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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樹

2025-09-26 00:00:00郭雪波
小說月報 2025年8期

出生,就是為了歌唱。

荒野上的蛔蛔兒,一生如此。

涉過養畜牧河,上了南岸,坐在土坎兒上,哈爾姑一邊回頭看緩緩流淌的河水,一邊揪一撮草揩凈腳上的泥沙。心里說,人夏了河水真暖和,回來時洗個澡吧。

套上布襪子,用麻繩扎好褲腳,再穿上兒子棄穿的一雙舊旅游鞋,哈爾姑就朝著河上游的嘎海山出發了。她要去那里,逮一只蛔蛔兒。

腰上別著一把鐮刀,胳膊上挎著一個柳條筐,六十歲的老村婦哈爾姑盡管顯得有些老態,但看上去還算硬朗、結實。黧黑色的臉上皺紋如刀刻,如沙漠上刮過一道颶風留下的鑿痕,眉毛依然濃黑,鼻梁剛挺,干裂的嘴唇緊抿著,顯示出內心的堅定。

她的老伴兒巴斯虎正在院子里收拾雞窩籬笆,一聽她上嘎海山逮蛔蛔兒,噻起來,瘋啦?現在野外哪里還有蛔兒?不想想自己都六十花甲了,還想逮蛔蛔兒玩兒,燒的吧?

沒有燒,不是我 你看看吧!

哈爾姑把一張皺皺巴巴的黃紙條遞給老頭子巴斯虎看。

上邊只有一行扭扭歪歪的字:真想聽到一聲嘎海山的啯蛔兒叫啊!

這是銀沙灣賽車手巴圖穿越塔敏查干荒漠深處,帶回來給我的一是那個大哥。哈爾姑默默說。

巴斯虎一時愕然,無聲。半晌后說,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家里堆著干不完的活兒,你去嘎哈(干啥)?添亂!

哈爾姑回絕老頭子,就這樣獨自出發去嘎海山逮蛔蛔兒了。

嘎海山離這里有十公里,沒有通路,要經過之地全是農田或者荒野,狼狐出沒,蟲蛇盤咬,很不好走。這些倒是難不倒哈爾姑,一輩子生活在這一帶,什么沒有經歷過,只是擔心嘎海山上現在還有蛔蛔兒嗎。

走過一片鹽堿灘時,有兩個珠占村的人在那里種水稻,向他們詢問時二人哈哈大笑,大腦袋搖得如撥浪鼓,說,那物兒,早就沒了,快二十年了吧!自打用了化肥農藥以后,荒野上那物兒就絕種嘍!

其中一人往池田里撒著化肥尿素,眼睛也斜著,奇怪地町視哈爾姑,問她,你打聽蛔蛔兒嘎哈?想逮著玩兒?哈哈哈

不,不,隨便問問,隨便問問,我是要去采藥材的,不是抓蛔蛔兒。哈爾姑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正是抓蛔蛔兒的,都六十歲了,玩兒小孩子把戲,說出來的確讓人笑話,會令人覺得她老不正經。

水田里的尿素味兒很沖,哈爾姑趕緊掩著鼻子離開那里,心想,這種味道別說蛔蛔兒,人都會被熏跑。城里的人現在肯定都練成了金剛不壞身子骨,他們吃著這樣的化肥大米,好像一點事兒都沒有,吃嗎嗎香。

哈爾姑扎緊腰帶,手里握著鐮刀,繼續向前行。前邊不遠就進入嘎海山區域,那里荊棘叢生,野獸出沒,需要當心。一片山洼地上,一溜兒擺放著幾十個蜂箱,有一男一女放蜂人頭上戴著白紗遮網斗笠帽,正在忙活。在野外還是遇見這樣的兩口子養蜂人讓人放心,不會讓村民生疑。幾年前有兩個男性養蜂人誘拐走了珠占村一個漂亮丫頭,兩年后她挺著大肚子蓬頭垢面回來的。據說兩個養蜂人因誘拐良家婦女,數目達七八個之多,被公安機關逮住判了刑。

即便是男女兩口子,哈爾姑還是躲開他們走,更是不敢招惹那些在頭上飛來飛去的蜜蜂。那兩口子也知趣,頭也不抬地忙活著,根本不搭理過路人,因為也出現過不三不四的村里青年人騷擾襲擊養蜂人的事,還發生過一起命案。

終于走到嘎海山山腳下了,整整走了三四個小時,一上午她氣喘呼吁。

選一塊凸出的小巖石坐下后,她抬頭仰視嘎海山。

這山其實不高,也就海拔六七百米,有三座形狀相同的山體相連,靜靜地矗立在養畜牧河南岸,像是三位沉默的老人,威嚴而肅穆。山上沒有高大喬木,四處皆是突兀的青黑巖石,其間只生長著些稀疏的雜草,矮灌木荊棘叢里,零散開著一些小花,有藍色的鴿子花、淡紫色的牽牛花,偶爾還可見紅燈籠似的薩日朗花,裝點著這座光禿禿的嘎海山。哈爾姑一邊打量著山,一邊慢吞吞地把掛在褲腳和衣衫上的刺幾球一一摘干凈,再把松開的褲腳麻繩重新扎緊了些,以防山上常有的小蛇鉆進來。此時,她不禁回想起小時候跟隨大哥爬這座嘎海山游玩的情形來。小時候每到陰歷五月初五就高興,那會兒尚不知這一天叫端午節,他們只叫五月五。這一天他們早起先到養畜牧河邊洗臉,然后兜兒里揣著雞蛋和炒米去爬嘎海山游玩,從山上采擷野艾蒿掛耳邊,帶回家來掛門楣窗榻驅邪避災。那年五月五大哥小學六年級,她才人學一年,便跟隨大哥去爬嘎海山,沒有從河南岸路上走,而是一路沿著河道溯流而上,一路歡喜嬉戲,大哥還撿到一只失散的小鴨雛送給她玩兒,還用艾蒿編了花環套在她的頭上,笑呵呵地說,我的黑丫妹妹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兒!

想到此,哈爾姑差點撲嚇笑出聲來。然后深深嘆了口氣。

歇夠了,哈爾姑準備爬山,她豎耳諦聽,搜索那寶貴的綠肚子蛔蛔兒的叫聲。萬籟俱寂,頭上是藍藍的天、白白的云,腳下是駁雜的土地、鼓凸的巖石,別說蛔蛔兒叫,連個鳥兒啼的聲音都沒有,荒涼的山野讓她感到很孤寂,生出無端的恐懼來。記得那次五月五來爬嘎海山時,天氣已經很炎熱,本來人六月才出現的蛔蛔兒提前出現,滿山的酸不溜草、沙巴嘎蒿,還有紅柳條子上聒噪著無數的蛔蛔兒,一片喧嘩,悅耳動聽,那簡直像是聽一場荒野交響曲。那時候山坡和山腳下,草木真是旺盛啊,不像現在,山野大自然真的是無可奈何地衰敗了。

正當哈爾姑站在那里疇躇時,冷不丁,從山上一座大巖石后邊閃出一個人來。她嚇了一跳,一見是珠占村的護林員嘎達老光棍兒,肩膀頭上掛著三四個空蕩蕩的鐵夾子,手里拎著一只血呼啦的瞎眼地鼠子。

咦?這不是東村的哈爾姑大嬸兒嗎?這么大熱天的,您老跑來爬嘎海山嘎哈呀?

那個啥,家里的牛胃里有火,想逮幾只馬蛇子喂喂,敗敗火。

逮馬蛇子,你得上村北的塔敏查干沙坨子呀,這硬邦邦光是石粒子的山上哪有馬蛇子呀?不對!嘎達光棍幾奇怪地町住老太太,詢問道,不對吧,老嬸子,你有啥秘密瞞著我吧?難道你知道了嘎海山金豬洞的開啟秘密

啦?

金豬洞?開啟秘密?啊哈哈一—哈爾姑失聲大笑起來。

傻小子哎,那只是個傳說,古老的傳說, 哪兒跟哪兒啊?哈爾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嘎 海之意為豬,自古傳說嘎海山有個金豬洞。

說的也是,那只是個傳說!可憐的嘎海山,現在除了啃樹根草根的瞎眼地鼠子,沒有別的玩意兒嘍!光棍兒嘎達轉身走開,嘴里哼哼著,啊哈恢,我是光榮的人民護林員,保衛祖國北疆生態屏障

光榮的護林員光棍兒嘎達,豪邁地唱著歌下山去了,肩頭的鐵夾子叮當碰響,手拎的地鼠子滴著淋淋鮮血。

大侄子,問下哈,哈爾姑遲疑了一下,怯怯地從光棍兒嘎達身后問一句,這嘎海山上,還有蛔蛔兒叫嗎?

蛔蛔兒?那是個稀罕物,跟金豬洞的金豬 一樣,那只是個傳說!哈哈哈

聽了老光棍兒的回答,哈爾姑心里一涼,又頹然坐回那塊巖石上。

來,有時樹冠上的葉子發出人啼哭一樣的鳴鳴聲音。在這棵老樹的前邊杵著一座木架子窩棚,村民叫套卜。里邊住著一位七十歲孤老頭兒,早年間曾在庫倫廟上當過喇嘛,村民叫他胡尚塔亞,胡尚是和尚的變音,塔亞是老太爺之意。他住在這里有一項專職工作,那就是給散放在坨子里的村民的牲口飲水,每天從窩棚門前的沙井里提水灌進長木槽子里,供那些自由散放的牛啊馬呀驢呀隨時來飲水,又隨時離開。胡尚塔亞是大家選出來的勞工,基本上算是義工,大家供他吃喝之外還付給他一定的報酬,他不必去村里勞作種地。常年生活在野外沙坨子里,與風沙為伴,與狼狐做鄰居,孤獨一人,一般人誰能受得住這種寂寞而受苦的生活?非瘋了不可。

但胡尚塔亞不然,他對這種生活十分適應,甚至喜歡。人安然,心也安然。年輕時在廟上青燈古佛伴晨鐘暮鼓,中老年還俗后守著這么一座如廟堂般的安靜的套卜窩棚,夜深人靜時伴著孤燈獨自翻誦古經,輕輕敲著木魚,別有一番情趣。自此之后,真的是人也安靜,心也安靜。

他這平靜的生活,在三年前的一天,突然被打破了。樹欲靜而風不止。

養畜牧河北。

走過十里寬的河北岸農田和村莊,就可進入那條著名的塔敏查干流沙帶。塔敏查干之意為地獄的白沙,是寸草不生的死亡之沙,走過這條死亡沙帶便可進入沙坨子地帶,那里生長著些稀疏的植物,村里飼養的牛羊有時在那里活動。

大家管那里叫阿魯可汗峰沙坨子。

阿魯可汗峰是個純純的流沙堆起來的高沙峰,尖頂聳立,遠看如一桿刺破青天的凸立劍鋒。阿魯可汗峰腳下,有一片洼地,雨水豐沛時存水后形成一片水泡子,有野鴨子飛來,有時也有路過的白鶴落下來,逗留片刻。洼地北坡生長著一棵很老很老的樹,誰也不知道它多少歲了,樹冠茂密,樹干粗壯,三人合抱才能抱得過來。樹干高處樹皮上,自然生成一雙酷似人眼的圖案凝視著你,還有一條條如一頁藏文經書般的神秘橫條紋絡,很是奇特。干旱時從那里還經常流出些淚水一樣的汁液

那天的黃昏時分,送走了最后一撥來飲水的五頭牛之后,胡尚塔亞在那棵古樹前邊盤腿打坐,腿上放一本古經,做晚禱課,嘴里念念有詞。

你在念啥,塔亞?有個男童趕著三只羊過來問他。

經。

經是啥?

課本。

課本?

