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腔研究的豐碩成果

腔是指在演唱或演奏中，通過種種潤飾性的表潤演手段，使得音樂更加豐富生動、風格濃郁、充滿光彩，被視為中國音樂意韻之所在。潤腔研究也成為中國音樂理論體系與中國音樂表演體系建設的基礎一環。多年來，這一領域受到普遍重視，但多數研究都圍繞某一樂種或作品展開，鮮見將潤腔作為整體進行研究的著作。近日，許講真先生的《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全三冊）被列入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由中國出版集團、現代出版社出版。此書共九篇四十五章，計一百五十余萬字，可謂潤腔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開創了潤腔研究的新局面，為學界此后的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

一、廣積博累久久為功

潤腔是一種廣泛存在的音樂現象，在采用東亞樂系、波斯-阿拉伯樂系的許多國家和地區音樂中應用。漢語屬于有聲調語言，對音樂形態有著深層影響，因而中國音樂的潤腔特征極為明顯。中國古人很早就認識到潤腔這一音樂二度創作手法的重要性。元代燕南芝庵之“揾簪”（《唱論》），明人王驥德所謂“樂之筐格在曲，而色澤在唱”（《方諸館曲律》），明人徐上瀛“吟、猱、綽、注之間，當若泉之滾滾\"（《溪山琴況》）等，所指皆為潤腔。中國傳統音樂中的“骨譜肉腔”，冀中笙管樂之“大字”與“阿口”，反映的也是樂譜骨干音與實際唱奏潤腔的復雜關系。潤腔的過程就是把“死音”唱奏為“活曲”的過程，如果沒有這些千姿百態、韻味豐富的潤腔修飾，音樂的表演效果和生動性無疑會大打折扣。

因此，潤腔歷來受到學界關注。趙元任早在1927年就指出：“中國唱奏花音貴乎快而圓”，中國“用滑音的地方，比外國多得多”，乃至升到“中國音樂的一個特性”的高度。①戲曲界延續了重視此問題的傳統，昆曲名家俞振飛總結過帶腔、墊腔、迭腔、滑腔、豁腔、頓挫腔等干六種潤腔；周大風論證過越劇唱腔的收口腔、喇叭腔、顫抖腔等二十五種行腔及裝飾法。 ③20 世紀60年代，學界提出“潤腔”一詞④，并在全國得到了廣泛應用。此后沈洽提出“音腔”，認為音腔與潤腔為基礎理論與應用的關系，董維松發表《論潤腔》（《中國音樂》2004年第4期）等，成為這一領域的經典篇什。據不完全統計，當前學界研究潤腔的論文有近三百篇之多，它們或集中于某一樂種（京劇、花鼓戲等）與作品的潤腔風格，或討論潤腔的整體風格特點，從各個角度豐富了此項研究。鑒于潤腔涉及的對象非常豐富，亟須大部頭的學術專著進行綜合研究，將這一議題深入推進下去。

許講真先生為民族聲樂演唱出身，其對潤腔的研究源于多年積累。她此前出版的著作《語言與歌唱》（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歌唱語言藝術》（大連出版社1992年版）《歌唱藝術講座》（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年版），集中討論了音樂與語言問題，曾受到李凌、時樂濛、張權、金鐵霖等前輩的重視。？她早在《中國音樂年鑒（1988年卷）》就提出過“音外加腔”的潤腔問題③，由此開始了對此議題持續數十年的關注。2004年“第二屆中國南北民歌擂臺賽”獲獎民歌手普京演出，身懷絕技的原生態民歌手的歌聲令許先生震撼不已，于是產生了向民歌手學習、探究民歌潤腔演唱精髓的想法。不久她成功獲批全國藝術科學“十五\"規劃課題《原生態民歌演唱的潤腔特色研究》。許先生認真學習、吸收學界此前的相關成果，選擇代表性的系列民歌進行研究，由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出版了近五十萬字的學術著作《漢族民歌潤腔概論》，在學界影響甚廣。

鑒于潤腔并不限于漢族民歌，其他音樂體裁同樣涉及潤腔，且戲曲、曲藝等體裁的潤腔特征尤為更為明顯，因而作者在已有研究基礎上向廣和深兩個維度拓展：一方面探討中國少數民族民歌、戲曲音樂、曲藝音樂、專業創作歌曲等聲樂領域的潤腔問題，另一方面深入挖掘潤腔的藝術特征，尤其是對歌唱機制與方法進行總結、提煉，最終以一人之力完成了這部《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此書不僅是作者多年來從事聲樂研究與演唱的全面總結，也使得學界的潤腔研究有了更加豐厚的成果。

