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是誰,成了一個像黑洞一樣吸引人的謎題。
——引自樂桓宇《李約瑟研究所新發現老舍〈老張的哲學〉英文譯稿》
綠色的火車像條柔軟的發帶,在城市的顱頂上飄蕩,幾個起伏之后,便落入一片遼闊的曠野。鐵軌下方的黃泥小道上,成片的雛菊被風刮得匍匐在地上。遠處的樹林里,隱隱露出鱗片狀的紅色屋頂,夕陽隱在殘破的云朵中,只射出幾道微弱的光。
“把簾子拉上。”老人說,“趁天還沒黑。”
女孩正托腮看著窗外,聽了老人的話,起身把卷簾往下拉了半截。
“全部拉上。”老人不耐煩地命令。
女孩忙用力去拉,可拉桿卡在槽里,她拽了幾下,一動不動。
臥鋪車廂里人來人往,女孩想找人求助,可張了幾次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老人離開床鋪,伸出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左手無名指上一枚方糖形狀的祖母綠寶石戒指閃閃發光,她停頓了一下,用右手握住拉桿,身子也跟著往下壓,嘩的一聲,卷簾拉到了底。
車廂里暗下來,女孩避開老人的目光,拿保溫杯去接水。等她接水回來,老人已經從隨身的皮包里掏出一個黃色的塑料小方盒,盒子內部被分成很多隔層,放著各種形狀的藥丸。老人擰開杯蓋,在冒出的熱氣中,用鼻子哼了一聲。
“做事別跟趕工似的,用點腦子,開水接這么滿,怎么喝?”
女孩沒作聲,她的確是大意了,幸好老人并沒有被燙到。為了緩和氣氛,她從上鋪的雙肩包里掏出兩盒自熱米飯,遞到老人跟前:
“兩個口味的,一個葷,一個素,您吃哪個?”
老人吞下一把藥丸,又喝了幾口熱水,才開口說話:“你這是干什么?就給我吃這種垃圾食品?我少給你錢了?”
女孩的眼有些紅,可她眨眨眼,沒讓眼淚掉出來。她將自熱米飯放回床鋪上,這飯一盒十幾塊,比方便面要貴好幾倍,她買時猶豫了許久。
老人把藥盒放回包里,又掏出袋蛋白粉,讓女孩去沖。“記住,要40℃以下的溫水。”吃完營養品,老人用茶水漱口,她將水含在嘴里,左右腮幫子輪流鼓起,然后再咕嘟一聲咽下。做完這一切后,她開始教育女孩,逼仄的空間里,她一口整齊雪白的假牙閃著光:“你吃什么我不管,但我必須得吃好。你要給我瞎對付,我可不饒你。”接著,老人一口氣報出了七八個菜名:“別光用腦子記,用筆寫下來,以后就照這個安排,葷素都要有,另外,記住不能放雞精醬油,那東西吃得我睡不著覺。”
女孩把菜名記在手機備忘錄里,寫完后,她又跟老人核對了一遍。接著,她開始在鐵路App上點餐,兩道菜,外加湯和水果,一共是一百五十多元。她備注了不放調味品,發送了訂單,外賣員會在火車到達下一站時將菜品送達,然后由乘務員送至車廂內。
這時已經快七點了,因為要等著照顧老人用餐,女孩沒爬上自己的床鋪,而是坐在過道邊的座位上劃拉手機。老人則和她妹妹通電話,她妹妹在美國,中國的晚上就是那邊的早上,于是每天七點多,便成了兩人固定通話的時間。老人對妹妹極為和善,她告訴妹妹自己正在去往南通的火車上,事情應該很快就能辦妥。妹妹好像正在住院,因為老人一直在安慰她:“你老回憶過去的事,才病懨懨的,聽我的,不要想了,更犯不上內疚,我們沒有犯錯。”妹妹不知在電話里說了什么,老人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大聲道:“記住,千萬別接受采訪,他們就是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們頭上,哼,門都沒有,為這點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我們受的折磨還少嗎?”
女孩看手機久了,眼睛有點酸,便想看看窗外,車到什么地界了,她輕輕挑起一點簾子,看見天上黑漆漆一片,可地上卻星星點點的,有橘色的火光在跳動,她覺得有趣,便又將簾子挑高了些。老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她的身旁,啪的一聲,將她扯著卷簾的手打落。
手背被拍疼,女孩嘴里咝咝地吸著涼氣,嘴巴扁著,想哭又不敢哭。旁邊床鋪上探出幾個腦袋瞧熱鬧。
“外面,好像有煙花。”女孩支吾著解釋,她也有點不確定,煙花應該盛開在高高的天空上,可這些火苗都矮矮的,像從地上長出來的。
老人看著女孩,似乎為她的無知而難為情。她是一個有著寬大骨架的女人,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都有種能壓迫別人的氣勢。
“怪不得那幫老頭叫你小傻,真不冤。”她嘲諷道,“今天是清明節。”
“我叫小莎。”女孩咕噥道,她想自己應該少說些話,難道她還指望跟這個老人產生真正的交流嗎?上火車前,她與老人并不認識,也不知道她脾氣這么壞。老人住的是養老院的貴賓區,聽說要存好幾百萬才有居住的資格,老人有專門的護工,可那位大姐不愿意出遠門,于是這差事就落到了小莎頭上。小莎想多掙點錢,過幾年回老家唐山開家奶茶店,她喜歡喝奶茶。
