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麻海
漢麻海是長出來的。
每當漢麻覆蓋田野,能淹沒人的時候,便漭洋洋地海了,像葦海一樣,草海一樣。看“海”之時,一般會在“海”邊揀個高處,最好能爬上“海”中的一棵樹,比如在高大的柳樹上看。既可避開烈日,又能居高臨下把目光皮尺似的放長了看個夠。
綠汪汪的漢麻地,原本一塊塊的,隔著分明的溝塍,排得非常整齊。拿出一塊來,就像多年后的那個熱詞一一水立方。可當漢麻長成“海”,一塊塊之間就失去界線,相互蔓延,“海”的盡處則與莊稼地相連。盛夏時的漢麻海波光粼粼,麻葉子把陽光翻來折去,好似生出蟬翼般的翅膀,羽化成蝶。漢麻海也會白茫茫的,那是大雨傾盆的時候。一株株漢麻穆立著,像集體接受洗禮,沒有半點兒紛呶。麻腳下水汪汪的,水順著麻腿往上漲,地里溢出去的水,從灌溉的溝渠流走。
太陽掀開云幕,萬道金光把雨歇了的漢麻海照燦了,把大柳樹照燦了,碧葉亮閃閃的。柳葉新生似的,攀著纖柔的枝條,左一撇右一撇地學步。躲在樹中的鳥飛出來,揀最高挑的漢麻落上去,一面晾曬羽毛,一面引吭高歌。接住鳥歌唱的是一陣呼喚,一陣聲調拖長了的呼喚:“念嘬,快回來。地里有狼,地里有狃呀。”天空放虹的話,那呼喚會帶著尾巴穿過去。起初以為找人,實際是找狗,狗在雨中走失了。
幾個月后,“海面”上的光蝴蝶紛紛飛走,一條時直時曲的“水線”出現,朝漢麻海的深處移動。“水線”后面的人,散散落落地排列著,手中的鐮刀閃耀。一個人的目光接著一個人的目光,越過禾場與禾場外的田野,眺望綠汪汪的漢麻海。此刻“海面”正掀起“波濤”,周圍不斷有鳥飛起,翅膀拍得啪啪的,風逆翻著羽毛,它們或飛魚一樣不見了,或翀向太陽,去找“三足烏”。漢麻海中的大柳樹,仿佛眾浪嘯聚的浪頭,茂密的枝葉常常喧嘩,好似回應四下“濤聲”周圍的“碧浪”,有時形成旋渦,漢麻順著漏斗狀的旋渦撲倒,被風所擄的葉子常常飛上天。“海面”時而被劈開,亮出一條白晃晃的野徑,像葦海中隱現的水道。
一溜溜倒下的漢麻,被打成捆立起來,三五捆一堆,像搭起來的麻窩,散布在收割過的麻地上,很快被馬車拉走。滿載的馬車如小山,圪晃晃的,吃力地碾出兩行車轍。坐在上面的人,伸手好似能夠到太陽。
被馬車載空的漢麻海,遍地是鐮刀留下的麻茬,牽掛著麻腥氣,濕軟時像海退潮了,干巴后像海枯了。蜿蜒的車轍,一頭連著漢麻海的早晨,一頭連著隔“海”而望的黃昏。奔走了一天的太陽慢慢走向“海”的深處,一道紅綾自西向東鋪展開。村里坐街的者老都說:“太陽會到漢麻海的另一頭,在另一頭又開始新的一天,在‘迎駕’的雞啼中升起。”
滿載的馬車呼呼喝喝出了漢麻地,踏上黃土大道,駛向村邊的漚麻池,也就是河畔的幾洼野水。“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東門之池,可以漚纻”,把麻捆子卸進去,一洼滿了再卸一洼,把漢麻海變成野水,把麻梢上的鳥叫變成蛙鳴。漢麻漚熟了,就濕淋淋地撈出來晾干。
漫長的冬天到來,整個村子日夜都在剝麻。