二、全面系統視野開闊

體系化是《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這部著作的鮮明特征。據沈洽等先生回憶③，“潤腔學\"概念早在20世紀60年代學界提出“潤腔”一詞時已出現。很顯然，潤腔學是與結構學、旋律學、節奏學等并列的中國傳統音樂理論體系的組成部分，屬于“study\"意義上的重要研究領域。但潤腔學的主要成果是什么？鮮見系統研究。本書從理論與實踐、傳統與現代的角度，呈現了這一對象的內涵。第一冊為潤腔的理論分析，探討潤腔產生的歌唱基礎、字腔特點、多樣風格與具體類型；第二冊為傳統聲樂潤腔研究，論證民歌、戲曲、曲藝音樂中的潤腔；

第三冊為現代聲樂潤腔研究，涉及專業聲樂、通俗歌曲、合唱中的潤腔問題

撰寫潤腔著作的難點，在于對潤腔總體特征的提煉需建立在廣泛個案的基礎之上，本書在這一領域著力甚多。作者對海量的聲樂實踐作品進行了詳盡分析，設計了一整套作品的潤腔分析模式：先分析咬字、發音、運腔、收音，再討論韻律、特色；繼而從細節中歸納整體，從個案中總結規律，乃至上升到潤腔學的宏大敘事。在這一過程中，作者將自己提出的“音外加腔”一詞統領全書，使得這一部分成為頗有光彩的地方。所謂音外加腔，是指為骨干音“加另外裝飾性的小音符，在此基礎上再賦予其他深刻生動、千姿百態的各種藝術手法，以充盈豐富旋律骨干音架的音符及其魅力”@。作者將音外加腔總結為四類：音符上的音外加腔（音高類的潤腔）；手段上的音外加腔（字、發聲、演唱類別、結構布局中的潤腔）；韻律上的音外加腔（節奏、節拍、力度、速度等中的潤腔）；歌唱特殊技巧的音外加腔（聲波抖動、口腔變形、漏氣腔、喉波音等）。全書的個案研究，也均圍繞音外加腔展開。

“民族聲樂”一詞狹義上指學院派的專業民族聲樂；廣義上指所有具有民族風格的中國歌唱形式，在《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中作者對此采用廣義理解。如果說學界此前的潤腔研究多集中于某一體裁的話，本書幾乎涉及廣義民族聲樂的全部類型。一是既有漢族民歌，也包括少數民族民歌。少數民族部分論述了蒙古族、朝鮮族、達斡爾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塔吉克族、俄羅斯族、回族、藏族、土家族、苗族、侗族、納西族、怒族、傈僳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高山族共19個民族的民歌潤腔特點。二是既論述傳統聲樂潤腔，也討論現代創作歌曲的潤腔。學界此前的潤腔研究多集中于傳統音樂，而此次拓展到專業民族聲樂這一現代表演藝術上。先生從事此項探索的一個初衷，就是希望解決專業民族演唱風格易于雷同的問題。千變萬化的潤腔極具個人風格，因而她把潤腔視為解決此問題的關鍵途徑，將繼承自傳統的潤腔手法活學巧用于創作歌曲，可以使得中華優秀傳統音樂文化在專業聲樂中得以傳承。三是以嚴肅音樂（聲樂）為主，但也補充了部分通俗聲樂作品，例如《昨夜星辰》《我和草原有個約定》的潤腔分析等，覆蓋領域更廣。四是除獨唱作品外，專設合唱潤腔研究的章節，討論了《長征組歌》等合唱作品的潤腔特點。這種將所有中國聲樂體裁納入研究范疇的做法，體現出作者開闊的聲樂觀，也使得聲樂潤腔的研究立足于廣袤領域，讀之令人感到欣喜。

三、注重實踐苦學鉆研

《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令人印象頗深者，是其特別注重實踐。潤腔不同于音樂的曲式、旋律、聲部等研究，它是一種實踐性的表演手法。如果沒有充分的演唱或演奏經驗，很難在潤腔研究上深入下去。而一般的演員雖有很好的經驗體會，但難以將之歸納為理論，此研究的難點也正在于此。許講真先生 1967 年畢業于中國音樂學院民族聲樂系，具備扎實的演唱功底，后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政治部戰友歌舞團從事聲樂教學與研究，后半生專攻潤腔研究，其在這一領域有頗多體悟。

一是許先生從歌唱機制（主位）而非音樂形態（客位）的角度切入。以往的研究，無論五分法（旋律、阻音、節奏、力度、音色）還是六分法（裝飾音、旋律進行的連與斷、音色、力度、聲音造型、節拍和速度變化）等，主體上源自20 世紀60 年代學界提出的旋律、節奏、力度、音色的潤腔四分法（四分法的創意，筆者認為應源于當時基本樂理教科書論述的音樂四個基本物理屬性的啟發：音高、音長、音量、音色），其側重客位角度的音樂形態分類描述。而《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從發聲、運腔、處理等歌唱源頭討論潤腔問題，著眼點是闡明如何處理好潤腔、演唱好潤腔，與前者形成了互補。