老人揮揮左手,中斷了這個話題,她對小莎的名字并不感興趣。她不喜歡年輕的女孩,覺得她們都很輕浮,照料老人時愛帶著一副憐憫的表情。她喜歡中年婦女,她們會用羨慕或是貪婪的表情,盯著她手上的祖母綠戒指看,可小莎呢,竟然對這枚戒指無動于衷,這丫頭知道貓眼有多珍貴嗎?她伸開五指,看寶石中間的那條貓眼線,隨著光線開啟那亮帶越來越大,晃得她有些暈。她握緊拳頭輕輕晃動,亮帶開始旋轉,她覺得手背上的皮膚都變光滑了。
小莎很快就想起,老人讓她買票時就交代了,要4月4日晚上的臥鋪。當時,動車也有票,北京到南通,只要五個小時,可老人堅持要在火車上過夜。她好像是為了躲避什么才跑到火車上來的。小莎覺得老人透著古怪,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她沒見過有人戴這么閃亮的戒指坐火車,這不是招賊嗎?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一份工作,投入了體力就不要投入感情。這是她聽養老院里那些護工聊天時,總結出來的經驗。
老人回到床上,她嫌脫鞋麻煩,黑色的皮鞋直接踏在白色床單上。小莎不愿獨自坐在窗邊了,那些在簾子外面躥動的火光似乎正在追著火車跑,她爬上自己的鋪位,老人用力跺了下床板:“你可別裝睡,我還沒吃飯呢。”
這個晚上,老人將小莎叫起來了五回,她用腳將床板敲得砰砰響,小莎伺候她上廁所、喝水、吃藥,然后愧疚地跟鄰床的人道歉。其中有一回,小莎睡迷糊了,忘了是在上鋪,差點從上面掉下來。驚醒過來的小莎便不再回上鋪了,而是趴在窗邊的座位上打盹。她也分不清是夢里夢外,看見窗外一簇簇的火光從荒原的各個角落出發,追逐著像白馬一樣疾馳的火車,那些火光里有各色各樣的人臉,他們頭上淌著血,眼里含著淚,吼叫著,咒罵著,想攀著車窗爬進來。
天蒙蒙亮時,火車在一片田地旁停了3分鐘,直到一輛動車如子彈般呼嘯而過之后,火車才又慢吞吞重新啟動。老人一直沒睡,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將一個黑色公文包一會兒放在床頭,一會兒又放在床尾。小莎過去幫她收拾時,聞到一股尿臊味,她對這種味道很敏感,知道這是尿不濕里的尿存得太久了,空氣不流通積攢出來的味道。她屏住呼吸,決定只要老人不提出來,就不主動幫她更換。
老人指揮著小莎將藥盒、老花鏡、充電線、護手霜等物品放進隨身的皮包里,她對東西擺放有著嚴格的要求。當小莎幫她收拾那個黑色的公文包時,她將小莎推開,說這個包里都是重要的文件,沒有她的同意,小莎連碰都不許碰。
收拾好東西,老人掏出條小毛巾,將全身上下都撣了一遍,車廂的空氣被攪動,灰塵上揚,有人在咳嗽,老人并不在意,她把毛巾遞給小莎,讓她幫著擦鞋。這一切結束后,她又掏出把桃木梳。
“給我梳頭。”
小莎沒有馬上接過梳子,而是走到窗邊將簾子拉了起來,陽光毛茸茸地灑在她身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老人被這光線嚇了一跳,眼睛閉得緊緊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睜開眼。
老人的頭發許久沒洗了,卻抹了很多精油,頭屑粘在發根上,一股油膩的味道。小莎飛快地梳了幾下,綰成一個發髻了事。老人對著玻璃窗照了照,從皺起的眉頭看,她對小莎的手藝并不滿意。她擰開一管口紅,涂了上嘴唇之后,兩片薄嘴唇像打架一樣相互推搡著,很快,兩片嘴唇的顏色都一樣了。
“看你那樣,這眼屎,去,洗把臉。”老人對坐在一旁打哈欠的小莎說,“還有,下火車之后,別沒眼力見兒,讓你往東,你可別給我往西。”
小莎用涼水沖了把臉,又用手指將短發耙了幾下,自從來養老院工作后,她就將長發剪了。長發不僅費洗發水,還費時間,每天少睡十分鐘,一年是多少時間?要用這個時間來賺錢,能多賺多少?
火車正在穿過一個村莊,陽光不見了,不一會兒,細碎的雨點斜斜地敲在玻璃上。當火車經過一個立著許多大煙囪的工廠時,雨點大起來了,玻璃模糊成一片,小莎的眼皮也不由得沉重起來,她將頭貼著冰涼的車窗,雨水在她耳邊沖刷,她睡著了,夢中,她站在了學校的舞臺上,那是初中的畢業晚會,她演一個男人,別人都夸她演得好,她正得意時,老人將她拍醒了:“別睡了,到站了。”
火車的速度變慢了,直到停下來。車站上濕漉漉的,小莎把僅有的一把雨傘給了老人,老人說她的桑蠶絲外套不能沾水。小莎縮在一件不怎么防水的沖鋒衣里,濕氣從四面八方往里鉆。她們隨著人流出站,幾個司機圍上來問她們是不是去某某公墓,可以拼車,有三個人就能走。
小莎退到老人身后,打量著這個城市,只是早上七點鐘,就有穿著雨衣蹬著雨鞋的小販在街邊支了攤,一把廣告傘下擺著顏色鮮艷的假花、各種面值的冥幣。她覺得那些司機是在胡亂拉生意,看老人這身打扮,怎么可能是去墓地的。
老人甩開那群司機,領著小莎橫穿馬路,走到一條紅磚鋪成的便道上,桃樹低矮的枝丫離她們頭頂很近,有大顆的雨滴滑進小莎的脖子里,順著她的脊背流淌,她弓起身子,抵擋這雨水帶來的寒意。
“年紀輕輕的,背這么駝!”老人拍打的力道很大,像有根皮帶在背后呼呼帶風。小莎一激靈,回頭去看,老人手中空空的,并沒什么皮帶。
