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00后”是一個社會學概念,而非詩歌流派或詩歌理論批評概念,盡管如此,由《北京文學》策劃組織的“00后”詩歌大展還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它集中展示了“00后”一代青年詩人詩歌創作的整體風貌與非凡潛力。從我本人閱讀到的“00后”詩歌大展第一輯、第二輯的全部作品來看,我感覺這批“00后”詩人雖然十分年輕,但藝術創造方面整體上早慧與早熟,顯得老成持重,雖然每位青年詩人都有自己的文本面貌與藝術追求,形成了一種豐富多元、異彩紛呈的創作格局。與此同時,這一代青年詩人在極為自由、開放的時代寫作氛圍中,又呈現出若干顯著的藝術創作共性特征。首先,這批“00后”詩人的詩歌文本有著普遍鮮明的敘事性,相較于傳統抒情詩的主體情感宣泄,年輕的詩人們更傾向于通過場景化敘事和具象化描寫來構建詩性空間,與當下的詩歌寫作美學潮流完全對接。例如,鷗可的《趕鴨》以“地壟間”到“清溪邊”再到“灘涂”的場景轉換、“暴雨—晴日—夕霞”的時序以及人物動態的捕捉,構建了一個充滿詩性的田園場景。安渡的《舊山城,隔夜水》以敘事手法記錄了在星巴克的見聞以及與友人交談的日?,嵥閳鼍?。羅龍邦的《碑林獨坐》則通過空間的轉換、時間的懸置以及主體的凝視來呈現一種沉思式的內在敘事。其次,“00后”詩人們自覺講究修辭效果,十分注意詞語的組合與搭配效果。例如魏甫的《黃河以南》以“麥田缺口”作為時間裂縫的視覺化呈現;“游魚聲”轉化為聽覺通感,二者共同構成生命流逝的雙重喻體。再如,慕遠的《致春書》通過意象的跳躍、感官的疊加,以及隱喻的嵌套,表達了對生活、記憶與時間的復雜感受。而張瑞洪的《櫻桃園》、班知的《在琥珀灣》、唐成的《順從》等詩歌文本,呈現出自覺的修辭意識及表達技巧。再次,“00后”詩人群體富有自覺的語言意識??搽x通過《在荒草中間》一詩直接喊出:“每一個真正的詩人/都是手持語言火炬的人”,由此可見這一代詩人對語言的理論自覺。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的運用,他們都非常重視語言的詩性表達功能。例如,木童的《新年》全詩沒有繁復的修辭,而是通過采用口語與口語節奏展現出獨特的詩性魅力。石瀨的《鄉志》則十分注重書面語的錘煉,“少小離鄉后才能見”這樣的句式就十分接近古文語法,展露出語言典雅而莊重的美感。
除了藝術技巧與語言形式層面展示出的共性特征,這批“00后”詩人的詩歌文本整體上還呈現出比較深刻豐富的思想內涵,展示了青年詩人們開闊的社會視野、真摯的生命體驗與超脫的人生哲思。下面從四個方面加以概述。
第一,青年詩人們著眼底層,具有現實關懷精神。茲舉三人的詩作為例:黑辭的《鐵與霜》道出了勞動者被計算、被磨損,卻依然無法獲得真正安頓的生存困境。呂周杭的組詩《旅店保潔員手記》里的四個時間點(8:15、12:15、13:15、20:15)像四枚釘子,把保潔員釘死在循環的24小時里,為了生存,女主人公默默忍受過“無數吼叫”和“突然坍塌的腰和臉”,卻依然得不到關愛與溫暖,最后她只好“祈禱/灼燙的疤痕都會愈合、重置,/輾轉繞過一切雷雨天”。湛博添在《回南天》一詩中這樣寫道:“陌生的鄉音,信號燈轉換頻率不再穩定/類似摩斯電碼排列里充斥詭異,暈眩感撞擊/眼球。工廠宿舍樓瓷磚脫落,紊亂電線/纏繞住鄰里僅有的聯系……”詩作以細膩而銳利的筆觸勾勒出南方工業城市中女性務工群體的生存圖景,脫落的宿舍樓瓷磚與紊亂的電線暗示著勞動者居住環境的破舊,而“鄰里僅有的聯系”道出了底層勞動者陷入的無助境地,世態炎涼令人感慨。