對,課本。就是和你們在學校課堂讀的課本一樣。

我們讀的課本里啥都有,政治、地理、語文、算數,有通用語,還有魯迅、小英雄雨來,還有,還有一一男童遲疑了下,繼續說,還有成吉思汗、岳飛一你的課本里有這些嗎?

這些倒是沒有。胡尚塔亞苦笑,搖了搖頭,不過,我的經里有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啥?

胡尚塔亞沉吟,眼神變得迷離,幽幽地說,那是人的修行,有關如何做人方面的東西。

做人還要啥修行,吃喝拉撒睡不就行了?男童嚇味笑。

那還是不夠的,那就和豬一樣了。

那你說的修行,是啥?

簡單說呢,就是懺悔。

懺悔?

對,做人要學會懺悔、反思,經常檢視自己的行為,符合佛理,就叫修行。

我明白了,忤悔就是后悔吧?

呵呵,是,也不是。應該說,人要向佛祖和神靈反省自己所犯的錯誤,或者罪孽,請求寬恕,等等,這就叫懺悔。

啊,我懂了!那不就是批評和自我批評嘛!我們學校管這叫作批評和自我批評!

如晴天霹靂,一語道破天機,胡尚塔亞聽后目瞪口呆。童言無忌、純真無邪才最能悟到佛理,說破玄機。

你怎么啦,塔亞?男童見胡尚塔亞看著自己發傻的樣子挺好笑,忍不住問他,原來你老坐在這棵老糊涂古爾樹前苦苦思索,念著課本,是在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哪?

呵呵,也可以這么說吧。胡尚塔亞寬和地笑了笑。

那有用嗎?我看沒啥用。我見過我們班的班長,還有校長,都進行過批評和自我批評,就是你說的懺悔,可都沒用!完事后,他們還是跟平時一樣,該干嗎干嗎,照樣犯著錯誤,還都嬉皮笑臉的,他們從來都是言行不一致,說一套做一套的!

胡尚塔亞聽到此,可真的是無言以對了。他能說啥,為了轉移話題,他對男童說,你剛才說這棵樹是什么樹來著?

糊涂古爾毛都,就是糊涂古爾樹嘛!我們都是這么叫的!男童說著,懵懵懂懂趕著羊離去。他奶奶就是哈爾姑。

三天后,就這位不懂佛理但懂懺悔是批評和自我批評,把菩提樹叫作攪和樹的男童黑蛋兒,把一個病恢恢昏迷中的老瘋子背來丟給了胡尚塔亞,那才是真正來攪和胡尚塔亞的苦主。

他就是想聽一聲蛔蛔兒叫的那個人。

愣忙了片刻,哈爾姑霍地站起來。

她不相信老光棍兒說的話,不相信嘎海山上真的沒有蛔蛔兒了,這不可能的,那物兒哪能說絕種就絕種呢?這不可能的。

她抖擻精神,擦緊手里的鐮刀,一邊爬嘎海山,一邊豎起耳朵,諦聽四周,搜尋雜草中或灌叢枝上的綠肚子蛔蛔兒。別看是光禿禿的山,但在石粒子縫隙中、野草叢生,突兀的巖石上有小棵刺槐、帶鉤的荊條、蒺藜狗子,不小心就會扎著你伸出的手臂,小刺兒扎進肉里拔都不好拔,生疼難忍。她拿鐮刀撥拉著前邊,慢慢攀登,有時用鋒利的鐮刀砍斷擋路的盤枝。

沒有蛔兒叫聲。已經爬到半山腰了,還是聽不到蛔蛔兒叫聲,連一聲都沒有。哈爾姑稍有點沮喪,但她并不放棄,繼續搜山收聽。

空山無聲,鳥不飛,蟲不叫,萬徑人蹤滅,千巖空悠悠,好一座寂寞的山!

大哥,阿哈,嘎海山上好像真的沒有蛔蛔兒了。

哈爾姑暗暗發出哀嘆,蒙古語中阿哈是哥哥的意思。冥冥中,她似乎又聽見那一聲弱弱的聲音:真想聽到嘎海山的蛔蛔兒叫啊!自打收到那張紙條之后,她腦海里無數次反復出現這個聲音,揮不去,趕不走。

唉,早先,這嘎海山上,滿山滿坡都是蛔蛔兒叫聲,此起彼伏,喧鬧的聲浪一陣陣傳來,簡直如大自然的蛔蛔兒合唱團在演唱,美妙無比。哈爾姑是讀過中學的人,也懂些音律,曾經是村里的“安代欽”,那是非遺蒙古族安代舞的領舞。小時候的那次五月五端午節,她跟著阿哈—大哥阿木爾—來游嘎海山,聽到漫山遍野的蛔蛔兒在啼叫歡唱,阿哈就來了興致開始逮蛔蛔兒。那年天熱得早,似乎夏季提前到來,蛔蛔兒們也應時提前出生而且繁殖很快,四處都是啯蛔兒在聲聲啼叫。它們趴臥在紅柳條子上、荊條之間或草叢中的野倭瓜花上,沖著明晃晃的太陽曬著一雙小明翅不停地叫喚。它們的明翅不是長在身體兩側,而是長在后背上,雙翅收攏疊放,如蟬翼般透明,中間有小小圓圈如鏡片,呈微微鼓凸狀,啼叫時雙翅震動摩擦,中間的小圓圈鏡片在摩擦中發出震蕩聲,那便是美妙的蛔蛔兒叫聲了。蛔蛔兒通體綠油油的,肚子大而綠中微白,前額上兩只鼓起的眼晴又圓又大。腦瓜頂上長著兩根極長的須子,那是它的觸角,十分敏感,能伸能彎,全靠這兩根觸角探路或觸摸感知前邊情況,只要有危險,立刻彈跳而逃,能竄躍兩三尺遠,轉瞬間鉆進草叢中一閃而沒,不見蹤影。阿哈抓蛔蛔兒很有一套,從下風口悄悄靠近,蛔蛔幾是叫一陣歇一陣,當它叫的時候確定它的位置,歇的時候人也得站著等,不能出動靜,再叫的時候進一步接近它,經這樣三四次后就能走到它的跟前,悄悄伸手捏住它的兩條后腿或雙手捧住,就俘獲它了。它在啼唱叫喚時比較歡實,處于陶醉狀態,也比較用力,因而變得麻木松懈,容易被人捕獲。

那次,還沒爬到山頂,阿哈已經逮住了五只蛔蛔兒。阿哈一邊抓蛔蛔兒,一邊拔長條青麻,編蛔蛔兒籠子,把蛔蛔兒們分別放進籠子里喂倭瓜花吃。千萬不能把兩只蛔蛔兒放一個籠子里,該蟲子兇狠,一山不容二虎,兩只蛔蛔兒會互相殘殺,總有一只會咬死對方。哈爾姑親眼看到過那個慘狀,弱小的一只被咬斷了脖子,身首異處。

那天是她哈爾姑終生難忘的幸福時刻。阿哈阿木爾把五只蛔蛔兒籠子連起來掛在她的脖子上,頭上還套著艾蒿和野花編的花環,胸前蛔蛔兒唱,頭上花香飄,好多小朋友圍著她嬉戲,歡跳唱歌。

我妹妹現在是蛔蛔兒公主!幸福的公主!祝你生日快樂,我的蛔蛔幾公主!

她這時候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族人早先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他們只過本歷年,在屬相年過年時好好慶祝。阿哈學了城里人給她過生日,令她欣喜異常,終生難忘。這是她一生頭一次過生日,也是最后一次,至今想來熱淚盈眶,心里暖乎乎的。

哈爾姑一邊想著這些往事,一邊諦聽著蛔蛔兒聲,終于爬到嘎海山山頂。

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天很藍很高,云倒是很近很近,可摘一朵棉花般雪白的云塊。山的北麓,養畜牧河像一條蔚藍色的綢帶,緩緩沿著塔敏查干沙漠南側向東流淌,當年在它的十里金灘上,后金大汗皇太極為迎娶后來的孝莊皇后布木布泰蒙古公主,擺過十天迎親大宴,喝醉了山喝醉了河,喝醉了王公貴族。從養畜牧河北過去就是塔敏查干沙漠了,蒼蒼莽莽,遼闊無際,現如今基本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沙起埋牛羊了!

天地自然真無情,稍不慎就遭到其懲罰。

山的南邊是無邊無際的丘陵山野,溝溝坎坎遍布,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庫倫溝指的就是那一帶,是千百年來洪水沖刷導致嚴重的水土流失而形成的。清代時的庫倫三大寺就坐落在那邊的庫倫大溝里,也是旗王府所在地,現在是旗政府所在處。

山頂上有一座新堆起來的石頭敖包,哈爾姑記得過去沒有。她兀自苦笑,自語現如今突然興起來薩滿文化,幾乎每座山頭高崗上都堆積出來大小敖包,變成旅游景點,還游人如織。不過,嘎海山的這座小敖包眼下還很寂寞,不見一人來光顧。說起來,她哈爾姑跟薩滿文化淵源頗深,她的母親和姥姥在新中國成立前都是薩滿博師,也就是后來人們口中的巫師。十四、十五世紀,東方神秘的薩滿文化通過蒙古鐵蹄傳入歐洲,在民間迅速傳播起來,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就沿用了薩滿文化的元素。男主人公死后,去往他的墓地悼念的黑色衣服人群排成長龍,每人手里都攜帶一塊小石頭,并獻放在墓地上堆積起來,這是薩滿文化的傳統。北方游牧民族祭拜敖包時每人都會從山腳下攜帶一塊石頭上山,堆放在敖包上邊。族上傳說敖包最早是埋葬薩滿大巫師即大博師的地方,為了敬重已故大博師,人們每年用這種紀念方式堆高他的敖包墓地,顯得巍峨高聳,讓人們遠遠就能看得見。

見敖包就得祭拜,這也是祖先的習俗。哈爾姑從下邊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敖包上,然后雙掌合十,從小敖包的左側開始轉圈,一共繞了三圈。按照薩滿文化傳統,人要遵循大自然的法則生活,要沿著太陽的軌跡生活,所以祭拜敖包時要沿著順時針方向,遵從太陽從東方升起向西方落下的軌跡,繞三圈行走,進行祭祀。

做完這些之后,哈爾姑瞭望了下嘎海山的西側那面。她是從山的東側爬上來的,下山時計劃從山的西側下去。東側沒有蛔蛔兒,或許西側會有呢?一切皆有可能,老姐我也許運氣好呢,一切“姐”有可能。

哈爾姑叉腰站在那里,悠然地笑了。

什么人?不認得。

不認得還往我這里背!

快斷氣了,救救他吧,塔亞。

從哪兒發現的?

阿魯可汗峰上邊。

阿魯可汗峰?胡尚塔亞很是吃驚,此人爬那上邊去做什么?

誰知道,發現時奄奄一息,我看是去那里等死吧。

毋要胡說!造孽呀!胡尚塔亞訓斥男童黑蛋兒,又問,你爬阿魯可汗峰又作甚?

我家的羊和牛走失了,爬沙峰上瞭望,四下蹔摸看看。就這么著,發現了這老頭子躺在那兒,倒氣兒呢,我看可憐就背來了。

小嘎子還有顆善心,不賴。可應該往醫院背,我一個住窩棚飲牲口的,拿他怎么辦?

胡尚大哥,快出手救救吧,送醫院就來不及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本事嗎?