小莎咬著嘴唇,忍住罵人的沖動,她的后背火辣辣的。她有些惱怒,可更多是疑惑,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這么隨便地打人?她看了老人一眼,對方神情自若,還有些得意,似乎在說,感謝我吧,我在幫你改正壞毛病呢。
在養老院工作久了,她時常有那種感覺,所有好的東西都被老人占用了,他們享用陽光充盈的房間,吃著營養師給他們搭配的美食,每天下棋打牌跳舞散步。而自己呢,每天被他們呼來喝去的,連吃飯都不敢坐下來慢慢吃。她決定還回去,老人的背也有些駝,對,就在她的駝背上,給她狠狠地來一下。小莎的手已經高高地舉起來了,可很快又放下了。為了這一下子的痛快,而丟了工作,不劃算,她又不是不能忍的人,她相信總能找到機會出這口氣。
兩人沿著人行道進入一條狹長古巷,白墻斑駁,露出紅磚,有丁香花從臨街的院墻內斜穿出來,又被雨打落,掉在地上。小莎頭回見這南方的雨巷,她覺得鼻子里潮乎乎的,有水汽,又有花香,心里也舒暢起來,她跳著避開地上的落花,不小心踩進水洼,水濺到老人褲管上,小巷里便充斥著老人的責罵聲。
巷子窄處,只容一人通過。小莎拎著大包小包走在老人身后,一陣風貼著地面吹來,她打了個噴嚏,想鉆到老人的傘下,那把傘很大,只要兩人挨近些,都可以遮住,可每次她想靠近時,老人便加快了腳步。
行至一處十字巷口,有家早點鋪在炸油條,烏黑的長筷子在油鍋內攪動,只幾下,金黃的油條便冒出了頭。小莎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氣讓老人停下吃了早餐再走。老人招招手讓小莎到跟前來,帶著一種嚇唬小孩的玩笑口吻,俯在她耳邊說:“那油條不是給人吃的。”
小莎左右看看,一片冷清,只有遠處電線桿上傳來幾聲鳥鳴。炸油條的是個中年男子,戴頂白帽子,穿件油漬麻花的花圍裙,雙眼盯著油鍋,并不張羅生意。
“你看不見的,走吧!”老人用指甲劃墻上的青苔,放在鼻子跟前聞聞,煞有介事地說:“這條巷子陰氣太重,再多的油條都不夠他們吃的。你跟他們搶什么?”
老人朝巷子盡頭的一處院落走去,那戶門前掛著兩只紅燈籠,兩只小石獅蹲立兩旁。老人圍著院墻轉了一圈,找到被一叢爬山虎遮擋的藍色門牌,讓小莎幫她讀上面的字:詩巷街87號。小莎讀罷,老人又重復了一遍,這才叩動門環,大聲問:“有人在嗎?”屋里寂靜,并無人應答。老人將門環叩得更急了,過了好一陣,才有個女人在屋里答話,是本地人的口音,軟軟糯糯的。
女人沒有開門,隔著門縫說,咖啡館早就不開了,要喝咖啡可以去別的地方。老人堅持要她開門,小莎也在旁邊說:“我們不是來喝咖啡的,是有別的事。”走了許久,小莎只想找個干燥的地方坐會兒。
女人在門內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是不開門。老人也不再言語,只抬著胳膊把木門捶得砰砰響。女人沒辦法裝聽不見了,有些氣惱地過來開門,是很古舊的木門,開時有很響的吱呀聲。老人不等門大開,就把腳伸進了門檻,女人伸手攔她,你不能進來的,不能進來的,我們這里不對外開放的。
“我找人。”老人強擠進了院子,“一個很重要的人。”
“我是幫老板看房子的,這里沒別人。”女人退后一步,攔著進屋的路。
老人仍向前走:“我坐了一夜火車,從北京來的,你讓我進去歇口氣。”
“不行。”女人壓低聲音說,“老板說了,不能隨便讓人進屋。”
對峙的結果是,女人同意讓老人在院子的秋千架上坐一會兒,小莎則找了個臺階坐下。老人打開黑色公文包,從里面取出一個透明文件袋,那里面有個黑白的男人半身像,長臉,寬額頭,眉眼間帶著笑。
“王鈴,認識嗎?”老人問。
“誰?”女人并沒有看那張紙上的照片,只是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這里沒這個女的。”
“不是女人。是男人。王鈴。”老人把文件袋送到女人面前,“你好好看看。這個人很有名氣的。”
女人不情愿地接過去,掃了一眼,又很快還回來:“你肯定找錯了,這家沒這個人。”
“胡說。”老人突然站了起來,“王鈴就是在這里出生的,這是他家的老宅子。”
“什么時候的事?”女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她知道這所老宅子有點來歷,現在的老板也是從別人手里租過來的,花了錢翻新裝修開咖啡館,可生意不好關了店,現在正準備轉手。
“王鈴是1917年12月出生的。”老人站起身,又想往屋里去,“他祖父愛收藏古書,家里有間很大的書房。”
“嚼蛆!”女人攔住了老人,“一大早過來,找個作古的人。晦氣不晦氣。”
兩人被趕了出來。這時已經快八點了,小巷里熱鬧起來,騎自行車上班的、背書包上學的,背著手遛彎的,路人們好奇地打量著這立在巷口的一老一少,年老的雖然有點駝背,可下巴卻抬得很高,鮮紅的嘴唇往兩邊撇著;年少的身形瘦弱,臉色蒼白,嘴唇也沒血色,手里拎著大包小包。
老人離開前朝大門上踹了幾腳,又沖著看門的獅子罵了一串話。小莎聽著不像是北京話,倒有幾分像剛剛那個南通女人說的本地話。后來,她才知道老人年輕時,曾在江蘇插了七年隊,能說一口流利的江淮方言。
