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海南省自然科學基金“基于數字技術的海口歷史性城市景觀空間感知與游憩體驗研究”(編號:725RC790);海南經貿職業技術學院高層次人才引進科研啟動項目(編號:hnjmk2024303)
摘要" 瓊園是海南現存最早的民國園林,在藝術風格上延續中式古典傳統,多被視為五公祠的附屬園林,其造園手法與意匠有待深入了解。通過梳理五公祠及瓊園變遷,結合文字與圖像史料,復原民國初年到20世紀末瓊園在初創、微調和復建3個時期的園林布局結構,探討并對比各時期布局與功能屬性的關系。結果表明:1)瓊園布局與浮粟、洗心雙泉緊密相關,洗心軒前鯉化池水源即洗心泉;2)瓊園以鯉化池為中心,圍繞水池布置洗心軒、羨魚臺、游仙洞、粟泉亭與林木花卉,從而形成“洗心去欲、儒道互補”的景觀空間;3)瓊園用圍墻隔開浮粟泉,不僅是為了分開教化、游賞與飲用、灌溉功能,還避免了心性哲學與民俗信仰的混雜。朱為潮通過再造五公祠,利用心性哲學彌補清末民初儒家一體化結構被破壞后的城鄉公共空間,反映出其對海南道德空間的重塑;以海南簡稱“瓊”為園名,在景觀表象下隱藏著救亡圖存的家國思想與政治主張。
關鍵詞"海南園林;五公祠;瓊園;心性哲學;道德空間
Abstract QiongGardenis theearliest surviving Republican-era garden in Hainan,and continues the Chinese classical aesthetic in its artistic style.Often regarded as an annexe to the Five Ancestral Temple,its landscape design techniques and symbolic meanings remain under explored. Drawing on textual and visual historical materials,this paper reconstructed the spatial layouts of Qiong Garden across three phases: initial creation, fine-tuning, and restoration,from the early Republicof China to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The findings reveal that: the spatial logic of Qiong Garden is closely tied to the two springsFusu and Xixin一with the Lihua Pond in front of Xixin Pavilion fed by the Xixin Spring. A core landscape comprising the pond, pavilions,and symbolic flora articulates the theme'washing the heart and eliminating desires,and Confucian-Daoist integration'. Qiong Garden's enclosing walls once segregated Fusu Spring to distinguish between didactic, recreational,and ritual functions,avoiding the fusion of moral philosophy and folk belief.Zhu Weichao's reconstruction of the Five Ancestral Temple demonstrates an effort to reshape public moral space by embedding the philosophy of mind into the built environment. And he used the abbreviation of Hainan,Qiong,to name the garden,which hides the patriotic ideology and political beliefs of saving the country from extinction beneath its landscape.
