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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味

2025-09-11 00:00:00沈國凡
翠苑 2025年4期

1

1995年,我從蒼山如海的“大三線”重鎮攀枝花調到“日出江花紅勝火”的水鄉古城江南,家就住在枕河而眠的古運河畔。

我在“大三線”時住在山上,現在住在河邊,孔子在《論語·雍也》中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現實的生活讓我這個俗人竟然“樂”了兩把。

然而,面對著那間住宅,我卻樂不起來

那是一間很小的磚木結構的房子。斑駁的外墻上嵌著一扇木制的窗戶,曾經鮮紅的油漆脫落殆盡,正在腐朽的木質上布滿霉斑,很不情愿地露在外面,咬緊牙關接受著無情歲月的沖刷。為了安全,我只得花錢請人在外面加了一排鐵條,將這扇窗戶關在里面保護起來,這才稍微放了心。

奇怪的是,如此狹小的屋子,竟然還分個外廳內廳。外廳一室三用:客廳、飯廳和工作學習廳(室)。內廳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臥室,女兒的小床緊靠著我們的大床,兩張床占去了很大的空間。

如此的內廳和外廳,竟然也是分了等級的。外廳地面鋪的是民國時期的“三合泥”,想當年一定是光滑平實,很有氣派??上эL雨無情,年華易失,現在已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我便想買幾包水泥來把它弄平。幾次請工人來看,他們看了看屋子說:“先生,算了,這房子都這樣了,就等著拆遷吧,別花錢瞎折騰了?!?/p>

多么真誠的工人,多么誠實的勸告,可是,拆遷的“幸?!焙螘r才能降臨到這條運河邊上的小巷呢?

里面一間的“待遇”高于外面,在“三合泥”的地面上,加裝了一層橡木地板。這些地板下面是幾根木柱,木板是用鐵釘釘在木柱上面的,還刷了紅色的油漆。在當時,這種家庭裝修的工藝水平不是一般人家可以做到的。可見這屋子以前的主人,還是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由于靠近運河,地面潮濕,這種木地板除了用來隔濕之外,對于主人來說,也是一種無言的炫耀。可惜,那些當年紅得耀眼的地板,已被歲月浸得變色,紅油漆大都脫落,木板上布滿霉斑。陽光從窗戶外射進屋來,照在那幾顆生銹的鐵釘上,顯得特別刺眼。我只得買

了幾塊塑料板子蓋在上面,一來隔濕,二來遮丑。

房子雖小,兩個屋子中間卻用了四扇大門來隔開。這四扇大門很氣派,上面涂著如同當下會議室一樣的紫紅色油漆,門還可以如屏風一樣自由伸縮。每扇大門的上方用木條分成四個玻璃窗戶,如果不在玻璃上面蒙上一層白紙,或者拉上一個窗簾,行人的目光就可通過外面那扇破損了的窗戶直接“射”進臥室里來。如此不倫不類的大門,真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這里房子雖破,但房價卻不低,原因很簡單,地理位置好——推窗就見船,出門便是河,日日聽槳聲,夜夜枕河眠。用當下的話來說,這房子就是運河邊的景觀房。更何況屋上面還有一個平臺,可以晾曬衣物,擺放盆景。為了登上這個平臺,在外屋的側面就簡陋開有一扇小門。在這個側門的旁邊放了一個煤炭爐子,上面搭上幾塊油毛氈,這里便成了偏居一隅的廚房。

這樣的房子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問了左鄰右舍,方才得知,是大戶人家用來做生意的。多少年前,這間屋子的外面是一個很熱鬧的水碼頭,水碼頭緊連著旁邊的那條小巷,開滿了店鋪。

從隋代開通大運河之后,這運河就成了溝通南北的大動脈,一直到清末民初,運河上仍然是船帆如林。于是,在運河兩岸就建起了許多磚木結構的房子。這些房子越集越多,便形成了許多熱鬧繁華的小巷。除了當地居民住宅,大都是面朝運河的店鋪,店主做岸上人的生意,還做船上人的生意。月落烏啼,江楓漁火,船來人往,川流不息。面對如此商機,一些遠方人也不辭辛勞跋涉而來,在運河邊上租間小屋或者是搭個棚子,開起了各種各樣的小店鋪,賣布匹呀,針線呀,家具呀,漁網呀,黃酒呀,豆腐呀,香油呀,炸油條磨豆漿呀,做麻糕煮湯圓呀,補鞋磨刀呀,焊錫補壺呀,拔牙照相呀,修碗補鍋呀,只賣大刀牌香煙和專賣佛手牌洋火(火柴)的專賣店呀……將一條小巷擠得滿滿的。

據說,有一個做生意的洋人,曾來過這里。七月的夜晚,天上布滿繁星,小巷一片燈火,涼爽的晚風從運河上徐徐吹來,他在小巷的人流中竟擠出了一身汗水,回去后寫了一篇文章,稱這里是古運河畔的“小香港”。

很遺憾,由于四周公路鐵路的不斷增加,我搬來的時候這里已經衰落,運河上桅如林的壯觀景象一去不復返了,河面上偶爾漂來一葉扁舟也會引起人們的興趣。

但是,運河邊上仍有許多磚木結構的低矮房子,一座連著一座。那些生于此、長于此的運河兒女,日夜進出小巷,奔忙于柴米油鹽,閑時便端出一張小凳坐在門前,看著兩行悠閑的垂柳,在河風的吹拂下嫵媚地搖曳。街道居委會在小巷的入口處建了一座花壇,里面種上了紫菀和菊花,這兩種花都是金黃色,漂亮得像金子一樣閃亮呀!它們在初夏和深秋時節交替開放,為小巷增添了不少靈氣。那些小店呢,至今仍頑強地活著,只是不再賣針線、布匹、漁網之類,已改賣塑料袋(布)、襯衫、菜蔬、牛奶、油條、大餅,饅頭、餛飩,也有補鞋修車、理發修腳和挑擔磨剪子、修雨傘、賣甜米酒的,深深小巷仍然是他們謀生的場所,狹窄的街道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夾雜著煤煙和各家飯菜的氣味。

站在運河的古橋上望去,小巷四周白墻黛瓦,水清柳綠,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一個夏天的早晨,太陽蓋著白蒙蒙的“被子”,還在運河里鼾睡,河面上便響起了咿咿呀呀的搖櫓聲。我透過家里的窗戶朝外看去,河面上一只小船正向岸邊劃來。劃船男子沙啞的嗓音也跟著河風擠進屋里:“馬(賣)西果(瓜),有要西果的伐(嗎)?”

隨著喊聲,小巷里跑出一群人來,各自手里拿著筐子和繩子。我出于好奇也推門跑了出去。只見那群人站在河堤上,將雙手做成喇叭形,正朝著小船上的男子喊著:“西果(瓜)幾個錢一斤???”

男子一邊將船慢慢靠岸,一邊與岸上的人討價還價。

當船在岸邊的柳樹上系好纜繩時,雙方的價位也談妥了。接著,便有幾只竹筐從空中飛到了船上。

男子站在船頭,笑著對那幾個扔筐的老太太說:“練過籃球呀,投得真準!”

一個沒有門牙的老太太回答:“你還沒有到世上來,我就開始練了!”

男子笑著問:“原來你是在等我呀?”

老太太歪了歪嘴,笑著說:“?。ㄊ牵┭?,等著你

做我的孫子哩!”

運河上下,立刻發出一片笑聲。

突然,撲通一聲,有人跌進了河里

原來,船上那對賣瓜的中年夫妻笑得最厲害,笑著笑著,那女的便蹲了下去,蹲下去后,仍然還捂著肚子笑。這時,一排大浪涌來,船跟著浪頭起伏,船艙里的西瓜就跟著滾來滾去,小船失去平衡,男子腳下沒有站穩,便帶著笑聲掉進了河里。等他濕淋淋地從河水里爬到船上,太陽也從運河里鉆出來了。

剛剛鉆出運河的太陽是什么樣子呢?那是一張嬰兒的臉盤,嫩紅嫩紅的皮膚,被河水洗得干干凈凈,看不到一粒塵埃。那光紅潤,但不耀眼;那光羞怯,卻不畏懼;那光很嫩,嫩得不敢用手指觸摸,仿佛只要手指輕輕觸到就會熄滅。

賣瓜的男子濕淋淋地站在船頭,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沖著老太太問:“親娘(奶奶),你這么早就給我洗澡啊?”

老太太用手指著河面說:“孫子啊,你那么大了還要親娘幫你洗澡嗎?你把太陽都給嚇出來了!”

晨光中又是一片笑聲。

男子穿著濕淋淋的衣服開始秤瓜;女子則在一旁記賬,并將算好價錢的明細寫在一張紙條上,連同稱好的瓜按順序放在筐子里。這時,河岸上的人們就開始七嘴八舌地朝船中喊著,指認著自己的竹筐。男子直起腰來沖著岸上吼道:“吵什么,一個一個地來,不然會搞錯的!”

這一吼,河岸上便出現了暫時的安靜

船上賣瓜的這對中年男女,根據河岸上買瓜者的指認,從竹筐里拉出早已系好的麻繩,猛力向岸上扔去;那只竹筐的主人便在河岸上接住繩子,用力將那只筐子拉上岸來,然后在西瓜堆里翻找到一張紙條——賬單,確認賣瓜人所稱的斤兩和算好的錢數,便將錢包在一張報紙或舊信封里,再在河岸上找一塊干土或者水泥塊、瓦片包在里面,用細線或者是細繩、棕葉、稻草扎好后系在繩子上,將其從堤岸上徐徐地放入船中;待船上的女子確認收錢后,再將那根繩子拉上來。如果買者沒有零錢,船上的賣者就會及時找給買者。找的錢如果是紙幣,就用同樣的方法裝在那只舊信封里,由岸上的買者拉上河岸。如果找的是硬幣,有時就會直接從船上扔向河岸。當那幾枚硬幣從河面

飛上河岸的時候,岸上的人們便熱鬧起來,一個個歡呼著伸手去接,接著的幸運者會笑嘻嘻地交給主人;主人有時會揮揮手說:“拿著吧,祝你發財!”可是,接著的總是少數,很多時候那幾枚硬幣從天空中落下來便沒了蹤影。于是河堤上就熱鬧起來,草叢中、小溝里、柳樹旁、田埂邊、屋檐下到處都是彎腰尋寶的人。自隋大業七年(611年)大運河全部完工以來,這個場景、這種歡樂,在運河兩岸已經延續一千三百多個春秋了!