這時從外邊走進來一個老太婆,胡尚塔亞一見是村里的哈爾姑,立刻就笑了,再不說話忙活起來。送來的陌生人年紀不小,六十歲上下,摸脈、看舌、翻眼晴,胡尚塔亞診病程序還很正規,都說他當年在庫倫三大寺當喇嘛時學過蒙藏醫,功底不淺,果然不假。

嚴重脫水,過分饑餓,缺少營養,造成五臟六腑受損嚴重,調理一下看看吧。胡尚塔亞說著,開始給病人喂水,接著喂牛奶喝。

不久,昏迷中的陌生人漸漸蘇醒過來。

哈爾姑這才仔細打量了下此人形貌。一張瘦削的臉不像個人臉,似乎被野狼襲擊啃過,左臉顴骨凹陷留下挺大的疤痕,右側臉則是一道道一條條抓痕般的黑紋,額頭上鼓著個肉瘤,細長的一雙眼睛瞇縫著,應該戴過眼鏡,視力極弱。這張臉已經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模樣,簡直是令人不敢直視的鬼臉。造物主真狠,或者應該說,不知他經歷過什么樣的磨難,如此人不人鬼不鬼,能讓他生無可戀,爬上阿魯可汗峰頂等候最后的歸期。他雙腳雙手還都有浮腫,一條腿還是瘤的,顯然曾經骨折過,心臟跳動很微弱,需要用藥治療,最好是掛水。

他活著真是個奇跡!胡尚塔亞一邊診視,一邊驚嘆。

這個人太可憐了一哈爾姑在一旁看著,心中生出無限的憐憫。她本來側隱之心就很重,現在面對這樣的一個將死的可憐人,更是于心不忍,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一定要救活他。此情此景,讓哈爾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阿哈,她的阿哈阿木爾。心想,這個人的歲數跟自己的阿哈差不多。她阿哈是七年前去世的,生前是奈曼治沙站工程師、植物學家,當她聽到噩耗趕到五百里之外的那個治沙站的時候,人已經下葬了。其實是個衣冠冢,人的尸體沒有找到。治沙站的那個郎布日干主任陰沉著臉,裝作很悲痛的樣子告訴哈爾姑,阿木爾工程師是在野外做科研時不幸犧牲的,他正在研究治沙植物,畫沙漠百草圖譜,那天他獨自去野外挖一蒐草根,遭遇三四米深的沙坑塌方,把他給活埋到下邊了。

那是個什么渾蛋草,根扎得那么深?哈爾姑憤怒地發問。

錦雞兒,就是荊條。

我們管它叫阿拉坦根娜!該死的渾蛋草,竟然害死了我的阿哈!氣死老娘了!哈爾姑怒不可遏,憤憤不平地咒罵起來,這該死的草,咋就那么寶貝呢?

錦雞兒草,還真是治理沙漠的寶貝草呢!它的根能扎進沙土里幾米深處,尋找水分吸收,抗旱耐凍,生命力極為頑強,成活率還很高!將來治理科爾沁沙地全指著它了,我們準備大力推廣,大面積種植該草!那位主任很是興奮地介紹起來,似乎忘記了哈爾姑正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

你跟我扯這些干什么?我一個老農婦也不管你治沙不治沙!我問你,人在野外被活埋了,你們站上沒去找,沒去搶救嗎?哈爾姑聲音發抖,嚴厲質問。

找了,能不找嗎?到了天黑才發現阿木爾還沒有從野外回來,我親自帶人去尋找了,后來又報警,警察都出動了!黑燈瞎火的,外邊還刮著大風沙一—唉,太不幸了!

你們就愣是沒有找到人?

是的,沒有找到。在一片沙地上,我們只是發現了阿木爾遺留的外套、一雙鞋子,還有一把斷了把兒的鐵鍬。那天趕上沙暴,流沙移動得厲害,我們翻遍了那一片沙地,還是沒有找到阿木爾遺體,真的是對不住你了!郎布日干主任愧疚地表達歉意,

就這樣,哈爾姑稀里糊涂失去了親愛的阿哈,連尸首都沒有找見,堆了一座空墳回來。她阿哈孤身一人,年輕時離婚以后再沒有娶老婆,前妻和跟了前妻的那個女兒,都沒有來看過他。阿哈正是因為這老婆倒了邪霉,從省里沙研所發配到下邊治沙站來。按過去話說應該是流放,理由是他是新時期陳世美。前妻告他當上省城科學院研究員之后要拋棄糟糠之妻,其實是那個刁蠻的前妻已有了外遇。這是長期兩地分居釀成的后果。

現在,哈爾姑看著眼前的這位陌生人,想起自己已過世的阿哈,心里一陣發酸發痛,眼里涌出淚水。

胡尚大哥,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治療這個老大哥,求你了。需要什么藥物,掛什么水,你開個單子給我。我兒子在鎮上上班,我給他打電話,讓他馬上開車送過來。哈爾姑急切地懇求胡尚塔亞。

你和他無親無故的,一個陌生的流浪漢,你這么上心,哈爾姑妹子真是菩薩心腸啊!好吧,就憑大妹子你的面子,我就盡力試試吧!我這就開方子,你兒子在鎮上工作,辦起來也不會費事兒的。

也許,胡尚塔亞真有兩把刷子,也許,這陌生人沒有太多毛病,只是脫水和饑餓造成的昏迷,再加上懷著一絲放棄活下去的心態,才讓外人看起來病情嚴重。

三天后,陌生人身體基本恢復正常,只是他的精神有點問題,就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有失憶癥,說話顛三倒四、瘋瘋癲癲的。有人說他是大青溝那一帶的流浪漢、老乞丐、老瘋子,稱此人出現在大青溝一帶有幾年了,誰也不認得他,自己更是說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來自何方,只是見人就傻笑,乞討吃的,可憐兮兮的樣子。

就這樣,老瘋子就留在了胡尚塔亞的窩棚里,轉眼已三年。

胡尚塔亞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并不趕他走。他倒是成了胡尚塔亞的一個好幫手,還給他做伴兒,在他出去辦事兒不在的時候就替他飲牲口,守護窩棚,成為名副其實的窩棚第二主人。

哈爾姑三天兩頭過來看望他,送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像是對親哥哥一樣照顧他關心他,無微不至。他也不拒絕,欣然接受,只會笑嘻嘻傻乎乎地說,大娘、你真、好一大娘、對老瘋子、真好、真一的很好一

哈爾姑苦笑,心里說,傻大哥,你就像我親哥哥一樣,我要照顧你一輩子。

時光荏苒,世間的一切不是一成不變的。老瘋子身上的變化,正在悄悄發生,這一點胡尚塔亞感覺到了。

太陽開始西斜了。

哈爾姑慢慢沿著嘎海山的西側下山,一雙耳朵依然機警地諦聽著四周。

西側山坡上,人工種植了不少山杏、錦雞兒、樟子松,還有些桑甚棵子,近兩年雨水好,成活率很高。這里的治沙治山的策略就是,原先有過什么,就種植什么。天道自然有自己的正確選擇,只要不像過去那樣只知道砍伐就好。

還是聽不到一點蛔蛔兒叫聲。

嘎海山的蛔蛔兒,真的絕種了嗎?

哈爾姑忍不住哀傷,輕輕嘆氣。這時聽見草叢下傳出吱吱的叫聲,聲音很小,她用鐮刀猛地撥拉開草叢細細搜索,原來是一只黑蛐蛐兒,正匆匆鉆進草叢深處去,逃得倉皇。

我又不是找你,你慌什么?可惜,你不是我的菜!哈爾姑懊惱地吐了一句。她有些奇怪,這些黑蛐蛐兒為啥沒有絕種呢?在墻根、房角、草叢下,只要有潮氣濕氣在,它們就能生存,黑天白夜發出吱吱的叫聲,沒完沒了,煩人至極,有時都跳到炕上來跟你共眠。什么農藥化肥、尿素敵敵畏對它們都沒有什么作用,似乎具有金剛不壞之身,而且繁殖力還極強,一窩一窩生產后竄走在人們的視野之內,也高興壞了那些斗蛐蛐兒的賭徒,四處蹔摸著捉一只帝王黑頭蛐蛐兒。相比之下,蛔蛔兒的生命咋就那么脆弱呢?說沒就沒了,說絕種就絕種了,生命對蛔蛔兒也太不公平了吧?

哈爾姑直起腰,茫然四顧。整個荒山上,她子然一身,形影相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真想獨愴然而涕下,這是阿哈小時候念給她的詩。她鼓起精神,仍然不放棄地豎起耳朵諦聽四下,問老天爺,我要逮住的那只蛔蛔兒,究竟藏在哪里呢?她一邊默默地在心中發問,一邊搜尋著繼續往山下走。

可上山容易,下山難。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下挪腳,斜著身子揮著鐮刀探路。然而,擔心什么來什么,畢竟是六十歲的老太婆,盡管身強體壯、腳步硬朗,還是不小心腳下踩到一塊圓溜溜的石子,人趄了一下便摔倒,嘰里咕嚕地往下滾去。她這下摔得七鶯八素,兩眼冒金星,衣服褲子被樹枝撕破,臉和手臂也刮破滲出血絲。這還不算,她的身子正好卡在一處狹窄的巖石縫里,動彈不了了。這下麻煩了,叫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她拼了命地喊叫掙扎,想往外掙脫,就是不靈。疼痛和無助,讓她忍不住流下兩行委屈的淚水來。

她拼了命地叫喊,有人嗎?幫幫我吧!有人嗎?

空山無聲,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回應。她黯然神傷,不會有人了,這荒山上,除了她這瘋婆子誰還來呢?若不是為了尋找一只蛔啯兒,她是打死也不會上這兒來的,人家聽著都笑話。喊累了,掙扎乏了,她就歇一歇,想一想。突然想到,自己在這兒就這么卡著,不吃不喝三天三夜,身子骨肯定就會變瘦,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減肥效果,到那時就會輕輕松松很從容地離開這該死的巖石夾縫了。哈哈。想到這里,她自得地苦笑了,活人總是有辦法的,豈能被小小巖石困住!

哈爾姑性格倔強,從來不知低頭服輸是什么滋味。

困頓中,她又回想起和阿哈的一些往事來。

記得那會兒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父母日日夜夜奮戰在生產隊田地里。重農輕牧,向沙漠要糧向荒地要糧,挖地三尺,開墾沙坨子,干得熱火朝天。她和阿哈還小,她三歲半,阿哈九歲,白天黑夜見不到大人,全由阿哈阿木爾照顧她。小學已放暑假,讀三年級的阿哈天天背著她去隔壁院子空蕩蕩的小學玩兒。那天發現即將畢業的六年級學生還沒有放假,班主任朝魯老師正在講課,阿木爾就背著她坐在教室門口旁邊聽課。那天上的正好是語文課,講小英雄雨來。阿哈喜歡語文課,愛聽故事,聽得入迷,但門口出現了一個背著妹妹聽課的孩子,引來大班學生們的哄笑。但朝魯老師并沒有轟他們走,反而招他們進教室里來,要求他們安靜地坐在一邊聽課,不要影響大家上課。阿哈喜出望外,索性真的背著她坐在教室門口的內側,聽朝魯老師講雨來的故事。她卻坐不住,不消停,咿呀說話,阿哈就把她抱到外邊放進一個大土筐里,再回教室聽課。時間一長,聽得入迷,阿哈竟然忘記了放在土筐里的妹妹。突然,有人在外邊大聲喊叫:

這是誰的娃子呀?掉茅房里了!

阿木爾!阿木爾!你這臭小子跑哪里去了?你妹妹黑丫兒掉廁所了都不管,死哪兒去了!喊話的是給老師們做飯的牡丹奶奶。這下,阿木爾魂不附體,在眾人哄笑中跑出教室,直奔學校廁所。當他趕到時,只見三歲半的淘氣包黑丫兒哈爾姑妹妹,正在兩尺深的屎尿中掙扎、打滾。屎尿裹滿全身,污穢不堪,臭氣熏天。別看才三歲半,那黑丫兒很堅強,不哭不鬧不害怕,正在頑強地沿著坑邊的土坎往上爬,爬上來又滑下去,爬上來又滑下去,始終是爬不到上邊來,但她并不放棄,一次又一次地往上爬著爬著,嘴里啜嚅著阿哈,阿哈一

我來了!我來救你!