往回走時,炸油條的男人還立在油鍋前,小莎又吞了口口水,那男人恰好這時抬起頭給一位顧客夾油條,碰到小莎的目光,便笑笑。小莎想,她必須吃一根油條。要不然,她沒有力氣走出這條巷子。
這次老人沒有反對。兩人就站在油鍋前吃油條,小莎吃了一根,老人吃了兩根。這時,雨已經停了,丁香花上還滾動著露珠。遠處,有一座寺廟的尖塔,在高樓的縫隙間伸出來。
老人抹凈油嘴,命令小莎舉著小鏡子,她對著鏡子補口紅。小莎胳膊上掛了幾個包,手有點不穩,鏡子晃動了幾下,老人凌厲的眼神便從鏡子里移到小莎身上。小莎不敢亂動了。
從小巷出來,老人讓小莎叫輛車去圖書館,小莎在App上約車時發現南通有好幾個圖書館,她問去哪個?老人打開黑色公文包,從里面掏出幾頁紙,上面有些地方用記號筆標注了,她戴上老花鏡,用手指著一處標紅的地址:崇川區崇文路2號。
小莎上學時,成績一直不好,所以當她跟著老人走進高大敞亮的圖書館時,有些怯懦,每一步都邁得謹小慎微,連背包里水杯的輕微晃動聲都讓她有些不安。老人卻是一貫的鎮靜,即使她的尿不濕已經沉甸甸的,影響她行走,她依然將腳步邁得又穩又大。
咨詢臺的人得知老人要找一個叫楊正中的人時,走出柜臺跟老人解釋。
“不巧得很,楊研究員前天去上海開會了。”
“把他的手機號給我。”老人說,“我有要緊的事情找他。”
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搓著手,拿不定主意。老人說:“我專門從北京過來的,你們不要耽誤我的事。”
女孩撥打了內線電話,匯報說,有位年齡很大的老師專門從北京來找楊研究員,說是有很重要的事。電話那頭很重視,過了一會兒,來了一位戴黑框眼鏡的中年女子,很客氣地請老人去了四樓的會議室。
“有什么事,我可以代勞嗎?”女人給老人泡了杯茶,小莎害怕她也給自己泡,她提前搖頭,示意人家她自己帶了水杯。女人只是微笑,一雙眼只放在老人身上。
老人喝了熱茶,口紅印在白色紙杯上。她問:“楊正中什么時候回?”
女人看老人表情嚴肅,也不敢多問,趕緊給楊正中打電話,說了兩句,就把電話給了老人。兩人只說了幾句,楊正中便說他那邊剛好是會議的最后一天,主要內容也結束了,他待會兒就坐動車往回趕,午飯前就能回南通。
老人讓女人安排間屋子讓她休息一會兒,她就在這里等楊正中。女人說這屋有沙發,就在這里休息吧。老人問有廁所嗎,女人說特別方便,出了門左拐就是衛生間。
“你做得很好。”等女人走了,老人表揚小莎,“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小莎正從包里給老人掏尿不濕,聽到這話,她趕緊把腰挺直了點,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按老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似乎老人的威力將她征服了,她羨慕那種干什么都理直氣壯的人。
老人換了尿不濕后,便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嘴巴張著,發出吹口哨的聲響。小莎趁機把她黑色公文包里的文件拿出來看了一遍,她有些緊張,手抖得厲害,翻著翻著,她就覺得有點無聊,文件中很大一部分是打印出來的文章,比如楊正中寫的《王鈴:歷史塵埃掩蓋之下的歷史學家》,另還有幾篇,標題都很長,提到的人名與事件,她都是頭回聽聞。翻了一會兒,她發現有個名字,反復出現了多次,老舍,她回憶著這個名字,想起初中的課本上,有個弓著背拉車的祥子,還有個穿著花棉襖的虎妞。小莎為這點浮現出來的記憶而激動不已,也對老人這趟南通之行的目的有了模糊的認知。
楊正中來時,老人還沒有睡醒。他應該是先回了趟辦公室,安置了行李才過來的。他很興奮,右手不時地扶著眼鏡,左手拎著一個印著圖書館建筑的手提袋,里面裝著厚厚的資料。
小莎要叫醒老人,楊正中擺擺手,小聲問道:“兩位老師是從北京過來的?專門為王鈴來的?”
小莎頭回被人喊老師,有些局促地胡亂擺手,所幸這時老人醒了,她并不急于跟楊正中打招呼,而是旁若無人地擤鼻涕、喝水、清嗓子,然后才對楊正中點點頭。
楊正中非常客氣,端端正正地坐在老人對面,畢恭畢敬地表達感謝:“真沒想到啊,您竟然專程過來。”
老人毫不客氣,打開黑色公文包,翻出楊正中寫王鈴的那篇論文,開門見山道:“王鈴很重要,他協助李約瑟寫出了《中國科學技術史》,可國內對于他的研究,太少了,網上寫王鈴的文章,只有你那一篇,這遠遠不夠。”
楊正中忙從手提袋里取出一沓資料,說這是他新收集的一些資料,他走訪了王鈴的一些親戚,將他父母輩的信息完善了,還有他老宅的地址也做了更正,他之前的老宅早就被拆掉了。
老人接過資料,并不細看,轉而問道:“關于王鈴在美國李約瑟研究所的工作生活,你有什么發現嗎?”
楊正中嘆了口氣,說他目前的研究只限于南通方面的史料,至于美國方面的,他聽說王鈴與弟弟王均之間有許多書信,這些信件里有部分提及其在美國的境況。
老人戴起老花鏡,將資料翻看了一會兒,眉頭一直緊鎖著,顯然沒什么有用的發現。她把資料放下,問:“據你所知,王鈴與老舍有交集嗎?”
“老舍?”楊正中愣了一下,“那個投太平湖自殺的作家嗎?”