我看得興起,急轉身回家,拿了一只筐子,扔到堤下的小船上。

一筐西瓜二十多斤,一家三口吃了一個星期

運河邊的早晨,有很多人沿著長長的河堤跑步。在跑步的人群里,有一個穿著黃色帆布解放鞋的人,那個人就是我。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在運河堤岸上晨跑?你只要早晨在運河的堤岸看上一眼就會明白——除了健身,更是一種視覺的享受。這時,河面上吹起了晨風,蒙蒙的夜霧開始戀戀不舍地散開。它們飄進小巷,在小巷人家的窗前纏綿、徘徊,于是,這些人家的玻璃窗戶上,便凝滿了情感的淚珠——閃著光,閃著亮,閃著昨晚的溫存,晶瑩得如同白玉。接著,這些纏綿了一夜的伴侶便手拉著手,飄上屋頂,飛入云層,在那些白墻黛瓦和朝霞形云間穿行。大運河畔的江南,便在晨風中飄曳起來,時隱時現,美如仙境。

遠處的小橋,是的,那只是一座小橋,一座靜靜地伏在河面上的石拱橋,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晨霧中,一位紅衣女子走上小橋,薄霧繚繞,仙氣裊裊,如同天仙下凡般的迷人。立刻,眼前的流水,小巷里那兩排逗人喜愛的垂柳,也都跟著河水亮了起來。

那些賣早點的店鋪開門了,小巷里飄來了油條、麻糕、餛飩、豆漿的陣陣香味。

我跑累了便會停下腳步,從一個又一個的早餐店面前走過,買上一根油條或者是兩塊剛剛出爐的麻糕,邊走邊吃,高興時還會坐下來吃一碗薺菜餛飩……

可惜,小巷里竟然沒有一家面館。

2

說起我的晨跑呀,那還真是與面館有關。

我年輕時愛睡懶覺,覺得那樣才能養精蓄銳

那時是在“大三線”的深山窮谷里,起床后想吃一根油條,沒有;要喝一碗豆漿,如同登天一樣困難;就連想吃一塊當年諸葛亮南征經過這里,發給士兵的那種又硬又冷的“鍋盔”(一種燒餅),也是沒有辦法實現的。就這個樣子,除了上班之外,起早起晚還不是一樣嗎?

后來,我在傍晚散步時竟然發現了一個奇跡

“大三線”重鎮攀枝花在金沙江畔,為了“大三線”建設,將昔日的鐵索橋改建成了一座鋼結構的大橋。每天在這座橋上來往的,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建設者和載重汽車。當我從位于四川的北岸來到對岸云南省的地界時,眼睛不由一下子亮了。在奔騰咆哮的金沙江邊,竟然用竹席和油毛氈搭起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棚子。走近一看,只見上面用藍色油漆寫著幾個大字:蘭州牛肉面館。

這家牛肉面館是為參加“大三線”建設的回民職工,專門從蘭州“調”來的。

在崇山峻嶺的大山中,這是一家獨一無二的蘭州牛肉面館。

這家面館的建立,立刻調動起我對于面條和牛肉的欲望,加之這面館離我的住地比較近其實,要到那個地方去還得下個山坡,跑過金沙江上的鐵橋,但這些都不能阻擋一個年輕人的渴望。于是,我決定“痛改前非”,每天早起,然后順著山坡一路小跑到半山腰,再跑過跨在江面上的鐵橋,在上班的人流還未形成高峰時,沖進面館去吃一碗蘭州牛肉面。

就這樣,我從一個愛睡懶覺的青年,被“逼”成了一個每日堅持晨跑的“早醒”的青年。

欲望,總是不斷地催促和改變著每一個人。

自從調到江南以后,在清風明月稻花香、熏風微吹蟬聲鳴的懷抱中,現在也該享受一下生活了。五十歲那年,我向領導提出了退休。本想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可不知怎么又開始變得懶散起來。夫人就給我買了一雙解放鞋,天天早晨催著我晨跑。

這天早晨,我正在河堤上跑步,突然發現在朝霞染紅的水面,有一只小船正從日邊漂來,沒有白帆,隱約看見船尾上搖櫓人的身影,貼在黎明的天幕上。

小船順著河里那條鋪滿朝霞的水道,向著我

這邊劃來。

難道又是賣西瓜的?

可是,還沒有到西瓜成熟的時候呀!

懷著幾分好奇,我便跑向河岸邊的小碼頭。

小船慢慢靠近,一個穿著對襟汗衫的小伙子從船頭一步跨到碼頭的石階上,接著船上猛然拋出一條粗大的繩子,在空中一個飛旋,便直向岸上飛來,那小伙子轉身一把抓住,將那粗繩系在碼頭的石柱上。小伙子涉水過去,從船上抽下一塊木板,架在小船與碼頭之間,這便成了一塊“跳板”。

一切就緒之后,一個青年女子出現在船頭。她穿一條黑色長褲,一件淺綠色上衣,頭上裹一條黃色紗巾。那紗巾將整個額頭、耳朵和脖子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薄霧中,只露出一張無法看清的臉。江南女子大都喜歡“拋頭露面”,將自己嬌好的容顏盡情展現,就是一條紗巾,也決不會包裹在頭上,而是將其系在白嫩的脖子上,再打上一個漂亮的花結,風韻叫人過目不忘。這種對于頭部嚴包緊裹的裝飾,在江南實難見到。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那女子到了船頭,卻怎么也站不穩,身子跟著船體來回不停地晃蕩——她細柔的腰身,在小船的晃動中,如同一棵春天的柳樹,在船頭上搖曳,吸引了岸上很多好奇的目光。

這時,從船艙里走出一個三十開外的中年男子,身子有些發福,腹部微微向外隆起,身上的那件白色對襟小襖,已經無法扣嚴最下面的那顆紐扣,只得讓其獨自開,享受脫離“約束”后的自由。他頭上戴一頂無檐的白色小帽,小帽下是一張胖嘟嘟的臉。兩只眼睛雖然很小,但卻充滿著親近的笑意。他急忙上前去找哪個女子。那女子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掌里。誰知這一動,那船竟搖晃得更厲害。于是,兩個人的手就拉得更緊。只聽撲通一聲,兩個人竟一同從船頭跌了下去。

幸得小船已經靠岸,碼頭邊水淺,那個上了碼頭的小伙子急忙跳下水里,將兩個人拉上碼頭的石階。

那兩個上岸的男女,褲子已經被水泡濕,水珠不斷地從褲管往下滴。

那女的說:“操到的巧兒(非常氣憤的意思),第一次坐船就下了水啦!”

那男的說:“再佛不清楚(一言難盡),看來在

這地方做生意不容易?!?/p>

我一聽那口音,跟“大三線”蘭州牛肉面館的那些服務員一個樣。

啊,蘭州人,他們到這里來做什么?

3

第二天早晨,我沿著河堤跑進小巷,滿頭大汗地站在一棵柳樹下,想尋一家小店喝碗豆漿。涼爽的晨風從小巷深處徐徐吹來,空氣里除了豆漿、油條、麻糕、面包的香味之外,竟然還夾雜著一股我所喜愛和熟悉的味道——面湯、蔥花和牛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在這種香味的誘惑下,我向著小巷深處走去

啊,看到了,看到了,在小巷最里面的一個轉角處,一根竹竿上用繩子捆綁著一面黃底藍邊的三角旗,上面用針線縫著幾個粗大的黑字:蘭州牛肉面館。

我不由笑了。

我參加“大三線”建設二十三年,像這個樣子的館子,幽默風趣的四川人都把它叫作“蒼蠅館子”,怎敢打出西北大都市“蘭州”的旗號?

記得這間門面房里住著一個孤老太婆,由于行動不便,經常將屋里掃出的垃圾倒在門前,等待著每天早晨清潔工來打掃。小巷兩邊的住戶,如果沒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到這里來。現在這里已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兩只燒煤的爐子正呼呼地燃燒著,紅紅的火苗騰騰地直往上蹄。炭爐子上各架著一口粗大的鐵鍋,里面的水正呼呼地往外冒著熱氣,將面湯和牛肉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唯一的一張長方形木桌上,白色的紗布蒙著一團柔和的面團,另一邊放著碗筷、醬油、醋、辣油、香菜、蔥末和早已揉好的一小團面。

除此之外,沒有多余的桌椅

一對男女正在那里忙碌

那女的見來了客人,朝我一笑,操著蘭州口音問道:“嗦(吃)嗎哩?喃們(我們)蘭州牛肉面,滿福(好吃)哩!”

這不就是昨天早晨在運河邊落水的那個女子嗎?她換了一件藍底白花的小襯衫,緊緊地貼著腰身,一條黑色的裙褲,成喇叭形在腳面上散開,那條包裹的頭巾,今天已換成了紅色,顯得比昨日

耀眼,叫人產生幾分憐愛

我看著她,笑了。

她問:“你笑什么?”

我說:“笑你昨天早晨落進運河里了?!?/p>

她說:“法麻(厲害),這南方的船還真不好坐,怎么一下子就落到水里了呢?”

我說:“那不是跟你們在高原上騎馬一樣嗎?!?/p>

她搖搖頭,很認真地說:“不一樣啊,那馬是通人性的,這水可不通人性?!?/p>

我說:“哪是水不通人性,那是人不通水性啊!”

她用手捂著嘴笑了起來:“加起舍(一邊去),加起舍,背不?。ㄊ懿涣耍?,背不住,你這人,你這人,哈哈哈……”

她這一笑,我的腦子里竟然突地一下冒出一部少年時看過的電影,那個電影叫什么名字?對,《冰山上的來客》。嗨,真像那個女主角古蘭丹姆!

在鍋臺邊忙著的那個男子聽見笑聲,急忙轉過頭來,小眼睛一下子鼓了起來,沖著她說:“騙不來(不明白),又笑什么呀,還不快招待客人。”

她忙收住笑聲,朝我問道:“先生,來碗牛肉面?”

我問:“在什么地方吃呀?”

她用手指著小巷柳樹下的一塊空地說:“你看,他們不是吃得很香嗎!”

我朝那里看了看,有幾個客人端著面碗,都蹲在那里,正呼嚕呼嚕地吃著。

我不由笑了:“你這面也吃得太艱苦了?!?/p>

她認真地說:“我們老家開牛肉面館都是這樣的,就是有了桌子凳子,客人也是喜歡拿了面蹲在外面吃的。這不,早晨外面空氣好,大家都方便?!?/p>

我說:“這里是江南,是在運河邊上?!?/p>

那男子一邊切蔥一邊說:“哎呀,租不到便宜的門面啊,先生,將就點吧,再漂亮的門面也不能當面來吃,只要面好吃就行,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他說得實在。是呀,那些雕梁畫棟、飾金涂銀,能盛在碗里嗎?那些金杯銀盞玉碟能吃到肚里嗎?