阿木爾撲通一聲,跳進廁所坑里,抱起妹妹就往上爬。三下兩下就爬出茅坑,抱著妹妹直奔前邊不遠的養畜牧河

幾年后,阿木爾阿哈上了鎮中學讀書,那屆畢業生四十人中只有三人考入旗里中學,阿哈考了第一名,他學習一直很優秀,用現在的話說是學霸。一到放假,哈爾姑就跟著阿哈趕著家里的灰毛驢進村北沙坨子撿香核割麻黃草,馱在驢背上去供銷社賣錢,籌集學費。那天太陽快落下時他們才往家趕,還要走過二十里塔敏查干沙帶,必須天黑前走過那個魔鬼般的沙漠才行。緊趕慢趕走在流沙里時,那輪紅紅的太陽還是消失了,四處漸漸黑了下來。

黑丫兒,趕緊多看幾眼那輪紅紅的太陽吧,心里一定要記住它的光芒!阿哈告訴她。

好的,阿哈。她不問為什么,只要阿哈說的她都聽,于是她就睜大眼晴使勁兒看那輪火一樣燃燒的太陽,紅光四射。

天完全黑下來了,伸手不見五指,有一只鳥兒在啼哭一般地叫。傳說一個姑娘進沙坨遭遇沙塵暴迷路了,死在塔敏查干沙漠中,就變成了那只鳥,每到夜里就出來叫喚,帶我出去,帶我出去!

阿哈,我看不見回去的路了。

沒關系,讓灰驢在前邊走就行。咱家的老毛驢,有經驗,認得回家的路,不是說老馬識途嘛,老驢也識途呢!阿哈說著笑起來。

真的呀?太好了!他們就趕著毛驢前邊 走。沙漠里越來越黑了,鬼鳥兒叫得更緊更厲 害了。

阿哈,我害怕。她緊緊揪著阿哈的手,不松開。

現在,黑丫兒你就在心里想一想剛才讓 你多看幾眼并且讓你記住的太陽光吧!

我想象到了,看到了,我現在心里都是那輪紅太陽的光芒!腦海里都是!哈爾姑高興地叫喚起來。

這就對了。咱們的阿爸說過,人心里只要記住一片陽光,存住一片陽光,那就任何黑暗都不怕了,什么樣的黑暗都能熬過去!阿哈坦坦蕩蕩說著,聲音里充滿力量和自信。

哈爾姑永遠記住了阿哈的這句話。

當時阿哈又鼓勵她說,黑丫兒,你是一個勇敢的小姑娘,還記得自己三歲半時掉茅坑的經歷嗎?渾身臭烘烘地從茅坑里往上爬,不哭不叫頑強地往上爬,那會兒你就顯示出不屈不撓、勇敢無比的性格!

我都忘記了,不記得了。黑暗中她的臉已經羞紅,不好意思地扭捏起來。

此時此刻,哈爾姑被困在巖石縫里,想起這些跟阿哈經歷的往事,感到心里熱乎乎的,渾身又充滿了勁頭,腦海里又出現了那一片明媚的陽光,紅彤彤地照耀著自己。

正在這時刻,她聽見了人的腳步聲。

有個人正放歌而來。

栽在籬院里的章斯萊花兒啊,等候著它開花綻放;嫁到江南的金珠爾妹妹啊,期盼著她回娘家見上一面。

這是一首科爾沁民歌《金珠爾》,地方上很流行。來者是護林員光棍兒嘎達,他又轉回來了。

我感覺,會有點事兒嘛,果然!

嘎達侄子,快幫幫我!把我拉出來。

怎么,卡住啦?

卡住了,死死的,動彈不得。幸虧你又轉回來了!

我轉回來是不放心!你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跑來嘎海山,究竟要嘎哈?不會是你瞎說的真想抓蛔蛔兒吧?你難道是來砍柴的,要破壞我好不容易綠化的嘎海山?

你說哪兒去了這是,我真的是來抓蛔啯兒的!不跟你扯了,快拉我出來吧,求求你了!哈爾姑認真地請求說。

好吧好吧姑奶奶,救你肯定是要救的,咱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呢!但我也得搞清楚你來這兒的目的才行,這也是我的責任所在!光棍兒嘎達一邊來回轉圈兒查看巖石縫的情況,一邊說著。

你真行!是個模范護林員!

那是!

麻溜兒的吧,疼死我了!

我這不是正在琢磨怎么施救嘛!

怎么施救?從我手臂上使勁幾往外拽不

就行了嘛,真是的!

你這老胳膊老腿兒,經得起使勁兒拽呀?散了零件我可擔當不起!等等,有了。嘎達俯身查看了下那塊下側的巖石,推了推,然后拿隨身帶的一把鐵鍬,從那塊巖石的下方挖起土來。很快挖到了巖石的底部,原來那是一塊沒有根的從上邊掉下來的滾石。

只見他站在巖石側旁,伸出雙手使勁兒往下一推,喔當一聲,那塊巖石就脫離原處往山坡下滾過去,轟然有聲,一路煙塵滾滾。

哈爾姑身子骨頓感輕松,一下子解脫了。

嘎達侄子你可真有辦法,懂得竅門兒!太謝謝你了。哈爾姑委頓在那里,喜極而泣。她揉著被擠痛的身子骨,小腿骨那兒受擠壓后滲出紅紅的血絲。

這沒啥,你沒事兒吧?要不要緊?需要看醫生嗎?光棍兒嘎達關心地問道。

不打緊,歇一會兒,我自己處理一下就行。要不你先忙去吧,你是巡山大王,事兒多。哈爾姑笑了笑說。光棍兒嘎達并沒有離開,一是他還沒有搞清老太太上山的真正目的;二是對她身體情況不放心,萬一出現骨折什么的,他得給予幫助,不能丟下孤老太一人留在荒山上。那不行的,不能那樣做人。

哈爾姑不再言語,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她的處理方式其實很簡單,也很特別。她用食指抿一下口水黏液后,涂抹在小腿上流血的傷口處,等干了之后再涂抹,一共三遍。奇跡出現了,不到片刻那一小片破皮的傷口處很快不流血了,并且漸漸變干,而且開始愈合。然后老太太撕下一片衣襟,進行包扎。

大嬸兒,這也太神奇了吧?你的唾液,難道是什么神仙圣水嗎?光棍兒嘎達無比驚嘆,一個勁兒搖頭,兩眼瞪得老大老大。

博熱,人老了口水有消毒功能,舌頭下邊的口水更好使。其實你也行,凡是人的口水都行,蚊子叮咬處抹一些口水肯定不癢不疼。老太太解釋給他聽。“博熱”一詞是長輩對晚輩男孩兒的昵稱。

嘎達笑了,無意間撓了下后背處。

等一等!哈爾姑眼睛尖,發現了他后背裸露處有一塊發紅的癬痕。

咋了?

你后背那幾是不是長癬了?

我也不知道,看不見,就是老癢癢!

你過來,坐在前邊,讓我看看!

光棍兒嘎達就坐在她前邊,脫下上衣讓 她看。

果然是蛇盤癬!形成一條線,正在盤繞你的后背!傻小子,這有六七天了吧?

今天正是七天頭上。

博熱,這條蛇盤癬如果盤繞你身子一周,兩邊接上頭,那你的小命就危險了!你怎么不去看醫生啊?

沒空嘛,也不怎么疼,只是癢癢而已。大嬸兒,你能治嗎?

差不多吧,對我來說并不難。

那大嬸兒求求您了,您老就幫我治治吧!省得我去醫院,費時又費錢的。

幫你治,可以。但我有個條件一一哈爾姑心中有了主意,拉長了聲音。

您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其實是小事一樁,你幫我抓一只蛔蛔兒過來,就一只。哪怕給我提供個有蛔蛔兒的地方,就成!我用三天就能治好你的蛇盤癬!老太太如此說道,開出自己的條件。

啊?您老真的是要抓蛔蛔兒啊?

你以為我在說謊呀?哈爾姑笑了笑,你是巡山大王,這附近的山嶺荒野都歸你管,野外有什么,你都知道!抓一只蛔蛔兒來,對你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吧?

可那物兒,萬一絕種了呢?我上哪兒給您弄去?

如果,真的絕種了,整個的庫倫山也沒有那蟲子了,我也不計較了,照樣給你治蛇盤癬!

那好,我去試一試,找一找!

一言為定!我現在就開始給你治,先穩定住不讓它繼續蔓延擴大!

老太太的辦法,還是涂抹唾液。用的是全舌下唾液。然后問他,傻小子,七天前你是不是殺過一條黑蛇呀?

殺過,就在嘎海山的北坡上。

這就是嘍。那是嘎海山的鎮山之主,你哪能隨便動它呀?犯傻!老太太訓斥道,接著說,好了,我已經完成第一遍治療!在這之后,你自己去那條蛇盤過的洞口,抓一把洞口的土,再用童尿攪和成泥狀,敷在后背的癬上,要連敷三天!

啊?這靈嗎?

靈,但信不信,你自己看著辦吧。好了,你去吧!

大嬸兒,我背你回家吧!你腿腳不靈便。

沒事幾的,我自己能行,能回去。你有事兒,你的事兒更重要,快去吧!

老太太不由分說,自顧自下山去了,一瘸一拐的。光棍兒嘎達從她身后愣了半天,搖了搖頭,這個倔強而神奇的老太太,她逮蛔蛔兒究竟要干什么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只聽老太太大老遠喊了一句,別忘了博熱,蛔兒,我在家等你的消息!

三天后,果然有了消息。

老瘋子身體逐漸恢復之后,心情和大腦也發生著變化。

顴骨凹陷的臉上,經常現出一絲笑容,腦子里也會偶爾想起一些事情來。

有一次黑蛋兒問他,二塔亞一人們稱胡尚塔亞為大塔亞,老瘋子為二塔亞一你的顴骨咋就出了一個窟窿呢?

童言無忌,老瘋子臉上沒有表情,渾渾噩噩,慢吞吞地回一句,是、是被狼、狼啃、啃的一

黑蛋兒倒吸一口冷氣,胡尚塔亞也看著他。這是老瘋子頭一次說到自己的遭遇,他認真地觀察著老瘋子的表情。

你在哪兒遇到狼了?

瓊、瓊忽、勒

瓊忽勒?那是哪兒啊?黑蛋兒問。

瓊忽勒就是現在的大清溝,老名字。胡尚塔亞從一旁回答。

那你是怎么擺脫那頭狼的?黑蛋兒好奇地追問。

我當時正在昏迷中,狼把我啃醒了,那是一頭餓壞的老狼。反正我也在極端的饑餓當中,也張口咬住了老狼的咽喉,于是一股濃濃的狼血就流進了我的喉嚨里,一嘴狼毛,老狼的血又干又甜。老瘋子吧嗒了下嘴巴,還在回味美味的狼血。

二塔亞老厲害了,是吧大塔亞?黑蛋兒歪著腦袋問胡尚塔亞。

胡尚塔亞點點頭,接著問老瘋子,他們都說你是大青溝那一帶的老乞丐、流浪漢,你家就在大青溝嗎?

老瘋子立刻搖晃起腦袋,吞吞吐吐道,不一我不、不是、那、那里人一

那你是什么地方人?家在何方?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不知道一老瘋子并沒有被問急,倒是笑嘻嘻地撓著頭,眼晴往上翻,似乎想從腦海深處捕捉到什么東西一樣,只是那東西躲在老遠老是夠不到。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別再問他了。哈爾姑阻止大家繼續追問,把一碗新做的蕎麥面疙瘩湯遞給老瘋子吃,嘴里說道,早年我阿哈在家時,最愛吃我阿媽做的蕎麥面疙瘩湯了,還有一

有、有韭菜花,還、還有紅、紅剁椒嗎?

啊?你也好這口?

