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深秋的天氣清新凜冽,天際湛藍高遠。
長途客車在小鎮十字路口緩緩停下,我拖著行季下車,一股帶著寒意的涼風從西北方向緊貼地皮漫過來。我裹了裹身上單薄的針織外套,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小鎮還是原來模樣,只有原先東頭兒堆廢品的一片老舊平房改造了,并排蓋起三棟樓,靜靜仁立的樣子像沒來得及點燃的三炷香。小鎮很小,貼白條瓷磚的舊建筑落滿灰塵,幾輛紅色出租車停在路邊,都在百無聊賴地等活兒。看到有人下車,就三三兩兩地朝這邊走來,隔十來步遠就問:“走不?”
稍遠處一輛出租車車門敞開,司機一條腿斜伸出來支在車門外,正看向這邊。陽光晃眼,他撐開手掌搭在額頭上。我慌急低下頭鉆進最近一輛車里,說:“韓村。”發動機發出低沉的嗡鳴,車尾排氣管冒出濃烈的尾氣,混合被風卷起來的灰塵向上方升騰蔓延。車子相互交錯時我看清了他的眉眼,家喜哥身材是發福了,神態和模樣跟小時候丁點未變。
車子行駛在柏油路上,車窗外連綿的小山被霜打了,植被給染成了深紅絳紫明黃墨綠淺綠等不同顏色,一團團一簇簇嚴絲合縫地銜在一起,幕布似的從上至下鋪展開來,把山裹成“五花山”了。山下的小河也瘦了,在裸露出白石頭的河床上勾勒出細長的腰線,纖巧處看似如柳枝般一折就斷,可韓村的人都知道,它有著韌勁呢!
車內機油味刺鼻,空氣黏稠滯重。
看著窗外飛快后移的熟悉景物,疲憊、眩暈,像置身在虛幻的夢里。
司機從后視鏡打量我一眼,問道:“妹子,不年不節的,怎么從城里回來了?”
“總做夢。”
司機從鼻腔里哼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總做夢。在似睡非睡的淺眠期或清晨或午夜,總是夢見相同的場景一一黑洞。廣州的天氣跟鬧著玩似的,雨說下就下。我咽下九粒逍遙丸,安神助眠很管用,閉上眼睛安靜地聽雨水落在物體表面的滴滴答答聲。先是珠落玉盤般清脆清晰,雨滴漸漸變大,聲音遙遠而蒼茫,連成一片,仿若從無垠天地間鋪陳而來,彈濺起白茫茫的水霧。它又來了,黑洞橫陳在水霧中,一眼望不到頭。我站在洞口窺探,沒有一絲光線,黑得純粹深邃。一股沒來由的力量吸引我走進去,空間如錐體無限擴大又杳杳無涯,我迷失在縹緲的黑暗中,被幽深的恐懼攫住了。至黑蒙住我的眼睛,向前走,腳下空無一物,忽悠一下,就是無盡的墜落。我驚坐起來,雨已停,有微弱的晨曦照進屋子。給母親打電話,她狐疑地問,總做一樣的噩夢?難不成有臟東西附身上了?她說村里韓半仙,就是你韓伯家二嫂,看事看得可準,回來讓她瞧瞧。我說忙。母親嘆氣,總說忙。借著漸明亮的天光,瞥見床頭柜的日歷翻開的一頁上印著一叢爛漫的野菊花,下面有一行小字:清霜滿地凋零急,正是黃花得意時。一晃又是野菊花盛放的季節,我跟母親說,好,我回去。掛掉電話,內衣早被冷汗浸濕了。
韓村是小鎮下轄的村子,離得不遠。車子跑完一個大“S”彎,右手邊能看見田地,地勢比馬路矮一截,先是歪歪扭扭的田埂圈起一塊塊水田,然后是大片的旱田。旱田南面有一棟棟散落的紅瓦灰墻的房子,車往里一拐,韓村到了。
我是早晨從白云機場搭飛機到沈陽,接著坐大巴到小鎮,再搭了一截出租車,等到家時,天都要擦黑兒了。母親在院子里撿剛收回來的玉米棒,回頭看見我進院,直起腰身,手里玉米棒滑到地上,摔掉的玉米粒崩得哪兒都是,幾只母雞悄沒聲地蹠過來啄食。她嘴唇抖動著,沒發出聲音。“媽。”“死丫頭,”母親捏下我肩膀,鼻頭先紅了,“你可是回來了。”
姜小菊出事后,我再也沒有辦法像從前一樣不知憂愁為何物。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連家喜哥都說我改了調性。從小鎮考出去,在大城市上班,回家的時間刻意減少,三年沒回來了。
