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熱浪下，如何保護老年人？

86歲的鄧英住在上海市長寧區北新涇街道新涇五村居民區。像往常一樣，上午9點，她來到居民區社區綜合服務體“吾愛家”二樓的閱讀空間。這里的空調隔絕了外面的熱浪，鄧英和幾位在此避暑的老年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近兩年，上海夏天氣溫格外高，尤其是今年8月中旬以來，經常超過35℃。在“吾愛家”，每天都有幾十位老年人前來避暑，“這里比家里省電，比商場舒適，還有各種活動”。

8月30日，上海市氣象局通報，當地連續25天的高溫天氣，打破了1926年連續24天的紀錄。據中國氣象局消息，今年全國平均高溫日數為8.5天，為歷史同期最多。同樣的高溫，對老年人的影響尤為顯著。《柳葉刀》發布的《2023年健康與氣候變化倒計時》報告顯示，全球范圍內，與1990—2000年相比，2013—2022年65歲以上人群的高溫死亡人數增加了85％。隨著天氣愈加炎熱，如何保護老年人，已成為衛生系統、基層治理和城市更新面臨的現實考題。

致命高溫

受副熱帶高壓影響，浙江高溫預計將持續到9月初。近期，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李雨林接診了多位老年患者，他們在高溫天氣下出現經典型熱射病癥狀。“多數老年患者在家中發病，有時過了數小時才被發現。”李雨林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些老年人的發病表現為乏力、全身不適、意識障礙等癥狀，有時還伴隨發熱。

“接診后，醫生主要進行對癥處理，及時給老年人降溫。”李雨林介紹，相比其他人群，老年人基礎疾病更多，高溫容易誘發或加重病情。例如老年癡呆、腎功能不全患者在高溫下癥狀可能加劇。一些患者出現并發癥，需轉入相關科室，由于臟器功能較差，部分病例甚至會最終死亡。

今年3月開始，廣東省肇慶市高要區中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盧輝常跟隨救護車出診。他經常遇到中暑的老年患者，有人因空調定時關閉、關門窗睡覺，室內通風不良而中暑；也有人為避免起夜少喝水，出現脫水或熱暈厥。

盧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老年人隨著機體功能退化，體溫調節敏感度下降，不如年輕人耐熱、耐寒，有的老年人需要長期服藥，有的降壓藥有利尿的作用，容易導致脫水，加大中暑風險。一些老小區或農村住房抗熱性能差，通風條件不足。

清華大學萬科公共衛生與健康學院教授黃存瑞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隨著全球變暖，夏季的極端高溫天氣越來越頻繁、范圍更廣。“高溫熱浪帶來的超額死亡風險在增加。”他的團隊的測算結果顯示，過往幾年，在華東、華北和西南等地區，極端高溫事件導致了一定數量的老年人過早死亡。

2024年發表在《自然-通訊》的一項研究指出，到2050年，全球預計有2.46億老年人暴露在危險高溫環境中，亞洲和非洲老年人口增長最快，加上氣溫顯著升高，暴露人數最多。

黃存瑞介紹，如果高溫伴隨高濕，形成“桑拿天”，會阻礙汗液蒸發，人體散熱機制隨之失效，核心體溫急劇升高，加重心血管負擔。濕度與高溫疊加，還會讓人體長期處于應激狀態，對患有心腦血管、慢性呼吸系統或腎臟疾病的老年人尤為危險。

黃存瑞等人2024年發表于《自然-醫學》的一項研究指出，身體機能和認知功能的衰退，會顯著增加老年人高溫下的死亡風險。例如，失去日常活動能力、長期臥床、無法獨立進食洗漱，或出現記憶力減退等認知障礙，都會加大風險。

2022年肇慶出現異常高溫，盧輝切身體會到氣溫變化對老年人的影響。這一年隨救護車出診的時候，他遇到了68歲的陳大爺。當天，室外溫度38℃，室內濕度高達85％。鄰居發現陳大爺許久沒有出門，推門進入房間后，熱浪撲面，看見他仰面躺在床上，面色通紅，嘴唇干裂起皮，呼喊毫無反應。

盧輝趕到時，陳大爺體溫已達40.2℃，皮膚滾燙，卻沒有汗珠，這是因為在長期高溫、高濕環境中，汗腺早已“罷工”。雖沒有嚴重基礎病，但陳大爺因核心體溫過高、持續過久，最終出現不可逆的多器官損傷。盧輝介紹，陳大爺在家只開風扇，子女為他安裝的空調還是嶄新的，“超過一定溫度，風扇的降溫作用就很有限了”。