老瘋子點點頭,笑嘻嘻地看著哈爾姑。

有有,我都帶來了,我就照我阿哈的口味準備的,沒想到你也好這口,巧了不是?哈爾姑往木桌子上擺放了一小罐韭菜花和一小罐紅剁椒,笑呵呵說,往后啊,不叫你老瘋子了,就叫阿木吧,為了紀念我的阿哈,就叫你阿木了!

好,我贊同!人家并不瘋,只是一時記憶消失而已!胡尚塔亞拍手叫好。

從此流浪漢老瘋子就變成阿木二塔亞,成為名副其實的窩棚二主人。

派出所也來人進行詢問,注冊登記,幫助尋找他的歸屬,但始終無果。見這么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現在有了歸宿,不給社會添亂,派出所也樂見其成,就讓他安靜生活在飲牛窩棚上,哈爾姑主動當了他的監護人,民政部門還給他發了一筆生活費。

有一次,就著韭菜花紅剁椒吃著蕎麥面疙瘩湯,阿木二塔亞幽幽地說出一句,你們、他們一查不到的一我是、我是、從瓊忽勒溝的地里冒出來的一

咋、咋?地里冒出來的?趕上孫大圣了,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哈哈。黑蛋兒直樂。

準、準確說,從溝里的水里流出來的,一條好大好大的河啊!

說錯了吧?大青溝里,只有一條小溪,哪兒來的大河呀?胡尚塔亞糾正道。

真真、真的!一條、大河、把我沖、沖出來的、沒沒、騙你們。阿木二塔亞堅持說。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覺得老人家思緒混亂,記憶交錯斷片,不知所云。唯獨哈爾姑默默觀察著他,心里暗自判斷著、分析著,讓胡尚塔亞和黑蛋兒別打斷他的思路,繼續聽他的胡言亂語。

我說的、都是、都是真的一你們、知道、瓊忽勒原始、原始、大溝壑、大峽谷吧?知道它、咋、咋形成的嗎?我告訴、告訴你們啊阿木二塔亞今天突然話多起來,也許美味的韭菜花紅剁椒和蕎麥面疙瘩湯啟發了他的靈感,幫他在恢復記憶吧。只見他繼續斷斷續續、結結巴巴說起來,我告訴、你們哈,億萬年前,遠古開天辟地,科爾沁平地裂開兩半,赫然劃開一條百里大溝壑,走不到跟前根本看不見它。你們去過那里吧?我告訴你們,其實呢,七千萬年前的第三紀造山運動,使得地殼受到強力擠壓,皺褶隆起形成綿亙山脈,于是這里因地殼斷裂而下陷形成獨特神奇的長條峽谷,這就是現在的大青溝。當地殼下陷時,千百種植物齊齊陷落峽谷內,形成獨特的濕潤氣候,和上邊的數百米高處地面氣候完全不同,使得那些多樣原始植物繁衍生息,到如今依然繁茂無比,甚至生長有南方熱帶雨林才有的黃波這樣的名貴樹種,還有多種原始松樹、蒙古櫟、柞木等等,各種植物群落更是數不勝數,治沙名草錦雞兒阿拉坦根娜,更是遍布谷內—

大家突然發現,此時的老瘋子二塔亞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說話不結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且對大青溝內的萬千品種植物清清楚楚、如數家珍,大有專業的事情要由專業的人來回答的氣勢。他是何方神圣,哪里的專業人士?

這下弄得周圍幾人目瞪口呆,上下打量著他,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嗎?

你、你們、咋啦?聽不懂、我、講的,是吧?這也難怪。他扶了一下眼鏡說。那是后來哈爾姑特意配給他的老花鏡。

你咋知道得這么多呀?黑蛋兒問。

我、我當然知道的了,我、我是搞這個的嘛!

你是搞啥的?

搞、搞植物學呀!

你現在記起自己身世啦?胡尚塔亞趕緊問他。

我、我啥身世?

你是何方人士?

我是瓊忽勒、對、大青溝人士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木二塔亞呀!你們給我起的呀!

原先叫啥呀?

原先?原先、原先一不記得了,我這腦子自打被狼啃過之后,就壞掉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他抱著頭,懊喪地蹲在地上。

于是,可憐的阿木二塔亞腦子靈光一現之后,又回到了原樣,想不起來之前的事情了。哈爾姑無比同情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失憶老人,心里默默說,看來他跟自己的阿哈一樣,是個研究植物學的科學家,如今淪落成這樣,著實讓人看著心痛。

阿木二塔亞卻不這么覺得,他現在活得很開心、很滋潤,無憂無慮,胡尚塔亞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成天樂呵呵的。他還發揮自己的特長,在窩棚旁邊空地上侍弄出一片菜地來,辣椒紅,茄子紫,豆角綠,西紅柿嘀里嘟嚕,韭菜開出白嫩嫩的花讓哈爾姑可勁兒腌漬韭菜花。他還整理出沙坡下的一片流沙地,試驗著種出幾池子紫花苜蓿和錦雞兒樣品,計劃著擴大種植面積。

政府要治理塔敏查干流沙帶和連接的北邊沙坨子,名稱是“山水工程”,要打科爾沁沙地殲滅戰,說是聯合國保護地球生態的“旗艦項目”。阿木二塔亞知道后,十分高興,向那些來搞工程的人手舞足蹈地提出各種建議,十分在行。但他竟然阻攔他們在這一帶沙漠深處種植樟子松,說起不到覆蓋沙被作用,在鐵路沿線公路兩旁種植出一行行樟子松倒是好看、壯觀,但沙漠里種它之后,在樹的周圍就不長其他的植物了,起不到治沙效果。

那依著您的意見,這里的沙漠種什么植物最合適?工程人員問他。

種阿拉坦根娜!當然是阿拉坦根娜!

阿拉坦根娜?

就是錦雞兒,也叫荊條。阿拉坦根娜是地方上的蒙古語叫法。

阿拉坦根娜,挺好聽的哈。我們有它的圖譜一一年輕的工程人員從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本書,書名是《科爾沁沙地百草根系圖譜》,作者是朗布日干。

一見此書,阿木二塔亞的眼晴就瞪大了,如見了鬼一樣驚恐,一頁一頁翻著里邊的百草根系圖譜,臉色大變,那張丑陋的臉和被狼啃過的凹陷處猛烈地抽搐起來。突然嗷的一聲大叫,吐出一口鮮血就昏過去了,不省人事。胡尚塔亞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么,趕緊給他施救,掐人中,扎針灸,喂水喂藥,吃一片硝酸甘油,人終于緩過來了。

老爺子這是怎么了?工程人員被嚇壞了,不解,一頭霧水。

他這是受刺激了,他的心臟不好。胡尚塔亞給他們解釋。

這本書怎么會刺激到他了呢?這是一本很珍貴的書呢。原奈曼治沙站工程師主任朗布日干,就靠這本書評選了科學院院士,從小小奈曼治沙站一下子調人中科院了,名揚世界了呢!

是這樣啊,國家重用科技人才,那是應該的。胡尚塔亞附和說。

尤其我國北疆是國家的生態屏障,這些年荒漠化嚴重,治理沙漠是國家生態政策的重中之重。郎布日干教授的這本書,現在是我們治理沙漠的指導用書,寶貴得很哪!那位工程人員如此感嘆著介紹情況。

原來如此啊,那位教授真了不起!為治沙,為國家,做出了這么大的貢獻,真的很了不起,讓人敬佩!胡尚塔亞一邊說著,一邊把阿木二塔亞扶到炕上躺下,然后打開小箱子,從里邊拿出一張很舊很舊的幾乎被揉爛的牛皮紙,遞給那位工程人員說,這里也有一張錦雞兒根系圖,當初我們救治這位老乞丐時,從他身上掉出來的。

咦?這還真的是一張錦雞兒根系圖,和郎布日干教授書里的一模一樣呢。那位年輕人做了比對之后,感到奇怪地說。又問道,這位老人家也是搞植物學的嗎?但兩人畫的圖怎么會是一樣的呢?他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不知道,他說自己是大青溝的人,說是被大河從大青溝里沖出來的。呵呵,顯然這是瘋言瘋語,信不得的,他原先是個老乞丐老瘋子,現在已經好多了。胡尚塔亞嘆氣,回頭看著炕上的阿木二塔亞。

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就不告訴你們

從炕上傳來阿木二塔亞的嘟噻聲,像是呢喃啜嚅,然后響起他的呼嚕聲。

外邊起風了。太陽很曬。幾頭饑渴的牛正圍著空水槽子轉,胡尚塔亞趕緊往外走,嘴里念叨著,來啦,來啦,別急嘛

護林員光棍兒嘎達,也算是個奇人。

他的護林范圍從北邊養畜牧河畔的嘎海山,到南邊七十里外的烏合林河岸的阿其瑪山,二三十個村莊方圓百里生態保護和山林保護都歸他管,他是全旗選出來的六大護林員之一。為殲滅科爾沁沙地,落實山水工程,政府要求禁牧,圈養牛羊,六大護林員每天騎摩托車巡視沙野和山林,只要逮住野外放牧的牛羊,一頭牛罰三百,一只羊罰二百。光棍幾嘎達責任心很強,鐵面無私,被他逮住挨罰的農牧戶不在少數,背地里罵他“紅胡子黑閻王”,見面喊他巡山大王,遞煙敬茶。

他在各村建有二十六個群,掌握每一個養殖戶的動態,信息全面。

三天前,巡山大王光棍兒嘎達在二十六個群里發了一條奇特的尋求信息:請提供哪塊山野還有蛔蛔兒,報告和捉住的都有獎勵。

這下群里熱鬧了。

巡山大王改行當蛔蛔兒大王嘍!

那玩意兒,我們這十年都聽不到它叫了,絕種啦!

化肥農藥再用下去,人都快絕種了,你看現在年輕人懷個孩子多難!

那都是吃轉基因食物害的!弄不出小崽兒啦!

你們別給我扯!逮不住蛔蛔兒,看下次老子逮住你們怎么罰吧!

巡山大王果然有威望,群里沉默了三天,正當他絕望之時,七十里外的阿其瑪山山腳下一個村子的羊倌兒特木勒發來消息:我在阿其瑪山下的荊條叢里聽見蛔蛔兒叫了!

趕緊給我逮住啊!嘎達緊急呼叫,下令。

我逮不住啊!試了幾次都不成,一靠近就嚇溜一下鉆進草底下,根本找不見,成精了!也難怪,整個荒野,就剩下這么一只蛔蛔兒在叫了,不成精也活不到現在!

你等著,把發現的位置發給我,我這就過去!逮不住?我還不信了呢!

光棍兒嘎達發狠道,蛇盤癬折騰得他火燒火燎的,哈爾姑老太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啯啯兒不施舍唾液,不給他治利索。他現在沒著沒落的抓耳撓腮,終于有了蛔蛔兒的信息,喜出望外,豈能放過?

他火急火燎地趕到哈爾姑老太家,如此這般地介紹情況。

真的有蛔蛔兒?

真的有,真真切切有,那個羊倌兒是個老實人,不敢撒謊!

為啥?

他不敢,他還欠著我的罰款呢,呵呵呵。嘎達撓了撓后背發癢處。

別撓!我這就給你抹唾液!

神奇老太,神奇的唾液,抹完就管用,立刻止癢。

真靈啊!大嬸兒,我建議往后您老把唾液 積攢起來,裝進瓶子里,然后一勺一勺去賣, 肯定比金子還貴!

那我真就發了,博熱!可是哪有那么多人跟你一樣,傻乎乎地患蛇盤癬呀?好了,別扯了,咱們出發吧!老太太催促道。

怎么,大嬸兒跟我一起去?

是啊,你一個人去逮蛔蛔兒,我不放心!粗手粗腳的,不把寶貝蛔蛔兒給捏死嘍啊!

也好啊,省得您懷疑我說謊,沒兌現諾言!走著!

