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生活空間

近日，如果去到城中新晉打卡熱點——西岸夢中心，就一定會被廣場旁邊高高豎立的柱形電子屏吸引住目光，環繞式的屏幕不間斷地滑過那些色彩鮮艷，線條簡單的畫面，我們可以看到跟我們一樣在廣場上活動的人們、在花園獨坐的老人、擦肩而過打著招呼的鄰人，甚至是癱坐在地鐵座椅上的人，映襯著電子屏上方的藍天白云，就像是小時候的繪本跳躍著在眼前展開，又似乎是一部讓人想要一直看下去的電影，訴說著關于這個城市的故事。時不時跳出的文字，在跟我們打招呼“我在天空里畫畫，像開了一扇窗，然后，相互遇見，說一聲：‘儂好’！”

這正是藝術家與合作的“西岸風井”數字公共藝術項目《天際面》，這件作品來自藝術家十年來在上海各個空間、各種時間創作的手機繪畫，每一個畫面都來自于在這個地方生活的瞬間和獨有的城市節奏，而這個電子屏則是用原本作為基礎設施的風井打造而成。與此同時，他還發出邀請：“我邀請大家用手機作畫，共創屏幕時代的‘風景\"”，期待著與廣場上的眾人共同演繹一場以藝術成就一幅上海的城市意象。

從城市這一形態誕生之時起，藝術便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和縫隙中開始扎根、生長，正如《城市意象》的作者凱文·林奇所說：“城市是人創造的，城市給人最精彩的感覺應該是‘起源于藝術，發展于需求。”那么，到如今的數字時代，城市中生活、移動的人們，究竟需要怎樣的公共藝術？公共空間中的藝術實踐又如何滿足人們的需求？

劉毅的這個項目以及他長期從事公共藝術活動所秉持的理念，或許能夠給予我們一些啟示。在他出版的作品集《一起》的序言里，藝術家丁乙為他這個“一起”的理念做了很好的詮釋：“作者 （劉毅）試圖用呼喚的形式在一系列的‘一起’中討論公共藝術的理念和維度，藝術不再是藝術家個體思辨的單一行為，它來源于‘我們’‘你、我、他’，是一個平行的時空。可以說，作品的來源和你有關，我為此而創作，作品表述著我們共同的經驗，以及這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并且話題始終圍繞我們一起互動所達成的解決某一特定問題的最終目標。”當我們再次聚焦《天際面》這一項目時，首先，畫面的內容是日常的，包含著你、我、他都曾經或正在面臨的生活場景，是與大家共享的“視覺日志”，我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其次，他所使用的媒介是可達的，甚至是必達的，是我們都在使用的手機或者平板電腦，而他的繪畫語言又是平實的，邀請著我們每個人用手指在電子屏上畫出自己的所見所聞。這也正應和了劉毅的另一個長期實踐的藝術項目—“鳥鳴電臺”，他邀請人們用手機錄下自己聽到的鳥叫聲發送給他，由他進行匯總并分享在社交網絡，旨在“發現并分享身邊本有的美好”。最后，也是一個城市的公共藝術最為重要的一點便是在地性，從畫面中，我們可以辨識他的手機繪畫完成于城市中各種不同的場合：公交、地鐵或出租車上，咖啡館或飯店，學校的教室、醫院、馬路邊等，無疑進一步拉近了人們彼此的距離。

顯然，在城市不斷更新、技術高速發展的當下，公共藝術已然擺脫傳統的城市雕塑、宏大紀念碑式的固有語言，開始更加注重參與共享的公眾體驗、媒介的普遍性以及在地性連接。

劉海粟美術館的“粟上海”公共藝術項目則更是將在地性引向更細致的劃分。今年，他們為楊浦大橋腳下、歇浦路渡口的“生境東岸”區域特別策劃了公共藝術項目“本地自然：永恒的朋友”。其中包括了文字及語言學家朱琺和設計師厲致謙合作完成的作品《自然申道》，他們用廢木料制成的林間小道上鑲嵌著朱琺從典籍中選取的“陌生”漢字，并由厲致謙特別設計了字體，這些字都是由“申”字和水、土、蟲、草等偏旁構成，每個字背后的小故事都訴說著這片被遺忘的土地與自然之間的連接。藝術家殷漪的聲音裝置作品《池聲》則放置在生境東岸的池塘邊，一大一小、手牽著手的兩個人行輪廓邀請著人們走進，并從其中隱藏的耳機里聽池塘水底的聲音。這些聲音不僅來自于水波和池塘中的生物，還混雜著黃浦江上的輪船聲和大型機械的嘈雜聲，由此人們對平時很少感知的聲音產生認知，同時也更為關注我們身邊環境中自然和非自然的界限。