2023年起，盧輝在養老院開展科普講座。他發現，單純講道理難以奏效，就用案例演繹、情景表演和制作卡片等方式，把真實病例改編成老年人容易理解的情境，例如“不開空調關窗也會中暑”“晚上少喝水會導致脫水”等。在不同地區，他還會結合當地情況科普。“比如在珠海這樣的沿海地區，不少老年人患有關節炎，高溫、高濕會加重疼痛，結合這些切身之痛解釋熱浪危害，他們更容易產生共鳴。”他說。

高溫還會加劇老年人的心理問題。盧輝介紹，南方一些地區高溫可持續到10月甚至11月。老年人若長期待在室內、缺乏社交，容易產生焦慮，可能引發相關心理疾病。而部分抗抑郁藥物會影響體溫調節中樞，服用這類藥物的老年人更容易中暑。

“以健康為中心”

7月31日，國家疾控局印發文件，成立“國家氣候變化與健康專家委員會”，旨在讓專家在氣候變化健康適應領域發揮作用。

作為專家委員會成員，黃存瑞認為，從只預報高溫天氣，到如今預警健康風險，標志著氣候變化健康風險應對策略從“以氣象為中心”轉向“以健康為中心”。

黃存瑞是國際上較早從事氣候變化與健康影響研究的專家。他認為，學界在利用數據分析高溫帶來的影響方面，已有很充分的證據，但目前國內公共衛生體系仍缺乏針對高危人群的健康風險主動監測，數據多為事后統計，難以實現前瞻性干預。同時，衛健、氣象、民政、電力等部門間條塊分割，協同機制不完善，預警信息也未能有效轉化為具體防護行動。

黃存瑞介紹，針對老年人的高溫防護，理想的體系應具備分級分區的精準健康風險預警和廣泛的社區科普動員。在應急響應上，關鍵在“最后一公里”，所有政策和預警須通過社區網格和志愿者，落實到每一位高風險老年人身上。

“缺乏社會支持會顯著增加老年人的高溫風險。”黃存瑞介紹，一旦出現熱相關疾病，無人及時發現并送醫，就可能錯過黃金搶救時間。“社會支持至關重要，家人、鄰居或志愿者一個電話、一次探望，不僅能傳遞信息，也能發現險情。”他說。

“到了夏季，我們對老年人會緊繃一根弦。”新涇五村居民區黨總支書記馮冰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暑期之前，社區會通過微信群提醒居民注意防暑，并公布活動中心的開放信息，還會安排電影放映、集市等活動，吸引老年人到“吾愛家”避暑。社區還開展“手拉手”計劃，由剛退休的“小老年人”作為志愿者，結對幫扶年紀更大的老年人。

新涇五村居民區常住人口3800余人，其中老年人比例超過40％，高齡、獨居和空巢老年人較多，社會化照料需求突出。馮冰清介紹，社區會對老年人情況進行登記排查，重點關注獨居和高齡群體。一些九旬老年人幾乎每天都會到“吾愛家”，干部和志愿者會特別留意，如果有某天沒來，就會打電話確認情況。

長寧區發展改革促進中心主任冒勤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新涇五村居民區能在高溫中關照到老年人，一方面，在于打造比家里更舒適的公共空間；另一方面，依靠志愿者和社區干部結對陪伴，把老年人帶到社區。幫助老年人應對高溫背后，涉及街道事務、民生保障和社會治理等多個政府條線。“這些條線到了基層，必須由各部門坐下來討論，形成一個融合的方案，這是實際問題倒逼的基層治理改革。”他說。

在“吾愛家”的一樓，不少老年人會聚在一起打牌、織毛衣，或照看放暑假的孩子。和鄧英一起在二樓的幾位老年人，大多是高齡獨居老年人，她們在小區住了幾十年，此前彼此卻不相識。經社區引導后，她們一邊避暑，一邊每天聊天，逐漸融入集體。對她們而言，這里已成為日常生活的重要場所。

“氣候相關的事情打包一起做”