一條道路由東向西貫穿韓村,把村子劃分南北兩部分。我家住道北,房子坐北朝南,院落延伸至路邊。院子東側是十多米長的廂房,房子朝東開門,背立面墻正好是我家的東側院墻。廂房是公家財產,村長去鎮上找供電所給接了三相電,廂房變磨坊。韓村的人家大多姓韓。有一天姜小菊爸媽拖著她來投奔韓家喜家,聽說跟韓家喜他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村里突然來戶外姓人家,母親和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嚼一陣兒舌根,說姜小菊這丫頭長得俊,卻遇見個啞巴媽,嘖嘖嘖造孽呀。村長把磨坊辟出一間房給姜小菊一家住。她爸體格又瘦又小,臉面蠟黃,好像單薄得一扒拉就能摔個跟頭,卻硬是在墻上鑿出四四方方一小扇窗戶。窗戶安裝上拇指粗的鐵棍,鐵棍里面擋著藍花布簾子。我常常臉貼在欄桿上喊:小菊,姜小菊。家喜哥的家住在道路斜對面,一聽見我喊她,就從屋子里嘭嘭嘭地跑出來,跑到大門口停下,伸長脖子往外看。看到姜小菊趿拉一雙大鞋也嘭嘭嘭地跑出來時,細長的眼睛里立時生出亮晶晶的小星星,嘴一咧,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他尖削的小下巴頦抵在大門上,看著我牽姜小菊的手去采菊花。我回頭瞪一眼,他做個鬼臉,縮縮脖子跑進屋了。
村東的田地邊有一條很寬的壕溝,是澇季山水沖下來的,壕溝里和兩邊的土堆上長滿了刺玫、雜草和成片的野菊。秋天,落葉飄零,青草枯萎,各色野花也謝了,唯有野菊,一夜之間盛放。從溝下向上望去,鋪天蓋地金黃色的花朵明艷動人。母親不讓我去采菊花,她說三瘋子總在離壕溝不遠的一棵榆樹底下睡覺,女孩子家家的避他遠點。家里大人們忙著秋收,我就和姜小菊偷偷地去。后來她出事了,我再也不能在窗口喊她了。每次走在院子里,路過那扇窗,胸腔里都像跳躍著一頭鹿,鹿的每一蹄落下,都重重地踩在五臟六腑上。有一次我強忍劇烈的心跳,雙手扒在鐵欄桿上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像個無底的深淵。一個捧著菊花的女孩背影在黑暗中越發清晰地顯現出來,看不見面容。我渾身僵住,緩過神兒來才哇的一聲,嚇得撲進母親懷里。
窗戶被母親一根又一根釘上了木條,封住了,也封住了里面的黑暗。后來每次夢見黑洞驚醒過來,渾身酸疼,才想母親釘木條的那每一釘,都是敲在我身上。那一排窄木條在風吹雨淋中朽了,縱切面上致密的帶狀紋理模糊了,原本堅硬的淺黃色質地變成黑褐色,變形、扭曲、開裂,布滿霉斑。可是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見當年母親釘木條時發出的叮叮聲。
秋日的氣溫早晚清爽,進屋放下行李,我就出來陪母親撿晾在院子里的玉米棒子。暮色里,一群歸來的麻雀落在柴垛上嘰嘰喳喳地叫,院子里溜達的母雞咯咯噠地隨聲應和,還不忘緊跟在我們身后搶掉在地上的玉米粒。我偶一抬起頭,發現天空藍得干凈,像剛剛淘洗過,跟小時候看到的一樣,就連云朵的形態都那么相似。恍惚中,我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
母親小聲絮叨,無非誰家兒女嫁娶了,誰家老人去世了。她枯枝一樣的手指常年勞作伸不直了,指甲縫里塞滿黑垢。每一次俯身,頭發根上新長出來的白像雪一樣醒目,身上散發出來熱烘烘的汗饅味兒讓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眼淚差點兒就掉下來了。就在我傷感的時候,母親又說:“前幾年三瘋子也沒了,家喜他爸給村里開收垃圾車,起早干活時看見倒在垃圾桶那旮昇,一摸都涼了。”母親把一棒玉米狠狠地砸在袋子里,罵道:“這個瘟大災的東西!”