偌大的禾場上,漚好的麻捆子還如長在麻地里的樣子,三五捆一堆。剝麻的人取一根剝一根,將麻纖從頭到尾扯下來。一絲不剩了的麻蒸,就是剝光的麻稈,又白又脆,雞骨似的折斷了,稈芯里會爬出一絲煙來。一堆一堆的麻捆子,圍著一伙兒一伙兒的人,每個人衣著臃腫,剝上一陣子就揣揣手,或將手捂到嘴上哈一哈,保證手剝利索。太陽袖手站在天街口,戴著毛護耳,穿著氈嘎達,腳下的人好似都在為其剝麻。
禾場上起風了,風一副游手好閑的樣子,瞅著人手中剝下的麻纖。男人豎起衣領,女人扎緊頭巾,邊躲風邊剝麻,并迅速將剝下的麻纖裝起來。也有裝不及的,一根半截兒被風叼走,轉個彎兒扔到麻堆上,或越過麻堆銜跑了,在半空變成一線陽光。追趕麻纖的笑罵聲,像綠麻葉黃麻葉,在麻梢上旁若無人地吊膀子。
太陽躲進低垂的云幕,老鷂在樹上喊冷,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而至。村里村外白茫茫,禾場上的人還在剝麻,剝上一會兒就渾身抖一抖,繼續剝。實在冷得不行了,就尋個空闊處,拿腳扒拉開雪,用麻蒸攏堆火,輪流去烤一烤,邊烤邊搓手,讓十指活泛。雪花飛蛾似的,從一雙雙粗糙的手之間競相投入火中,被火吱吱吃掉。
雪停的晚上,村莊白光光的,結了冰溜子的屋檐下,那從窗上鉆出的煙筒,像屋嘴里擒著的旱煙袋,緊一口慢一口地吐煙。屋內男人立在泥爐旁剝麻,白天給集體剝,黑夜給自家剝,把這些麻趕早剝完,再剝下一年用的麻纖。女人坐在炕上,就著油燈光納鞋底,扎一錐納一針一一在底子上扎下錐眼,將針“刺啦啦”穿過去。那針連著的蘸口水拒光了的細繩,就是用新剝的麻纖捻的。
與盛夏找狗聲相仿的呼喚,也會在漫長的村夜響起:“匏瓜,我的匏瓜,娘接你來了,跟上娘回家吧。”呼喚的人不管天上有無月亮,一定打著燈籠,跟在她后面的家人,抱著半抱麻蒸,從自家院門出來,嘎吱嘎吱地踏著積雪,呼喚聲傳到村口。
而這呼喚聲也會擰到漢麻中,變成繩車眶當眶當的績麻聲。在打掃干凈的院子里,熊熊的炭火把周圍擠擠攘攘的冷趕開了,兩位串繩師傅將六七股麻纖系在繩車的絞把上,開始串繩,同時反方向絞動所有的絞把,每股松散的麻纖,便擰麻花一樣擰轉了。兩端拖著石頭的繩車,被一邊往緊擰一邊收縮的麻纖拽著,一蹭一蹭相向而動,直到擰成繩。串成的繩有粗有細,用途也各種各樣,做韁繩做拉繩,做井繩做背繩,做跳繩做紼繩,那時過日子離不開繩,隨處可見長蟲一樣的繩影。
圍觀的孩子,每人拿一截麻蒸做吹管兒,邊看邊輪流蘸著半瓶洗衣粉水,在陽光下吹七彩泡,三個五個或一串兒飄了,吹得眼花繚亂,就喊叫:“串繩,串繩,穿過今冬,到了明春。播麻,播麻,五月帆地,七月成海。”
紫苜蓿
開鐮之前,畜們一定做夢了,尤其是起踝的公畜。
在我們雁門風沙里,最熟悉紫苜蓿的是飼養員秣頭,他常說:“苜蓿花在畜夢中開了,能從畜眼里看到,搞得一個個眼花繚亂。”畜們焦躁起來也焦躁,溫馴起來也溫馴,糾結起來就嗓門大開,那流星錘一樣的叫聲,落下去的地方便是苜蓿地,一如往年茂盛了。
所以,苜蓿何時開鐮,無需去問日歷,更用不著到地里看,從畜眼里就能讀到。畜們對青草很敏感,一到春天紫苜蓿茂盛了就會感知。秣頭說這些的時候也一笑,但牙黃兮兮,跟畜的差不多。負責割苜蓿的自然是專人,我們叫他“紫花頭”。村里派誰去割苜蓿,誰就成了紫花頭。駕一輛驢車,如行于天路之上,上午去割一次,下午去割一次,往返于畜院與苜蓿地一一從春天頭茬苜蓿開割,經過盛夏紫花爛漫,直到割過秋天最后一茬苜蓿。