早就有準備的光棍兒嘎達,把一頭盔給老太太戴上,然后把她馱在自己摩托車后邊,嗖的一聲,在鄉村公路上飛馳而去,直奔阿其瑪山下的村莊。

穿過庫倫鎮,再向西南駛出十五公里,便抵達了阿其瑪山西邊山腳下。山的西坡下正在動工修建一所殯儀館,推土機轟隆隆響,戴黃色安全帽的人們在忙活。路邊支起一個攤兒,案板上正在殺一只羊,剝了皮,拆解八塊往旁邊大鍋里扔,橫匾上寫著河南某某工程隊。乖乖,業務竟然拓展到這么老遠的邊城來了。

別管人家,逮咱的蛔蛔兒!還沒到啊?把我老身子骨都快巔散架了!哈爾姑拍拍嘎達的肩膀。

這就到了,坐穩了,上土道野地了!

一片蕎麥地旁土坡上,有二十多只羊在吃草。原先的沙坡上,現在種植了錦雞兒,有一人多高,綠油油的一片。

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正坐在一輛三蹦子電動車上等候他們。一見光棍兒嘎達立馬從車上跳下來,笑嘻嘻地迎上來。

好嘛,你小子還在野外放牧!光棍兒嘎達接過羊信兒特木勒遞上來的煙,開口就訓斥道。

不是不是,別誤會,這不是為了等候您逮蛔蛔兒,我才趕著羊出來的嘛!特木勒的理由很到位,也頗狡猾。

哈,老滑頭,在這兒等著哪!嘎達笑了,好了好了,逮完蛔蛔兒趕緊把羊趕回去吧!小心點,別進了人家蕎麥地,吃了莊稼!

這片蕎麥地是我家的,羊吃的錦雞兒草是我承包種出來的,都是自家東西沒關系!再說,錦雞兒這玩意兒,羊越啃長得越旺!

你他媽總有理由!那也不行!一會兒把羊趕回去,禁牧就是禁牧!光棍兒嘎達眼睛一瞪,毫不含糊,問道,蛔蛔兒在哪兒呢?在哪兒叫呢?你他媽不是忽悠我吧?

就那旮晃,那片錦雞兒草叢上邊!剛才還叫得歡呢!

說著,羊信兒就領著他們走向那片綠油油的錦雞兒草叢。

噓,不要出動靜!羊信兒提醒他們。

三個人腳步放輕,貓著腰,躡手躡腳悄悄地走近。然后,站在那里細細諦聽。每個人的耳朵都支棱起來,屏住呼吸,捕捉蛔蛔兒聲音。仁立半天,沒有任何動靜,微風在吹拂錦雞兒草尖,輕輕搖擺婀娜如舞,小花蝴蝶追逐著擊住荊條綻放的牽牛花,吮吸花蕊。太陽從阿其瑪山上方熾烈地往下曬,三個人額頭上都浸出汗珠。兩個小時過去了,那只該死的蛔蛔兒,沒吭一聲,沉寂著,周圍死般的寧靜。

性子急的光棍兒嘎達終于忍不住了。

狗日的王八犢子,你在欺騙老子!這里哪有蛔蛔兒?啊?惱怒的嘎達薅住了特木勒的脖領,罵起來。

真、真的、有一我聽得真切,絕對是蛔蛔兒!我小時候逮住玩兒過的,認得蛔兒叫。特木勒被揪得喘不上氣兒來,眼淚都快出來了,發誓賭咒地申辯。

哈爾姑端詳著羊信兒那一臉真誠的表情,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于是喊住了嘎達,快松手嘎達!干嗎這么兇巴巴的?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你相信他?

相信。哈爾姑點點頭,語氣肯定,你是主宰他命運的護林員,他不敢拿這事兒開玩笑,也用不著逛你。我們再耐心等等吧!

哎,這才算是個人話,還是這位大嬸兒懂我,明白人!好人啊!羊倌兒揉著脖子,瞪了一眼嘎達,沒好氣地說,真是個土匪大王,至于嗎?喊!咱們先離開這里,到車那兒喝口水,歇一歇吧。蛔蛔兒剛才肯定是受到驚嚇了,躲起來了,過一會兒太陽一曬,它肯定又會出來叫喚的!

于是,他們就走過去,在他的三蹦子車那兒的陰涼地歇息,喘口氣。

兩個男人抽支煙之后,又鳥悄幾地走近那片錦雞兒叢旁邊諦聽起來。哈爾姑后邊跟著,蹲在那里,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地認真聽著。

還是沒有蛔蛔兒聲音。有鳥兒叫聲,有蛐蛐兒叫聲,還有阿其瑪山上的野雞叫聲,就是沒有那寶貝蛔蛔兒叫聲。奇了怪了,難道蛔蛔兒真的絕種了?這位特木勒羊信兒也許聽錯了?或者是成心逗光棍兒嘎達玩兒,拿他開涮?

嘎達又擰住了可憐的羊倌兒耳朵,悄悄逼問,你還是騙了我,是不是?這里根本沒有蛔蛔兒,是不是?如果你不說實話,老子這就去給你的羊群拍照,一只羊罰二百,十只兩千,二十只四千!快說實話!

胡子大爺饒命,快松手,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真的聽見了蛔蛔兒叫聲,真的聽見了!如果我撒了謊,天打五雷轟,叫我的羊全給雷劈了!羊倌兒特木勒發毒誓,期期艾艾,可憐巴巴,哭哭唧唧地求饒、哀叫。

還是哈爾姑阻止了嘎達對羊倌兒粗魯的拷問,到了這份上,即便是設套欺騙了他,開了嘎達的玩笑,他也不會承認了,只能硬撐下去。從此人的言語和表現上看,不像是撒謊,看著是個老實本分人,不像是油嘴滑舌奸詐之徒。她閱人無數,應該看得差不多。

嘎達,再耐心點吧博熱!后背是不是又發癢了?過來,嬸兒給你再抹一抹唾液吧!哈爾姑就給嘎達后背抹唾液,嘴里說,快好了,到明天就根治了,會好利索的,放心吧!

謝謝大嬸兒大慈大悲!

那個羊倌兒特木勒奇怪地看著他們,心里暗自驚奇,世界上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啊!這個胡子土匪山大王,也有怕的主兒!難怪他這么玩兒命,這么用心!

接下來,他們三個人又安靜下來,耐心地靜靜等候。等候蛔蛔兒發出啼叫聲,千金難買的啼叫聲。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蹲守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活兒,蚊子小咬兒圍著他們叮咬,群起而攻之,太陽雖然西斜但依然十分毒辣,曬得他們渾身冒煙冒油。最令他們擔心的是草叢里的小毒蛇和毒蜈蚣,阿其瑪山盛產這兩樣毒物,他們把褲管扎了又扎,唯恐讓它們鉆了空子。

又等了四五個小時,三個人的耳朵里還是沒有聽到蛔蛔兒叫聲。

光棍幾和羊信兒都泄氣了,他們眼瞅著西斜的太陽落下去了,沒入荒原大漠后頭去了,天漸漸暗下來。兩個男人都受不了了,蹲不住了,嘎達瞅了瞅哈爾姑,悄悄問,嬸兒,咱們還守嗎?

守。

八成沒有蛔蛔兒了。

羊倌兒說有,肯定有。

可是,根本聽不見它叫啊!

只要有,它肯定會叫的!

姑奶奶,這得等到啥時候啊?

等到它耐不住寂寞叫的時候!

天啊,大地啊,你饒了我們吧姑奶奶,放過我們吧!求求你了—

真的受不了了?

真的受不了了。天黑了,也該吃飯了。

殯儀館門口那邊在殺羊,你去吃吧!

他們的飯不好吃,嘿嘿

那好吧,這樣,你跟著羊倌兒去他家吃飯,我在這兒守著。

您老還要守?

守。記得小時候,我阿哈帶著我,夜里去逮過蛔蛔兒。這蟲子有時夜里出來,在月光下叫喚。

真夠浪漫的,鋼蛔兒也是在約會呢吧?

差不離,人和蟲,也沒啥區別,男歡女愛,就那點事兒。城里人叫作浪漫,我們鄉下人叫搞對象、生娃娃。咯咯。六十歲的大嬸兒哈爾姑說到這兒,疇嚇笑起來,露出空洞洞的豁牙嘴。

那您老一個人行啊?

行,沒問題,你們去吧!

得嘞,那我先去了哈,吃完之后,我再過來,替換您老。

你不用過來了,等我電話吧,逮住了蛔蛔兒我就喊你,咱們回家!

好了,您老當心點,我會回來接您的!

說完之后,光棍兒嘎達如脫鉤的魚、脫夾子的兔子,騎上摩托車催促著羊信幾趕著羊群,迅速離開此地。他想,自由飛翔的感覺真好。

送走了那兩人,哈爾姑也松了一口氣,心里說,有你倆這粗手粗腳的笨男人在,今天別想逮住這只蛔蛔兒,他們粗重的喘氣兒都會嚇跑蛔蛔兒的。獨自坐在那里,哈爾姑就暗自琢磨起來。彎彎的月亮升上來了,白色的光芒如銀水泄,鄉野的夜晚如此寧靜優美,令人陶醉。她果然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只蛔蛔兒,躲在一人高的錦雞兒灌木叢里不出來,也不啼叫,肯定聞出了人類的氣味兒了。人和動物都有特殊的功能,就是能聞味兒辨別異類。需要把這只深藏的蛔蛔兒從茂密的錦雞兒灌木叢里驅趕出來,旁邊就是蕎麥地,蕎麥正在開花,雪白色的蕎麥花淡淡的香氣迷人,人和蟲都喜歡,養蜂人最喜歡蕎麥花,能采集天然蜂蜜賣高價。而且蕎麥花香會掩蓋人類氣味兒,讓敏感的蛔蛔兒放松警惕。

想定就行動。哈爾姑再次扎緊褲腿兒,大踏步走進了那片錦雞兒灌木叢里去。她伸出雙手撥拉那沒過人頭的荊條子,拿鐮刀砍斷糾纏在一起的擋路枝蔓,嘴里還嘿哈叫喚著,吵嚷著,往外驅趕著。衣衫被撕破,手臂上劃出一道道血痕,有時被絆倒了,有時腿腳那兒被扎破了,她都顧不上,爬起來繼續驅趕著,揮舞著雙臂呼喊著。臉頰被刮破流出的血絲流進嘴里咸咸的、澀澀的,她把血吐出去,剩下的咽進肚子里去。在皎潔的月光下,如沐的夜風中,她就那么瘋狂地呼喊著,揮舞著,輕輕哭泣著,如一野鬼,如一瘋人,嘴里大聲喊著,出來吧蛔蛔兒,出來吧,我的小祖宗

她終于趕不動了,摔倒了,趴在錦雞兒叢里動彈不了了。

過了很長時間,歇夠了氣兒,她緩過來了。慢慢爬著,離開灌叢,一點點爬進旁邊的田壟里,仰躺在蕎麥地里,芬芳的花香包裹著她,沁入心肺,她立刻陶醉了。

啊,來吧,親愛的蛔蛔兒!這里的蕎麥花多香啊!

月光正在變淡,漸漸呈現出滿天的星星,都在向她眨眼睛,真的是太美妙了。離她最近的一顆星星最明亮,西南那邊有大大的一顆星星,那是金星,阿哈小時候告訴過她,金星在趕路,第二天一早黎明時它就從東方升起,大家就叫它啟明星了;還有,北邊有七顆北斗星,亮晶晶的,阿哈也告訴過她,北斗七星如勺子,勺頭傾斜,勺把的兩顆星也永遠指向北極星,不會改變,北極星在蒙古語中的意思為金色的釘子,長生天把北極星如一顆金色的釘子一樣牢牢定在北方天空,給人類指引方向;還有蒙古族人把三星叫作三犬星,狗是忠誠伙伴兒,這么命名顯得多么親昵,族人還真有浪漫的情趣。她又町住頭頂上那顆亮晶晶的星星,想起阿哈說的那句話,天上的每顆星星都代表著我們,是我們的象征。

那我是哪顆星星呀,阿哈?他們夜里捉完蛔蛔兒,躺在柔軟的沙頂上,想入非非。

當然是最亮的那一顆了!阿哈指著頭頂上最亮的那顆星說。

真漂亮!那你呢,哪顆是你的星星啊,阿哈?

