法始于司馬遷對《離騷》的評價:“《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由此看來,鐘嶸已經(jīng)注意到曹植詩歌對屈騷的繼承。鐘嶸之后,將曹植詩文與屈騷相聯(lián)系的研究逐漸增多。例如,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就說“曹植又有《飛龍》《仙人》其詞蓋出楚歌《遠游篇》也”;劉熙載在《藝概》中直言“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于《騷》”;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中認為“屈宋《楚詞》而后,不應輕擬騷體,必欲擬者,曹植庶得近之”。可見,曹植的文學作品深受屈騷影響是主流觀點。
(二)曹植與屈原的共鳴之源
曹植與曹操、曹丕并稱為“三曹”,在建安時期廣集文人形成了文學集團。在這樣的影響下,曹植具有敏銳的文學感知,《后漢書》記載:“及黨事起因以自傷,著感騷三十篇,數(shù)萬言。”劉熙載亦言:“《楚辭》風骨高,西漢氣息厚,建安乃欲由西漢而復于《楚辭》者也。”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漢末大量文人追隨屈騷已經(jīng)形成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家學淵源與文化背景將屈騷帶至曹植身邊。但真正促成曹植主動選擇的契機是其兄曹丕即位。曹丕即位后,曹植的政治境遇更加嚴峻,身邊友人逐一被害,自己也命懸一線。“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是曹植被逼無奈的一腔悲怨。現(xiàn)實因素使曹植只能將滿腹心事寄于委婉的文學作品中,而屈原的“香草美人”手法是最好的選擇。
二、曹植詩賦對屈騷“香草美人”的繼承
屈騷對曹植詩賦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鮮明的當屬“香草美人”手法。屈騷以后,運用“香草美人”手法的文人并不少。但如曹植這樣,獨用一類女性形象題材的甚少,這也讓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引人注目。
(一)浪漫的風格
《楚辭》是我國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其具有浪漫風格的相當一部分原因是形成了“香草美人”的比興系統(tǒng)。楚國“信巫,重淫祠”,極其重視神人感應和天地溝通。屈原取材于此,所編織的故事情節(jié)、意象意境等往往具有迷離和夢幻色彩。此外,屈原擅長將男女戀情的浪漫轉化為追求理想的浪漫,如《離騷》《山鬼》中的求女情節(jié),這些女主人公干凈、神秘且美麗,其實也是屈原美好理想的化身。同時,他還喜好用“蘭”“芷”等香花香草來修飾美人,比喻賢德的品質(zhì)。屈原學習《詩經(jīng)》,對比作“美人”的香花香草也持贊賞與采納態(tài)度,《離騷》里寫“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以后,香花香草、美人、美政、美君構成了一個系統(tǒng),將傳統(tǒng)男女的愛情浪漫轉為了一種對理想上下求索的精神浪漫。
曹植繼承了這種浪漫主義風格,并展現(xiàn)了自己的特點:艷。鐘嶸在《詩品》中評他“詞采華茂”,劉勰《文心雕龍》稱其“詩麗而表逸”。最能體現(xiàn)這一特點的是《洛神賦》,從主題來看,繼承了《離騷》等作品的求女主題,營造了一個瑰麗的神境,“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可謂奇幻;從詞語來看,大量運用香花香草作為美人的裝飾,用詞繁復華美,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在修辭上,想象和夸張手法不勝枚舉,力求將洛神之美描繪到極致。實質(zhì)上,洛神的美是曹植理想的化身,以至于最后“浮長川而忘返”“夜耿耿而不寐”,這是曹植執(zhí)著精神的體現(xiàn),亦是其浪漫精神的體現(xiàn)。