開春苜蓿返青后,特別是經過幾場雨,很快就綠汪汪的。一冬天裸奔,比野人還野的苜蓿地,又穿上體面新裝。驢駕車一出村,鼻孔就張大,走著走著奔跑起來。紫花頭說:“驢著迷了,被流竄的苜蓿味兒牽著,牽牛鼻子一樣牽著。”離苜蓿地越近,味兒越濃。即便他在車上入睡,驢也不會誤入歧途。
奔跑的車上,總少不了我們嘎小子,一個輕易的顛簸,紫花頭一句無趣的話,都會引起我們討好的笑。一為跟著他坐車,二為到苜蓿地玩耍。到達苜蓿地,最先驚起的是頭上長角的百靈,翅膀一摛飛高了,翅膀一斂又降下來,一上一下飛成波浪線。字典里有個很古貌的詞“頡頑”,好像是專門為描述它的飛翔造的。再就是云雀,驚叫著直沖天空,帶著我們的一截目光,斷線一樣消失了,但叫聲不斷,從云端落下來。
最糗的是野兔,在一片呼喊中左沖右突,一團身影被苜蓿絆住時,會連栽幾個跟頭,栽得灰頭土臉。紫苜蓿長海了,地里最易見的就是野兔,給村里放驢的牧倌閑二,如果在首蓿地附近放驢,也會跟著我們呼喊:“抓野兔了!抓野兔了!”還有他的驢,也“呃急啊,呃急啊”地叫一—不是沖野兔叫的,是沖苜蓿叫的,又或許是沖它們往世的同類叫的。
牧信閑二說:“那些驢同類就在苜蓿地里,就在遠處的公路上。”說這話時,閑二好似半人半仙,一個鼻孔吐俗氣,一個鼻孔納貴氣。遠處的公路,老早是雁門的故道,據說商旅不斷,有從雁門關下來的,有翻越雁門關而去的,商旅中背負貨物的驢,馱子嘎吱嘎吱,把日子圪擠得肉疼。
往昔畜們留下的烙印一樣的蹤跡,在柏油覆蓋的路面下散發的生息之氣至今不滅,年年一到苜蓿茂盛的時節,那不滅之氣就復活。它們曾經吃掉的苜蓿,如果帶著籽兒,沒消化屙出來,就變成途中的野苜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故道延伸至哪里,哪里就能看到它的身影。
比如長城腳下,古堡殘垣間。
比如蒼涼的荒原上,茫蕩的野水畔。
我們嘎小子玩耍的時候,紫花頭在割苜蓿,左手往回攬苜蓿,右手拿鐮刀割,一攬一割喀喀的。那鐮刀是專用的,比收割莊稼的鐮刀要大一點兒彎一些,下地前先在礪石上蘸著水磨好,磨到陽光小兒能在刃上赤足撒野。據說將鐮刀別在腰后,狗呀狼呀就會望而卻步。
等苜蓿割倒一片,一車割夠,紫花頭才直起腰,向日葵似的關注我們,然后揚手示意我們停正玩耍,把割下的苜蓿一小堆一小堆歸攏整齊。他坐在車上邊抽煙邊檢查我們的活兒一—幫他干活兒是我們坐車的條件。
一到地里就卸了車,比主人還牛的驢要吃要睡隨心所欲,綠汪汪的苜蓿地像它的御用牧場。為顯擺自己的風光,驢常喜歡站在那里張望,希望被苜蓿地之外干其他活兒的同類,尤其是漂亮的母同類看到。它被看到后立即高歌,或四蹄朝天地打滾兒。紫花頭就罵驢:“丁大點兒福,就燒得你不行了,就服不住了,明天快去耕地吧。”便起身叉住腰,吆喝驢過去將卸掉的車重新套上,同時指派我們幫他裝車。