我愣怔一下,陳年舊事不會被時間的流逝自行抹去,只會像玉米棒子里的蟲子那樣鉆進最隱匿的角落。母親一提及,三瘋子的模樣就爬進了腦海里。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因淘氣被爹爹打罵了一頓,生著悶氣沒吃飯就睡了,醒來就瘋癲了。他整天光著膀子,穿一條松松垮垮看不出顏色的褲子,褲腰卡在胯上,常年露出半個屁股蛋子在路上走來走去。
一個溫暖的午后,農閑,女人們扎堆坐在門口的石頭上,聊日子里的一地雞毛,也編排被窩里的那些鶯嗑兒。姜小菊母親是啞巴,在人堆里顯得很安靜,陽光在她灰白的頭頂上打了個溜圓的光圈。三瘋子路過時瞥一眼她胸前軟塌塌的“小山峰”,嘿嘿地樂。姜小菊母親臉憋得通紅,鳴哇鳴哇的罵聲嘶啞而尖銳,兩只手快速比畫著表達她的憤怒。也許是姜小菊母親的比畫提醒了三瘋子,只見他著紫色的牙齦,左手拇指和食指攏成圈,右手食指伸圈里進進出出。女人們羞紅了臉,轟地起身撿起地上的棍子趕他走,啐口唾沫罵,死瘋子心里跟明鏡似的,一身騷氣。姜小菊母親突然發瘋似的沖上去抓三瘋子的臉,三瘋子嬉皮笑臉地抓住姜小菊母親的手腕子,姜小菊的母親掙不脫,三瘋子竟然像擰大秧歌一樣扯著她轉圈。姜小菊快要哭出來了,她拼命上去拉她母親,手上比畫著“快回家”,可是三瘋子就是不撒手。后來還是她父親聽見吵噻聲,赤腳從屋里沖出來,從背后卡住三瘋子的脖子,又騰出一只手瘋狂地朝他肋骨上揮拳,才把三瘋子的手打開了
有清涼的晚風吹來,鼓起母親鬢角那幾縷灰白色頭發,遮住了眼尾細密的皺紋。
時光并沒有停滯,它一直在往前走。
“家喜哥他爸還給村里收拾垃圾嗎?”
“早不了,全家都搬鎮上了。”母親把幾根光禿禿的玉米骨歸攏到一起,留曬干了燒灶坑用。
“你家喜哥…”電話響了,母親起身去接。
她剛“喂”了一聲,一聽是韓半仙,立時熱情了,“她二嫂子,你說準備啥……哎哎,好嘞,我備好,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母親放下電話,沒有接剛才關于家喜哥家的話頭。而是讓我買三尺紅布、一根紅蠟燭、一瓶白酒和一把黃香,說是韓半仙吩咐的,這些東西留她來看事兒的時候用。
我麻木地在網上下了單。
許是回到了故鄉,晚飯后躺在土炕上感到格外踏實,聽母親嘮叨著一些熟悉的老人不在了,很多年輕人奔進城鎮里,找個營生養家糊口,也漸漸在陌生地界兒扎下根了。我漸漸就睡著了,一晚上竟然沒做噩夢。醒來躺在那里聽著母親在廚房里忙活的聲音,想昨天回來時的一路光景,卻有一種虛幻不實感。有兩個孩子從我面前走過去,我竟然不認識。門前的道路修成了柏油路,顯得格外空闊,邊溝里堆滿了枯黃的樹葉,格外蕭條。堅硬粗糙的瀝青路面讓我突然傷感地想,今天故鄉的孩子再也不能坐在地上挖五個小圓洞彈玻璃球,在泥土上玩刻字互相猜的游戲了。那些都是我和家喜哥小時候天天膩一起玩的游戲,跟他在一起,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歡喜。鄰居們逗他,讓他喊我母親丈母娘,他就脆生生地叫一聲:“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母親趕緊給他拿糖球吃。后來姜小菊搬來了,他再也不喊了。現在他家大門鎖著,房脊上長了蒿草。房子就怕沒人住,一空就蕭索了。
打開手機,看到紅布蠟燭白酒黃香乘坐物流車在地圖上從不同省份一個紅點一個紅點地向我所在的地區行進、會合,就感到滑稽,又有隱隱的抑制不住的忐忑,我馬上穿衣起來了。
飯后,告訴母親買的那些東西快到了,我就一個人順著馬路往東走。莊稼都收割結束了,一大片開闊的土地裸露出最本真的質地。路邊的那棵大榆樹被鋸掉了,樹墩子上長出了蘑菇。壕溝還在,一簇簇野菊郁郁蔥蔥地覆蓋住了溝里的泥土和枯枝敗葉,長滿柔毛的綠色葉片襯著挨挨擠擠金黃色的花朵,分外耀眼。花朵玲瓏精致,細長條的舌狀花瓣有序地排成一輪,微微向外卷翹。我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周身浸泡在淡雅而苦澀的清香里,