老人嘴角抽動了一下:“那個年代,這樣的事常有,也怪不得別人。”
楊正中的神情有些落寞:“您是不是也覺得研究王鈴沒啥意思,畢竟他不是大名人,知道的人太少。我也是擔心這個,所以才給你們出版社寫信,談了我的顧慮,希望你們幫我判斷一下這個研究的價值。要是潛心研究幾年,出不了成果,或是成果發表不出來,那就徒勞無益了。”
小莎這才明白,楊正中是把老人當成北京某個出版社過來跟他談稿子的編輯了。而老人早就洞悉了這一點,可她并不糾正,反而將錯就錯地營造出自己就是專業編輯的假象。老人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想達到什么目的呢?
小莎有點可憐楊正中,這是一個老實憨厚的中年人,她覺得老人不應該對他使心計。楊正中臉色變得很難看,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說:“王鈴和夫人1992年回國后,故居已經回不去了,于是住在了郊區。他第一次來圖書館借書時,我并不認得他,當時,是大冬天,他鼻子上還掛著點冰碴子,就是個普通的老頭。后來,有朋友說起他的經歷,我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約瑟的助理。他死后,我開始整理關于他的信息,這么一收集,才發現關于他的資料太少了……”
老人從自己那沓資料中抽出一份遞給楊正中:“你看看這個,多么巧,在英國李約瑟研究所,一個年輕人誤打誤撞在書架上發現了一個信封,打開一看,竟是一份老舍小說的翻譯稿。”
楊正中很快便將文件瀏覽了一遍,說:“這事我沒聽說過,難道王鈴真的翻譯了老舍的小說?”
“有可能,這份翻譯稿從頭到尾沒有署名,只是信封上寫了王鈴的名字。”老人篤定地說,“而且老舍生前應該也見過這份譯稿,你再看這份資料。”
老人拿給楊正中的復印件,是1947年老舍給小說《離婚》寫的前言:
到美國之后,出版英譯《駱駝祥子》的書店主人,問我還有什么著作值得翻譯。我笑而不答。年近五十,我還沒有學會為自己大吹大擂。后來,他得到一部《老張的哲學》的譯稿,征求我的意見。我搖了頭,譯稿退回。
楊正中還在思索,老人又接著分析說,1943年,王鈴與李約瑟在四川李莊史語所相識。1946年,王鈴得到獎學金去到英國劍橋,成為李約瑟的助理。從時間上來看,這個小說可能就是他剛到劍橋時翻譯的,而老舍在美國看到的那本譯稿,應該就是王鈴翻譯的這本。
楊正中起身給老人接了杯水,他明白老人所來并非因為王鈴有巨大的研究價值,而是為在國際上更有影響力的老舍而來。若不是老舍的譯稿牽扯出王鈴,這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王鈴?王鈴多年來,一直作為助手藏在李約瑟身后,做的工作多是資料整理、翻譯,還有各種索引和編目,和他現在的工作何其相似。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花上幾年時間,去探索另一個被歷史塵埃掩蓋的人,這事到底有什么意義?楊正中看著眼前的資料,想起了之前的多次走訪,又給多個出版社發了郵件,投了稿件,好不容易等到北京來了個編輯,可是所談卻全是老舍。他要不要將王鈴與老舍放在一起,寫篇論文呢?雖然直覺告訴他,這樣的論文或者更有可能發表。可是,他心里又情愿嗎?誰都愿意自己的研究對象是主角,而非配角。
老人將楊正中收集的資料又細細翻了一遍,問:“你剛剛提到王鈴寫給弟弟的信,有1946年的嗎?這里面怎么沒有收錄。”
楊正中解釋說:“我只是聽說有這些信函,卻并沒有親眼見過。”
“哦?”老人的神情有了幾分責問的意思。
楊正中忙說:“聽說有人將那些信放到孔夫子網上拍賣,轉了幾道手,現在這些信都在一個叫王川的人手里。”
“你要研究王鈴,這么寶貴的資料怎么能放過?”老人有點氣惱。
“我也算不上正式研究,只是王鈴的經歷讓我特別有感觸,所以開始收集有關他的信息。”楊正中苦笑道,“我平時工作也比較忙,走訪王鈴的身世經歷等都是利用業余時間。這批信函珍貴,我早就想去尋,上個月才打聽到這個王川跑到廟里種起了牡丹,只是最近會議太多,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老人讓楊正中把王川所在的寺廟地址寫在紙上,楊正中說:“不用寫,狼山的廣教寺,這附近沒有人不知道的。”
“有電話嗎?”
“沒有,有也沒用,王川的耳朵聽不見,說是前幾年大病一場之后就聾了。”
看到老人收拾東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問:“老師,您貴姓?是哪家出版社的?抱歉我聯系的出版社比較多,有些也記不清了。”
老人略帶嘲諷地看了一眼楊正中,說:“如果有需要,我會跟你聯系。”
楊正中性格內向,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再加上他沉醉于各種歷史典籍,與社會疏遠。平日里,身邊能與其交流的人并不多,他覺得內心孤寂時,便給各個出版社發郵件,可除了自動回復外,很少得到反饋。現在有北京編輯專為他而來,雖然所問多與老舍相關,可他依然抱有一線希望。他琢磨了一會兒,覺得無論如何得請人家吃個飯:“一起吃飯吧。我再跟您說說王鈴的事,他雖然名氣不大,卻是個非常重要的人,他記憶力特別好,過目不忘,1961年,中印邊境之爭時,他憑著超強的記憶力,從浩如煙海的英國圖書館里找出一份地圖,送到中國駐英國大使館,這多么偉大……”
老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楊正中的講述:“我只關心王鈴與老舍有交集的部分。”
楊正中好像明白了什么,臉色有點發白:“您是研究老舍先生的?”