(二)君臣夫婦的政治意蘊
曹丕即位,曹植從此為“臣”。相較屈原,曹植不僅面臨著政治壓力,更承受著親情“背叛”。無奈,他只得將自己的郁郁難言寄托于文學,這也是他繼承屈原“香草美人”手法的最大契機。曹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分為“美女”與“怨婦”兩類[2]。
“美女”:《洛神賦》《雜詩·南國有佳人》《美女篇》《閨情有美一人》《名都篇》《閨情詩》《仙人篇》《靜思賦》。
“怨婦”:《棄婦篇》《出婦賦》《感婚賦》《七哀詩》《攬衣出中閨》《浮萍篇》《種葛篇》《妾薄命》《敘愁賦》《雜詩·西北有織婦》。
前者以神女、賢妃等完美的女性形象為代表,主要表達對自我理想的追求;后者以思婦、怨女等婚戀關系中的女性形象為代表,象征著自己被無情拋棄、所求難得。例如,《洛神賦》極力寫洛神之美,對洛神“浮長川而忘返”又“夜耿耿而不寐”,實際暗喻的是曹植對理想的不懈追求,與《離騷》一致;而《棄婦篇》《種葛篇》等,將“怨婦”作為刻畫對象,以女子遭棄暗喻曹植被君王拋棄的政治寫照。《七哀詩》中“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也寫的是一個追求堅貞愛情的女子渴望得到信任的心緒。劉履在《選詩補注》中也曾指出:《七哀》詩比也故以孤妾自喻。”可見,曹植同屈原一樣借夫婦倫常關系來隱喻自己同君王的關系。
(三)“怨”的意緒
情感抒發(fā)是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內(nèi)核。屈原遭難后,創(chuàng)作了《離騷》《九歌》等詩篇,傳達了怨刺君王的心情,表明了他不隨波逐流的傲立人格。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李白也認為“哀怨起騷人”。屈原的“怨”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他將賢君比作“美人”,如“恐美人之遲暮”,怨賢君遲暮以后“終不察夫民心”;另一方面,面對“舉世皆濁”的局面,他又怨世道“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但自己由于“醒”而“是以見放”。
相比屈原,曹植對君王的依附性更強,因為曹植的危機不僅來自政治,更來自親情。他將自己置于“怨婦”的位置,渴望“丈夫”也就是君王回心轉意,亦是希望君王顧念手足親情。例如,《雜詩·攬衣出中閨》中“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表現(xiàn)的惴惴不安,抱著“終顧眄恩,永副我中情”的卑微希冀,而《七哀詩》里“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則是更低姿態(tài)的乞求。因此,“怨婦”形象無法平視或俯視“丈夫”,精神姿態(tài)上處于卑微的境地。在很多時候,曹植對曹丕是滿懷祈望的,但長久的祈望不成,身邊人又逐一被害,便生成了“怨”。
三、曹植詩賦對屈騷“香草美人”手法的發(fā)展
曹植與屈原相距五百年,這五百年封建帝國已經(jīng)兩次建立,文學自秦以后不斷發(fā)展,及至建安的曹植,已經(jīng)不僅僅是繼承“香草美人”手法那么簡單。在時代文化背景的影響下,曹植借鑒前人,對“香草美人”手法有了新的理解。
(一)“美人”意象
1.獨立的“美人”形象
在屈原作品里,“美人”作為一個符號,被賦予了美德賢才的意義,如《離騷》中“恐美人之遲暮”,《九歌》中“望美人兮未來”。“美人”或“佳人”等直白的詞語僅為屈原的象征或隱喻服務,因此它的形容方式也比較單一。與之相反,曹植詩賦把“美人”形象獨立出來,進而細化了“美人”形象(見表1)。
曹植主要通過細化“美人”身份和細致描寫“美人”,將“美人”形象獨立出來。一方面,如《美女篇》點明“美女”采桑女的身份,《雜詩·西北有織婦》點明女主人公織女的身份;另一方面,對女性形象進行細致傳神的形體、服飾和容貌描寫,如《洛神賦》。
正是因為曹植將“美人”形象獨立出來,才使該形象更加真實飽滿,不再是單薄的符號,給讀者留出了想象空間,便于讀者區(qū)分不同的“美人”形象。
2.怨棄的“美人”形象