我跟姜小菊總來采很多菊花,直到懷里再也抱不住的時候才回家。她把野菊的莖斜茬剪開,插進裝水的罐頭瓶里。再扒窗喊她時,黑乎乎的屋子里就有一大束黃盈盈的野菊花在角落里靜靜地舒展。有時我們坐在野菊叢里,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說我要是一朵小野菊花該多好。我折一枝,插在她亂蓬蓬的頭發里。我們就不再說話,閉上眼睛仰著臉讓陽光照射。視網膜里出現另一個紅彤彤的世界,一顆顆金色圓點在里面自由自在地來回游移。
姜小菊父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臉色灰黃,總是咳嗽。我母親猜測那是肝病,不準我再跟姜小菊一起玩兒。我才不管,依然跟她形影不離。原來每天跟我廝混在一起的家喜哥在姜小菊搬來后,膈腆了一陣子,好像突然長大了。有一天他下巴頦從大門上挪下來,在我倆背后問,以后能不能跟你們一起玩?我說問個屁呀,以前不是天天在一起玩嗎?后來我才想,他問的應該是姜小菊,只是姜小菊沒說話,一路上都眉眼彎彎地笑。
我們仨每天都膩在一起,抓魚網蝴蝶掏鳥窩。有時看見三瘋子走過來,就藏在墻根底下,往他身上扔小石子。他像沒有知覺地繼續往前走,在我們放松警惕貓腰鉆出來時,他才一回頭,眼神銳利地射過來,嚇得我們立馬作鳥獸散,氣喘呼呼地跑出老遠,確認他沒在身后跟過來抓我們,才捂著狂跳的胸口停下來。大多時候我們什么也不做,就蹲在姜小菊家門口,看著人們把稻谷推進磨坊。脫殼機嗡嗡嗡地響一氣,鼓風機再嗡嗡嗡地響一氣,就有人渾身粘滿米糠地走出來。
日子散漫悠長,以為會沒有盡頭。直到有一天,姜小菊怯生生卻很堅定地說,我不樂意再跟你一起玩了。一句話成了涇渭分明的界線,一些東西戛然而止了。
每次走在院子里看見姜小菊家黑洞洞的窗戶,我都強忍住喊她的沖動。我去找家喜哥玩,她就蹲在廂房門口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家喜哥很抓狂,他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么,他想去找姜小菊,我就生氣地甩著馬尾辮去找他爸告狀。他只好心不在焉地陪我彈玻璃球,我故意大聲說話和夸張地笑。悄悄地瞥一眼姜小菊,她倒真像一朵與世無爭的菊花,安靜地蹲在地上,專心地逗螞蟻。家喜哥膝蓋跪在地上,上半身子前傾,左手掌撐地,右手大拇指指甲蓋抵住玻璃球,食指和中指并攏彎曲支撐大拇指。他眼神不住地瞥向姜小菊,低下頭,大拇指向外一彈,玻璃球歪歪扭扭地滾出去,在離圓洞不遠的地方無力地停下來。他連輸好幾把,我興味索然,把贏的玻璃球隨手扔進了糞堆里。
家喜哥的心不在焉讓我很是生氣,我糾集了很多孩子在我家門前雜亂無章地瘋玩。姜小菊趿拉著她母親的舊塑料拖鞋孤零零地站在她家房門前,頭頂上的房檐低矮,投下的陰影邊緣清晰,一條斜線從她肩膀劃向另一側腰上,把她的身體分割成明暗兩部分。她頭貼在藍漆斑駁的木門上,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玩累了,我給小伙伴們買刨冰吃。家喜哥走出來,我把刨冰遞給他,他說我不渴,越過我徑直走向姜小菊。別的孩子們大聲喧鬧,我卻感到被一堵厚墻圍住了,怎么也推不開。
起風了,風推來邊沿卷翹的鉛色云朵,層層疊疊地遮住了陽光。陰天了。
也是這樣的陰天,是下午,云色蒼茫,燕子不斷地從高處俯沖下來,掠過地皮再擺動尾羽盤旋回來,展開的翅膀像剪刀切開沉悶的空氣。在空蕩的馬路上,我攔住姜小菊,問她為什么不樂意跟我玩了?她抿緊嘴角,低下頭一句話不說,眼睛一直盯著絞在一起的手指頭。我拉她手,說我們一起玩吧,給你買刨冰吃。她抽開,嘴唇啜嚅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我說我們去采野菊花吧。她抬起頭,眼晴里亮閃閃的。我握緊她的手,搖晃地說去吧去吧,不然花都要謝了。她思索一會兒,像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使勁兒點點頭。我笑了,姜小菊也跟著撲一聲笑了,肉乎乎的小圓鼻頭往上翹,鼻梁上楸起一小片繁密的斜紋,眼里全是喜悅的神情。我讓姜小菊先去壕溝那里等我,我去小賣店買兩袋刨冰再去找她。她嬌小的身影獨自往東走,風吹亂了一頭毛茸茸的碎發。才一會兒工夫,遠處的山峰就隱約只能看見個輪廓了。天陰得更重,一顆豆大的雨點猝不及防地砸在我腦門上。下雨了,我轉身往家走。我沒去買刨冰,我想,姜小菊等不到我會回家,下雨了也會回家。