我說:“你是老板吧?我得看看你的蘭州牛肉面是不是正宗?!?/p>

他說:“什么老板喲,只是個混卷子(濫竽充數),到你們這里來要要吃(討飯)的,你們不坎慫

(討厭)就行,還請先生多關照。”

我走過去,揭開一口鐵鍋,只見里面煮著牛骨和牛肉,就用筷子戳了戳,那牛肉軟軟的,筷子很快就在上面戳了一個洞。接著,我又用放在鍋上的鐵勺,在牛肉湯鍋中攪了攪,看那湯液已成了乳白色,便盛起半勺輕輕提起,再從鍋上面緩緩地往下滴,湯汁便成膠質狀緩緩滴下。

那男子——這往后我得叫他老板了,見我如此舉動,驚訝地說:“先生,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專家。”

我笑著問:“什么專家喲?”

那女的嚴肅地說:“吃我們蘭州牛肉面的專家!”

我說:“這個專家呀,專門賠錢的?!?/p>

老板看了女的一眼,用手指了指柳樹下面,對她說:“你到那邊去招待客人吧?!?/p>

她很不情愿地著嘴走了出去

我問:“這是你家的老板娘吧?”

老板沒有回答,只瞇著小眼睛朝我幸福地笑了笑。

我問老板:“你這面多少錢一碗?”

他說:“五塊錢?!?/p>

我說:“別人家都是三元,你怎么要多賣兩元?”

他說:“我的牛肉跟別的不一樣呀,不摻假的,全是從蘭州運來的黃牛肉,肉嫩,質細,你吃了就知道了?!?/p>

我說:“好吧,老板,那就來一碗嘗嘗?!?/p>

老板笑了,臉上的肉全都往額頭上跑。他說我這人爽快,不像有些江南人,問得太細,算得太精,最后還不肯吃一碗。他把那張桌子上的紗布揭開,用手在那個面團上用力一扭,就扭下一團面來。這團面在他的手中揉了幾下,再用手不斷拉伸,使勁在案桌上甩打起來,案桌發出的響聲,像放鞭炮樣動聽。很快,一條條的面絲就在這動聽的聲音中拉出來了。他將鍋蓋揭開,滾沸的水便從鍋里冒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我感嘆地說:“不是頭湯水了!”

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有幾分吃驚地看著我,然后說:“你真是一個專家??!”

我說:“只是一個吃面的專家?!?/p>

他用手指著在柳樹下吃面的幾個人說:“只下了那幾個人的面,不算頭湯水,但這也是頭湯面呀!”

我說:“雖然都是頭湯,但面的味道可相差太

遠了?!?/p>

老板一邊點頭一邊又將拉長的面絲在桌子上用力地甩著,案桌上便再次響起動聽的啪啪聲,如同放鞭炮一樣,好聽極了。他用兩只手將面絲拉開,走到水鍋前,輕輕放入沸水中,那面便在里面跟著沸水柔軟地彎曲,在沸水的推動下打了一個滾,先向下沉了一下,接著就浮了上來。

他忙著去案桌上做別的活了。

過了一會兒,我提醒他:“老板,得將面挑起來看看了。”

他吃驚地看著我問:“這個你也懂?”

我朝他笑笑。

他急忙用筷子挑起面來,在鍋面上涼了涼,再扔進鍋里,然后對我說:“正好?!?/p>

我說:“這一關很重要,不能省,這樣下的牛肉面才更有嚼頭。”

他瞇著那對小眼睛,朝我豎了一個大拇指

我笑了。

我這一笑,他的手就有些哆嗦了,一雙眼睛不停地看著鍋里面條翻滾的顏色,生怕不小心煮過了火候。

時候一到,他伸出粗大的竹筷,一下子就將面條撈入那只寬口窄底的粗碗——起鍋速度的迅速,是確保牛肉面口感的重要一環。

接著,他打開煮著牛肉和牛骨的湯鍋,用一只鐵勺在里面攪動了幾下,讓湯質味濃淡均勻,便將滾燙的湯汁澆在面條上,伸出筷子從湯鍋里仔細挑出幾塊牛肉,放在面條的頂端,那幾塊牛肉在面條上面顫巍巍的,如幾座小山峰。他再撒上一小勺香菜末,這些“小山峰”四周便長滿了嫩綠的“草地”——老板將這碗蘭州牛肉面,做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我接過面來看了看,那面條穩沉地浸在牛肉湯里,閃著迷人的金黃,幾片厚實的牛肉已經煮成了淺紫色,謙遜地微笑著,碧綠的香菜末漂浮其間,隨著牛肉湯的香氣直朝人的鼻孔里鉆。

老板有幾分自豪地笑著說:“怎么樣,原汁原味的蘭州牛肉面?”

我指著面條說:“面里還差一種顏色——缺了一種味道?!?/p>

老板慌忙道歉說:“哎呀,專家,沒有辦法,這是夏天,第一次到你們江南來做生意,一時買不到

合適的白蘿卜?!?/p>

我說:“這就不是蘭州牛肉面的原味了。”

老板有幾分歉意地說:“現在的面還有多少原味哩?!?/p>

老板的一對小眼睛看著我直笑,親熱、真誠

我說:“你們家是回民吧,歡迎你們到江南來開面館,我就愛吃蘭州的牛肉拉面?!?/p>

他搖搖頭說:“我們家雖然不是回民,但蘭州人家家都會做牛肉拉面的呀!”

我用筷子挑起一綹面條放進嘴里,輕輕一嚼。嗨,那面在嘴里的上下牙齒之間,沒有想到來了一個輕微的反彈。再用力嚼下去,那韌性極強的面條里,竟充滿著牛肉的原香,這是多么令人快樂的味道??!

4

自從小巷里有了這家面館,我每天早晨跑步更積極了——在那個小巷深處,有一碗噴香可口的蘭州牛肉面在等著我。

在此之前,清郁郁的運河兩岸,獨占鰲頭的是各式各樣的蘇式面館。在這片稻香魚肥的富庶之地,很難見到一家哪怕是如此簡陋的蘭州牛肉面館,江南人對于蘭州牛肉面還是陌生的。

江南人也做牛肉面,那真是“面如其人”。江南的牛肉面面絲柔軟,面湯微甜,碗面上的那幾塊牛肉,也會用心切成薄片,精致地擺成花朵一樣“開”在面條上面,整個一碗牛肉面,就如同一位笑盈盈的江南女子,秀色可餐。

這蘭州牛肉面卻不同了,放在碗面上的牛肉成塊狀,穩沉地在金黃色的面條上“站”著,湯如靜水,臣服在它們的腳下,裹著西北曠野的敦厚和草原的清香,食客一見,立刻心里踏實。

時代的大潮讓相對閉塞的大西北開始萌動。一家家蘭州人迎著太陽,跨過黃河,順著長江一路向富裕起來的東南方向走來。于是,那些帶著西北漢子粗獷、爽直和柔韌性格的面館,便如星星一般撒落在古老的運河兩岸。無論來自西北何地,無論面館的大小,大都喜歡在面館門前豎一面簡陋的小旗,上書“蘭州牛肉面館”幾個大字——跟江南面館單打獨斗,各顯神通不同,蘭州牛肉面靠的是抱團取暖,集團沖鋒。

經過幾個月的經營,這家蘭州牛肉面館終于“入鄉隨俗”——在店門的外面,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里面放了三張餐桌和十幾把木椅,成了一個正式的餐廳,讓食客們再也不用蹲在柳樹下面的空地上吃面了。

這天清晨,我沿著河堤跑步后照例來到這家面館。

熹微的晨光從河面上徐徐升起,穿過密密的柳葉灑在小店的棚頂,給小棚灑上了星星點點的碎金,幾只新燕斜飛著穿過柳葉,停在了頂篷上,歡快地蹦來跳去,仿佛在尋覓著什么。

難道它們想在這里壘一個愛巢?

那女的——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她是老板娘了。她看見我,就走上前來,笑著點頭。

老板娘今天的頭巾換成了淺黃色,遮住了半個臉。我這才發現,那臉上竟然有一雙迷人的眼睛,好看極了。

老板轉過身來,高興地沖我說:“專家,吃頭湯面啊!”

我笑著說:“每天跑步,就是為了這一口?!?/p>

老板走到爐子前揭開鍋蓋

鍋里的水沸騰著,一股噴著水香的蒸氣從鐵鍋里涌出,乳白色的水氣涌著直往上沖,很快便沖到了那棚子的外面,與黎明的晨風攪和在一起,魔幻般被“攪”成了一群白衣仙子,徐徐地向著運河的上空飄去。

老板拿起一綹金黃的面絲,隔著桌子順手向空中一拋,那綹面絲在空中優雅地旋轉個半圓,便飄飄落進了滾沸的鍋里。于是,一層鋪開的白浪就向它涌來,將其卷入沸水,那面絲便舒適地在里面開始歡笑、浮沉,黎明的空氣里就多了一絲淡淡的面香。

對于一個愛吃面的人,懂得這種享受

我瞇起眼睛,鼻腔不停地向里吸著氣

老板看著我笑了。

我問老板:“你們當時為什么不租臺小面包車,將這些鍋碗瓢盆運來,而要去雇一只小船,害得夫妻雙雙落到了運河里?!?/p>

老板娘搶先回答說:“還不是為了省幾個錢,租船便宜呀!”

老板明顯不喜歡她跟我搭話,向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到棚子外面去招待客人。

她了嘴,很不情愿地走到棚子外面,黎明的陽光映出她修長的身影。

當我端著面碗,將嘴貼近碗沿,準備先品嘗一口湯汁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喊我。

這聲音很耳熟,誰呢?

我抬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啊,原來是領導他不單是我的領導,而且是我領導的領導。他和他的那位年輕英俊的秘書就站在那里,兩個人各自穿了一身海藍色的意大利斐樂牌運動服聽說這種運動服要幾千元才能買到一套哩!腳上各穿著一雙黑色運動鞋,那個著名的耐克商標,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在鞋面的側翼閃著自豪炫目的光亮。

在他們的旁邊,站著那個漂亮的老板娘那兩個是她引來的客人。

她將兩個人讓到一張木桌的旁邊,連連地說:“二位請坐,請坐?!?/p>

領導兩眼直直地看著她,一雙眼睛笑成了一道縫。

真奇怪啊,運河邊上的小巷里開了一家蘭州牛肉面館的消息,在市里很快就傳開了。但是人們議論的不是那碗與江南蘇面不同風味的蘭州牛肉面,而是那個與江南美女不一樣的年輕的老板娘——彎曲如弓的眉毛下,那雙黑色晶亮、閃著微微藍光的眼睛,美得如同一池秋天的湖水,讓人舒暢,叫人憐愛??匆娍腿?,那湖水便蕩漾起來,朝著你微笑,無論男女,都會被它吸引。在那片蔚藍的湖水里,你會看到自己的身影,也會瞧見自己的靈魂,那就是一塊磁石,將一個個客人吸進了這家偏僻小巷里的外來面館。

這位我所熟悉的領導和那今年輕的秘書,難道也是被那雙眼睛吸引來的嗎?

