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捕捉技術賦能戲曲傳承與創新的實踐應用

數字技術與戲曲藝術的結合從早期的“技術輔助”階段轉向“融合共生”模式，進而重塑戲曲藝術的整體形態，其中涉及戲曲資料的記錄、保存、展示、傳播等數字化實踐工作。1戲曲藝術的價值不僅體現在文字記錄上，更在于其動態的舞臺呈現。戲曲身段的傳承長期依賴“口傳心授”的方式，精確性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容易出現動作變形等情況。而演員的身體語言是戲曲表演藝術最重要的組成部分，2戲曲動作的記錄變得尤為關鍵。

在助力戲曲動作精準記錄的技術中，動作捕捉技術的發展脈絡值得關注。其雛形可追溯至1914年馬克斯·弗雷歇特發明的一種動畫技術，通過對實時拍攝的電影膠片中角色的動作進行覆蓋繪制，進而創造出更加流暢和自然的動畫效果，也被稱之為“逐幀轉描”。3而后，動作捕捉技術在電影制作、游戲開發等領域廣泛運用。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動作捕捉的精確度和易用性也在不斷提高，運用的領域和場合也在逐步拓展。在動作捕捉技術向多元領域滲透的過程中，對傳統表演藝術的數字化記錄成為重要探索方向。實際上，早在2009年，日本學界就開啟了能劇表演程式的數字化研究嘗試。據中國藝術研究院李玲研究員的調研顯示：“能樂研究所山中玲子教授聯合法政大學設計工學系與能樂演員，利用動作捕捉系統（Motioncapture）記錄能舞程式動作小單元，形成三維的動作單元數據庫，既可以分解也可以連接成一段舞蹈，還可以利用數據庫去解讀、復原古代的舞蹈程式。”4日本戲劇界率先采用高精度動作捕捉技術完整記錄能樂演員的程式化表演與神情特征，實現了傳統表演藝術的數字化存檔。這一創新性實踐很快受到國內戲曲研究領域的關注，并逐漸被引入中國戲曲程式的保存與研究工作中。

近年來，隨著技術發展，戲曲與動作捕捉的融合不斷深化，在建立系統化數字動作資源庫的基礎上，相關數據還被創造性應用于游戲開發、影視制作等領域，賦予傳統戲曲藝術更豐富的現代表達形式，對其傳播傳承產生了深遠影響。

動捕技術助力戲曲表演技藝數智傳承

國務院于2008年3月28日出臺《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其中提道：“要運用文字、錄音、錄像、數字化多媒體等各種方式，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真實、系統和全面的記錄，建立檔案和數據庫。”這一政策的出臺，在為非遺保護工作指明方向的同時，也為傳統文化的傳承提供了有效路徑。動捕技術進入戲曲領域，為戲曲動作保存和戲曲表演數據庫的搭建開拓了新方向。以動作捕捉技術為核心技術，通過對動作表演的精準化采集實現戲曲藝術的數字化沉淀，依托數字資產庫構建可復用的資源體系，最終在教學、傳播、創作等多元場景中激活傳統戲曲的當代價值。2016年，安慶師范大學師生團隊利用慣性動作捕捉技術對黃梅戲角色動作進行采集并分析處理。此次實驗初步構建的黃梅戲標準動作庫，是對戲曲表演“形”的三維記錄，為后續的數字化應用奠定了數據基礎。2019年，由北京西城區委宣傳部聯手諾亦騰帶來的“數劇京韻”京劇數字傳承與創新體驗項目，將京劇名段、經典動作等元素與動作捕捉等創新科技相結合，打造京劇文化數字資產庫。這種資產庫的價值不僅在于保存，更在于為跨界創作提供路徑，使京劇元素能靈活融入動畫、游戲等當代載體。文化和旅游部重點實驗室資助項目“適配真人的中國傳統戲曲仿真表演系統研究與開發”，研發了一套虛擬仿真的戲曲表演系統，于2022年成功結項。該項目運用立體頭盔和動作捕捉技術，結合慣性動捕系統和設定的標準化的室內表演環境，對戲曲表演數據進行批量采集，為戲曲專業學員和愛好者提供了大量表演數據。°這種規模化采集模式，既保留了單個動作的精準性，又能覆蓋不同劇種、不同角色的表演體系，形成更具普適性的戲曲動作數據庫，為戲曲傳承從“個體化”向“系統化”轉變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撐。

