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街角,陽光像藥片一樣白。
苦熱的辣椒稞子在小區一隅的鐵柵里下垂,看上去軟不拉耷的,早起晨跑時它們還雄赳赳地支棱著。
我走往西門外的鹵肉店去買一塊豬頭肉佐餐,陽光從頭頂壓下來,地上的影子越發短,看上去像個侏儒。拖鞋底兒在路面上急遽升溫,催逼出凌亂而加速的步伐。大門口罕有路人,他們應該早已飯畢,仰躺進周末恬適的午休里松弛地打鼾。
鹵肉店老板不在,玻璃門把手上橫插著一把紅色U形鎖。我撥打了他貼在門玻璃上的電話,他掄著僵硬的舌頭說正在老丈人家喝酒,讓我晚飯時再來。
隔著玻璃門,我看到寬大的鹵味柜里,肉色醬紅。
于是憤憤地往回走。
路口煙酒店斑駁的老院墻,將午后陽光切割出一片不大不小的涼蔭。
一個胖胖的小女孩兒蹲坐在涼蔭里,八九歲的樣子,面前一張寬大的塑料布上,擺放著一捆兒蓮花和一筐青翠蓮蓬,花瓣上有噴灑的水珠在流動。她密實的劉海離眼睛很近,濕漉漉的,仰起頭打量著我走近,笑笑地問:
“叔叔,買蓮蓬嗎?”
空氣里浮游著縷縷荷塘的氣息,溽熱中有蓮葉的香氣,久違的記憶撞擊著顱頂,甚至能聞到腥涼的蛙鳴和水在漾漾地晃。
記憶是一條擱淺的河床,一滴雨足以喚醒驚喜的魚叫,塵封的種芽生機暗斂,一絲風就能打開它等待的睡眼。夏天的人懷揣憧憬和困倦,睡入荷香深處,像潔白的藕,中空而殷實。
小女孩兒望著我,鼻翼翕動幾下,一粒汗珠兒在鬢邊彎曲著下滑。她拿給我一只蓮蓬,手指堅定地掰開一顆蓮子來讓我嘗嘗。
蓮蓬不大,但蓮子渾圓、汁水充盈,槽牙一咬合,口腔里洇滿夏天的青氣和質感。干涸的夏日和水,在蓮子里找到了清涼的歸屬。
“好吃。”我說。
她笑了,下門齒處露出一個開心的牙洞,像玲瓏的藕孔。
一個穿著藍色運動衫的老太太扯下肩上的毛巾,認真擦拭著旁邊三輪車上的西瓜。小女孩兒喊她奶奶。
她從奶奶的三輪車上拿了把扇子扇了扇,厚實的劉海像風拂的簾布在額頭跳舞。她說她從中牟來,自家荷塘里的水越來越少,蓮花和蓮蓬就愈發顯高,放暑假了,她早上六點和奶奶一起騎電三輪來市里賣瓜和蓮蓬。
我蹲在街角陰涼里,看她低頭掰著蓮子。她告訴我,蓮子不能直接吃,囫圇個兒吃苦,要去掉蓮心,用牙簽從底部穿過去就可以剔掉了,邊說邊演示著教我。
她手指不長,胖而靈動。講解時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讓我一時分神。
又拿一顆剔了心的蓮子嘗了嘗,恍然大悟。
家里有幾只干蓮蓬,錯落有致地插在景泰藍大瓶里。我去買茶,茶社老板慷慨饋送給我的,說這個寓意順利,你看蓮蓬取出蓮子之后這么多孔,預示著選擇多,助你能化解每一件事,生活諸般順風順水。蓮子也是好東西,早生貴子即諧指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多吃蓮子,多子多孫。
老板還說,蓮花和蓮蓬一樣圣潔而清凈,你看佛跣足立于蓮座之上,花瓣環繞,精細而厚重,莊嚴又典雅。總之,他的茶社里不僅養有蓮花,還供奉佛像和蓮蓬,不可名狀地好。
與小女孩兒賣的蓮蓬不同,菜市場里也有應季的水果蓮蓬,以太空蓮最好。有的蓮子出了趟遠門,坐衛星進入太空,在空間高能重粒子、真空及微重力的一頓錘打下,基因突變,回來重新埋進熟悉的荷塘,結出的蓮子顆粒大、水分足,味道更甜。
蓮蓬的大小直接決定蓮子的品質,會挑蓮蓬的人都不買太大的。小女孩兒告訴我,太大的蓮蓬用手一捏會很癟,蓮子也會發苦,太小的蓮蓬蓮子會空心。在蓮蓬中微微露頭的蓮子才新鮮,如果已露出半個身子,看著個頭大,其實一點不經吃,老了。
那個午后,蓮蓬攤兒前的陰涼里,我的傾聽因太過虔誠而兩眼呆滯。
買了幾枝蓮花和一兜蓮蓬回家。蓮花插在魚缸里,沒有眼瞼的魚兒們眼睛一亮,表情生動了許多。然后剝下蓮子,整齊碼在一枚青色的汝瓷茶盞里,才發現那枚茶盞,儼然一朵應季的蓮蓬。
再將蓮子一粒粒剝開了吃,閉目細品,恍如走進深山古剎,殿闕前的香柏樹下,池塘的蓮花次第競放。
我在塘邊的石階上緩緩坐定。腳下,綠苔瘋長。
選自《河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