老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這時停下來說:“不是,我跟老舍沒有任何關系。如果非得要說有什么的話,1966年8月23日,我們倒是見過,哎,現在想起來,還不如不見。”說到這里,老人的情緒很難得地出現了一絲波動,可她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1966年8月23日。”楊正中重復著這個日期,若有所思道,“老舍先生去世的前一天嗎?”
老人有些意外,木訥的楊正中竟然反應如此之快,她有些后悔自己大意了,有些事,她是永遠不希望有人知道的。
小莎之前聽到楊正中要請她們吃飯,心中暗喜,她太餓了。可老人要走,她只得隨行。楊正中看了她一眼,希望她能幫著勸老人留下。可她自知無能為力,于是側臉避開楊正中的目光。她越發同情楊正中,一方面覺得這個搞學問的人太迂腐,對人沒有防范之心。另一方面,她覺得老人太強悍了,連過河拆橋的動作都能如此行云流水,不露半點內疚。
老人甚至沒有跟送她出門的楊正中再打一聲招呼,路邊打了輛車,就直奔狼山而去,十幾分鐘之后,兩人便立于廣教寺的山腳下。小莎在買票的時候已經問清楚了,有纜車可以直通山頂的圓通寶殿,步行登山的話則需要半個小時。她想老人奔波了許久,剛才下車時,腿都有些發顫,便自作主張地買了纜車票。誰知老人見了,卻罵道:“我們難道是來拜佛賞景的嗎?我們是來找那個花匠的。你覺得這個叫王川的現在會在山頂上嗎?”
小莎默默地去退了票,兩人沿著臺階往山上走。這時是下午一點半,上山的游客并不多,別人賞景拍照時,老人與小莎卻急匆匆地趕路。中間她們停下來吃了碗素面,順便跟人打聽王川的下落。剛才在山下時,她們也問過工作人員,只是這山上的園藝工人頗多,且王川不是正式編制,所以通訊錄上并未記載。
“種牡丹的,沒聽說過。”面館里的大嬸說,“去年聽人說,藏經樓旁邊辟了大片空地,準備建花圃,你們可以過去看看。”
兩人往藏經樓去時,經過一株茂盛的紫丁香花樹,小莎被迎面而來的花香熏得身子軟軟的,真想躺下歇會兒。老人依舊大步往前走,等到小莎趕上來時,她說:“小姑娘,真沒見過世面。北京法源寺的丁香,那才真叫好看。泰戈爾來了,就往那樹下一躺,不肯走了,晚上就在樹下喝酒寫詩。”
泰戈爾?小莎聽得耳熟,是詩人嗎?她覺得有點印象,可又不是很肯定。剛剛那碗面太少,她沒吃飽,又不好意思再要一碗。她總是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需求,這讓她覺得自己活得挺憋屈的,她要是跟泰戈爾一樣自由就好了,她也要躺在丁香花下睡覺。
小莎自從來養老院當護工后,便很少休息,更沒去逛過公園,越是休息日,工資越高,她愿意拿時間換錢。法源寺的丁香花,她連聽都沒聽過。看她聽得入迷,老人接著說:“聽我母親說,她小時候最時興的是去崇效寺看牡丹,那牡丹不是紅的白的,而是跟墨一樣的顏色……”
小莎不解:“黑色的花,有什么好看的?”
老人哼了一聲:“你當然欣賞不來,這需要藝術品位。陳師曾就愛畫這種顏色的牡丹,不像一般的桃紅柳綠那么俗艷。”
小莎想,老人品位這么不凡,可為什么不涂黑色的口紅呢?老人見她并不反駁,很是滿意,又問她知道牡丹如何施肥嗎?小莎搖頭,老人說:“要在前一年冬天,將燉爛的大豬頭埋在根下。”
小莎驚訝得微張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多么有意思,這花也愛吃肉。人也一樣,那些人前顯貴的,私下里都須是個狠角色才行。”老人頗有感慨,“人要是善了,天都欺。我要是好說話,你們這些護工都得爬到我頭頂上撒尿。”
她們費了好些周折才找到王川。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不僅耳聾,而且腿還是跛的,可因為他退休前一直在園林局,對侍弄花草很有經驗,特別是經他手種植出來的牡丹,有股特殊的奇香,所以當廟里決定大量種植牡丹時,他就被請過來當技術指導。老人與小莎見到王川時,他戴著草帽,坐在一座八角亭的石凳上抽煙,干癟的嘴輕微翕動著。小莎想不明白這個老頭為什么要收集王鈴的信函。
與見楊正中時表現出來的傲慢姿態不同,老人行為極為謹慎,她先是在亭子外面站立了一會兒,等到王川的煙抽完了,她才上前,坐在他的對面。小莎要跟過去,老人擺擺手,讓她留在原地。小莎伸著耳朵偷聽,只有老人的片言只語傳過來,卻不見王川接話,小莎想,老人這是糊涂了,對方明明是聾的,你說得再多,他也聽不見。
這場溝通持續了許久。這時天慢慢黑了。小莎的肚子和樹林中的鳥兒一同咕咕地叫,山野之中的風混著花香,還有青草的氣息,讓她的頭皮一會兒發緊,一會兒發松,她眼睛有點睜不開了,很快,便斜靠著柱子睡著了。
后來小莎才知道,在她睡著時,兩位老人去了一趟100米外的宿舍區,正是在那里,王川給老人展示了他收集的信函,他已經決定要將這些信函燒掉,要是老人晚來一天,就不會看見這些信函了。
“為什么要燒掉,不是花錢買來的嗎?”小莎忍不住發問。當時,她正和老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小徑兩側全是樹木的黑影,林中不時傳來些奇怪的動物叫聲。
“誰規定花錢買的東西就不能燒了?那些冥幣花圈不都是買來燒的嗎?”老人語氣有些激動,她覺得小莎像套上了枷鎖的驢,只會沿著磨一圈圈地走。她不愿跟這樣愚笨的人講話,可此時,兩人在夜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同行的境遇,又讓她心中生出一絲許久沒有過的溫情。特別是在剛剛一處險坡時,小莎主動握住了她的手,她當時嚇了一跳,小莎的手溫暖而富有彈性,而她的手呢,雖用了名貴的護手霜,可也只是讓那裹著骨頭的皮膚白皙濕潤些,冰涼卻是不可改變的。
老人的語氣變和氣了些,她告訴小莎,王川是個有心眼兒的人,他是故意裝聾躲在這里的。
“故意躲在這里?”
