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CCL古代漢語語料庫的顏色詞“赤”的演變研究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其詞匯系統的演變深刻反映了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與社會文化的變遷軌跡。顏色詞作為漢語詞匯系統中極具特色的組成部分，不僅承擔著描述客觀色彩的功能，更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與認知邏輯?！俺唷弊鳛闈h語中最古老的顏色詞之一，其語義演變過程貫穿于整個漢語發展史，承載著古人對色彩的認知經驗、社會文化觀念及審美心理的變遷。

從語言學研究角度看，常用詞的歷史演變涉及詞義轉變與概念名稱更迭兩個核心層面，而顏色詞的演變尤其能體現語言與文化的互動關系。對“赤”的系統研究，有助于厘清漢語顏色詞的演變模式，豐富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內容。從文化研究角度看，“赤”在古代祭祀、禮儀、手工業及文學作品中的應用，反映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等級制度、工藝水平及審美風尚，考察其語義演變可為古代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一、“赤”字色彩概念域的變化

（一）“赤”的本義溯源

“赤”字的構形理據可追溯至甲骨文時期，其字形像火燃燒之形，上部為火焰狀，下部為火塘或物體。這種象形構形直接反映了“赤”與“火”的密切關聯，火的顏色一一鮮明濃烈的紅色，即為“赤”的本義。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看，這是古人基于對自然現象的直觀感知而形成的基本色彩概念，體現了語言符號的象似性原則。

在先秦文獻中，“赤”的本義得到了充分印證。例如，《尚書·洪范》中“赤，火色也”的記載，明確將“赤”與火的顏色等同。《周易·說卦》亦云：“乾為大赤”，因乾卦象征天，而古人認為火焰向上升騰，與天的屬性有相似之處，故以“大赤”形容天之正色，進一步強化了“赤”與火紅色的關聯。這種對火紅色的指稱，不僅是對客觀色彩的描述，更蘊含著古人對火的敬畏之情，火作為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其顏色被賦予了特殊的認知地位。

（二）“赤”色彩概念域的拓展

1.視覺感知與色彩連續體

人類對顏色的認知是一個連續的光譜感知過程，而非離散的概念集合?！俺唷弊鳛閷μ囟t色調的指稱，其概念邊界會隨著認知的深化而不斷擴展。從原型理論來看，“赤”的原型義為火紅色，屬于紅色系中的典型樣本，隨著對紅色系色彩差異的感知細化，“赤”的范疇逐漸涵蓋了從鮮艷正紅到偏暗、偏棕的紅色變體，形成了以原型為中心的色彩概念連續體。在CCL語料庫的先秦文獻中，已可見“赤”用于描述不同紅色調的例證，如《詩經·邶風·簡兮》“赫如渥赭”，“赭”為赤王色，偏暗的紅褐色，此處以“赫如渥赭”形容人的面色，表明“赤”的概念域已從純粹的火紅色拓展到與赤土相關的暗紅色調。這種拓展本質上是人類對色彩細微差異的認知成果在語言中的體現，反映了認知的精細化過程。

2.社會生產與概念拓展

冶金業的發展為“赤”色彩概念域的拓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在青銅器時代，“赤銅”因其呈紅色而被稱為“赤金”，如《考工記》中“金有六齊，合赤金與青金”的記載，其中“赤金”即指赤銅。隨著鐵器時代的到來，“赤鐵”（含碳量較低的鐵）的顏色也被納入“赤”的指稱范圍。這種對金屬紅色的描述，使“赤”的概念域從自然現象拓展到人工制品，體現了社會生產實踐對語言認知的推動作用。染織業的進步則進一步豐富了“赤”的色彩表述。先秦時期，人們已掌握用茜草染制赤色的技術，《詩經·鄭風·出其東門》“縞衣茹蘆”中的“茹蘆”即指茜草，可染出不同深淺的赤色。從“赤衣”到“赤紱”（赤色蔽膝），染織品的豐富使“赤”能夠表達更細膩的紅色層次，如《禮記·玉藻》中對“赤”的不同等級劃分，反映了染織技術發展對色彩概念精細化的促進。

3.社會文化與概念延伸

在古代祭祀與禮儀活動中，“赤”被賦予了特殊的文化象征意義，其概念域由此向文化符號層面拓展。《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赤璋禮南方”，赤色璋玉作為祭祀南方之神的禮器，象征著對神靈的敬畏與溝通。這種文化賦予的象征意義，使“赤”不再僅僅是一種顏色描述，而是承載宗教信仰的文化符號。同時，“赤”在禮儀制度中成為身份等級的象征。漢代官服制度中，顏色更是等級的直接標志，尤以綬色為重?！逗鬂h書·輿服志》載，諸侯王用“赤綬”，丞相、太尉等用“紫綬”，御史大夫等用“青綬”?！俺唷弊鳛樽罡叩燃壍木R色，其象征意義已完全融入社會等級結構，成為權力與身份的直接語言映射。

