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開窗,我聽見水滴敲打地面的聲音,雨點不是滴落,而是在跳躍,那分明是一場微型的音樂舞蹈,令人側耳傾聽。水珠落在石縫間的青苔上,濺起微小的水花,每一朵都在訴說著什么。
童年時代,我試圖捕捉這些水的低語。那時我住在大屋堂的老宅,老宅曬谷場前有一口方塘。方塘之水終年不枯,水面浮著一片片荷葉,水中有小魚小蝦,偶爾有蜻蜓點水,漣漪便蕩漾開去。方塘邊有一塊中有方洞的磐石,傳說這石眼中藏著一荷花化身的白衣女子,每到月圓之夜便抱著古琴出來彈奏。我那時信以為真,常常坐在門檻上,眼巴巴瞅著那磐石,等那白影出來。可怎么等,也沒有見過那荷花化身的白衣女子。這是我最初接觸的水,也是離我最近的水。
稍長些,我上山干活,看見了山間的溪流。山間的溪流給我留下“頑皮”的印象。它從云里霧里奔來,裹挾著松針和野菊的香氣。溪水在青石上刻出道道痕跡,像時光的刀鋒。我常蹲在溪邊,看水中的小石子緩慢移動。

那些本來靜立的石粒兒,被水賦予了生命,在水的撫慰下變得圓潤,恰似被時光打磨過的舊物。溪邊的草木映在水中,倒影與水波一起搖曳,顯現無盡生機。
后來在城里生活,城市的水帶著另一種韻律。雨水順著下水道的鐵柵欄流下,發出暗啞的鳴咽。噴泉在廣場中央升騰,水柱在霓虹燈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那些被人工馴養的水,總讓我想起被關在玻璃瓶里的螢火蟲,它們發著熒光,卻失去了自由的軌跡。直到有一天,我在暴雨中撐傘匆匆而行,雨水依然在身上勾勒出流動的圖案。水珠打在額頭上,滑落在身上,帶著陣陣涼意,卻讓我重新感受到了水的靈動。原來,無論身處何處,水都無法被完全束縛,它們的靈魂總在尋找縫隙,尋找回歸大地的路徑。
可以說,水是有記憶的。黃河水裹挾著黃土高原的粗氣息,每一粒泥沙都鐫刻著先民的足印;長江水帶著巫山云雨的潮濕,在三峽的峭壁間留下濤聲的回響。我曾在敦煌的月牙泉邊徘徊,那汪清水在沙海中千年不涸。導游說它記住了張騫的馬蹄聲,記住了絲綢之路上的駝鈴聲。水紋輕輕顫動時,似乎能聽見古代商隊的喧囂。而當我飲下一口泉水,那些古老的記憶便順著喉嚨流進血管,讓我與千年前的旅人共享同一場月光。
水是時間的使者。冰川融水攜帶著史前的寒冷,從山巔滑向海洋;溫泉水帶著地心的熱度,讓沐浴其中的人觸摸到地球的脈搏。人們總說流水帶走一切,但水從未消失,它在江河湖海間輪回,把過去的痕跡變成新的可能。當你干渴時,捧起一捧井水或山泉水,便能感受到入心的暖意。水從指縫間滑落,生命便煥發出生機。
流水無疆,它擁有溫柔的靈魂。它流過山川時,帶走花朵的芬芳;流過城市時,裹挾著霓虹的倒影;流過人們心田時,便把靈性留在了每個人的生命之中。那些流淌在血脈中的水,是自然與生命永遠的契約。
而文字的墨跡在紙上泗開,一如水的波紋,動情地訴說靈性的故事。生而為人,不過是從水中借來的時光容器。當生命歸于塵王,靈魂終將與江河匯合,在另一個清晨的溪流中,接續未了的故事。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