Keywords Hainan gardens; Five Ancestral Temple; Qiong Garden; Philosophy of mind and nature; Moral space
文章亮點
1)單獨探討瓊園,改變其附屬印象;2)利用多重證據復原瓊園3個時期的園林布局結構;3)發掘瓊園是被重塑的在地性教化空間。
海南瓊園始建于民國四年(1915年),是海口瓊山府城五公祠“三祠一園”[1] 121-133文物古跡格局中始建時間最晚的部分。前人從未單獨探討瓊園,多將其視為五公祠附屬,在以建筑學為主導的研究中兼論其空間布局和景觀要素,認為其在藝術風格上延續中式古典傳統;而少有研究對其造園手法與意匠進行細致分析[2~。形成這種研究態勢的緣由可能是對古典和近現代園林類型系統缺乏歷時性考量的泛化認知。這種研究態勢不利于海南園林研究深入至發展譜系、地域風格甚至抽象精神階段[]。
周維權對祠堂園林的定義為:“祠堂是祭祀祖先、先賢、哲人的建筑,遍及全國城鄉,其中大部分為民間的宗祠。這類建筑很重視綠化和園林化,從而形成祠堂園林。有的經過適當的改造,向公眾開放,則又兼有公共園林的性質”[8]。海南是移民社會,祠堂文化非常興盛。可以說,歷代祠堂壇廟是古瓊州民眾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公共空間,具有很強的觀念傳播功能,包含了民眾對儒學框架下的社會榜樣、民俗宗教信仰以及自然界現象等的理解與崇拜[。而瓊園建立在民國初年這個政權更迭、觀念劇變的時期,其既繼承了祠堂園林之傳統,也受西方公園之影響。這些導致了瓊園定性的復雜度,也給后續研究帶來類型識別的泛化趨向。
所以,無論是將瓊園識別為何種類型園林,研究的空間視角都不能囿于“三祠一園”格局,時間視角上也必須考證其發展及變遷脈絡。厘清建筑、園林、景觀之間“誰先誰后、誰因誰果”的邏輯,是剖析瓊園造園手法與意匠的開始。本文通過數據庫①檢索前人研究材料,利用報刊、回憶錄、游記及日占時期文獻發掘新線索,梳理五公祠及瓊園建設過程,復原不同時期瓊園布局結構,探討并對比各時期布局與功能屬性的關系,進而分析造園手法與意匠,以期為海南園林發展譜系研究提供歷史案例,同時為地域風格與抽象精神的提煉提供參考。
1五公祠及瓊園的建設過程再梳理
1.1因泉而興的多義空間
海口瓊山府城屬于雷瓊火山群地帶,是數萬年前火山噴發后形成的火山熔巖臺地[10]。巖漿熔蝕形成的熔巖洞穴較為獨特。此處土壤肥沃,降水量大,早在唐代就以豢養“壅羊”而得名“羊山”。穩定的火山生態系統導致濕地中遍布著類似于堰塞湖的水系,水流通過熔洞或比熔洞更為細小的巖漿遺跡通道,經過多地輾轉,形成壓力不一、水量不同,水質各異的泉眼。《民國瓊山縣志》卷三輿地志“川類”就單獨附“井泉”一篇,記載了112處井泉所在,其是民眾賴以生存的水資源之一。
五公祠所在地歷代工程的興建均源于文豪蘇軾。宋代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被貶儋州,路過瓊山,“鑿雙泉,兩泉相去咫尺[1]9”,利濟民生,留存遺跡。“雙泉”一清一濁,味卻不同。其中,濁泉苦澀,清冽甘甜的為現存浮粟泉(曾名金粟泉),后世工程多與浮粟泉相關。結合五公祠所在地建設沿革,梳理自然資源、人造環境、宗教建筑、儒家建筑要素及功能的發展變遷脈絡(圖1),發現宋、元至明代,興建工程由泉、亭向多語義下紀念先哲的庵、院、祠轉變;而自清代始,民間宗教信仰明顯增多,逐漸由佛教向道教傾斜,甚至直接侵占儒學框架下的祠堂樓閣建筑,其體現有乾隆十七年(1752年)“將(二蘇祠)廳堂改祀龍王”[1]294295與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移(風神祠)于城東北隅浮粟泉左文昌閣舊址”[]279。究其緣由,主要是海南地區的風雨災害,頻繁的臺風和暴雨導致建筑群屢建屢廢。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人民生活的疾苦。
1.2五公之名與瓊園誕生