回家后我心安理得地吃過飯,看了兩集動畫片,天就黑了。那晚姜小菊母親含混不清的鳴鳴嗚聲和狗吠聲、雨聲、雜沓的腳步聲混在一起,喧囂了好一陣。母親出去了很久,再回來的時候跟父親悄悄地說,姜小菊找到了,躺在壕溝里,褲子上都是血。末了,她又說,這個挨千刀的三瘋子!禍害人。我假裝睡著了,身子卻在被窩里抖成了篩子。
姜小菊還沒出院,她父親就回來搬家了。才幾天時間,他更瘦了,眼眶凹陷進去,脖子上頂著的小腦袋像顆風干的山核桃,雖然小,卻好像把他的腰都壓塌了似的。家喜哥和他爸要去送他,他不用,一個人扛著破舊的行李,在雨后的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了。
雨先是幾滴幾滴地落下來,接著密密匝匝連成一片。我知道回家來不及了,索性在雨中慢慢走。水流從地勢高的田地里流到馬路上,里面夾雜著干燥的枝丫、荒草、花瓣、細沙雨水能沖刷附著在它們表面的塵埃,甚至能重建它們的秩序,可是始終沒辦法淘洗過去。我揩一把臉上的雨水,先是小聲抽噎,然后號陶大哭
大雨過后,天氣清冷了不少。我把淋得精濕的衣服簡單地洗了下晾起來,順便洗把臉,掩蓋大雨中哭過的痕跡。哭過了,忽然有被掏空了的虛無,覺得回來這一趟毫無意義。我加件外套,站臺階上看著母親在院當間給雞揉搓玉米粒,喉嚨里咕咕咕地喚雞出來吃。雞們聽到熟悉的音調,左右搖擺胖墩墩的身子跑過來。生活最底層的什么東西被置換了,而我也找不到最初的自己了。
我頹喪地對母親說:“媽,等衣服干了我就回去了。”
“都跟韓半仙講妥了,”母親停下手里的活兒,用商量的口吻說,“大老遠回來的,總得讓韓半仙看看啊,逛騙仙家可不好,權當陪媽了。”
我恍然想起買的東西,打開手機信息一看,買的物件都到了。短信提示請憑取件碼到小鎮的喜菊超市領取包裹。
喜菊超市?我愣忙一下,跟母親說:“媽,買的東西今晚都到了,明天我就去取。”
這一晚,我又夢見了黑洞,幽深的、無邊無際的黑洞。無邊無際的黑洞里充滿著無邊無際的恐懼。我陷在這種恐懼中渾身顫抖,上下牙磕得咯咯響。驚醒過來時渾身的汗如白天淋在雨中的樣子,心臟好像隨時準備跳出心窩。
挨到天光大亮,我無心吃飯,想馬上就去取回那些東西,馬上就讓韓半仙看看,否則恐怕這噩夢會總纏著我不放。我找出回來那天出租車司機隨手扔給我的名片,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叫他來接我。半個多小時后,出租車一路來到小鎮東頭,在新改造的三棟樓的中間一棟前停下,我下車。有一家用明黃色涂料粉刷的門市,門楣正上方掛著紅底白字的牌匾,四個大字:喜菊超市。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坐在門口的搖搖車上吃餅干,見我走近,清澈的眼神怔征地望著我。
門沒關。我盯著小女孩熟悉的眉眼,恍惚又沉重的雙腳終于艱難地邁進了超市里。
收銀臺沒有人,一只手掌卻從側面落在我肩膀上。我扭頭看見家喜哥一口白牙,尖下巴頦圓潤了。
“你真回來啦?”家喜哥有些得意,前兩天等活兒的時候就瞅那人臉盤像你,還真是。”
“是,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我從鎮上考到縣里,家喜哥卻早早輟學了。此后我們就像曾經相交過的兩條線,沿著各自的軌跡越走越遠。我暗自在心里盤算,到底一晃幾年了,卻怎么也盤算不出準確的年份。
“我來取快遞…你都做老板了…我有些語無倫次。
家喜哥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隨口說都是她張羅的。突然他想起什么,沖里邊喊:
“小菊,快看看誰來了,還認識嗎?”