小莎想起那個老人頭頂的大草帽,她始終都沒看清過他的眼睛。草叢里不時有小動物蹦來蹦去,小莎舉著手機去尋時,那些身影便立馬消失了,只有灌木撲簌簌晃動。
到了有路燈的地方,老人便讓小莎把手機的電筒關了,她說:“你膽子挺大,荒山野嶺的,抱根柱子就睡得流口水。”
小莎說:“我奶奶從小就說我肩頭上的火焰高,況且我們唐山一年過四個鬼節,有什么可怕的?”
老人點點頭:“那個王川活了一大把年紀,還不如你。五十多年前,他帶頭燒掉了南通城里的很多古書,其中就有王鈴家的,現在天天疑神疑鬼,說自己兩個孫子高考失利,都是報應,躲到狼山,也是受不了他兒子的抱怨。”
小莎這才明白,王川收集信函是為了贖罪,可是他要把信函燒了,那楊正中的研究不就少資料了嗎?她把這個疑惑說給老人聽,希望老人能勸王川把這些資料交給楊正中。
老人說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她此行目標達到就行了。她朝花圃的方向看了一眼,輕輕哼道:“他說夢見個白胡子仙人,自稱是王鈴的先祖,人家讓他焚的。”
小莎也跟著回望,夜里的狼山跟白天的不同,透著寒涼與寂寥,樹木之間仿佛有無數的黑洞,而黑洞之中又有無盡的深淵。
走完長長的臺階,來到山腳的平地上時,老人臉上的喜悅已經掩蓋不住了。她說自己在王川處找到了一封1946年王鈴寫給家人的信,那里面提到他在英國翻譯了大量的資料,提供給李約瑟參考,其中就包括小說。
“我花了500塊錢,買下了這封信。”她得意地說,“雖然信里沒有說他翻譯的是老舍的小說,可那個年代,他在英國,而老舍的小說又正好是在英國寫的,所以基本可以判定,王鈴就是譯者。”
小莎覺得老人奔波一天,又餓又累,連藥都沒顧上吃,就為了搞明白這件事,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不過,好在這件事終于能畫上句號了,她希望趕緊結束這個差事,回去吃點好吃的,喝杯奶茶什么的。
這時,老人的妹妹打來電話。信號不太好,老人舉著手機四處走動,最后,她打開了免提,電話里妹妹的聲音特別小,像躺在床上說話,氣息時斷時續。
老人則聲音洪亮,她告訴妹妹,譯者已經確認了,回北京后,她就去聯系出版社,將老舍那本英文譯本印出來。“我打聽過了,十幾萬塊錢就能把這事給辦了。”妹妹的聲音輕快了許多,說:“這樣一來,我們也算是為當年犯下的錯事做了一點補救。”接著,妹妹說出版的費用,她會分攤一半,到時將錢打到姐姐賬上。
老人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她說:“我還是不認為我們有錯。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十幾歲的孩子,懂什么對錯,別人讓我們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
妹妹咳嗽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前幾天,我接受了采訪,他們一直在找我,我想,錯了就是錯了……”
老人打斷她:“你太糊涂了,這事不能隨便認,他們說我們打人,有什么證據?”
妹妹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咳嗽。老人又說:“要說受害者,我們才是。想想,要是當時我們手上沒有皮帶,又或者拿著皮帶不敢抽別人,我們能活到現在嗎?”
妹妹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我們都是被歷史捉弄的人。”
老人說:“我是為了你才跑到南通來找譯者的,我自己并不需要贖罪,我壓根就沒有罪。那個出版的費用,我一分錢都不會出。”
妹妹趕緊安撫姐姐,說所有費用都由她承擔。接著,兩人又說了家里一些其他事,包括老人前夫中風成了植物人無人照料、兒子與兒媳離婚的財產分割等。這些事顯然之前已經被無數次討論過,所以倒是像說外人的事,語氣平淡。
老人通話期間,小莎四處張望,希望能找些填飽肚子的東西,她借著微弱的路燈,看到一堵紅墻內長有美人蕉,她站在墻邊的山石上踮腳去夠,美人蕉離墻稍有些距離,她伸長了胳膊,只摘到一朵。她將花放入嘴里吸食根部的花蜜。一股清甜!她決定冒險再去摘幾朵,可那塊石頭下方是個小水潭,她身體失去平衡,頭撞到墻角上,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淌了出來。小莎有些害怕,可并不真的當回事,只是覺得自己倒霉。她想包扎一下,翻了包,找到一副防曬用的白色長袖套。她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笑,接著將兩個袖套打了結,纏繞在頭上。
老人掛了電話,回頭尋小莎,卻見她跪在一堵紅墻前,頭上裹著白紗袖套,有鮮血從白紗中滲出。小莎看見老人,眼神一凜,全然沒了平時的溫順柔弱。她扭臉面向紅墻,向前伸出雙手,像是要阻攔什么可怕的東西向她靠近。
“別在這兒裝神弄鬼的!”老人罵道,“嚇我,我還怕這個?”