祭祀五公的先河開于清代郡守賈棠。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賈棠修復景賢祠于北門外奇甸書院舊址,增祀任公伯雨、李公光、李公綱三人[12],并將歷代被貶名賢定位為“勸勉天子的國家楷模”。光緒十五年(1889年),兩廣總督張之洞授意巡道朱采修復蘇軾遺跡,籌款建祠,并多建一院祀歷代謫瓊名賢。朱采選蘇公祠西面,高筑海南第一樓,祀李德裕、李綱、趙鼎、胡鈺、季光五公于樓上,與賈棠之舉呼應,五公祠所在地才始有“五公祠”之名。
民國四年(1915年)初夏,道尹朱為潮捐廉倡修,集官紳商民捐銀數千元重修,祠宇煥然一新;并移伏波祠于蘇祠東邊,舊時龍王廟、風神廟已經毀折者,辟其地添建粟泉亭、洗心軒,疊石成峰,石洞、蓮池左右飛峙,名為瓊園,盡復前賢名勝[13]。可以發現,朱氏的這次工程杜絕了五公祠宗教信仰的傾向性,將祭祀對象限定為五公、二蘇及兩位伏波將軍,使得五公祠的組成要素從具有多重宗教信仰的廟、樓、祠、軒,轉變為單獨祭祀儒學框架下社會榜樣的祠、園。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郭如瑄重修瓊園并題額留存至今,對瓊園的布局影響至深。而現今的五公祠則離不開1984年與1992-1996年的2次修復工作,這使得五公祠回歸到明清之際的多重“祠-廟-園”狀態。縱觀五公祠及瓊園的建設歷程,簡略呈現為“泉(飲用)-亭(游觀)-院(讀書)一庵(修佛)-祠(紀念)-廟(求安)-樓(表彰)-軒(重農)-園”的功能變遷線索,是由單一空間向多義復合型空間發展的過程。因此,瓊園的誕生與變遷既離不開對泉的使用與升華,也跳脫不出庵、院、祠、廟等建筑的影響。
朱氏初建時期(瓊園初創期)、郭氏重修時期(瓊園微調期)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修復時期(瓊園復建期)的園林布局有助于理解不同時代發生在瓊園中的活動,以及瓊園的功能屬性。通過口述訪談、歷史材料和老照片獲取關鍵信息,將五公祠現狀平面與新老地圖進行比對,進行不同時期的布局結構復原。雖然在“山水石屋木”等園林要素上難以再現前兩個時期的狀態,但仍可為探析瓊園的造園手法與意匠提供證據。

2瓊園初創期布局功能與意匠分析
2.1曾經存在的圍墻
在廣東省陸軍測量局測繪的《廣東省瓊崖道瓊山縣城地圖》(1912年測圖,1920年7月再制版,比例尺為 1:5000, 中,五公祠建筑群分為南北2個部分,界樁范圍囊括了現今的部分海府路、流芳路路段及金鹿花園小區(圖2):南面建筑群東西向跨度約 145m ,南北向跨度約 65m ,南面建筑群應為目前“三祠一園”,北面建筑推測為光緒年間重修的一粟庵。最重要的是,建筑群之外的東南方有一“井”字,疑為浮粟泉。1936年第14期《非非畫報》刊登的一張五公祠南側北望的橫幅照片顯示,當時的浮粟泉確實處于五公祠建筑群之外。圖像右側清晰地展現了瓊園南側圍墻及大門的位置比現今范圍更加靠后,完全不包含浮粟泉(圖3)。這面圍墻也與1932年出版的《海南島旅行記》[14]中由黃劍豪拍攝的《東坡讀書處》,以及1934年第13期《大眾畫報》中由陳昺德拍攝的《五公祠內浮粟泉》相對應(圖4)。以上材料說明,至少在1936年前,瓊園的南側圍墻是處于浮粟泉北面的臺階之上。
2.2重賦“洗心”內涵
時任文昌知事高桂馨在《重修五公祠碑文》中闡述朱氏造園與“雙泉”在名稱與內涵上均有聯系:“(瓊園)名其亭曰‘粟泉’,有重農務本之意焉,名其軒曰‘洗心’,有潔己愛民之意焉。雖因園下有浮粟、洗心兩泉,名以紀實,而慈祥愷悌之雅懷,已有流露于其間。”[15]浮粟泉能保持原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來歷與水質,以及民眾對其飲用和灌溉功能的依賴。其至今保留有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知府葉氏題名。相較而言,洗心泉易被忽視,數次湮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賈棠在重建用于接郡城龍脈的接龍橋時,首次發掘“洗心”一泉,清冽不竭[11]89,該泉被后人認為是“雙泉”之一的“濁”泉;乾隆五十八年,知府葉汝蘭以“洗心”為名,建亭在金粟庵前,與觀稼亭相通;直到朱氏瓊園建立后,五公祠所在地才第3次出現以“洗心”一詞為名的園林建筑。若按“兩泉相去咫尺”描述,對比圖2中接龍橋位置,洗心泉與浮粟泉相距約 100m ,顯然與“橋下”不符。即使考慮200年間河道因水流沖刷而位置變化,美舍河也不可能流經浮粟泉北面、穿過五公祠建筑群所在地。這不免讓人生疑:賈棠之泉究竟是不是“雙泉”之一?洗心之名是否源于清代的內涵重賦?