第二,“00后”詩人們以高度敏感的觀察力捕捉、傳達生活中的微觀細節與人物幽微的內心情緒,并將親身經歷升華為對生命及生活的深度體驗與人性探索。例如,羊金龍的《罪與罰》將孤獨感受表達得淋漓盡致:“孤獨,沉默的盧布/絕望高聳如城,塌方成貧困的破書/財寶的血泊從頭頂澆熄飛鳥/你將你的一生藏匿在沒有黎明的夜……”這里的孤獨,不是因為無人陪伴而孤獨,而是人與人之間無法坦誠相待、人人都將真實隱藏而防備他人的絕對孤獨體驗。而林梓喬在《古浮橋》中這樣寫道:“我們并排坐在這里,就像/兩條江在此合流,如此的依靠/多么偶然,需要多少個夜晚不斷制造時間的低處/我們才得以如此,合并彼此的孤獨”,愛情詩的語境中,兩個并排而坐的人猶如兩條并流卻不會交融的河流,試圖相互依靠卻無法抵達彼此的內心,磨煉與適應彼此的過程讓孤獨顯得更加孤獨。此外,陳媛的《靜默一場》,蒙志鴻的《撫琴路》,祁越(彝族)的《我來人間撿星星》,李傲寒的《女書》(組詩)等不少青年詩人的詩歌文本,以不同的題材與語言風格表現出具有憂傷意味的深度生命情感體驗。
第三,“00后”詩人的不少詩歌文本里流動著活潑盎然的生命力,展示出“青春寫作”的本真含義。青年詩人們以充滿朝氣的筆觸,描繪著生命最本真的悸動與激情,將青春的躁動、夢想的熱忱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融入詩行之中。例如,董慶月的《山頂》通過作者一口氣爬二十級臺階的爆發力、與朝陽落日比賽的競技姿態,以及夜爬時的聲嘶力竭的情緒宣泄來展現蓬勃的生命力與不羈的青春力量。樸直的《凌波一夢》通過“凌波”般的輕盈筆觸,在晨光、湖水、婚紗、絮語等柔性意象中,用浪花抬起的太陽、被水草拽走的憂慮、被晨風傳遞的對話,共同編織成一張詩意昂揚的青春之網。匽鏡的《小紙條》則通過“看結冰的小河”、撿松子、跺腳等輕快活潑的女孩動作,以及“牙齒仙女”的童話情結書寫,展現了一種純凈、俏皮、空靈、活潑的青春生氣與青春體驗。
第四,對當代人類生存狀況與生命狀態進行思考與反思,甚或達至哲思層面,也是“00后”詩歌文本的思想內涵之一。例如,湯天然的《倚門回首》一詩中,“小姐”與“我”構成跨越千年的受難共同體:從纏足時代被“剜去雙乳”的古代暴力,到當代被歸還肉身卻要自剜眼底青山的精神閹割,道出女性始終處于被規訓的客體位置的困境,反思了當代社會中依然存在的性別壓迫。司文的《速溶飲食男女》以外賣飲食這一當代生活場景為切入點,通過碎片化的感官體驗與機械化的消費流程,深刻揭示了后工業化時代中人的異化與存在的荒誕,展現了在高度技術化的社會中,人與食物、與自我、與世界關系的深刻畸變。另外,六參在《明媚的時刻》《白仙境》文本中展示出自覺的生命哲思,而在手石的《插花與養花》、葉文宇的《荒草地》等文本中,則展示出自覺的死亡主題與時間意識,“00后”詩人寫作的深度意識于此得到了鮮明的彰顯。
除了上述論及的青年詩人,冉航宇、孟憲科、王博、王冀緣、繆小景、蔣濟仁、張雪萌、千代、禾令、袁丹、陳婷婷、翁濼婷、賈雨涵(2006年生)、潮水(2010年生)等都是具有非凡才情與巨大潛力的“00后”詩人,值得期待。總之,“00后”詩人們的創作既扎根于時代土壤與具體生活經歷,表達個體經驗,又表現具普遍性的生存哲思命題,在批判揭露現實生活的陰暗面時,依然葆有青春的朝氣與內在激情,為新世紀漢語詩歌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與活力,彰顯出漢語詩歌在當下的蓬勃發展態勢與新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