我急忙將碗向外一個傾斜,讓快到嘴邊的湯汁回到碗里,微笑著說:“領導怎么到這里來了?”

秘書搶先解釋說:“這不是城市要擴建嗎?機關要建新的大樓,通往大樓的公路也要加寬,那條公路正好建在我們領導住家的不遠處。以前我和領導都是在附近的公園鍛煉身體,現在那里成工地了,哎,到處塵土,只能繞道到這河邊來了。”

哎呀,秘書這一說才使我想起,自己整天埋頭在家里看書,除了單位通知開會,就是寫那些自我陶醉的小說呀散文呀,真的沒有注意到這座城市

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也不為過。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火車站旁邊專供汽車行駛的天橋被炸掉了,拓寬了站前的公路,進出火車站的人們一眼就會看到這座欣欣向榮的文化名城。古老的城墻也被拆掉了,建了個大廣場,老頭老太們整天在那里跳舞,過著幸福的晚年。運河兩岸的居民區也開始大量拆除舊房,一座座高樓開始在古老的運河邊上矗立起來。

領導關心地問我:“你這個搞寫作的,現在是手寫還是用電腦寫作呀?”

我說:“手寫?!?/p>

他說:“怎么不用電腦呢?”

我說:“不會。同時,有的刊物規定只看抄在方格稿紙上的稿子?!?/p>

他說:“還有這樣守舊的事?我們機關都將實行無紙辦公了,沒有關系,以后機關要組織大家學習電腦,你也參加。”

我連聲說:“感謝,感謝。”

他說:“不要整天坐書桌前,應該多出來活動活動,看你這樣子,每天都堅持鍛煉了?”

我忙說:“什么鍛煉啊,就是早晨跑跑步?!?/p>

領導說:“跑步好,跑步好。我當年在部隊里時,哪天早晨不跑步呀!”

年輕的秘書站在那里,盯著我腳上的那雙解放鞋,直朝我笑。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雙腳往什么地方放,忙說:“這不,跑餓了就到這里來吃一碗牛肉面?!?/p>

領導抬頭看了看老板娘,笑著說:“說起這蘭州牛肉面呀,我還真想吃一碗哩!”

老板娘連忙走上去,用柔軟而甜潤的蘭州口音說:“嘛麻香(好吃哩),正宗的蘭州牛肉面,二位各來一碗?”

領導看了看老板娘,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接著又一下子嚴肅起來,將臉從老板娘那里轉過來,看了看那個簡陋的棚子,再看看那幾張桌椅和四周的環境,眉頭皺了起來,對我說:“這樣的環境,隨便搭個棚子就開面館,衛生能有保證嗎?”

我心想,又不是我開的館子,你不問面前的老板娘問我做什么?可是,他明明又是問的我,我只能紅著臉實話實說:“這里的蘭州牛肉面‘面子’雖然不好,但‘里子’很好,好吃啦!”

領導看了看我碗里的面條,笑著對我說:“這

蘭州牛肉面呀,我吃得比你多?!?/p>

老板娘急忙插話說:“哎呀,領導也吃過蘭州牛肉面呀!”

領導再轉過身去看著老板娘,操著蘭州話說:“咱是半個蘭州仔哩!”

老板娘一雙漂亮的眼睛盯著領導,臉上現出驚訝的神情:“那,咱算是半個老鄉呀,來碗面吧!”

領導盯著她笑,不說話,只搖了搖頭。

我很奇怪,忙說:“這家蘭州牛肉面館是一個多月前才開張的呀!”

領導說:“我不是在這里吃的?!?/p>

我問:“這附近哪里還有蘭州牛肉面館?”

領導哈哈地笑了起來,用平緩的語氣對我說:“我是在蘭州吃的,是在真正的蘭州,吃了整整五年啦?!?/p>

我羨慕地問:“真的呀?”

秘書沖著我說:“我們領導什么時候騙過人?”

領導笑著說:“是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人。關于蘭州牛肉面,有時間我們再交談交談?!?/p>

老板在旁邊聽了可不服氣,這個人,可別把我小店的名聲給弄糟了,于是說道:“我到想聽聽哩?!?/p>

領導看了老板一眼說道:“這蘭州牛肉面講的是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這一清嘛就是面湯要清,不要混濁,因此吃頭湯面最好;二白就是面湯里除了牛肉得有蘿卜,那可是白蘿卜呀,雪白雪白的才行,我們江南的蘿卜不行,生長期沒有蘭州的長,所以顏色和口感也不太適合做蘭州牛肉面;三紅嘛,那就是得有紅辣椒,在西北由于天氣寒冷,那是一定得有辣椒的,沒有辣椒,吃面時就出不來汗,出不來汗,就會影響面條的口感;四綠嘛,那就是得有香菜或者是小蔥、蒜苗,撒在面碗上面,那個鮮艷的顏色可想而知;五黃呀,那就是面的顏色,煮熟后黃黃的,一根根如同金絲一樣。這就是我當年在蘭州吃過的牛肉面,你們現在能做到嗎?”

老板萬萬沒有想到,遇到了一個比我還要高明的蘭州牛肉面專家,連說:“下茬(努力),下茬(努力)?!?/p>

“怎么‘下茬’?”領導用一雙嚴肅的目光看著老板。

瞬間,他渾圓的眼珠里閃射出來兩道寒光,寒氣,如同刺刀般鋒利,直逼老板的一雙小

眼睛。

老板的身子不由一顫。

領導接著說:“這就得從食材和制作上挖光陰(下功夫)?!鳖I導突然飆了一句蘭州話,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無論從選料、和面、湯面,還是溜條和拉面,都要巧妙地運用面筋蛋白質的延伸性和彈性,只有這樣做出來的面條,才會有力量跟我們江南的蘇面競爭?!?/p>

我一直相信領導是有學問的人,你看,對蘭州牛肉面,竟然也研究得如此“深遠”,同時還飆出了一句蘭州話。

秘書插話說:“我們領導可是見多識廣啊,連人造衛星試驗都親眼見過,這蘭州牛肉面算什么?!?/p>

我忙說:“是的是的。”

老板立刻對面前的這位領導肅然起敬,站在那里,竟忘記了鐵鍋里正煮著面條。

秘書又對我說:“你看,我們領導多關心你,以后不要來這樣的地方吃了,這些外地人,來了就想發財,找個地方就開面館,衛生條件太差了,給我們市的兩個文明建設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

老板伸出手來,一邊摸著頭上的那頂白帽子,一邊不停地點著頭。

老板娘站在那里,臉一下子紅了半邊。

領導的兩只眼珠輕輕轉了一下,看了一眼雙頰緋紅的老板娘。

老板娘急忙用一只手擋住自己緋紅的臉。

領導糾正秘書的話說:“不要把事情說得那么嚴重,以后我們會對全市的餐飲業進行全面整頓,這是我市形象工程的一個重要方面,市里已經開過會了,不久就會執行,我們要將全市餐飲文化這塊陣地做大做強?!?/p>

我說:“現在什么事都往文化上扯,把吃飯炒菜的家常事,搞得那么神秘,什么味蕾呀,秘方呀,祖傳呀,歷史呀,文化呀,典故呀,蘇東坡是怎么發明東坡肉的,杜甫的詩中‘新炊間黃梁’是怎么回事等等,報刊上登過來登過去,電視和網絡也炒過來炒過去,我們為什么不把這個時間拿來多傳播一些科學方面的新知識新技術呢?這炒菜做面,肯定比研制宇宙飛船容易嘛!”

秘書打斷我的話說:“聽領導講,聽領導講?!?/p>

老板娘睜大了眼睛問:“你們吃不吃面了?”

領導又看了一眼老板娘,帶著笑聲說:“要來

的,你們把衛生弄好了,我下次就來啊,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吃到正宗的蘭州牛肉面了,一定來!”

說完,二人向我揮揮手,便消失在蒙蒙晨霧里

我轉過身去,看看放在桌上的那碗牛肉面,哎,面碗上早已沒有了熱氣!

老板埋怨說:“那兩個人是誰呀?看,把你的面條都說’涼了?!?/p>

我嘆了口氣說:“是呀,這牛肉面歷來以熱為味,以熱為香,以熱誘人,以熱進口……”

老板忙說:“專家,我再給你下一碗?!?/p>

老板頭上雖然戴一頂白布小帽,但絕非“白求恩大夫”,他千里而來,做的是小本生意,我不好意思麻煩,便匆匆吃了起身離去。

突然,老板娘叫了起來:“哎呀,盡聽領導講話了,你看看,你看看,鍋里的面湯早就溢出來了,弄得這地上到處都是滾燙的面湯水……”

5

果然,對全市餐飲業的整頓很快就開始了。

這家面館在動員大會上“榮幸”地被這位親臨現場的領導點了名。

于是,那個丑陋的小棚子被拆除,那面竹竿上飄著的小旗也被取了下來,連同竿子一起扔進了旁邊的垃圾堆。面館的門面進行了裝修,用藍白相間的木條搭了一個長方形的門框,架在大門的外面,上書“蘭州牛肉面館”幾個正楷大字。老板還租下了那位老太婆的另外兩間屋子,將其打通,將木質窗戶換成了鋁合金的玻璃門窗,擺放幾張重上油漆的桌椅,墻上貼了幾幅粗糙的字畫,也算合乎了“整頓”要求——“將傳統文化帶進全市人民的味蕾”。

我每次去吃面時,總愛在昔日搭棚子的地方站一會兒,心里總掛著那幾只在小棚子上面跳去跳來的燕子,它們最后能將自己的窩壘在哪里呢?

6

2001年一個夏日的早晨。

太陽剛剛從運河里伸出頭來,河面上飄著一層蒙蒙白霧,河堤上的垂柳如一排江南秀女,在晨光中長袖善舞,婀娜多姿。

我晨跑結束,滿頭大汗走進面館,照以往的習慣沖著老板喊:“來碗頭湯面!”