當然，除了這些短期、可移動的公共藝術項目，對城市生活的人們而言，固定的建筑本身是構成公共空間的重要元素。從早期的城市規劃開始，城市理論不斷更迭，關于公共空間的討論也始終在影響著城市建筑空間的實踐。哈貝馬斯將咖啡館視作公民們觀點和信息自由交換的典型公共空間，而亨利·列斐伏爾則將公共空間的概念再次拓寬，更強調空間實踐在連接城市與人的關系時的顯著意義，只有城市中的人們能夠在空間中進行各種活動，并形成某種抽象層面上的社群，這樣的空間可以被視為公共空間。在此基礎上，建筑藝術賦予人們在身體性層面上的直觀感知，能夠促使人們享受并行使自己在這種公共空間中的權益。

由普利策獎建筑家戴衛·奇普菲爾德歷時17年時間改造完成的洛克·外灘源便是很好的案例，提示我們公共藝術的體驗不僅僅局限在傳統的城市雕塑，而更在于建筑與人之間的關系，如何將公共建筑變為人們開展藝術活動的基點。這個建筑群位于上海著名的觀光景點外灘北端，由一系列歐洲租界時期建造的歷史建筑組成，11棟歷史建筑經過修繕分為兩期漸次揭開面紗。在外灘美術館、永安大樓等樓群環繞之中，由大型的噴水池形成了相對中心的廣場空間，而每幢樓之間的小巷、過道，則提供給人們豐富的視角觀察建筑的各個立面。穿行其間的身體感受，猶如穿梭于歐洲小鎮的街巷，又勾連起上海特有的石庫門空間記憶。如今，人們得以在噴水池的廣場中參加外灘美術館策劃的藝術項目，或與某個藝術符號互動，或者抬頭透過玻璃觀賞特別策劃的戲劇表演等，美術館的外延變得更為豐富。稍一側頭，便又能望見遠處建筑外立面上藝術家鄭波的特別委任作品《樹圖騰》，直達建筑頂部的花、草、樹等，在夜空中兀自亮起，也將藝術、生態和都市景觀的思考連接在一起。可以說，通過對建筑空間的打造，戴衛·奇普菲爾德賦予了這個空間超出日常的想象，并將藝術帶出了美術館，使其流動于這個公共的場所。

此外，值得期待的是，由外灘美術館策劃的外灘建筑節將在今年秋天迎來第二屆，由來自曼谷的all（zone）建筑事務所策劃，以“上海野餐”為主題，希望“形成一個短暫而開放的公共場所，為城市注人溫暖與好奇心，吸引人們前來停歇、交流、聚會與思考”，這正是基于公共建筑空間發展而成的藝術事件。而這樣的藝術事件，包括在上海各個地方舉辦的藝術節、藝術祭早已成為這個城市公共藝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及一種有效形式，它們以節日的形式融入人們日常的生活，又用藝術帶給人們非日常的體驗，同時也印刻進了這個城市的行事日歷，甚至成為上海這座城市的旅游目的和觀光標簽。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在今年春天開啟的“2025社區藝術季”則更是將這樣的公共藝術事件深化、滲透至美術館所在的社區，以“跟著魯迅，開啟社區藝術慢生活”為核心命題，展開“春誦、夏繪、秋演、冬思”對應四時四景的藝術活動。第一季的活動便選擇在魯迅存書室開展“中意版畫鄰里共賞”，邀請了上海美術學院副教授桑茂林帶領大家動手刻印自己的專屬版畫，一方面讓人們能夠親身感受社區的歷史建筑，在內容上也選擇了契合這個地點，也就是新青年時期讓文學、思想廣為傳播的木刻版畫形式。事實上，多倫現代美術館一直以來便非常注重扎根社區，力求美術館“每場活動都將打破傳統展覽的邊界，讓居民放慢腳步，在磚紅色里弄中觸摸藝術溫度，在四季更迭里感受美學浸潤，讓藝術成為社區生活的一部分”。

通過一個個單獨的公共藝術項目、集結而成的公共建筑空間以及定期舉行的公共藝術節，在上海這座城市的公共藝術可以說在各個時空全面地塑造著一個由藝術進行述說的城市文化，借用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的論斷，“城市是一件總體藝術作品”，意味著這座城市具有的某種整體景觀特征，實際上是由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在城市不同的角落、不同的時期共同創造的，而隨著藝術在其中不斷地發生、充盈，我們也越來越多地享受著獨屬于這個城市的多樣性和生命力，林語堂曾經形容過這樣一種狀態：“最好的生活空間，就是我們身處其中，卻不知道自然在哪里終了，藝術從何處開始。”可以說，隨著公共藝術的各種形式在上海多樣地呈現，我們恍然正處于這樣一種生活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