曹植關注女性命運,作于政治巨變前的《感婚賦》就體現(xiàn)了曹植以一個文人身份對女性的憐惜。建安二十二年后,經(jīng)歷了眾多巨變的曹植以“她”代己,在為無辜遭棄的女子發(fā)聲的同時,借這類形象表達自己遭棄的苦楚,如《浮萍篇》《棄婦詩》等。相較而言,屈原遭“棄”的怨懟沒有曹植這樣濃厚,他有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zhí)著和“茍余情其信芳”的灑脫,并不同于曹植“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的卑微。
表1曹植“美人”形象獨立示例表


屈原以夫婦關系來表現(xiàn)君臣和睦與嫌隙,曹植則將其深化,用夫婦倫常的尊卑來表現(xiàn)君對臣的“拋棄”。這也是曹植作品中“棄婦”形象如此突出的原因。
(二)“香草”內(nèi)涵的新變
相較屈原,曹植作品中的“香草”意象沒有太大的發(fā)展,不過仍有其獨特之處,這主要體現(xiàn)在“香草”內(nèi)涵方面。一方面,曹植將“香草”的象征意義作為主體,不再只是美人的陪襯,如“顧眄遺光彩,長嘯氣若蘭”;另一方面,曹植的取材更通俗,楚地巫祀的神秘氣息減少。例如,曹植在《棄婦詩》中用石榴比作被丈夫拋棄的妻子,《浮萍篇》以浮萍來表現(xiàn)妻子對丈夫的依附,臣子對君王的依附。
(三)風格差異
建安時期,“香草美人”手法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風貌,以曹植表現(xiàn)最為突出。
1.“華麗”的語言風格
前文提到,曹植的浪漫主義風格與屈原一脈相承。
班固評價屈騷“弘博麗雅,為辭賦宗”[3],而曹植在繼承屈原“麗”的同時,表現(xiàn)出了一種“華麗”。鐘嶸說曹植“詞采華茂”;劉勰表示子建“才高詞,舉體華美”[4;王世貞也評說“材太高,辭太華”[5。這說明對于曹植用詞“華麗”眾學者的看法是比較一致的。
相較屈原,曹植更喜歡用富有濃烈色彩和富貴象征的意象遣詞造句,比如“瑰姿”“妖嬈”“金翠”等,尤其是描寫人物外貌時,《洛神賦》描寫神女、《雜詩·南國有佳人》表現(xiàn)佳人俱是如此。據(jù)曹丕的文體分類“詩賦欲麗”可知,“華麗”是當時詩賦追求的一種文學趨向,而后西晉的“繁縟”也可反證這一點。
2.“雅怨”
與屈原的“怒怨”相比,曹植要委婉許多。曹植深受儒學的影響,信奉“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這與鐘嶸形容他“情兼雅怨”是相吻合的。曹植之“雅”亦有《詩經(jīng)》的影響,意為“雅正”,是一種端莊的君子態(tài)度。
曹植之“怨”是由多種情感引發(fā)的。曹植對親情十分重視,終其一生都在惦念親情,呼喚親情,親情和政治的糾纏使曹植陷入兩難,無法表現(xiàn)出如屈原一般的怒怨與灑脫。他矜持地表示“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執(zhí)著一個文人的操守,委婉地表達著自己想要挽回親情與回歸政治的心。
四、結語
曹植在繼承《楚辭》“香草美人”的同時,又發(fā)展出獨特個人風格。曹植詩賦是屈原“香草美人”手法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里程碑,不僅為后世文人提供了更豐富的運用方式,更為“香草美人”手法的完善貢獻了一份力量。
作者簡介:陶思潔(2002一),女,漢族,重慶墊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語文)。
注釋:
[1]王天佑.“三曹”對《楚辭》的接受研究[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23.
[2]陳佳詣,吳敏.建安時期曹植女性題材作品探析[J].北京城市學院學報,2022(5):82-87.
[3]朱家亮.班固評屈的文學批評價值[J].學術交流,2008(10):50-53.
[4]劉勰編.文心雕龍[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4.[5]王世貞.藝苑卮言校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