近代作家夏壽華在《瓊游筆記》中記載其1914年游歷五公祠的經過,賦詩《訪東坡浮粟泉》,批評了軍閥混戰引發的社會動蕩及環境破敗,“清心證流泉,澹然吾道光…有泉不洗心,空負此湯湯”[1]。這說明“洗心”之名實源自改良社會,重塑道德的期望。就當時的社會情況來說,只有重新樹立榜樣,修正民眾認知,才能建立從“泉眼之味”到
“民眾之心”的道德體悟。這無疑和高氏評價朱氏因“雙泉”而造園中的“潔己愛民”表述相合。結合府城所處的火山熔巖地貌,以及“洗心”之名僅有的3次出現,進而推測賈棠、葉氏與朱氏的建設本意均出自改良社會和重塑道德的期望,這也從側面展現了“洗心”之名的借鑒過程與“雙泉”的可再造性。因此,賈棠之泉與瓊園洗心泉并非同一泉,也不是“雙泉”中的“濁”泉。“濁”泉本無名。“洗心”之名源于賈棠,后由葉氏借鑒、朱氏承續。在朱氏建造瓊園時,重新疏浚并命名“洗心”的“濁”泉也不一定是蘇東坡當年鑿出的“雙泉”之一。
a.《廣東省瓊崖道瓊山縣城地圖》中的五公祠建筑群

圖2五公祠新老地圖比對 Fig.2 Comparison analysis of historical and current maps ofFiveAncestral Temple

b.五公祠現狀 (2024年)
圖31936年五公祠南側北望照片Fig.3 South-to-north view of Five Ancestral Temple'ssouthern section,1936

2.3瓊園初創期的教化空間
黃珍吾在《景賢錄》中論及其弱冠就讀于郡城中學,經常跟隨老師游賞五公祠、蘇公祠與邱、海兩公祠,見賢思齊,景仰先民之偉大,從而參加革命,投筆從戎,入黃埔軍校;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七月因公回瓊,得耆紳黃醒農五公祠志略,故而增編。書中的《五公祠長歌行》記載了瓊園面貌,“樓外隙地數百弓,園林點綴各西東,非胸有丘壑,安能如行山陰道上其景層出而不窮。綏豐粟如泉(粟泉亭),能游便是仙(游仙洞),心洗纖塵絕(洗心軒),羨魚不臨淵(鯉化池)[17]”,補齊了《民國瓊山縣志》中缺失的園內景點名稱,即可復原瓊園初創期布局結構(圖5)。由此發現圍墻的存在不僅起到了分隔雙泉的作用,還圍合出了獨立于浮粟泉、五公祠、蘇公祠、兩伏波廟的靜謐空間。
3瓊園微調期布局功能與意匠分析
浮粟泉在蘇軾初鑿之時就主要為民眾提供水源,長久以來,已經成為公共打水地,勢必人流嘈雜,喧鬧不休。加之“井泉龍神[9]”的地域信仰(圖4-b 中的草體大字“神龍”碑即明證),以及在瓊園基址原有的龍神廟,可見彼時海口瓊山府城的傳統民俗對見賢思齊的祭祀懷古活動還是有極大沖擊。因此,朱氏利用圍墻分隔雙泉,依附逐漸北向上升的地形,造就出瓊園初創期靜謐的空間,一方面形成由苦澀的洗心泉出發,結合道德教化功能,具體到點景題名的在地性造園邏輯,目的是讓游人體悟景觀背后的深意;另一方面建立瓊園游賞與五公祠、蘇公祠、兩伏波廟中祭祀懷古活動的聯系,目的是讓游人基于先賢事跡,形成對自我的批判,進而找到人生方向。這與朱氏撰寫的“人亦視樹立如何,錯節盤根,志在唐宋兩朝以外;我豈徒游觀而設,移風易俗,化開瓊崖全島之光[1]127”楹聯相互呼應。同時,這也表示朱氏再造五公祠格局后,瓊園并不是依附于祠堂、進而園林化形成的祠堂園林,而是與三祠地位相當的公共園林,且其教化功能屬性遠大于游賞功能。