我們往過抱苜蓿,他接住往車上裝,一層一層碼好了,再用粗繩索煞住。然后挨個兒托住屁股,把我們托到上面去。他不能像來時一樣同我們一起坐車,而是在下面一手執韁一手撫在驢背上駕車。驢走快了,勒一勒韁繩,驢走慢了,“啪啪”給幾巴掌。
能受派割苜蓿,不僅活計輕松,工分也掙得高,是令村人羨慕的事兒。能受派拉苜蓿,不用去耕田受苦,每天吃得還好,是令畜們羨慕的事兒。我們能坐紫花頭的驢車,同樣是令其他嘎小子羨慕的事兒。坐在高高的驢車上,尤其是進村后,經過人來人往的街頭,如驢在地里一樣,感覺自己無比風光。
割回來的紫苜蓿,卸在畜院的草房里。草房又高又大,從破屋頂漏下的光柱,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這里曾經香火繚繞,犍椎之音不絕。
人們把苜蓿卸在這里,再切碎了。那汁淋淋的味兒,好讀書的牧倌閑二說是“胡味兒”,因為紫苜蓿是“胡草”。它們最初翻山越嶺,從十分遙遠的地方而來。從畜院逸出的“胡味兒”,會順著大街小巷飄散,帶著角角落落的蟲啾,進入熟睡者夢中一一在人畜的夢中,它一定是綠汪汪的,紫花爛漫后,又變得紫汪汪的。被“感染”的田野是紫色的,村莊是紫色的,深邃的天空是紫色的,雞犬之聲和畜叫聲也是紫色的。
許多年后,我們這些曾經的嘎小子告別故鄉在外的,與一直堅守在村的,相聚時說起,做過的苜蓿夢竟出奇地一致。夢里總是綠汪汪的,也總是紫汪汪的,苜蓿汁兒滴滴答答,好多次在太陽下,從畜院一直滴答到家中。
說起來總免不了感嘆:即便是一直在村的嘎小子也多年未見紫首蓿了,它們與村中逐漸消失的畜們,驢呀馬呀牛呀,一起消失了。告別故鄉在外,再見紫苜蓿竟是在自家小區門口,小販大聲叫賣著,與叫賣甜苣菜和蒲公英一樣,幾塊錢一小塑料袋,或抓堆兒。
有的小販好像是吃苜蓿吃出來的,會告訴你頗多吃法,如姜汁苜蓿、粉蒸苜蓿,首蓿丸子、苜蓿煎餅、苜蓿鍋盔,苜蓿菜卷、苜蓿蛋糕,苜蓿土豆泥、苜蓿菜炒肉絲、腌豬肉拌苜蓿…而且這些搭配十分“綠色”,也有營養,在他們口中可以稱得上無與倫比。
你聽得一愣一愣一一或許你只吃過苜蓿窩頭和涼拌苜蓿。苜蓿窩頭有玉米面做的,也有雜糧面做的。用金黃的玉米面做的,特別是剛蒸起來的,熱騰騰地拿一個上街時會紛紛吸引目光。從街上回到家中,脫下上衣抖一抖,會從衣背上抖下一大把眼珠子,有人的豬的狗的雞的,其中最執著的是狗的。回頭從窗上去瞭,一雙跟至院門口的狗眼兒正巴望著。
至于涼拌苜蓿,最簡單的做法僅是用開水焯一下,往里捏點兒鹽巴即可。肯奢侈的話,倒半勺胡麻油燒熟了,炸幾段辣子,再放一撮“賊麻花”。“賊麻花”變色生香時,欻地熗到苜蓿上面的蔥花蒜上,然后澆上老陳醋。不管是就上吃,還是調上高粱面魚魚或莜面栲銠銠,再佐點兒腌水蘿卜什么的吃,都叫人呼呼嚕嘈入口,要怎么香有怎么香。
在吃了苜蓿窩頭和涼拌苜蓿的晚上,我常會做一個古怪的夢:在苜蓿地的烽火臺上,一株苜蓿長成了一棵樹,紫色的花朵比蜀葵還大。苜蓿籽發芽破土,仙草似的越長越高,向著太陽、月亮、星辰,一截一截長成樹。樹上掛著一串兒童謠:
紫苜蓿,紫苜蓿,冬天去,春天來。
去了睡大覺,來了碧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