我才注意到這間小超市,縱向三排貨架上擺放超市貨物,靠墻一面是裝快遞的架子,旁邊一扇門,連接一個隔出來的小房間。姜小菊拎一卷纏快遞用的氣泡膜走出來的時候,我驚訝地站了起來。她胖了,蹬一雙露腳后跟的絨毛拖鞋,穿一件寬松白T恤,襯得肩膀后背更加寬厚了。
姜小菊一把摟住我,滿臉笑容,飽滿的鼻頭微微向上翹著。
“怎么不認識?小時候咱仨最好了。”姜小菊給我倒了杯水放桌子上說,“我還記得咱兩家緊挨著,你經常在窗戶外邊喊我。后來你媽怕我爸肝病傳染了你,不讓我再跟你玩了。”
姜小菊始終咯咯地笑,脆生生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給她的臉上鑲一層銀色的光芒。她再也不是倚靠在木門上,被陰影切割成明暗兩部分的女孩子了。她說這些年也不容易,結了又離的,回鎮上跟了韓家喜,日子才好過了。店里忙的時候,他在家幫她找快遞、賣貨,店里不忙了,他就去跑出租。
我局促地站著,手心里冒出潮濕的汗液,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愧疚使我忍不住渾身戰栗。我曾反復在心里模擬過眼前的場景,幻想能親口告訴姜小菊或者她早已了然于胸的真相,可是她恰到好處的熱情和看似不經意的忽略,讓我更加手足無措,所有的話都如鯁在喉。這時母親打來電話,囑咐我早點回家,說韓半仙也快要到了。有了快速離開的借口,我在心里長舒一口氣,接過家喜哥遞過來的快遞。他和姜小菊要留我吃午飯,我謝絕了。
家喜哥說:“我開車送你回去。”
有顧客來郵寄快遞,姜小菊忙著打印運單。
她熟練地把單子貼在包裹上,抬起頭說:“讓家喜送你。”
她開始稱重,低頭辟啪地按計算器計算運費。從揚聲器里播放的女聲機械地報著數字,姜小菊的聲音摻雜在里面顯得含混不清:“家喜,你先把閨女給我叫進屋。”她對面前的顧客笑著說:“里外都是熟人也不放心。”
我說不用送,再聯系。拿起快遞逃也似的離開喜菊超市。我始終也沒敢跟姜小菊說,其實那天我看見三瘋子往東頭走過去,才故意騙她去采野菊花,只想叫三瘋子嚇嚇她。當我夜夜承受在黑洞中墜落的恐懼時,時光已經悄然改變了每個人,也給予了我足夠的懲罰
到家時,母親和韓半仙已經等在大門前,我把快遞遞給她們,走進院子。她們跟在身后,母親把快遞包裝盒拆開扔掉,攘著一把黃香給韓半仙看,韓半
仙說是了,就這種。
我腳步急,路過墻上那扇小窗戶,又轉身折返回來。不需要再封了。我走近窗邊,瘋狂地往下掰腐朽的木條,掰不掉,我從院子里撿起一把錘子,瘋狂地砸。母親和韓半仙跑過來攔我,我推開她們,揮舞著錘子一下一下地砸斷木條,露出生銹的鐵欄桿。我把臉貼在上面往里看,對面的木門下沉,嚴重變形,頂頭的幾塊木板都脫落下來,中午濃烈的陽光從門上殘破的地方照射進去,一大束光柱和從窗口照進去絲絲縷縷的光線把黑暗的小屋照得亮堂堂的。
錘子掉在地上,我失神地看著腳下,在母親和韓半仙的拉扯中,黃香散了一地,被腳踩稀碎。
【責任編輯】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