現瓊園大門位于浮粟泉東南側圍墻處,上有題刻“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五月,昌江郭如瑄重修”。此次重修距瓊園初創23年。期間定有戰亂的破壞,但根據數據庫各類游記及新聞的表述(表1),郭氏的重修向南擴寬了瓊園的范圍,將浮粟泉納入進來,體現了海南自1932年以來日益上升的公園游賞功能需求。
從以上游記描述中可以看出,郭氏重修時期前后的瓊園游人如織,布局除了沒有現今的佛祖廟、五公廟與碑廊之外,亭軒建筑、石洞假山與今無異。園中水池被王天縱細致描繪,種植荷花,景色優美。表1中的多篇文獻也記述浮粟泉水清冽,可飲用或做豆腐;洗心泉水雖清,卻只堪洗濯,說明彼時雙泉水源仍然豐足。
在浮粟泉1941年的歷史照片中,1936年存在的圍墻已然不見,浮粟泉碑刻和泉周砌石與從前一致。結合郭氏的題刻和日占之前五公祠游賞的熱鬧場面,推測郭氏將瓊園的圍墻南拓至現今位置,目的是強化瓊園的游賞功能,使其更適合游人小憩避暑、憑欄遠眺、飲水泡茶,甚至能讓民眾采浮粟泉水加工日常食品;同時將游賞活動與五公祠、蘇公祠與兩伏波廟見賢思齊的祭祀懷古活動獨立開來。瓊園儼然成為一座以游覽功能為主的小型公園。
4瓊園復建期布局功能與意匠分析
4.1海南建省背景下的瓊園北擴
瓊園復建期指20世紀80-90年代修復時期。1984年,五公祠管理處按照損壞建筑基址進行修復與重建。據原海口市博物館館長羊文燦口述,瓊園有2項突出工程:一是時任管理處員工的畫家李興蛟、蒙發祥及石工謝春雷在游仙洞原址處,仿原貌重建了規模更大、工序更為復雜的假山石洞,即為今存游仙洞;二是在洗心軒后側坡地上,利用1983年北移騰退的宿舍生活區,陸續建立佛祖廟(時名龍王廟)與五公廟(時名風神廟)。
圖4圍墻歷史照片Fig.4Archival photographs of thewalls

圖5瓊園初創期布局結構Fig.5 Layout of QiongGardeninitsinitial phase

目前五公祠“三祠一園”格局東西向跨度為 125.33m 南北向跨度為 82.089m ,包括五公祠、蘇公祠、兩伏波廟和瓊園(圖6)。五公祠管理處在復建期將瓊園北擴,佛祖廟與五公廟南北向的跨度約為 17m ,正好為現今測繪平面與《廣東省瓊崖道瓊山縣城地圖》的南北向跨度差值。1988年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后,為了提升城市的形象與歷史厚度,五公祠管理處在1992-1996年更改了周邊出入交通,拆除了1934年由陳漢光建造的大門并重建,在兩伏波廟院落與瓊園相接處建造碑廊,修繕建筑群,進而申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4.2功能轉變下教化空間的隱匿
初創期的瓊園是與三祠地位相當的公共園林,教化民眾“去勢利,近道德”的功能先于游賞。到了微調期,圍墻的拆除與浮粟泉的納入衍生了泡茶、飲食等一系列休閑活動,雖強化了瓊園的游賞功能,讓其以小型公園的姿態更加獨立,卻削弱了空間中的教化本意,讓人忽視了瓊園的精神內涵。瓊園的復建期正逢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五公祠作為首屈一指的文化遺產,肩負著傳承和發揚瓊郡地域精神的使命,而其“祠-廟-園”的布局結構給五公祠管理處帶來了二元發展的矛盾:一方面要保護“三祠一園”建成遺產的真實性,另一方面又需要為全省各類別的文物提供展陳空間。在這樣的文旅功能導向下,管理處反復論證瓊園水池重建問題,先于洗心軒南側、浮粟泉北側、粟泉亭東側地塊鑿圓池,后因不便水質管理、影響園內交通和人群疏散而填平圓池(圖7)。隨著鯉化池被填平,瓊園的教化功能便跟著洗心泉的再度湮滅而消失在大眾的視野中。