老板用手指了指里屋,朝我笑著說:“今天的頭湯面被人搶先了?!?/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里面一看,有兩個人正在埋頭吃面。

啊,正是那位領導和他的秘書!他們都穿著那套國外進口的名牌運動服,想來也是晨跑后來這里的。那個漂亮的老板娘正滿臉微笑地站在旁邊。

我走過去問:“領導,你們也到這里來吃牛肉面呀?”

領導將目光從老板娘身上轉向我,笑著說:“只準你在這里吃,難道就不準我們來?”

我說:“哪里哪里,只是這里的條件太簡陋了?!?/p>

秘書接過話說:“這個嘛,可以這樣說,整頓后還是大有改觀??!”

那個站在旁邊的老板娘笑著說:“不改觀,這兩位貴客能來嗎?”

我忙說:“煥然一新,煥然一新?!?/p>

領導說:“這一整頓,環境就大變了,城市的形象也變了,面館的生意也會更好了?!?/p>

我說:“是的,這就是領導在大會上提到的‘雙贏’,這不,連領導都跑來這里吃面了?!?/p>

領導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曾在蘭州待過,也愛吃蘭州牛肉面?!?/p>

哦,領導的記性真好。

秘書急忙插話說:“領導這是在‘深入基層’,看看整頓后餐飲業的情況?!?/p>

秘書說話的時候,領導急忙用筷子把最后的幾根面條挑進嘴,將剩下的面湯也一口喝了下去。

秘書馬上遞上濕紙巾,讓領導擦擦手。

我忙轉身,要去為領導買單。

秘書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后對我說:“早付過了,早付過了?!?/p>

領導也轉過臉來,嚴肅地對我說:“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呀,在經濟上從來不喜歡拉拉扯扯。”

領導這是在批評啊,我不由一陣臉紅。

秘書立刻補充說:“我們領導可是見過大世面的,當年在蘭州當兵的任務是保衛三線建設的國防工廠。那些工廠是做什么的?那是生產人造衛星探測儀的呀,多重要啊,責任多大?。 ?/p>

老板一聽,兩只小眼睛立刻瞪大了——我真

擔心那兩個“珠子”會從眼眶里蹦出來。他右手豎起大拇指,敬佩地對領導說:“您老還參加過生產衛星,功臣啊!”

領導一下子嚴肅了,站起來對老板說:“什么您老您老啊,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可別把我喊老了?!?/p>

老板尷尬地咳咳笑了兩聲,急忙去收拾桌上的碗筷——這本來是老板娘的活。

秘書馬上將話岔開:“領導在蘭州工作多年,就愛吃蘭州牛肉面呀!這不,經過整頓,這面館已舊貌換新顏了,還是領導深入群眾,工作有方??!”

我也急忙找話來夸獎領導:“今天讓領導搶了頭湯面,說明領導是個懂得品嘗蘭州牛肉面的行家啊!”

老板娘也跟著捧場,笑著對領導說:“沒有想到,又是一個專家啊!”

我糾正她說:“這是我的領導?!?/p>

老板娘頓時肅然起敬,再次對領導捧場說:“哎呀,真沒想到,你還領導專家呀!”

老板娘的話將領導引笑了,他竟操起記憶中的蘭州口音對老板娘說:“我年輕時在你們蘭州當兵哥哥,開始分在炊事班,經常跟蘭州的班長學做蘭州牛肉面。有一位經常從鄉下送菜來的莎莎(姑娘),總愛幫我們干活,就是洗牛肉面的配料——白蘿卜,冬天小手都凍腫了。戰士們心疼她,時常想著她的小手,從嘴里哈氣給她取暖,她總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我就喜歡大西北的莎莎(姑娘),漂亮、勤勞、樸實。她就是這樣的一個莎莎。有一次見我一個人切那一大筐蘿卜,就來幫忙。她那時候才十五六歲吧,切著切著,我發現鍋里的水開了,就急忙扔了刀子朝灶臺跑去,不小心刀子一歪,竟刮到了她右手的大拇指,流了很多血啊——”

領導直搖頭,痛苦得幾乎說不下去了。

過了好一會,領導指著老板娘,冒出了一句蘭州話:“她長得跟你系不哩(一個樣子)!”

后來,有朋友問我,領導真的是經常到那家牛肉面館去吃面嗎?

我說,是的。

7

從那以后,領導經常帶著秘書在晨跑后來這

家小店吃牛肉面

不知怎么,這事被報社的記者發現,便寫了一篇文章登在市報上,立刻引起不小的轟動,人們紛紛稱贊領導深入群眾,體撫民情。

可是,我卻有苦難言——他成了我吃頭湯面的競爭對手——我哪敢與領導競爭,總是遠遠地看著他帶著秘書吃完后,才走進那家面館。

這天早晨,太陽早早就從運河里升起來了。河面上的薄霧,眷念地在水面上徘徊。晨風帶著清晨少有的暖意,徐徐地從日邊吹來,霧便從河面靜靜散開,緩緩地漫上了河堤,擠進了小巷。巷口那幾棵蒼老的柳樹,在霧薄中搖曳著長發,滲透出一股人間少有的仙氣。

我透過薄霧,看見領導獨自一人進了面館,覺得有些奇怪,便跟了進去。

他用手指著身邊的一把椅子對我說:“坐,坐?!?/p>

我問:“領導,今天你一個人來呀?”

他說:“還能有幾個人呀?”

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

我問道:“你的跟班(秘書)呢?”

他張開嘴,露出兩顆門牙,似美非美地說:“當副局長去了?!?/p>

我說:“當了副局長,不也還是你的秘書嗎!”

他搖搖頭說:“那可不一樣了,翅膀硬了,開始獨當一面工作了?!?/p>

我琢磨了好一會兒,也琢磨不出這話的真正含意,便說:“以后我就當你的秘書,陪你來吃牛肉面?!?/p>

他搖頭說:“陪我吃面倒是可以,我哪敢用你這樣的大作家當秘書啊!”

領導向老板娘招招手。

老板娘小跑著過來了,眼睛里的湖水蕩漾著,秀氣的臉笑得像一朵花。

領導的眼睛也直了,盯盯地看著她,并用手指著她說:“哎呀,看到你我就想起當年,想起那個幫助我們炊事班洗蘿卜的莎莎,好像又回到了當兵的日子,多單純多天真啊!”

他要了兩碗牛肉面,并要付款。

我急忙制止,掏出錢來交到老板娘手里

老板娘接過錢后對我說:“你沒看我們外面貼的通告?今天開始,這牛肉面漲價了。”

我問:“多少錢一碗了?”

老板娘說:“十五元。”

我說:“怎么漲這么快?”

她訴苦說:“現在什么沒有漲呀?房租漲了,牛肉漲了,天然氣漲了(鳥槍換炮,不再燒煤了?。}卜漲了,就連你們的工資不是最近也漲了嗎?小本生意啦,你們就諒解吧?!?/p>

這老板娘說的也是實話。這不,連面前這位領導的小跟班秘書都“漲”成副局長了。

我如數付給了老板娘面錢

領導硬要將面錢還給我

我怎么也不肯收。

他生氣了,沖著我說:“我早給你講過嘛,我從來不喜歡在經濟上跟人拉拉扯扯?!?/p>

領導朝老板娘說:“把我的那份錢還給這位專家,我的我再付給你。”

老板娘將領導的那份錢退給了我

領導站起來,將自己的那份錢放到老板娘手里

老板娘伸出纖細的小手,有幾分地接過錢

領導的手指在老板娘纖細的小手上輕輕劃動了一下。

老板娘的臉上涌出幾分紅暈

8

又是一個早晨。

我和領導一邊等面,一邊閑聊,主題當然是雙方都感興趣的蘭州牛肉面。

是呀,一碗牛肉面,怎么會一下子就遍布了全國?

他告訴我,據自己考證,蘭州城最早的牛肉面館產生于1915年前后。前段時間他帶隊去蘭州考察,全市的牛肉面館已經發展到九百多家了,仍不滿足,還要向富饒的江南進軍,與江南的蘇面爭奪市場和財富。蘭州人不像江南人,早上吃雞蛋牛奶、稀飯饅頭,再就是開水泡飯配咸菜;蘭州人早上就愛吃碗牛肉面,因此大部分面館都是早上六點鐘就開門了。要知道,蘭州與我們江南有近兩個小時的時差,早上六點鐘天還沒有大亮哩,那些面館里就涌滿了吃面的人。到十點鐘,面館的人流形成高峰。傳統面館不設服務員,大家奔著同一個目的,交了錢,直接取面。一個不大的面館最多達到幾百人。這時段一家家牛肉面館人聲鼎沸,點面的、占座的、買票的之間要想溝通都難,必須大聲喊叫才可以聽到。還有那些沒有座位的,

就端著面蹲在外面的屋檐或大樹底下,呼嚕呼嚕地吃著,半條街都是動聽的吃面聲,這也構成了蘭州牛肉面館的一大風景。

我認真聽著,真佩服領導的觀察力,便說:“領導,你退休后可以當作家了!”

他的肩頭抖了一下,苦笑著說:“退休?實話告訴老弟,我這人一寫文章就頭痛。”

我說:“以后誰來給你當秘書?”

他搖著頭說:“不用了,不用了?!?/p>

我吃驚地問:“為什么?”

他說:“我已正式退二線,快要革命到底了?!?/p>

我說:“你還年輕嘛,精力還很充沛,怎么就退二線了呢?”

他說:“我們這樣的公務員,五十五歲就要……”

他伸出右手,將五指并在一起,舉起來,做了個向下劈的動作,然后長嘆一聲說:“我已經五十七歲了?!?/p>

我說:“怎么能搞一刀切呢?像你這樣有能力的人,是我們事業的寶貴財富??!”

他笑了笑說:“你老弟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們是有組織的人,那得上級說了才算數,再干兩年就退休回家了?!?/p>

直到現在,運河上的太陽還沒有出來。暗藍色的夜霧罩著河面,隔斷了視線,隔斷了水聲,唯有小店前面的柳樹上,傳來幾聲咕咕、咕咕的鳥鳴。

我急忙將話題岔開:“這么大的霧,還有斑鳩在叫哩。”

他說:“斑鳩叫有什么好,鳩占鵲巢?!?/p>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領導說話真幽默??!”

我問他夫人的身體情況,他說:“又住院了?!?/p>

我說:“每天是你兒子、媳婦煮飯呀?”