此外，動作捕捉技術在戲曲領域的應用，已從單純的記錄保存，深度融入高校課程建設與人才培養體系。2020年，東南大學開設的《昆曲表演藝術虛擬仿真實驗》課程入選國家一流課程，并在國家虛擬仿真實驗教學課程共享平臺上線。該課程由東南大學攜手江蘇省昆劇院共同打造，交互式課程中的動作表演仿真設計，對真實的演員表演進行了全身的動作捕捉和數據處理，最終應用于三維虛擬角色中。該課程的上線，意味著戲曲領域的動作捕捉技術從實驗室走向了規模化的教學應用，為全國高校的戲曲相關專業提供了可復制和推廣的數字化教學資源。由上海大學主辦的國家藝術基金2024年“昆曲藝術數字化設計與創作人才培訓”項目，運用動作捕捉技術，對蔡正仁、李鴻良、俞玖林、單雯等梅花獎演員的表演展開記錄。該技術不僅能重現演員的表演動作，還能深人表演細節，通過數據分析對動作的力度、節奏、幅度等關鍵要素進行量化研究。同時，依據動捕記錄的數據可生成各類數字人進行再創作，而這些數字人的表演動作因源自演員的動捕動作，能夠保持原真性。東南大學與上海大學的這些實踐，為戲曲表演的傳承和教學提供了更科學的依據，在傳統戲曲藝術與現代數字技術的融合進程中邁出了重要一步，也為跨學科人才的培養提供了范例。

隨著動捕技術的不斷運用和更新，技術的簡化性與易操作性增強，使得更多人能夠運用這項技術對動作表演進行記錄，極大地降低了技術應用的門檻。早期的動捕往往需要復雜的傳感器穿戴、專業的操作人員和特定的拍攝環境，成本高昂。然而，近年來的創新如“基于人體姿態估計的京劇虛擬人物互動系統”以及基于無穿戴人工智能AI視頻動捕核心技術打造的平臺“友戲君”中，都僅需要普通相機拍攝的視頻，即可捕捉人物的動作并生成3D動作數據，將表演動作遷移到虛擬人物身上。這種“去硬件化”的突破，不僅省去了穿戴傳感器、標記點粘貼等步驟，更擺脫了對特定拍攝環境的要求。當技術不再被復雜的操作與高昂的成本束縛，其真正的價值才能在教育、藝術、文化等場景中真正展現。

AR京劇短片《真假美猴王》

動捕技術驅動戲曲元素與游戲角色重塑融合

近年來，戲曲元素頻繁地融人游戲的角色設計中，讓傳統文化與現代科技在碰撞中實現融合與創新。在動作捕捉技術的助力下，戲曲與游戲的結合愈發緊密。通過精準捕捉戲曲演員的身段與神態，將獨特的戲曲韻味完美賦予游戲角色。《原神》中角色云堇的設計與傳統戲曲元素結合，其過場動畫《神女劈觀》巧妙融入戲曲動作，基于京劇中的亮相、旋子、舞花槍等表演程式進行動作設計。動作捕捉技術亦成為戲曲人物形象與游戲敘事連接的技術橋梁，《逆水寒》推出的“梨韻閣”系統，將《牡丹亭》《花木蘭》等經典劇目的戲曲人物植入游戲主線，其動作捕捉不僅涵蓋舞臺表演，也延伸至劇情互動層面。游戲《黑神話·悟空》中的動捕演員在打斗場面中融人戲曲元素，使得場面既激烈又富有美感。

對戲曲的動作捕捉需要演員借助表演技巧，精準呈現人物的動作與神情，進而深入探尋并傳遞其內心的情感和性格，讓觀眾真切感受到角色的鮮活與戲曲的魅力。故將戲曲元素融入游戲人物形象，專業戲曲演員與游戲創作團隊的合作顯得尤為必要。“由于戲曲表演的自身特點，戲曲動畫表演捕捉的復雜程度高于普通動畫捕捉。”\"這也凸顯了技術與藝術雙方協作的必要性，既需要專業戲曲演員提供藝術指導以確保表演的“正統”，又依賴技術團隊的技術設備實現“游戲化”。戲曲名家的參與為動作捕捉提供了“藝術范本”，保證了戲曲人物表演的準確性與藝術性。

《王者榮耀》中的上官婉兒以越劇名家茅威濤演繹的梁山伯形象為基礎打造限定皮膚，運用動作捕捉技術復刻越劇名家的身段。而青年戲曲演員的加入則為戲曲人物形象更貼近游戲年輕受眾的審美。上海越劇院青年演員王婉娜和李旭丹在《絕對演繹》中與上海越劇院聯合推出“絕對演繹 × 越劇《紅樓夢》聯動”中，分別擔任林黛玉和賈寶玉兩個角色的動作捕捉演員，她們不僅精準把握了角色的戲曲身段和神情，還憑借自身對年輕受眾審美偏好的感知，讓這兩個經典戲曲角色在游戲中呈現出“藝術化”“年輕化”并存的形象。同樣，在《和平精英》與上海京劇院進行合作中，由上海京劇院優秀青年演員趙宏運與陳藝心親自參與該時裝的出場動作捕捉設計，他們以武生武旦的經典身段為靈感，將戲曲動作融入游戲設計。這些青年演員與動捕技術的聯動，在保證戲曲動作正統規范地呈現在游戲當中的同時，又增添了年輕化色彩，讓傳統戲曲在游戲場景中煥發新的生命力。