表11932—1947年瓊園相關游記及新聞記述
Tab.1Historical travelogues and newspaper records of Qiong Garden from 1932 to 1947

4.3文博游線與祠堂園林
五公祠管理處隸屬文博體系,故瓊園的復建工作始終在以文物保護為首要任務、文物參觀為次要任務的宗旨下進行,主要體現在2個方面:1)作為海口府城為數不多未消逝的古跡群,五公祠收留了國家一級文物天寧寺宋代銅佛[19]、玉皇廟宋徽宗御書《神霄玉清萬壽宮詔》碑,以及大炮、石塔、石雕、各類碑刻等多種類、多級別文物。文物展陳需要空間與游線設計,為了避免人群聚集,管理處將各級文物分開放置于不同的院落,這使得瓊園布局內涵被參觀序列所淡化。2)慕名而來的游客保留有燒香祭拜的習慣,故管理處只在新建的五公廟處設置香火臺統一管理,從而避免人群在海南第一樓聚集產生危險。這使得瓊園的功能屬性被人為固化,徹底成為海南第一樓等西側院落的附庸。粟泉亭也被長期作為售賣小商品的商店。
綜上,“瓊園作為祠堂附屬園林”的印象與復建期布局緊密相關。瓊園承載文旅功能末端中的燒香、售賣等活動,只是游客文物游覽路線收尾的休憩、探奇之地,并未在“三祠一園”的格局中受到重視,也就導致前人對其造園手法與意匠的分析浮于表面。
5瓊郡地輿的在地性教化空間重塑
5.1心性哲學與近代中國
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基本特征表現為一體化的3個層次,儒家意識形態分別是社會上、中、下3個層次權威的合法性來源[20]。由于西方工業文明的沖擊,晚清政府在內外危機的綜合影響下,利用事功化程朱理學鎮壓了全國各大農民起義、興辦洋務運動,雖然獲得了“同治中興”的成功,但進一步號召“鄉紳進城”、成立諮議體制等改革,反而直接導致一體化結構上下層斷裂,大一統國家學說被西方憲政與中國本土的“紳士公共空間”取代,地方自治興起[21]。隨著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科舉制廢除,傳統一體化結構下層無法通過長期學習的儒家意識形態進軍中上層,城市原有的教化空間就不再具備正當性,進而被管理者漠然視之、任其荒廢。這也是辛亥革命之后,朱氏一度歸里隱居的根本原因:社會結構的急劇變動使得傳統儒家思想并無用武之地。
圖6五公祠現狀平面圖 Fig.6Thecurrent plan ofFive Ancestral Temple

圖7瓊園3個時期空間范圍與布局結構Fig.7 Comparative spatial layoutofQiongGardenacross three phases

在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教化空間是傳播、發揚儒學觀念的載體,至宋代已下移貼近百姓日常生活,通常以名賢祠廟與園圃、名賢遺跡景點、復合式景區等形態出現,更是“君權神授”威權式教化機制的重要補充[22]。然而,自廢除科舉制到朱氏再造五公祠,儒家一體化結構破壞后的城鄉公共空間處于教化的真空狀態有10年,失敗后的事功化程朱理學裂變為追勢逐利。南北對峙,軍閥割據,地方動亂,官員更換,勢如輪轉。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致良知”的陸王心學重新受到各地自治管理者的重視。例如山西太原成立的洗心社,無錫梅園中建立的天心臺、洗心泉,以及長沙擴建的天心公園等。園林景觀“保民生”“開民智”“興風物”的作用與重塑教化空間的必要性逐漸凸顯。