他直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哎,小兩口整天鬧著離婚,已經吵幾年了。哎,到現在還沒有離脫,哪還有時間來管我?誰都不煮飯,跑到外面去吃,這不,我也只能跟他們一樣?!?/p>

我同情地說:“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說話間,老板娘將兩碗頭湯牛肉面端上來了。

她微笑著將兩碗面放在我們面前

她見領導的運動衣上有幾滴晨露,就跑到收銀臺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塊嶄新的白色手絹,走過去將那幾滴晨露輕輕擦去,用眼角掃了一下領導。

領導頭也未抬。

老板娘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這才發現,她頭上沒有包裹紗巾,烏黑的頭發已燙出了許多波紋,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金燦燦的項鏈。

9

真是面好不怕巷子深??!

這家遠道而來的蘭州牛肉面館,在這個運河邊的小巷深處,面越做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食客自然也就越來越多,生意也越做越紅火,還請來蘇州的木工,將門面改造成了雕花門樓,餐廳的門窗也進行了重新裝飾,同時還在柜臺上設了一部公用電話,這樣既方便店里聯系業務,也方便吃面的顧客。打電話是要計時收費的,這樣也可以增加小店的收入。與此同時,他們還在正廳中間供奉了一個招財大肚羅漢,笑瞇瞇地坐著,不斷向進來的顧客招手!

隨著店面的裝修,這里的牛肉面也從原來的十五元一碗漲到二十五元一碗。

貴嗎?是貴了點,但吃的人多呀,就這個價,有時還得排隊哩。

我問老板:“這樣好的生意,為什么不請幾個伙計,擴大店面?”

老板沒有說話,小眼睛一閃一閃地看看我,好像里面全是秘密。

我仍然是老習慣,每天晨跑后就到這家面館跟領導會面。沒有了秘書的領導,難免有些孤單。

這天一早,我穿過河邊上的蒙蒙白霧,一陣小跑進了小巷,風將柳樹上的露珠吹到我的臉上,涼涼的。

我跑進那家面館,等了一會,沒有見到領導的影子。

老板娘走過來關心地問:“還等嗎?”

我說:“當然得等呀!”

老板娘說:“一會太陽出來了,吃面的人就多了,你不會到柜臺前打個電話催一下?”

我知道領導的脾氣,為吃面這種事情打電話肯定會受批評,說不定哪天還會作為“賄賂”領導的反面教材,拿到大會上“曝光”。

老板正在面板上揉面,背朝著我說:“再等下去,那就吃不到頭湯面了喲!”

我說:“吃不到頭湯面也是要等的,這是信譽!”

老板轉過身來,瞇起眼睛朝我笑著說:“你這樣的朋友是可以交的!”

太陽從運河里慢慢探出頭來,輕輕抖落頭上的幾滴水珠,整個運河就跟著亮起來了。橘紅色的浪花閃著悅目的晨光,一波一波地向著太陽涌去。浪花翻騰著,跳躍著,喧鬧著,如一群可愛的孩子,撲向母親的懷抱。古老的運河啊,你流淌的是祖先的血液,我們就是你一脈相承的孩子。

一個顧客走進了面館,高聲地喊著:“老板,來碗牛肉面?!?/p>

老板娘惋惜地對我說:“你看,你看,被人搶了頭湯面?!?/p>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坐在那里繼續等。

可是,一直等到太陽從運河的水面跳出來,仍然沒有看到領導的身影。

此后,我又接連等了幾個早晨,仍然沒有等到他

我仔細一想,這幾年那些富麗堂皇、風度不凡的蘭州牛肉面館,在我們這座城市越來越多了。人家是領導,就算家里沒人做飯,就算比我更愛吃蘭州牛肉面,哪能像我這樣總跑小巷里的面館,那多沒面子呀!

哪有像我這種呆子,還在死死地等呢!

后來市里召開的一次會議,按說分管這方面的領導是應該要出面的,我仔細地看了看主席臺上,也沒有看到這位領導的身影。

老板娘對這事也很關心,問過我好幾次:“領導為什么不來吃頭湯面了,是不是我家的面做得不好吃,還是要對我們再進行整頓整頓?”

我只能告訴她,我也不知道

老板娘用試探的口氣說:“你們不都是吃面的‘專家’嗎?”

老板娘她瞪了一眼,小眼睛一下子鼓了起來,有幾分生氣地說:“你瞎說什么,人家是研究我們蘭州牛肉拉面的專家,不是吃面的專家!”

我說:“領導工作總是忙的哩!”

老板娘說:“是呀,是呀,我們算什么呀,一個賣牛肉面的,人家能記住呀?”

我笑著說:“領導可是一直記著你們蘭州的,特別是當年幫他們炊事班洗蘿卜的那位姑娘,他不是說你跟她很像呀!”

老板娘用手捂嘴,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幸福。

案桌前的老板轉過身,瞇著眼睛看著她說:

“你又笑什么,快到外面去接待吃早面的客人呀!”

老板娘伸了伸舌頭,聽話地走出去了。

晨光從大門外照射進來,映出她秀麗妖嬈的身影。

10

慢慢的,我聽到了一些“謠傳”。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這個“傳謠”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告訴我說,領導的家里出了內亂。兒子有了婚外情,鬧著要跟媳婦離婚,鬧了幾年了。兩個老人批評兒子,應該以安定團結為重,勸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如果經濟上有困難,愿意每月給他們適當的資助??墒?,那兒子已經被外面的小妖精給攔住了,死活要離。小兩口反目為仇,兒媳一怒之下便向有關機關舉報了領導受賄的事。好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不,就“進去了”。

這人心啊,真是說不透。

哎,到了那里面,還能聞到蘭州牛肉面的香味嗎?

11

2008年10月,運河兩岸瓜果飄香,河水泛著迷人的光波,小巷里的花壇上,金黃色的菊花開得正盛。

這家蘭州牛肉面館在大門上貼出了一張海報:

為感謝新老客戶多年來的關愛和支持,本店將二十五元一碗的牛肉面,一律回歸到開店初期的八元一碗,優惠時間從十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每天早晨六點到八點,限賣八十八碗,賣完為止。敬請新老顧客關注。

十六日一大早,我晨跑后來到面館,門前早已排起了長隊。

河面上飄著晨霧,河岸上飄著晨霧,小巷里飄著晨霧,再看看那些排隊的人,一個個的臉也是霧蒙蒙的。

霧從古老的運河里升起,讓一切變得面目模糊

我想,今天這頭湯面是吃不成了。

誰知老板竟站在店門前,直向我招手

我急忙穿過人群擠進店里,這才發現有張面桌前坐著一個人。

那人站起來,客氣地朝我點點頭

我不由驚住了,叫了一聲:“領導……”

他朝我擺擺手,淡淡地一笑,臉上顯出凄楚的表情說:“事情都過去了,以后可別再這樣叫我,叫得我都不知道自已姓什么了,你就叫我老何吧,我可真是成了一個老”和尚”,獨自守著那座“廟”,現在是連吃飯都成問題了?!?/p>

原來,這位前任領導——現在的老何,前幾天剛“蹲”滿時間出來。這幾年里老伴去世,兒子離婚,最心疼的孫子判給了女方撫養,兒子再婚的事也遙遙無期。更令他憂心的是,自己不但被開除了黨籍,同時還開除了公職,沒有了退休金,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過。

老何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如雪峰一般覆蓋在頭頂。昔日光彩熠熠的一張四方臉,現在也變得干裂而布滿褶皺,如同一枚核桃。那站在主席臺上做報告時挺直的腰板,現在已經佝僂,弓一樣地彎著。眼睛里的光也暗淡下來了,如同驟雨將至的天空,灰蒙蒙的。

老板娘不說話,頭上又裹上了那條黃絲巾,還不時用它遮住自己的眼睛。

老板還是那么熱情,兩只小眼睛朝老何笑著,輕聲地說:“領導好久都沒有來店了,我給你們下兩碗牛肉湯面?!?/p>

老何說:“不用了,不用了,隨便吃碗素面就行?!?/p>

老板娘用絲巾捂著嘴,將身子轉了過去

老何看看我,猶豫了好一會,然后吞吞吐吐地說:“你看,能不能幫我介紹一下,在這店里當個伙計?”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說:“我不能跟你比,沒有了退休金,兒子又沒有本事,只能靠自力更生度余生了?!?/p>

他接著說:“當了三十多年官,除了開會、應酬、作報告,念秘書幫寫的稿子,也沒有正經學一門手藝。”

我說:“你別謙虛了,你不是法學博士嗎?可以自己開個律師事務所,何必到這個小店來干活!”

他痛苦地一笑,搖搖頭說:“什么法學博士喲,誰都知道,那全是假的,我一節法律課都沒有上過。要說學法律呀,那是到大墻里以后才真正學了一點喲?!?/p>

我勸他說:“以前你在位的時候,有那么多的朋友,他們大都發財了,你也可以去找找他們呀!”

老何直搖頭:“老弟,你是個單純的文人啊,那些家伙呀,生怕我沾他們的邊,躲都來不及哩?!?/p>

接著他說:“我在蘭州當了十幾年兵,光在炊事班就下了兩年多的蘭州牛肉面,這活還是能勝任的?!?/p>

我說:“那好,那好?!?/p>

我將老板夫婦請過來,四個人當面談妥了這件事。

12

第二天,我一早就來了。

沒想到老何比我來得更早。

他已穿了一套面館的工作服——胸前掛著一塊白布縫制的大“圍裙”,前面縫著一只裝筷子的布口袋,頭上那頂白色無檐的帽子,罩住了前額,一直壓到了他的眉頭下面。昔日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帽子下顯得呆板、暗淡,再也看不到那耀眼刺目而又令人有幾分畏懼的目光,我差一點都認不出他了——真像一個面館里端面送面收拾碗筷的老伙計。

老板獨自在案桌和鍋臺前忙碌。

老板娘隔著幾張面桌朝老何大聲地喊著:“老何,別慢騰騰的,快點將那盆洗好的碗筷端過來!”

老何一邊答應,一邊匆匆地朝那盆洗好的碗筷跑去。

我不忍心看著老何現在這個樣子,轉頭朝向大門,在蒙蒙晨霧中,發現有兩個人站在小店的門口。

老板娘朝那兩個人大聲地喊著:“買優惠牛肉面的請到外面排隊。”

可是,那兩個人站在門外,卻并不想去排隊。

我急忙朝那兩個人走去,只見為首那個人與老板娘面對面站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老板娘那張動人的臉。

我問:“你們是吃頭湯面的嗎?”

那個年輕人有幾分不悅地大聲說:“你會說話嗎,什么頭不頭的?”