小莎似乎聽不見老人的話,她對著紅墻,揮動雙手,身子往后躲避。“火,火。”她凄慘地叫著,仿佛那紅墻是堆熊熊大火,正吐著火舌要灼燒她。
老人沖上前去,想撕下小莎頭上的白紗。小莎慢慢起身,小小的她,個子只到老人的肩部,可她卻捉住了老人的手。老人想甩開,可那雙手像鐵一樣焊在了她的手腕上。
小莎的嗓音仿若變成了另一個人,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粗啞低沉:“皮帶呢?你的皮帶呢?掏出你的皮帶來!”
老人的身子有些搖晃,可她臉上的表情已由驚駭變得平靜,她盯著小莎,卻又像是在沖著遙遠的天邊說:“你以為我愿意嗎?那根皮帶無論握在誰手里,結果都是一樣的,只是我倒霉,遇到了你,因為你是名人,就有無數的人為你申冤。怎么沒人問問我,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皮帶呢?你的皮帶呢?掏出你的皮帶來!”小莎只是重復著這些話,同時用更大的力氣去握老人的手腕,老人并沒有放棄掙扎,她用腳拼命踢打著小莎。
小莎堅持著,不肯松手,任由老人踢打著,過了一會兒,她聞到老人身上傳來一股惡臭,她熟悉那個味道。她明白,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生理比心理更早地垮了。在她的注視下,老人的身子慢慢地癱軟了下去。
小莎松開手,老人手腕上有黑紅色的瘀血。她平復了一下心情,撥打了急救電話,養老院里經常有這種事,她知道怎么處理。她扯下頭上的袖套放進包里,待會兒醫生來時,她是絕對不會提及這件事的,她會說,老人奔波了一天,忘記了吃藥才暈倒的。至于她手腕上的瘀血,她可以找出三種以上的理由來解釋。
等待救護車時,小莎就守在老人身邊,老人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綠寶石戒指像貓頭鷹的眼睛,熱辣辣地盯著她,看左右無人,她把戒指取下來,放進背包的夾層里。在養老院時,她看到有護工這么干過。她想,待會兒搶救時,醫生也會取下這枚戒指的,她現在只是暫時保管,可她在腦海里已經將這枚戒指與一個奶茶店畫上了等號。
三天后,小莎包了輛車帶老人回京,老人的狀態與來時已有天壤之別,她沒法自己坐著,只能側躺在后座,腦袋枕在小莎腿上。汽車從醫院駛出時,下起了雨,小莎透過車窗看見了那座塔,立在水邊,孤零零的,她一直看著它,直到它消失。等紅燈時,司機隨口念出一首歌謠:南通有三塔,角分四六八;兩塔平地起,一塔云中插。
小莎問:“狼山上的那個塔叫什么名字?”
司機說:“支云塔,那里的菩薩很靈驗的。”
又往前開了一會兒,小莎看見了一座圖書館,她不確定是不是她去過的那個,隔著綠化帶,大門像個巨大的黑洞,她想象楊正中還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送她們離開。她低頭看老人,沒抹口紅的嘴唇,竟如墨一樣。墨牡丹,小莎莫名地就想起這個,接著,又想起了埋入花下的燉熟的豬頭。
老人的黑色公文包就在小莎腳邊,她輕輕一踢,包翻滾到另一側,她又踢了一腳,里面的文件滑了出來,厚厚一沓,約莫有上百張,紙張顏色、大小都略有不同,顯然是在漫長的歲月中陸續收集而來的。有張紙格外舊,邊角起了卷,上面有紅色標注。小莎記起來,她之前在圖書館的休息室就著重看過這一頁,只是,這次再看,感覺已完全不同。
這段被紅筆重點標注的話來自一篇訪談,這個目擊者談論的是1966年8月23日的親見:他的頭被胡亂地纏上了戲裝上的白水袖,血竟浸透而出,樣子甚是可怕。這句話的下方還有一句:當時天非常熱,她們還搡著跪在地上的人往前去烤火。
小莎想,這些年來,老人必定是多次讀過這頁紙,紙頁的空白處留下了雜亂的筆跡,似乎是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激烈的情緒,幾個歪歪扭扭的問號,被重復涂抹,成了一團淡淡的墨跡。另有一張紙似乎是揉碎了又撫平了,有一句話被圈了起來,用力之大,竟將那頁紙戳破了。那句話的內容已經有些模糊了,可小莎還是辨認出了內容:用皮帶打老舍的姐妹倆,姐姐上初二,妹妹上初一。
小莎的手機收到信息,是她媽媽的,告訴她,已經收到了她寄回去的包裹,會按她交代的,放進抽屜里,等她回家自己拆。小莎叮囑媽媽,跟誰也別說起這個包裹。接著,她將聊天記錄刪了。她已經想好了,送老人回去后,她還會留在養老院里工作,等事態平息之后再辭職。
文件散落一地,小莎又撿起一張,是份中英文雙語啟事,落款日期是2024年2月2日。
在老舍誕辰125周年之際,我們共同尋找老舍長篇小說處女作《老張的哲學》英文首譯稿作者。這部珍藏在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的英文文稿三百多頁,用打字機打印,沒有署名,有三種不同的手寫批注。
老人睜開眼,見小莎翻看她的文件,嘴唇顫動,舉起手來想打,可小莎只是輕輕一擋,她的胳膊便軟軟地垂了下去。她想咒罵,可嘴角抽搐,已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莎笑笑,用腳將那堆資料掃成一堆,接著將老人枕在她腿上的腦袋輕輕扶正,老人只掙扎了幾下,就安靜了下來。小莎拍拍椅背,讓司機在下個服務區停車,她餓了,要將那盒速熱米飯吃了。她已經背著它太久了。
責任編輯 張爍 張凡羽
【作者簡介】蘇苔,原名張慧娟,北京市作協會員,老舍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文學創作專業碩士研究生。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作品見于《十月》《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青年文學》等刊。出版小說集《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