二是許先生從實踐總結理論時，走的是一條基礎的苦學鉆研之路。其選擇一百余首各民族原生態民歌、戲曲曲藝等唱段作為重點分析對象，先聆聽上百遍，做到爛熟于心；然后跟著錄音學唱，學會唱熟各種潤腔處理；繼而親自記譜，書中絕大多數譜例均由作者記譜（少數民族民歌歌詞采用漢字音轉記錄）；再而反復分析、揣摩潤腔的“絕招”，即作品的韻味如何在咬字、發音、運腔、頓挫、呼吸、收音中體現，怎樣通過口腔、咽腔、氣息、共鳴的變化將之完美呈現出來；最后落于紙面，闡明潤腔的內核與背后成因，將鮮活的實踐轉化為系統的理論，其分析之詳盡程度，往往令人嘆為觀止。許先生將此過程總結為“苦學痛悟學民歌，深挖內核落實唱”，該書的主體研究材料就是作者這樣一首首“啃”下來的。正因為源于實踐，其總結的潤腔演唱經驗也具有相當的說服力。

《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的部分樂譜為雙行譜，第一行為作品原譜，第二行為潤腔分析譜，二者對照，各種潤腔特點一目了然。潤腔形態千變萬化，作者特意創制了記錄潤腔的部分符號，如一體腔、喉波音、順聲擻、阻聲等，以便于精確記譜。書中一百余首唱段亦有專門對應的音視頻，使得本書除學術性外，也具有較強的實用性。

如果說，本書的精華在于潤腔分析與演唱闡釋上，那么其理論建構的部分則稍顯薄弱。宏觀上，書中對學科構建的探討較少。既為“潤腔學”，應明確潤腔學的基本定義，其對象、內涵、外延是什么，與其他學科是何關系？書中部分章節的邏輯性、嚴密性以及音外加腔的分類等，也似可再加強。微觀上，合唱部分較為龐雜，外延較多，尤其是合唱指揮超出了潤腔范疇。《繡燈籠》《小黃馬》《金色的山峰》《阿娜爾古麗》，應納入民歌而非創作歌曲等。研究方法上，音樂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各類測音手段較為豐富，學界已有人作過這方面嘗試，這些都可以補充進潤腔的描寫上，以增強其直觀性。正如樊祖蔭先生在序中所說：“‘潤腔學'的一些主要構件已體現于各章節之中”，可以視為“‘潤腔學’學科構建的起始階段。”盡管存在些許不足，但這部豐厚的著作非常全面、深入，在同類研究中似難出其右者，應予以充分肯定。

頗值得一提的是，本書是許講真先生退休之后開始研究，近八十高齡之際方得以完成的著作。在十余年的時間里，先生甘坐冷板凳，皓首窮經，每日伏案寫作近十個小時。著作出版后，她又在出版社協助下錄制了一百七十余個講解潤腔的配套視頻，并在各地不遺余力地舉辦學術講座，傳播推廣潤腔學說。2024年，筆者組織北京文化藝術基金項目“京津冀地區民歌表演人才培養”活動時，耄耋之年的先生滿懷激情地為學員們講授民歌潤腔的神韻，講唱結合、聲情并茂，令人欽佩不已！而這部耗費先生多年心血的《中國民族聲樂潤腔學》，無疑極大地推動了潤腔研究，奠定了學界后續研究的基石，也為中國音樂表演體系的建設邁出了堅實一步。

[項目來源：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大運河文化帶視野下的運河民歌價值挖掘與傳承路徑研究》（編號：22YJA760039）階段性成果]

李琳 中國音樂學院副教授徐天祥 中國音樂學院研究員（責任編輯榮英濤）

2025第十四屆中國－東盟（南寧）音樂周音樂論文征集評選

[本刊訊]為推動音樂理論發展，繼承和發揚優秀傳統民族音樂文化，展現中外當代音樂最新成果，促進國際音樂學術交流，由廣西藝術學院主辦的“2025第十四屆中國－東盟（南寧）音樂周”將在前六屆音樂論文征集評選（分別于2016、2017、2018、2019、2023、2024年舉行）的基礎上，繼續舉辦多學科領域的音樂論文征集評選活動。

評審全程堅持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提倡健康的學術之風。評委會將根據論文質量進行評判，評出20篇優秀獎論文，優秀獎論文將頒發獲獎證書并擇優在國內多家專業音樂期刊發表。參評文章可涵蓋音樂評論、作曲技術理論、音樂史學、民族音樂學、音樂美學等各學科領域及跨學科的研究成果。主辦方特別鼓勵與歷屆中國－東盟（南寧）音樂周展演的作品及相關活動的文章，關注中國當代音樂創作中“趨勢性”和“現象級”問題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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