我仔細一看,這兩個人各自穿了一身意大利斐樂牌海藍色運動服,腳上各穿著一雙黑色運動鞋,那個著名的耐克商標,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

在鞋面的側翼閃著刺目的光亮

哦,原來是晨跑的。

年輕人用手指著后面的那個人告訴我:“這是我們領導。你們小店搞什么‘優惠’,也未事先報物價部門備案,這不是在攪亂市場物價嗎?我們領導決定一早抽空來這里‘微服私訪’。你知道什么是‘微服私訪’嗎?不知道的話,就去看看省臺重播的電視劇《康熙大帝》,了解一下中國歷史。”

我見這家伙盛氣凌人的派頭,就有意問他:“這康熙‘大爹’(大帝)是什么人,他為什么不自己悶聲發財,搞什么‘為富四方’(微服私訪)?”

年輕人聽后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著我說:“沒有文化,沒有文化,沒有文化的民族是一個愚蠢的民族??!連康熙大帝都不知道,把開疆擴地的老祖宗都忘記了,悲哀悲哀,民族的悲哀?!?/p>

我決定要戲弄一下這個家伙,就接著他的話說:“小時家里窮,讀不起書呀!但是我知道那個姓康的大爹(大帝),沒有經全國人民同意,就稀里糊涂地跟別人簽訂了《尼布楚條約》《恰克圖條約》《布連斯奇條約》……”

年輕人一下子驚住了,瞪大眼睛看看我,大聲地呵斥:“你們這個面館前面的那堆垃圾為什么不清理?”

這可把我問住了。

那個領導終于說話了:“這個面館我很熟悉,一對蘭州夫婦在這里開的,怎么一直不注意環境衛生?”

我聽這聲音有點熟哩,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他到底是誰了。

老板急忙跑出來,諾諾連聲地說:“馬上,馬上。”

那個年輕人很不耐煩地說:“什么馬上馬上,這是我們領導的指示,得現在就做?!?/p>

這時,老何將一摞經過消毒的碗筷用一只大盆端出來,看到眼前這兩個人,一下子停住了。

那個年輕人用手指著老何說:“堂倌兒,你看,你看,這樣衛生嗎?”

我忙說:“這都是消過毒的?!?/p>

這時,那個年輕人身后的領導突然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哎呀,是老何呀!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愛吃這里的蘭州牛肉面呀!”

老何尷尬地站在那里,將頭上的那頂白色無檐小帽往下壓了壓,再往下壓了壓,竟說不出一句

話來。

那人接著說:“老何啊,真沒想到,我現在調到你以前的位子上了,也是分管你以前的那一趟工作?!?/p>

說著,他用手指著那個年輕人說:“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秘書小張,名牌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畢業,剛考上公務員組織上就分給我了,筆頭子快得很?!?/p>

啊,我想起來了,說話的這個人不就是老何當年的那個秘書嗎,難怪聲音那么熟悉——現在得喊他領導了。

老何只顧埋頭做他的活,將一只一只大碗放在鍋臺上。

我朝老何以前的那個秘書很有禮貌地說:“領導,來碗牛肉面吧,我們從蘭州請來的師傅,給你們下頭湯面。”

那個領導指著老何嚴肅地說:“這哪是從蘭州請來的師傅?”

他搖搖頭,轉過身就朝門外走,剛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前的老板娘,一邊走還一邊生氣地說:“明明是從大墻里出來的,還冒充蘭州來的師傅……”

秘書轉身對我們說:“你們這店內店外都得打掃干凈,把那堆垃圾撮走,不然就叫你們停業整頓?!?/p>

老板站在那里,一對小眼睛幾乎全閉上了,臉上卻全是笑容,嘴里連聲地說:“是的,是的?!?/p>

老何看著那兩個背影,吐了口唾沫,憤憤地說:“什么東西呀!”

13

兩個月后,老何向老板提出了建議。

他認為光是賣面條太單一,是不是可以再配上幾個蘭州特色的小涼菜——涼拌牛雜、熗拌土豆絲、紅油豆芽菜、糖醋蘿卜皮等,江南人很少吃過這些小菜,同時價格便宜,人們在吃面的同時再吃上一點,那個感覺就會更好,也可以增加店里的收益。

老板娘瞪起眼睛,臉上表現了幾分不悅,沖著他說:“老何,你是來打工的還是來當領導的?”

這一問,只聽老何的喉嚨里咕嘟一聲——吞下一口口水,便不再吱聲了。

老板瞪著小眼睛看了著老板娘,在些生氣地

說:“你知道什么,人家老何的建議可是為了我們這個店開得更好啊!”

說完,他用一塊抹布擦了擦手,走到老何面前,拍拍他肩膀說:“老何啊,你別生氣,婦人家的話,別放在心里啊,我認為你這個建議很好,我們先準備一下,下周就可以增加小涼菜了?!?/p>

果然,蘭州小涼菜受到了食客的歡迎,有的吃完面還會帶上幾份小涼菜回家,讓家人品嘗一下西北涼菜的風味。

我當初介紹老何來店打工,老板夫妻二人還是有些猶豫的。因為老何雖然是從大墻里出來的,但人家原來在市里面可是個躁地有聲的大人物呀,他能不能干活,會不會干活,安不安心在這小店里賣力地干活,這都是他們擔心的?,F在一看,老何不但干活賣力,同時還能想法讓小店擴大經營,賺更多的錢,這是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

五個月后,老何又給老板提出建議,要把小店布置一下,增加點文化氛圍,以吸引更多的青年食客。

老板娘不高興起來,沖著老何說:“老何啊,你沒當領導了是不是心里堵得慌?”

老何笑著對她說:“老板娘,我這不也是為了小店嗎?”

老板娘用教訓的口氣說:“這是我們的夫妻店,不是你以前上班的市政府!”

老板瞇著小眼睛站在旁邊,任由老板娘教育老何,一直不開口。

老板娘聲音更大了,對老何說:“你說的那個文化是什么,能像小涼菜一樣賣錢嗎?”

老何滿臉堆笑地說:“能呀,能呀!”

一直不說話的老板,兩只瞇著的小眼睛睜開了,嘴角邊露出了笑容,他瞪一眼老板娘,再轉過來朝著老何,很客氣地說:“這樣吧,你先請個字寫得好的先生,幫我們店寫幅字貼在墻上,讓吃面的人都能看到小店的‘文化’?!?/p>

老何問:“寫什么字呢?”

老板說:“隨便寫什么都行,只要有文化。”

老何說:“好?!?/p>

老板接著補了一句:“聽說那些寫字的人一個字要很多錢喲,我可沒有錢給他們,要錢我就不寫了?!?/p>

老何說:“老板,放心吧,照你的意思辦?!?/p>

老板的一對小眼睛笑了,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后來,老何利用以前的關系,請一位著名書法

家免費為小店題了兩個遒勁的大字:原味。

老板看著這兩個字,搖著頭問:“原味,什么意思?”

老何說:“就是原來的味道呀!”

老板一拍大腿說:“好!”

老板將這幅題字請人裱好,裝在一只大鏡框里,高高掛在小店餐廳的正墻上——這些必須花的錢,都是他從自己有限的打工費中省下來的。

小店立刻滿堂生輝

店里來的青年食客猛然增多,也有一些中老年書法愛好者慕名而來,有父母帶孩子來的,更有學校教書法的老師帶著學生來的,不吃面,專門來欣賞那兩個字。

小店竟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打卡點”

許多外地來旅游的,也要慕名到這家小店來吃上一碗蘭州牛肉面。

當看到云集的食客和拍照的人群,老板的小眼睛笑成了一對豌豆角。他沒有想到,那兩個字竟如此神奇。

為這事,他給了老何一千元獎金

老板娘嘟著嘴,看著老板將錢裹在一張舊報紙里,那可是一元一元掙來的面錢啊!

老板坦誠地對老何說:“錢不多,希望你當面數清。”

老何打開那張舊報紙,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數著數著,一滴淚珠竟滴在手中那張油膩的鈔票上……

尾聲

2012年春節即將到來

令人羨慕而又笨重的“大哥大”正退出歷史舞臺,小巧美艷的手機剛剛開始進入江南的市場。這種手機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能夠買得起、用得起的人還是很少的。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將腰上別的BB機換成了一部摩托羅拉手機,并將電話號碼告訴了老何和店里的老板。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半夜時手機突然響了,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接還是不接呢?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這個電話

對方的聲音將我嚇了一跳

“喂,你是專家嗎?我是蘭州牛肉面館的老板XXX?!叮@是我剛買的手機。三星牌,韓國

產的。什么,你問我買了幾部手機?三部,我還給老婆和老何也買了‘三星’?!?/p>

哦呀,我被這電話嚇得不輕,沒有想到,這個平時總是瞇著小眼睛的老板,還真的發財了。

老板問我明天晚上有沒有時間,到他的店里去吃晚飯。

我說:“時間是有的,但吃飯的時間卻沒有,我明天吃完晚飯后還有件事情要處理,晚上十點鐘到店里去,行不行?”

他說:“行行行,我們等你宵夜?。 ?/p>

春節將近。這個時節的江南,倔強的蠟梅在運河邊的梅樹上、在田野旁的草叢中、在古老的斷橋邊以及小院的墻角、古城墻的墻頭正奔放地盛開,濃香而醉人的空氣包裹著中國南方這片肥美的大地。運河邊上的幾叢紅梅,寒風中吐出了花蕊,紅紅的,如星星點點的火苗,正點燃著運河兩岸的希望。而那些稀有的青梅——古運河邊的江南人將它們叫做綠梅,早已走出庭院,站在運河邊的堤岸上,如同這片大地的嬰兒,正靜靜地睜開眼睛。那是水的精靈,那是運河化著的生命,那是富饒江南綠色的情懷。這時,位于運河兩岸的江南人家早已熱鬧起來了。打掃院子的、刷墻粉屋的、洗被晾衣的、理發燙頭的、開臉修眉的、掛燈籠貼春聯的、買鞭炮購鮮花的、拉著孩子的小手去商店買新衣服購新帽子的,更有忙著發米酒、蒸年糕、做湯圓、灌香腸、腌咸鵝的……

最近幾年,運河兩岸的江南人家還增加了包包子、蒸饅頭、貼千層餅、蒸發糕、做烤鴨、卷春卷、爆臘肉……其實,這些完全是屬于“外來物種”——來自大東北、大西北和大西南,就像那蘭州牛肉面一樣,逐漸為喜歡吃甜食的江南人接受。

老板在電話里告訴我,前幾天老何提出,希望他們接家人來這里過年。原因很簡單,江南人家購辦的年貨正在發生著變化,很多人家年前都要蒸饅頭、包包子、貼千層餅。吃慣大米的江南人家,對于發面、揉面、做包子、包餃子、蒸饅頭、貼面餅等面食方面的制作,顯然不如東北人和西北人,大都將這項活包給面館來做。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怎么能白白地丟失哩?老板聽后有些心動,于是便約我前往共商大計。

夜宵很豐富,商議的結果是除了老板娘之外,三個男人都同意。

老板說,他家里還有幾個兄弟姐妹,老人就不用來了,老板娘是獨生女兒,岳父前幾年去世了,剩下岳母一個人,遲早是要接到一起來過日子的,不如這次就去接來,讓她先適應下江南的環境。

這樣一說,老板娘高興了,決定明天就去買火車票。

第二天,老何找來一張紅紙,用毛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小店門前自家做的廣告板上:

本店為滿足廣大顧客要求,決定春節前后不關店門,除賣牛肉面外,還可為顧客做包子、蒸饅頭以及其他面食類服務。

感謝大家,歡迎惠顧

告示上的糊還沒有干,就有人跑來要求服務了——請店里幫助蒸一百只饅頭。

接連幾天,要求服務的人越來越多,后來只能排隊登記……

回家接母親的老板娘也很順利,她打電話告訴老板,母女二人已經購買了T118次列車,將于明天中午十點三十三分在蘭州上車,后天十一點三十二分左右到達位于運河邊上的江南火車站。

老板著急地問:“這么遠的路程,你們買臥鋪了嗎?”