動捕技術賦能戲曲程式在動畫電影中的運用與創新

動作捕捉技術的應用，讓戲曲藝術在動畫媒介中的呈現更貼合其本身的程式規范，也更富傳統韻味。借助技術賦能，動畫作品得以延續戲曲藝術特色，自然地傳遞出傳統藝術的質感，契合現代觀眾對經典韻味的審美需求。在《哪吒之魔童鬧海》中，哪吒的“定場詩”段落借鑒了京劇大師蓋叫天在《惡虎村》中展現的“走邊”技巧，這種深植京劇表演特質的動作，通過高精度動作捕捉技術轉化為數字形態，讓傳統韻味在動畫中得以鮮活呈現。制作團隊邀請專業戲曲演員對動作進行演繹，以其對京劇身段、步伐、眼神等細節的精準把控為基礎，借助Vicon光學捕捉系統采集表演數據，將這些高度程式化、承載著特定文化意義的動作符號被精確記錄并轉化為數字數據，最終實現了動畫角色與戲曲動作的適配。這種呈現方式不僅讓戲曲動作中的神韻在數字角色身上得到體現，更強化了戲曲動作的戲劇張力，使傳統戲曲的動作美學在影視作品中獲得了新的表達空間。同樣，在動畫電影《白蛇：浮生》中融入寶青坊《西廂》的戲曲表演片段，中國戲曲學院的專業學生擔任該片段的動捕演員，使得動畫人物的表演更加生動且嚴謹，增強畫面的視覺美感。

動作捕捉技術的進步，也為戲曲動畫創作本身帶來了突破性可能。中國藝術科技研究所2020年自主課題“基于AR技術的京劇藝術表現研究”，邀請國家京劇院的演員共同合作，研發錄制了AR京劇實驗短片《真假美猴王》，進一步拓展了戲曲動作表演的呈現方式。該短片將動作捕捉技術與數字動畫和京劇動作表演結合，極大增強了劇目的視覺效果與觀賞性。陜西藝術職業學院推出的動畫短片《秦韻芳華》是首部由秦腔數字人演繹的動畫。秦腔以“粗獷豪放”的風格以及“夸張有力”的動作著稱。制作團隊通過對秦腔表演中“吼”“喊”時的身段、亮相時的造型等關鍵動作特征進行提取與數字化建模，利用動作捕捉技術記錄，轉化秦腔演員的表演，使數字人不僅能夠精準還原秦腔動作的力度與張力，更以數字形態打破了傳統舞臺的時空限制。這極大地拓展了秦腔這一地方戲曲動作美學的傳播廣度與可能性。

結語：在技術與藝術間的平衡

數字技術與戲曲藝術的深度融合，為傳統藝術的傳承與發展開辟了新路徑。從表演動作的數據記錄、游戲角色的生動塑造，到動畫媒介的創造性呈現，動作捕捉技術的運用不僅革新了戲曲資源的保存與傳播方式，更激活了傳統藝術在當代語境下的生命力。

動作捕捉技術對戲曲動作的記錄，本質上是對“形”的量化復刻，卻難以觸達表演藝術的“神韻”。戲曲表演的獨到之處，恰恰藏在那些無法被數據編碼的細微之間：演員運腔時與身段相契的呼吸節奏，悄無聲息地傳遞著情感起伏；眼神流轉中一閃而過的嗔癡怨喜，是角色豐富的內心獨白；水袖翻飛的幅度、臺步行走的輕重緩急，都承載著表演者對角色與劇情的個性化詮釋以及對劇情的獨特理解與生命體驗。這些“寫意”的細節，構成了戲曲最本質的美學特質，而技術對精準度的追求，往往容易將這種靈動的“韻味”簡化為標準化的數據參數，消解了表演中最富生命力的“留白”與“寫意”。

更深層的問題在于，戲曲作為劇場藝術的核心價值，在于演員與觀眾身處同一空間時產生的特殊聯結。臺上一個即興的眼神交流、臺下觀眾的一聲喝彩，這些瞬間的情感互動共同營造出獨特的劇場氛圍。這種“在場性”所催生的藝術感染力，是數碼技術永遠無法復刻的。當演員的表演節奏與觀眾的呼吸在同一時空里共振，當臺上臺下的情感在觀演過程中逐漸升溫、交融，這種唯有現場才能體會的藝術魅力，遠非數字化復制所能企及。若過度依賴技術手段，甚至可能將這種充滿生命力的藝術互動，簡化為冰冷的數字符號傳遞。因此，未來的戲曲數字化發展，仍需在技術創新與藝術規律之間找到平衡。技術創新本是助力戲曲傳承保護的手段，更是拓展其藝術表達的延伸，能為戲曲注人新的活力，催生出更多元的創作形態，但它終究是服務于戲曲本體的工具，絕對不可能取代劇場藝術的核心地位。

作者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