（三）基于CCL語料庫的“赤”色彩概念統計分析

為量化考察“赤”色彩概念域的拓展情況，本研究系統檢索了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上古時期（先秦）的文獻，共獲取含“赤”字用例160條，對其語義進行分類標注并統計頻率，結果如表1所示。

統計結果顯示文化象征赤色占比最高，達到了35% ，反映“赤”在古代禮儀制度、宗教信仰、政治等級中的核心地位，如《周禮》《禮記》中大量記載赤色作為祭祀禮器、官服等級的符號，體現“赤”與中華文化倫理的深層綁定。寬泛紅色調次之，占比 26.25% ，說明“赤”的語義范疇在日常表達中已從嚴格的“火紅色”拓展為紅色系的統稱，如服飾、器物的紅色描述，體現語言對色彩認知的精細化?；鸺t色本義仍具穩定性，盡管寬泛化趨勢明顯，“赤”在文獻中仍頻繁用于指稱火焰、火光的顏色，如《詩經》《周易》中的用例，印證其原型義的穩固性。金屬、礦物紅色與引申義占比較低，僅占 11.25% 。前者（金屬紅色）受限于古代手工業認知范圍，后者（礦物紅色）體現“赤”從具象色彩向抽象概念的隱喻延伸（如“赤子”的“純凈”義），但尚未成為主流用法。

二、“赤”字色彩義位的更替

（一）“赤”核心色彩義位的穩定性與變化

“赤”的核心色彩義位始終圍繞紅色系展開，其火紅色本義在漫長的漢語發展歷程中保持著較強的穩定性。從甲骨文到明清文獻，“赤”用于描述火焰、赤色礦物等的用例屢見不鮮，如唐代岑參《經火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以“赤焰”形容火焰的熾熱紅色，與甲骨文時期的本義用法一脈相承；明代《天工開物》中“赤銅出川滇”的記載，仍沿用“赤”指稱金屬的紅色，體現了本義的延續性。然而，受不同時代審美觀念、文化背景及技術條件的影響，“赤”所指紅色的具體色調感知也存在細微變化。先秦時期，“赤”更貼近火燃燒時的鮮艷、熱烈紅色，如《詩經·秦風·終南》“顏如渥丹”，以“渥丹”形容面色紅潤，強調色彩的濃烈程度；漢代以后，隨著染織技術的進步，赤色染料的調配更為多樣，“赤”可指涉從正紅到偏橙紅、偏紫紅的多種紅色變體，如《后漢書·輿服志》中對“赤綬”的描述，根據不同等級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紅色，體現了對色彩層次的精細化區分；唐代文學作品中，“赤”常與“霞”“錦”等意象結合，如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雖未直接用“赤”，但“紫煙”與“赤”的色彩關聯反映了當時對暖紅色調的偏好，使“赤”的核心義位在具體指涉上呈現出時代性特征。

（二）“赤”字色彩義位的詞匯更替情況

1.可替代“赤”的紅色系詞匯梳理

在漢語詞匯系統的發展中，“朱”“丹”“紅”等詞匯先后與“赤”形成語義競爭與互補關系，共同構成了紅色系詞匯的語義場。

“朱”本義指赤心木，《說文解字》“朱，赤心木，松柏屬”，后引申為紅色?！爸臁迸c“赤”在先秦時期語義相近且常交替出現，多用于莊重、正式的語境，如《詩經·小雅·斯干》“朱芾斯皇”，“朱芾”即赤色蔽膝，與“天子赤芾”的表述同義。但“朱”更強調色彩的純正與莊重，在禮儀制度中的使用頻率略高于“赤”，如《禮記·月令》“乘朱路，駕赤騮”，“朱路”與“赤騮”并列，顯示出“朱”在指稱高貴器物顏色時的偏好?！暗ぁ北玖x為丹砂，《說文》“丹，巴越之赤石也”，其色鮮紅，故引申為紅色?！暗ぁ倍嘤糜诿枋鏊幬?、顏料等的紅色，此外，“丹”也用于文學描寫，如江淹《別賦》“守丹灶而不顧”，以“丹灶”營造神秘氛圍，與“赤”在文化意象上形成差異?！凹t”的語義演變最為顯著，其本義為粉紅色，《說文解字》中“紅，帛赤白色”，即淺紅色的絲帛。漢代以后，“紅”的語義逐步拓展，開始涵蓋整個紅色系，如漢代《急就篇》“紅玄綠”顏師古注“紅，赤白色也”，仍保留本義痕跡；但到唐代，“紅”已成為紅色系的通用詞，如白居易《憶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紅”指鮮艷的紅色，基本取代了“赤”在日常表述中的地位。