老板娘告訴他說:“沒有,媽媽不讓多花這個錢?!?/p>

老板生氣地吼道:“媽媽那代人是被窮怕了,一生節儉,為了把你養大,過了多少苦日子,你就不能讓她的晚年享受享受嗎?”

老板娘在那邊竟然哭了:“不是我舍不得花這個錢,而是媽媽不讓我花呀!她說,你們有錢了,坐個火車還想躺著睡覺,那不是多花幾個錢的事情,那是你們忘本了,變質了……”

打完電話,老板獨自坐在灶臺前,用手抱著頭,很長時間才站起來對我說:“后天我一定要到火車站去接她們,你陪我一起去吧,這店就交給老何,好多人都愛吃他做的蘭州牛肉面,發面蒸饅頭他也內行,畢竟在我們蘭州部隊的炊事班干過嘛?!?/p>

這天的天氣特別好,久躲在云層中的太陽早早就從運河里升起來了。冬天橘紅色的太陽是運河的一大奇觀,開始時它只是一絲棉線樣的淡黃色細線,橫亙在天、地和墨綠色的運河之間,如美女的黛眉上描下的第一絲溫情,帶著冬日大地微

暖的喜悅。沉默的運河水開始激動起來,用它寬大的手掌,將這條太陽的金線猛力拋向天空。于是,四處的原野開始脫去黑色的裙袍,逐漸顯出江南村姑美麗的容貌,在如夢般的朦朧中慢慢地、慢慢地走來,遠山如黛,近水似綢,那條金色的絲線已變成了一座彎曲的拱橋,橫跨在運河的波濤上。晨風吹拂,河水蕩漾,金橋在東方淡橘色的天幕上搖曳,激起人們對于天上人間的許多遐想。那些古老的傳說,那些古老的神話和故事,那些至今仍留在人間的情愛神曲,也隨著這黎明的光焰,悄悄地、悄悄地打開人們心靈的門窗。

這樣好的天氣,讓這家蘭州牛肉面館的生意特別火爆,時至中午,吃面和蒸饅頭的客人竟然排起了長隊。老何一個人忙得滿頭大汗。

排隊的人群中有人急了,沖著老何高喊:“這么好的生意都不做,老板、老板娘呢,跑哪去了?”

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小店外面。

有排隊的人高喊:“這不,都在小車里哩!”

老板付了車費,我們一行四人扛著大包小包,匆匆穿過排隊的人群,朝店里走去。

老板將肩上的行李放進小店里面的保管室,便轉身對我說:“你先陪老人家在這里坐一會,我們夫妻兩個得馬上去幫助一下老何,你看,那么多顧客在外面等著哩!”

我在外面的灶臺前提了一只熱水瓶和兩只茶杯,便進了保管室。

這是緊靠灶臺后面的一間小屋。小屋后面有一扇玻璃窗戶,窗扇是向里面開的,窗簾是一塊厚厚的紫色絨布。我拉開窗簾,便見窗外有一株蠟梅,正是盛開時節,滿樹金燦燦的繁花。乘我拉開窗簾的機會,從運河邊吹來的風鼓動著它們,從窗戶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小屋里便溢滿了花香。窗戶外面是一片農田,農田邊上長著一株銀杏,現在已經落光了綠葉,光禿禿地站在那里,顯得有些孤單??恐葑拥耐鈮Ψ胖粋€只冰箱,一臺冷藏柜,一只鐵架上堆著十多袋五十公斤的面粉。為保證面條的口感,這些面粉是嚴禁放在地上的,同時根據進貨時間分別貼有標號,在壓面時都會嚴格按照標號使用,以防過期直接影響到面條的口感和安全??拷娣鄣囊粋€貨架上有幾桶食用油,還在幾大桶的醬油、醋,有兩捆香菜和幾麻袋白蘿卜,都堆放在幾只大竹筐里。一張小木床靠

著內墻,上面鋪著棉絮和一條紫色花紋的床單,一條藍花的新棉被放在小床上。床前放著一張木桌,上面擺放著一個綠色硬皮的記賬本,還有一盞小臺燈。每天算賬的人以床代椅,既節省了空間,又很舒適。窗戶外面是用拇指粗的鋼筋做成的護欄,這些鋼筋都被焊牢在四根橫梁的鋼筋上,形成了井字形的護窗方格,一般人就是砸破了玻璃也很難進入。

我從外面搬了兩張椅子進來,讓老板的岳母坐下休息,接著又泡了一杯茶,放在那張小桌上。一會兒,老板娘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進來,親熱地叫著:“麻(媽),吃面吧,這是我給你做的咱蘭州的牛肉面。”

臨出門,老板娘又回頭來告訴媽媽:“廁所在這屋的外面靠右手邊,出去時一定拉上房門,我們在外面忙著哩?!?/p>

我看老人有些疲倦,便告訴她,吃完面先在小床上休息一下,碗筷放在小桌上,等到忙完后我們再進來看她。

還是老何說得對,這年前的生意真是太好了,吃牛肉面的,等蒸饅頭包子的,把個小店擠得滿滿的,我們幾個人一直忙到半夜才得以休息

月上中天,靜夜梅開,忙碌喧囂的城市終于安靜下來了。運河水從遙遠的北方潺潺流來,依偎著這座江南古城,繞著長滿苔痕的城墻,輕輕踞起腳尖,安詳地淌過當年蘇東坡停泊小船的舟亭,靜靜地流過《紅樓夢》最后一回寫到的那個“毗鄰驛”,將那些悲涼滄桑的遠古之曲淹沒在洪波大浪的巨流里,帶著夢想,帶著憧憬,帶著古城人們的渴望和期盼,朝著明天那輪全新的太陽奔去。

老板夫妻二人走進保管室,老人已經從床上起來了。老板又將我和老何叫了進去,大家一起打開那些從蘭州帶來的大包小包,里面全是蘭州當地土生土長的食材:黃牛肉、山羊肉、雞骨架、羊雜碎、牛骨、香菜、土豆、釀皮、蒜苗、八角、茴香、桂皮、食用堿、花椒、小尖椒、白胡椒粉、草果、香葉,還有一桶蘭州生產的食用油,那是專門用來制作油潑辣子用的。

老板夫婦用這些正宗的蘭州食材,做了一桌原汁原味的西北名菜:糟豬肉、手抓羊肉、炒土豆、釀皮、炒羊雜碎、油炒粉、炒面片、甜醇子……擺了滿滿的一大桌。作為南方人,我最愛吃的是糟豬

肉。首先那肉質外面紅紅的顏色就叫人喜歡,這可是蘭州人過年才上席的名菜,極具有象征意義紅紅火火過日子。那肉片肥而不膩,將其夾在饅頭里,那真是一咬一個香啊!也可以一口酒一片肉,細細地品,慢慢地吃,那真是越品越有味,越吃心越近啊!

我們共同舉杯,歡迎老板岳母的到來

這是西北鄉村中一位典型的老人。額前那道深深的皺紋,如一條古老的河流,執拗地顯現著歲月的鞭笞和無情。額上的皮膚油黑、粗糙,如河灘深處的砂粒,那是長年與風沙抗爭的結果。她來自大西北,來自黃河的上游,從她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黃河母親的身影。

我站起來,向她敬杯酒,歡迎她來到運河邊的這座古城。

當我們四目相遇時,我才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天啦,她的一雙眼睛——是的,就是那雙眼睛,竟如同少女眸子般晶亮,幽黑的瞳仁里閃著淡淡的迷人的藍光,湖水一樣清澈——老板娘的那雙眼睛,跟她多么相似?。q月催老了她的面容,但那雙明亮的眸子仍堅守著她的赤誠與美麗。

老何軍人出身,又在蘭州當過兵,自然比我更加熱情。當他手中的酒杯與老人的酒杯都舉起的時候,大家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緊緊盯著老人舉杯的右手,用顫抖的聲音問著:“你這傷口是……怎么……”

老人說:“小時候切蘿卜受的傷。”

老何舉著酒杯的手有些顫抖:“你可是幫部隊的炊事班切蘿卜?”

老人沉默了一下,點點頭。

老何突然大聲地朝著老人喊起來:“莎莎,你可是幫炊事班切蘿卜的那個莎莎?”

我們都說,老何喝醉了,喝醉了啊!

老人沒有吱聲,將酒杯換到了左手,向他伸出了右手。

是的,那大拇指緊靠著指甲蓋的地方的確有一道愈合的傷口,跟其他地方的皮膚不同,泛著紫紅的顏色,那是一個蘭州鄉村的小姑娘,對人民軍隊深深的愛。現在,他們都老了,老得相互都認不出對方了,但是他們的心,仍然在一起跳動,仍然在相互思念。老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淚水一下子從眼眶里涌了出來,他不停地喊著:“莎莎,莎

莎,我是小何,是部隊炊班里的那個小何呀!”

老人用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老何,手不停地顫抖著,噴香的酒液從杯子里溢了出來,滴在地上,地面上便飄上來一股迷人的酒香。她一聲聲地問著:“小何,小何,真的是你嗎?”

“是的,是的,莎莎,我就是小何,就是那個炊事班里的小何啊!”

兩只酒杯激情地熱吻在一起,真情的浪花從飄香的酒液里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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