離你的星星不遠處的那顆,隱沒在暗處的那顆就是我的星星。阿哈笑嘻嘻地坦然地說。

你的星為什么這么暗,不亮啊?

不是不亮,因為它在很遠處,我們人類的眼睛有時候混濁,看不見它的光芒。也許,它是浩瀚天上的最亮的星星,不閃耀,不說明不亮,是距離造成的誤差,這不是它的錯誤,也不是它的本質。但是,距離和云霧,畢竟遮不住它的光芒。

她的阿哈如此靜靜地說,已讀中學的他懂得真多。

我阿哈的星星,原來是隱形的亮星!這真的很像你,那么聰明,卻總是不爭不搶,不顯山不露水的,隱沒在別人后頭!

想著這些往事,哈爾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長生天啊,發發慈悲吧,把你的那只神圣的蛔蛔兒,賜給我吧,我現在真的特別特別需要它。

在無比困頓中,疲憊不堪的哈爾姑就不知不覺地昏睡過去了。在蕎麥花飄香的田壟中,酣睡入夢。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她突然聽到了一聲吱吱叫喚。

蛔蛔兒!

她翻身而起!

聲音來自她的身旁,就在近處,她瞅準方位悄悄猛撲過去。月光下的蕎麥花朵上,被早上四點的露水打濕的那只期盼已久的蛔蛔兒,靜靜趴在那里,聲音有些沉重而發澀,有一種露重飛難進的感覺。于是,這只幾乎是已期盼百年長生天才恩賜給她的綠肚子蛔蛔兒,終于老老實實地落人她合起的空心兒雙掌之中。

我抓住了!我抓住蛔蛔兒啦!阿木二塔亞,阿哈,我終于抓住一只蛔蛔兒啦!

她的一聲聲快樂的歡呼聲,響徹夜空,響徹荒野。

這時天正在蒙蒙亮,東方地平線上,那顆金星已變作啟明星,正在阿其瑪山上方冉冉升起。

二塔亞阿木自打瞧見那本《科爾沁百草根系圖譜》之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原先還能結巴著說一兩句話,現在那一兩句話也基本沒有了,成天默默地干著活兒,心里琢磨著什么,還把原先飲牲口的人工壓水井改造成電動抽水井,讓大家合伙兒買個電瓶裝上,摁個電鈕那水就自動嘩嘩地噴出來流入槽子里。他還把老是干裂漏水的木槽子也搞成水泥槽子,結實又耐用。

諸如此類的創意還挺多,比如安個變壓器,給窩棚引來電,給胡尚塔亞裝個電視看得他大呼小叫,還給自己弄來個二手筆記本電腦成天鼓搗上網,惹得胡尚塔亞不停地念佛,說,你個撿來的老乞丐老瘋子,咋就會鼓搗這些玩意兒?二塔亞阿木只是嚇嚇傻笑,不作答。

有一天,村里一位大養殖戶黑諾海,趕來百十只羊在窩棚邊飲水。

此人平時比較驕橫,一般人不放在眼里。還沒等胡尚塔亞出來摁電鈕,他自己就動手往槽子里放水。胡尚塔亞看了看他,沒言語,往屋里走。但水剛放出來,突然又斷了,吹著曲子在一旁撒尿的黑諾海回頭一看,那位被叫作二塔亞的阿木卻把電閘給關了。

為啥關掉?你手欠啊?黑諾海蠻橫地喝問。

你、你的羊,不、不能飲。二塔亞結巴著回答。

說瘋話呢?我的羊為啥不能飲?不是牲口啊?

你養的是山羊!

山羊咋了?

山羊破壞草牧場嚴重,它們連草根都刨出來啃光了!鄂爾多斯羊絨業當年多火,后來為啥衰敗了?就是因為那里不讓養山羊了,原先漫山遍野的山羊把鄂爾多斯草原都啃干凈了,連草根都沒剩下,政府后來就禁止養山羊,養也是圈養了!你不應該養山羊的,人家山水工程項目,好不容易在沙坨子上種出錦雞兒、山杏、苜蓿草什么的,你這群山羊一走一過,不得全啃干凈了呀?這不成!二塔亞阿木一說到專業的話題,也不打奔兒,不結巴了,而且口氣堅定毫不含糊。

,真新鮮!老子壓根兒沒聽說過!你個老瘋子滿嘴胡說八道,這兒有你什么事兒?快滾開!黑諾海氣呼呼走過來,連褲子拉鏈都來不及拉,要再開按鈕。

二塔亞阿木并不阻止他,拿出手機,對他說,我這就給護林員嘎達打電話,政府規定禁牧,如果抓住野外放牧,尤其是在山水工程項目地放牧,一頭牛罰三百,一只羊罰二百,你放的是山羊估計罰款更高!就算罰二百,你有一百多只羊,算起來是兩萬多塊錢了吧!嘎達光棍兒可是個鐵面無私的護林員!

二塔亞說著就要撥手機號。

霸道的黑諾海原本伸出去的那只手,像是被燙了的豬爪子一樣縮了回來。他可是沒少吃過那個閻王土匪光棍兒嘎達的虧,至今還欠著兩筆罰款,數目都不小,還要訴諸法律向他追討呢。于是,只見他遇見狼了一樣,二話不說趕緊驅趕著羊群離開這里,嘴里還罵罵咧咧,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老子到前邊水泡子去飲牲口,剛下過雨,洼地哪兒都有存水!

哈哈,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胡尚塔亞拍手笑道。

去吧去吧,那些水泡子水,甜蜜得很哩!含有特殊的營養價值呢!二塔亞從后邊喊,他話中的深意那個狠人黑諾海哪里懂得。

果然,第二天傳出來,黑諾海的羊全部病倒,上吐下瀉,還得了口蹄疫,死了小一半。原因是水泡子水受到農藥化肥污染,變成人畜不可飲用的毒水。

胡尚、阿木兩個塔亞的日子,依然優哉游哉地過著。阿木二塔亞依然是話少,干得多,琢磨這個鼓搗那個,閑不住。有一天,他沖著自己窩棚旁邊的植物實驗地里的那片錦雞兒發呆,然后揮起鐮刀把它全部割光,送給黑蛋兒喂羊喂牛去了。

咋回事兒?跟錦雞兒有仇了?胡尚塔亞好生奇怪。

它的光榮任務已經完成了,已成為治沙主要物種,整個科爾沁沙地都在普遍推廣,現在不稀罕了!阿木二塔亞悠悠地說道。

那你下面要琢磨什么呢?

想琢磨你身后的這棵菩提樹。阿木說。那時胡尚塔亞正在菩提樹下打坐,念經。

佛樹菩提,和你的植物學不搭界,有何可琢磨的?

那未必。胡尚大哥,給我講講佛祖在菩提樹下悟佛的故事吧。

真想聽?

真想聽。阿木點點頭。

佛祖釋迦牟尼原是一位王子,為尋求人生真諦和生死解脫,毅然舍棄王位。出家修道,到伽耶城南苦行林修習苦行,六年苦修,從日食一麻一米,到七日食一麻一米,以致身形消瘦,猶若枯木。佛祖認識到如此苦行不是通往解脫的正確道路,決定放棄苦行,另辟蹊徑。這時一位牧女見他虛弱不堪便獻乳糜供養,使得他體力有所恢復。他來到岸邊一棵畢缽羅樹下,靜坐沉思,發誓,若不證無上菩提道,寧可碎此身而終不起于座!經過七天七夜的思考,釋迦牟尼終于豁然大悟,明白了人生痛苦的原因以及滅除痛苦的方法真諦,得到了宇宙人生真實的徹底覺悟,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成佛”或“成道”,后世把釋迦牟尼成佛的這一天稱為“佛成道日”,并把那棵畢缽羅樹稱為“菩提樹”,菩提是梵語,覺悟之意,因而菩提樹又稱“覺悟樹”。胡尚塔亞虔誠無比地講了一通,在胸前合掌念佛。

好一個覺悟樹!阿木二塔亞感嘆道,然后提問,那佛祖究竟覺悟到什么了呢?人生真諦,生死解脫,他覺悟到了什么呢?

罪過,罪過。佛道高深精髓,浩如大海,老僧只是悟到一丁點,那就是放下。

放下?我早就放下了,自打大河把我沖進瓊忽勒大溝,遭狼咬毀面容那天起,我就放下嘍。阿木二塔亞悠然而說。

還有,看空。

看空,當然了,放下了,那就是四大皆空嘍。哈哈哈。我也可以成佛了。

是啊,眾生皆有佛性!你是一個悟性極好的人,很有佛緣呢。胡尚塔亞拍掌而樂。

胡尚大哥,你這里有這么一棵佛樹,千百年的菩提樹,太神奇了!那些個善男善女,沒有來過這里膜拜、祈禱,還有懺悔什么的嗎?阿木問道。

有,有,能少得了嗎?庫倫旗三大寺清朝時就是宗教圣地,三大寺都沒有菩提樹,大沙坨子里卻有一棵,能不引起轟動嗎?剛開始那會兒,信徒們是烏泱烏泱的,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連樹皮都被摸光溜了,樹葉都被啃光了。后來周圍夾了障子拉了鐵絲網圍起來,不讓人靠近,要不早被弄枯萎了!胡尚塔亞回想起那會兒的情景就后怕,身上打戰。

看來想覺悟的人真不少啊!

是啊,應該說這世上造孽的人太多,都想覺悟、懺悔,請求寬恕。

就像黑蛋兒說的,在菩提樹下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哈哈哈。阿木二塔亞突然大笑起來。

他們的懺悔、批評和自我批評,佛樹聽得懂嗎?佛爺寬恕不了他們的錯誤和造的孽!

可不是咋的,只能說,安慰自己,找個心理平衡吧。有些人回去后,照樣干壞事兒,造孽!

輪到胡尚塔亞黯然神傷,有些生氣道,那又怎么樣,現在信佛的人還不是那么多,你大年初一去雍和宮看看吧,人山人海,都擠破腦袋去搶新年第一炷香!

是啊,這也是事實,說明想覺悟的人與日俱增啊!阿木停頓下來,琢磨著什么,說道,不跟你爭論這個了,我問你呀,胡尚大哥,你想過沒有?你的這棵八百年的菩提樹,為什么會長在這大沙坨子里,而且還是僅此一棵呢?

胡尚塔亞晃了晃光頭腦袋,甕聲甕氣地說,沒有想過,對了,你為啥說八百年?大家都說它是千年菩提樹!

我對它做過切片研究,準確樹齡應該是八百年多一點。

啊?你還會那個什么切片研究?

這有啥稀奇的?