表1“赤”的語義分類及統計頻率

2.詞匯更替的時代特征與原因分析

詞匯更替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先秦時期，“赤”是紅色系的核心詞匯，使用范圍最廣，“朱”“丹”等雖已出現，但多局限于特定領域，尚未對“赤”形成實質性競爭，如《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朱”在此仍指正色，與“赤”語義相近，但使用頻率低于“赤”。

漢代至唐代是詞匯更替的關鍵時期，“紅”的語義拓展加速，逐漸在日常表達中普及。這一時期染織業繁榮，紅色染料的廣泛應用使“紅”所指的色彩更貼近生活常用紅色，契合了民眾對色彩表述的需求。例如，漢代《釋名·釋采帛》記載：“紅，絳也，白色之似絳者。”顯示“紅”正在向深紅色拓展；唐代元稹《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紅”已可表示純正紅色，使用頻率遠超“赤”。宋代以后，“紅”基本成為紅色系的最常用詞，“赤”則更多保留在傳統、莊重的語境或特定專業領域。

詞匯更替的驅動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社會生產的發展是根本動力，染織技術的進步使紅色系色彩更加豐富，“紅”從具體的粉紅色泛化為通用詞，滿足了對多樣化色彩表述的需求；其次，文化審美觀念的演變影響詞匯選擇，唐代崇尚鮮艷濃烈的色彩，“紅”的熱烈感更契合時代審美，而“赤”因與傳統禮儀的關聯而更偏莊重；再次，語言自身的發展規律起重要作用，詞匯的語義泛化是詞匯系統自我優化的結果，旨在優化表達功能；最后，社會階層與語言使用的互動也不可忽視，“赤”在士大夫階層的雅言中保留較多，而“紅”在民間口語中更具活力，隨著市民文化的興起，“紅”逐漸占據主導地位。

（三）“赤”在不同歷史階段語義輻射結構變化

運用原型語義學理論分析，“赤”的語義輻射結構以火紅色本義為原型，隨著歷史發展不斷向周邊語義延伸，形成了復雜的語義網絡。

在先秦時期，“赤”的語義輻射結構相對簡單，主要圍繞原型義向兩個方向延伸：一是向文化象征義延伸，如祭祀禮儀用色；二是向物質顏色義延伸，如金屬礦物顏色。這一時期的語義輻射尚未脫離色彩概念的基本范疇，延伸義與原型義之間的聯系較為直接，體現了古人對色彩的初步抽象認知。漢代以后，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赤”的語義輻射結構趨于復雜。在文學創作的影響下，“赤”衍生出情感、意境相關的語義，如“赤忱”表示真誠之心，由赤色的純粹、熱烈引申而來；“赤膽”形容勇敢忠誠，將色彩與人格特質相聯系。同時，在歷史語境中，“赤地千里”形容災荒后土地荒蕪，赤色從顏色義引申為荒蕪、空無的狀態義，使語義輻射從色彩領域向抽象情感、狀態領域拓展。這種延伸體現了語言符號的隱喻認知機制，即通過色彩概念映射到抽象概念域，反映了古人“以形表意”的思維特點。

三、結語

本研究通過對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赤”的系統考察，揭示了其語義演變的完整軌跡：“赤”的本義為火紅色，源于古人對自然之火的色彩認知，先秦時期已形成以火紅色為核心，向不同紅色變體、文化象征色、物質顏色等拓展的初步概念域。在詞匯更替方面，“赤”與“朱”“丹”“紅”等詞的功能調整受社會生產、文化審美及語言規律共同驅動，最終“紅”成為紅色系通用詞，而“赤”保留在莊重語境與專業領域。其語義輻射結構從先秦的簡單色彩輻射，發展到漢唐以后融合藝術、民俗、哲學等多元領域內涵的復雜網絡，反映了漢語詞匯語義發展的動態性與系統性。

“赤”的演變與古代社會文化的互動呈現出三重特征。在祭祀禮儀中，“赤”作為等級符號與神權象征，體現了文化制度對語言的塑造；在冶金染織等手工業中，“赤”的語義隨技術進步而精細化，證明了物質生產對語言認知的推動；在文學創作中，“赤”的意象從客觀色彩向情感符號轉化，展現了藝術審美對詞匯內涵的豐富。這種語言與文化的雙向互動，印證了“語言是文化的鏡像”這一命題，也為漢語詞匯史研究提供了“顏色詞一文化史”的跨學科研究范式。

作者簡介：李佳（2001一），女，河南許昌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