家住東北的鄭芳父母今年76歲，住在一套約60平方米的高層住宅里。在他們的記憶中，東北的夏天靠著涼席和風扇就能度過。但近兩年，炎熱加劇，原來的降暑措施已不夠。今年最熱的幾天里，鄭芳說服父母安裝空調，卻因安裝工人緊缺，需排隊半個多月。“一年里真正炎熱的時間只有幾周，所以我們計劃明年提前安裝。”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往年夏天，鄭芳的父親常在江邊涼亭散步，與其他老年人下棋。今年，高溫疊加強降雨，他和許多老年人外出次數明顯減少。北規院弘都規劃建筑設計研究院高級工程師王虹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氣候變化意味著過往的氣象災害應對經驗不足以應對未來的挑戰。傳統上，城市會按照自身氣候特點進行基礎設施和應急管理方面的準備。伴隨著氣候劇烈變化，如東北、華北等區域的高溫災害天數增加，則有必要不斷完善目前的災害應對方案。

“一方面，可以考慮開放更多具備空調條件的公共空間和場所，公園內設置噴霧降溫設施，允許市民進入地鐵站通道納涼等；另一方面，可以加強樓體保溫改造，避免室外溫度對室內造成過高、過快的影響，降低空調能耗。”王虹光認為，和高溫相比，洪水、暴雨等災害的沖擊更加具象，基礎設施和應急機制也較為成熟，高溫帶來的風險過往一度被低估。

黃存瑞認為，高溫風險除了來自高溫這個“致災因子”本身，也和地區的應對能力、人群的脆弱性有關。在一些快速發展的北方城市群，以及基礎設施老化的中心城區，老年人面臨的健康風險可能比在南方一些適應能力較強的地區更高。

他介紹，在華北、江淮等氣候轉型區，熱浪突發性強、晝夜溫差小，夜間氣溫居高不下。與常年炎熱的南方相比，這些地區的建筑防暑設計，公共基礎設施，如電網負荷和空調普及率等方面也存在短板。快速城市化帶來的熱島效應，使中心城區溫度顯著高于郊區。老年人密集的老城區，其面臨的高溫健康風險也更高。

在高溫等外界災害的沖擊下，韌性城市能保持主要功能正常運轉。為應對極端天氣，北京、上海、深圳、南京等地都將韌性城市建設列入政府工作報告或納入城市總體規劃。韌性城市建設也被寫入國家“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今年5月發布的《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持續推進城市更新行動的意見》中，明確提出要大力實施城市更新，打造宜居、韌性、智慧城市。

上海市經濟信息中心綠色發展研究部分析員春漁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綠色低碳著眼于氣候變化的減緩，韌性側重適應，二者同屬氣候變化議題，韌性關系到安全，被視為剛需。社區作為城市最基層的治理單元，減緩和適應的兩方面責任相同，通過建設韌性社區，也能帶動綠色低碳設施的完善。

冒勤介紹，從能源的角度看，把居民集中到公共空間使用空調，比各家各戶單獨開啟能耗更低。“綠色、低碳和韌性都源自氣候問題，無論從學術還是基層治理的邏輯來看，都不應割裂，而是要把氣候相關的事情打包一起做。”他認為，在高密度居住社區，應對高溫不必額外開辟避暑場所，而是依托既有公共空間拓展多種功能，從而實現全社會成本的最小化。

“吾愛家”所在位置原本是一個半地下自行車庫，2021年在上海城市更新背景下改建為社區綜合服務體，裝修和完善的過程中，同步實現了韌性和綠色的功能建設。如今，地下一層仍作車庫，地上空間則向居民開放，僅留少量房間供居委會辦公。前述北新涇街道工作人員認為，從城市更新角度看，韌性和綠色等功能的增設與無障礙設施類似，改造比建設的成本高，最好在建設之初就納入考量。

當前，城市更新進入新一輪周期。2024年，全國城市更新完成投資約2.9萬億元。今年6月，財政部公示了20個擬支持城市名單，未來幾年中央財政將補助超200億元，探索建立可持續的城市更新機制。業內專家認為，為應對高溫熱浪，城市更新可以從建設生境花園、完善社區服務設施、挖掘共享資源等很多角度開展工作。

冒勤介紹，新涇五村的實踐經驗被總結為一份《綠色、低碳、韌性社區有機更新手冊》，手冊中提出了公共避暑點、建設15分鐘生活圈等更新路徑。在他看來，如果把所有氣候條款和標準都下壓到基層，往往會讓社區打退堂鼓。“我們希望在不同部門標準的基礎上，形成適配社區經濟和治理水平的指標體系，類似我們開發的手冊一樣，既具有普適性的指標，又需要社區因地制宜，這樣才能推廣到更多城市。”

（文中鄧英、鄭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