故《重修五公祠碑文》開篇就表明“今日歐風東漸,世界潮流已如江河之日下,莫不鄙道德為迂談,以勢利相爭競,幾成舉國若狂之態[15]”。海南孤懸海外,歷代均屬流放之地。直到唐代,才因瓊山府城南面的白石山風貌,從“珠崖”得名“瓊崖”。民國四年(1915年),再度出山的朱氏從粵海道抵瓊接任瓊崖道,是當年第三任管理者。與前任王壽民、鄭火等不同的是,朱氏并不認為瓊地民風彪悍、不服管教,反而挑起了瓊崖地輿的文化重任,通過再造五公祠,站在國家邊緣回應中心,將先賢卓然不朽之道德與華夏永古之山河并著,將貶謫文化中堅持操守的精神與地域自然要素(苦澀泉水)、道德追求(美玉之稱)相互綁定。瓊園以海南簡稱命名,在景觀表象下隱藏著再造道德社會的構想:朱氏利用難以下咽的洗心泉水,與心性哲學互相呼應,來彌補清末民初儒家一體化結構破壞后處于真空地帶的社會思想,反映出其對海南在地性教化空間的重塑。
5.2儒道互補與進取心態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是漢代大儒董仲舒為漢武帝劉徹提意見改良秦朝舊制所舉《淮南子》之例。朱氏取“羨魚”二字,做洗心軒前平臺,臨觀鯉化池,實為表達自己傾心嘗試改革清代舊制,不再以遺民身份自居,積極進取建立民國初年海南地方新氣象之意,希望瓊島發展如同躍龍門般騰飛,進而可以推廣至國家層面。這也表明,瓊園作為公共園林概念下的傳統教化空間,其教化重心不再是君權至上的家國同構,而是個人、地方、國家應該何去何從,如何建立適應世界變局的新觀念和新制度。這在景觀表象上呈現為大門與圍墻建筑的西化:瓊園主體建筑洗心軒與海南第一樓屋頂等級相同,均為歇山頂,且有回廊,開敞舒展;但細致觀察可發現,在圖3畫面右側的瓊園南面圍墻采用簡潔柱列相接的方式,入口呈拱形,柱頭明顯為西式。這與1934年由陳漢光建造的五公祠大門相類似(圖8),體現了當時的五公祠與瓊園并非完全傳統,在外部形象展示方面緊跟潮流,大膽使用西式風格,與建筑群內部的中式傳統形成對比。
再造五公祠的工程與羨魚臺、游仙洞2處景點也存在關聯。郭璞《游仙詩十九首·其八》最后一句為“希賢宜勵德,羨魚當結網[23]”,與重新樹立五公、蘇公與伏波將軍為社會榜樣相對應。朱氏不僅要恢復民眾對名賢武將的崇拜,還根據他們的典故從故鄉情感及地方精神角度培養民眾的個人認同,使之意識到海南島的海防大事對于全國疆域的重要性,呼吁其追尋“洗心去欲,重拾道德”的終極目標。
所以,“游仙”一詞并不完全來源于海南宋代道士劉遁的“仙游洞”詩句,而是反映了朱氏儒道互補的思想,以及積極參與社會結構重塑的進取心態。游仙洞提供了心性哲學中靜定的場所,與當時洞外南側的花木栽植相呼應。羊文燦口述20世紀50年代瓊園東側存有茂密竹林。不同于朱氏前任官員像走馬燈般輪換,朱氏繼任不到一年半,克服萬難,使得府城百廢待興、百姓樂業。近代學者田曙嵐在五公祠中見有楹聯:“奇才因嫉妒以彌彰,此日憑吊古今,無怪藩鎮亂唐,金人亡宋;名節經折磨而大著,及時立功中外,那怕歐風震地,亞雨漫天”[14]3-5。不同于處于清代盛世的賈棠與葉氏,處于民初的朱氏并不是單純地修復文物古跡,而是通過再造五公祠,借用瓊園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
6結論