我光知道有切片面包,沒聽說樹齡還可以做切片研究,那你沒有搞壞我的菩提樹吧?胡尚塔亞警惕地盯著阿木二塔亞,不認識了一樣地瞪著他看。

放心吧,我只是對枯干斷枝和掉落的樹葉進行了研究,絕對沒有折斷好的樹枝,你一百個放心。阿木笑著解釋。

那還好。

不過我想和你商量下,我想撿拾一些掉落的成熟樹籽,進行培植,育苗,就在那片砍掉錦雞兒的實驗場地。

你又想嘎哈?胡尚塔亞馬上警惕起來,想了想,說,那個啥,培育菩提樹倒是個好事兒,吉祥樹嘛,越多越好,佛家弟子們會歡迎的。我問你,你說的這事幾有譜兒嗎?能成功嗎?胡尚塔亞雖有些疑惑,但也有些感興趣了。

這里,八百年前能生長出一棵菩提樹,肯定還能長出八百棵、八千棵、八萬棵!只要我們育苗成功,就在這片沙坨子里可以普遍種植,治理科爾沁沙地光有錦雞兒等灌木是不行的,還必須大面積種植適應這里氣候地理條件的大型喬木,這棵菩提樹就很有代表性!在擋風固沙方面,它比錦雞兒還有效果,而且豐富了治沙方面的植物多樣性,喬灌結合,立體防護,起了互補互助的效果!阿木侃侃而談,說得有根有據。

妙哉,你這個老瘋子,果然是行家!被大青溝原始峽谷和惡狼給埋沒的真正治沙專家!胡尚塔亞激動地拍起雙手,滿臉堆出笑容補充說道,而且,這里的老百姓視菩提樹為吉祥樹、生命的奇跡、沙地保護神,不但不會傷害砍伐它,反而都會主動來保護它的!

對了,如果有一天,咱們老哥兒倆培育出千萬棵菩提樹苗,插遍這里的沙漠荒坨,覆蓋整個科爾沁沙地,那是一個多么蔚為壯觀的綠色景象啊!到時候你可以自豪地說,這些都是我守護的那棵寶貝老菩提樹的子孫后代,今天成了殲滅科爾沁沙地的主力軍,保護祖國北疆生態屏障的生力軍!

說得好啊,我全力支持你這老瘋子!咱們甩開膀子干!

一言為定!讓那些該懺悔的人,都來咱們這里進行反思吧,批評和自我批評吧!讓他們懺悔個夠,覺悟個夠!阿木二塔亞沖著大漠、沖著遼闊的天空,放開喉嚨豪邁地大喊。

哈哈哈,讓我們一起懺悔,共同覺悟吧!胡尚塔亞也跟著喊叫。

然后,兩個老瘋子,相擁而泣。

光棍兒嘎達隨羊信兒特木勒去他家解決晚飯問題,沒想到,羊倌兒獻殷勤拿出一桶散裝庫倫燒,五斤酒兩人干了一半,就著蘿卜條咸菜。自釀散酒雖喝不死人,但能灌醉人,讓人爛醉如泥,跟死狗一樣不省人事。當早上四點鐘,光棍幾的手機嘰里呱啦亂響時,那兩個男人還在桌旁東倒西歪夢游爪哇國呢。被吵醒的羊倌兒老婆嘟嘟嘬驤下炕,踢兩腳兩個醉鬼還不醒,干脆提半桶水來潑在二人頭臉上,然后提著奶桶出門擠羊奶去了。

光棍兒嘎達成了落湯雞,搖晃著腦袋摸手機,突然一聲驚叫,什么什么?大嬸兒你、你逮住那只蛔兒啦?

他翻身躍起,酒勁兒全無,瘋了一樣奔向摩托車。

二塔亞阿木的實驗,進行得艱難。

菩提樹苗培植,跟任何沙地樹草品種培育都不同,復雜得多。

阿木顯然行動強于坐而論道者。他反復研究得出結論,菩提樹種子休眠期長,育苗難度比想象的大很多,需要打破它內外的休眠期。能夠在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八百里瀚海科爾沁沙地生長,活了八百年,頑強地抗擊風沙一年四季的摧殘,依然不倒,堅強挺立著,這不是一般的樹木能夠達到的。它的珍貴就在這里,培植的價值也在這里,所以也理解它的培植難度如此巨大。如果不難,他阿木二塔亞還不去攻破它了呢。

他在試驗地旁邊蓋了一間小倉房,托哈爾姑買來好多泡沫箱子開始鼓搗,黑蛋兒逗他問,你這是要孵雞崽嗎?

不,比雞崽更珍貴!我要孵化菩提樹籽!

入冬后,沙坨子里飄起鵝毛大雪,這是少有的現象,寒風刺骨。

外邊已經零下三十攝氏度,吐出口唾沫都會凍成冰釘子,人和牛羊都瑟縮在屋里圈里,想飲水必須拿鐵鑿子鑿開槽子里冰封的水。嚴酷的塔敏查干沙坨子冬季,任何生命活下來都不容易。

阿木二塔亞跑到厚厚的雪地上,用手捧來一盆盆白雪,倒進裝有菩提樹籽的泡沫箱子里,手和臉凍得通紅。然后將種子用沙土配制營養土和冬雪一起攪拌均勻,嚴絲合縫蓋好蓋子,再用厚棉被緊緊捂住,包裹好。購置的棉被不夠用,干脆把自己夜里蓋的厚棉被拿出來,捂在泡沫箱上邊,自己穿著一件破舊的羽絨服瑟縮在墻角和炕頭火爐旁,熬過漫長的冬夜。他定時監測菩提樹種子在季節中的變化,詳細記錄著,隨時改變溫度情況。

胡尚塔亞逗他說,你這不是育種,是坐月子呢!

二塔亞回答他,坐月子才一個月,我的菩提樹種需要一冬一夏再一冬,共兩冬一夏才可孕育成活!

我的佛爺,這可比十月懷胎和坐滿月子困難多了!

所以說菩提樹珍貴,生命力頑強呢!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善哉!

胡尚大哥,菩提偈語講的是四大皆空,無為而治。可人生皆苦,總得有人普度眾生,總得有人頓悟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吧!四大皆空,反過來理解,四大皆不空,總得不為而有為,這苦難的世界才有希望啊!

賢弟,對佛理,你比我悟得深、理解得深啊,佩服!胡尚塔亞真誠地向阿木二塔亞行佛禮。

第三年,阿木的菩提樹育苗,終于獲得成功。在他的三畝地實驗基地,長得一人高的菩提樹苗已經蔚然成林,綠油油一片,完全可以移栽到沙坨子上治沙了。

也許過分勞累,阿木二塔亞病倒了。胡尚塔亞治不好,請來城里醫院大夫診斷,由于曾受到強烈刺激和壓迫,心臟功能極差,如今活著都是個奇跡。醫生建議送醫院住院治療。

二塔亞自己堅決不同意,說哪兒也不去,少活一天多活一天老天都有數,自己茍且活到如今都是萬幸。讓我就守在這里,等候大限吧,沒什么的,天天看著我的菩提樹苗林,也許我還能多活一天呢!

醫生無奈,留下足夠的藥,搖著頭就走了。

無人的時候,昏迷中的阿木悄悄對胡尚塔亞說,告訴你個秘密,我是被一條地下暗河,沖進瓊忽勒,對,大青溝的一好大的一條地下河啊!

胡尚塔亞靜靜地聽著,握著他的手,默默地流著淚水,嘴里說,知道,知道的。

那天,我,追挖那棵錦雞兒的主根,太深了,六七米深了一正當我在隨身帶的一張牛皮紙上畫草圖時,只聽撲通一聲,我就嘩啦啦掉下去了,被活埋了一啊,其實我是一個已經死的人了,呵呵一

不,你還活著!胡尚塔亞堅定地說。

活死人而已,讓他死就死了吧,我不想再活過來一次了,太麻煩。這都沒有關系了,你說過,放下,看空一我早就放下了。但是,無論如何,今天咱們老哥兒倆,已經培植成功菩提樹苗啦!

是啊,功德無量,造福子孫!胡尚塔亞說。

我的秘密,千萬不要告訴哈爾姑。別讓她又傷心一次。阿木叮哼。

說完,二塔亞又陷入昏迷狀態。

村里的哈爾姑聞信趕來,看望阿木二塔 亞。

哈爾姑啊,聽說你有個已經去世的阿哈,叫阿木爾?此時清醒過來的阿木輕輕問道。

是啊,為了紀念他,我見你不記得原先的名字了,就叫你阿木的!

那今天我求求你,把少了的那個“爾”字,給我加上唄!我的名字就全乎了,不缺胳膊少腿兒了,也好聽了。阿木二塔亞微笑著請求道。

你愿意啊?一個死人的名字,不吉利的。反正我也是個活死人嘛,我不在乎的。聽說他還是個工程師、治沙專家,我還借光占了便宜呢。

那好,往后我就叫你阿木爾!阿木爾阿哈!哈爾姑含著眼淚高興地說。

還有一件事,想給你提個建議,不知行不行?

阿哈你說吧。哈爾姑應允。

聽說,你阿哈的衣冠家,那個空墳,埋在他原單位奈曼治沙站那邊,離這兒隔著好幾百里,那么老遠一我建議你,把墳移過來就埋在后邊的阿魯可汗峰上邊,你看著也近,紀念掃墓時也方便不是?已變成阿木爾的二塔亞慢慢囑咐道。

這主意好!我完全贊同,馬上讓我兒子去辦,挪墳!哈爾姑立刻拍手,堅定地說。

三天后,虛弱的阿木爾嘴里輕輕念叨:真想聽到一聲嘎海山的蛔蛔兒叫啊。他發紫的嘴巴這樣啜嚅了好幾遍。

胡尚塔亞如實抄錄了他昏迷中的話,趕緊轉給了村里的哈爾姑。

蛔蛔兒來啦!阿哈,蛔蛔兒來啦

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一輛摩托車如一頭瘋牛風馳電掣般地沖進了阿魯可汗峰下的飲牛窩棚。

吱吱唧唧一清脆嗪亮的啯蛔兒啼叫聲,響在昏迷中的阿木爾耳邊。啊,多么悅耳,啊,多么甜蜜!這是一聲聲生命的呼喚,是這個世界挽留他的召喚!他,不能就這么罷手歸去!

他閉合的雙眼這時掙扎著睜開了。回光返照,還是靈魂歸來,在那一聲聲清脆悅耳的蛔蛔兒叫聲中,他又活過來了,生命之神復歸,靈魂復歸。

蛔蛔兒?啊,多好聽的蛔蛔兒叫聲啊!阿木爾把那個裝在劍麻籠里的蛔蛔兒輕輕抱在懷里,眼淚在撲簌撲簌往下滴落。

蛔蛔兒聲,啼叫如歌。

它,出生就是為了歌唱,歌唱生活,歌唱春天,向綠色世界奉獻自己的歌聲,直至自己的生命結束。

第二天,奈曼治沙站工程師治沙專家阿木爾的衣冠冢,被移挪過來,重新安葬在阿魯可汗峰上邊。人們按照習俗,在那座空墳上堆起了一座石頭敖包。來了好多人,哈爾姑家親戚朋友多,村里村外的,黑壓壓一片人。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這座空墳的主人是一位治沙專家,尸體被活埋在流沙下邊,人們的敬重是發自內心的,這里百姓受沙之苦久矣。為了方便大家攀登三百米高的沙峰,底部往上緩坡鋪設了一條軟梯子。幾百號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排成長長的隊伍,在哈爾姑和胡尚塔亞的帶領下,每人手里捧著一塊石頭,那是特意從嘎海山上運來的敲碎的小石塊。人們面色凝重而莊嚴,井然有序地沿著軟梯子拾級而上,走到上邊敖包跟前,把手里的石塊獻放在上邊,然后從左到右轉三圈,再從正面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而走在隊伍最前邊的人是阿木爾二塔亞。

他臉上隱隱露出苦澀但欣慰的笑容,懷里捧著的那只蛔蛔兒一直在吱吱唧唧歌唱,啼鳴聲悠揚而節奏歡快,空明中透著堅韌的旋律;而他的手里也拿著一塊嘎海山的石頭,面色端莊,神情肅穆地走向自己的墳墓。場面十分莊嚴。

這時東方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只要心存一片光明,便無懼任何黑暗,何況還有一輪太陽。

而那只蛔蛔兒,一直在歌唱。

原刊責編 蘇日娜

【作者簡介】郭雪波,男,蒙古族,1948年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青旗嘎達梅林》《蒙古里亞》《諾門罕之錘》《山之巍峨—林則徐傳》《搖籃旁的額吉》、中短篇小說集《大漠魂》《狼與狐》等,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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