從瓊園初創期造園手法和意匠來看,朱氏無疑是主要的策劃者和設計師。瓊園占地雖小,卻是海南園林發展譜系中現存最早的民國實例。其運用園林要素組成在地性教化空間的手法雖顯質樸,但體現的抽象精神卻顯現出瓊島的高尚和偉大。瓊園雖有意分隔心性哲學與民俗信仰,但在空間上仍屬開放和包容,留出吸引民眾體驗、思考與感悟的通道,這與唐宋時期嶺南州府園林在“公共性”[24]上一脈相承,具有明顯的中國古典園林體系下公共園林特征。城市園林遺產的價值并不在于外在之形原封不動的保留,而在于內在含義長久的傳遞與新釋。伴隨著時代和海南城市的發展,瓊園與五公祠也在不斷地迭代與變遷,周而復始地服務著民眾及游客。相較初創期而言,微調期和復建期的瓊園就是結合不同時代園林觀念與功能需求,而被重新構建出來的新產物,也被賦予了新的定性與意義。
圖8陳漢光建造的五公祠大門 Fig.8Maingateof theFiveAncestral Templeconstructedby Chen Hanguang

本文將瓊園從五公祠中抽離出來進行單獨研究,改變了瓊園固有的附屬印象;分析其造園手法與意匠,重新發掘了海南歷史長河中曾擁有的景觀意向、環境智慧、民俗傳統以及思想光輝。但由于目前缺乏游仙洞、鯉化池及洗心泉等景點的直接圖像依據和遺址挖掘辨析,本文對瓊園初創期平面布局復原工作只停留在空間結構階段,未能以準確復原圖的形式呈現,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有進一步深化的可能。
致謝:感謝羊文燦先生為本文歷史材料收集提供的幫助。
注:圖2-a來源于臺灣“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地理資訊數位典藏計劃-地圖數位典藏整合查詢系統;圖2-b來自谷歌地球;圖3來自《非非畫報》1936年第14期P15;圖4-a來自參考文獻[14]扉頁;圖4-b和圖8來自《大眾畫報》1934年第13期P21;圖6底圖由廣西文物保護研究設計中心測量、繪制、提供;圖7底圖由作者重新測繪現今游仙洞假山及周邊蹬道后,在廣西文物保護研究設計中心測量平面基礎上改繪而成;其余為作者自繪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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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許家瑞/1991年生/男/湖北宜昌人/博士/海南經貿職業技術學院人文藝術學院(海口571127)/講師/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歷史與理論、風景園林規劃與設計
陳小鋒/1977年生/男/海南萬寧人/本科/海口市五公祠管理處(海口571100)/助理館員/專業方向為文化遺產保護
汪耀龍/1990年生/男/甘肅天水人/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天津300192)/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歷史與理論、園林室外熱舒適
許先升(*通信作者)/1965年生/男/廣東汕頭人/博士/海南大學熱帶農林學院(海口570228)/教授/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規劃設計與歷史理論/E-mail:xxs918@l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