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的太湖總是蒙著一層薄紗似的霧,像是被神仙輕輕呵了口氣。我踩著自行車,沿著環湖路慢慢前行,車筐里躺著一本皺巴巴的日記本——那是我的“樹洞”,里面藏滿了想說卻不敢說的話。風掠過湖面,掀起細碎的波紋,也翻開了記憶的扉頁。湖州的山水總帶著一股溫潤的力道,像外婆納鞋底時用的頂針,輕輕一推,便將光陰的針腳密密縫進少年的心里。
湖州人總說,太湖是活的。她會在清晨用霧氣織圍巾,在傍晚用霞光繡裙擺。春天的蘆葦抽芽時,岸邊總蹲著幾個戴草帽的老人,手里攥著細長的竹篾,指尖翻飛間,一頂草帽便成了形。那天,我蹲在石階上看一位老伯撐船。他的木船漆色斑駁,船頭堆著幾捆新割的蘆葦,金燦燦的像座小山。“阿妹,要不要聽故事?”老伯沖我笑,臉上的皺紋像被湖水浸潤的年輪。他告訴我,從前太湖邊的人家會用蘆葦編席子、扎燈籠,甚至能用葦稈蘸墨寫詩。“現在年輕人都去城里啦,只剩下我們這些老骨頭,還守著太湖的‘舌頭’。”他說著,隨手折下一根蘆葦,在掌心輕輕一捻,絮狀的蘆花便隨風飄向湖心。
我站在岸邊,看蘆花像零星的雪片灑落在水面上。老伯的船漸漸隱入霧中,只剩下一串悠長的櫓聲。回家后,我翻開日記本,把蘆葦的沙沙聲、木船的吱呀聲都寫了進去。原來“說話”不一定要用嘴巴,那沉默的蘆葦、斑駁的木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訴說著光陰的故事。窗外的月亮升起來時,我在本子上畫了一只歪歪扭扭的漁船,在旁邊寫道:“如果太湖會寫日記,每一頁都該是蘆葦的筆跡。”
衣裳街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兩旁的木樓斜斜地倚在一起,檐角掛著的銅鈴在風里叮當作響。周末陪母親去買布料,路過一家老綢緞莊。褪色的招牌上那“雙林綾絹”四個字已模糊不清,店里懸掛著幾幅泛黃的織錦,錦鯉在藤蔓間躍動,鱗片上的金線仍閃著微光。“這是‘湖絲’的魂啊。”老板娘撫過綢面,指尖像在觸摸嬰兒的肌膚。她說起從前運河上運絲的盛景:夜幕降臨時,滿載生絲的船隊如銀龍游弋,船工哼著調子,整條河都流淌著碎銀般的月光。
我摸著冰涼的綢緞,忽然想起外婆壓箱底的那條蠶絲被——被角繡著并蒂蓮,裹在身上輕得像一片云。老板娘從柜臺底下抽出一卷未染色的生絲,對著光展開,細密的絲線竟織出了蟬翼般的透明。“一床蠶絲被要三萬個蠶繭呢。”她的聲音里帶著驕傲,“蠶寶寶吃桑葉時沙沙響,像下雨一樣。”那天夜里,我在日記本上畫了一條蜿蜒的運河,河面漂滿銀色的蠶繭。筆尖頓在紙頁上,墨跡暈開一小片陰影:“如果絲綢會說話,它會不會講起蠶農手心的繭子?會不會唱搖櫓人哼了百年的號子?”
立冬那天,全班去飛英塔寫生。石橋邊的烏桕樹紅得像著了火,落葉打著旋兒跌進苕溪,被游魚當作小傘頂在頭上。我坐在橋欄邊啃著姑嫂餅,酥皮簌簌地落進水里,引得一群魚擠作一團爭食。同學小舟突然指著塔身喊:“快看!飛英塔在咧嘴笑!”眾人抬頭望去,那道著名的裂縫在陽光下宛如一道上揚的弧線。傳說雷峰塔倒下時,飛英塔也裂開過,卻硬生生地扛住了這么多年的風雨。“它心里肯定藏了好多秘密。”小舟湊過來,往我本子上丟了一顆糖,“就像你的日記本。”
我摩挲著塔磚上的刻痕,那些被歲月啃噬的凹槽里積著青苔。歷史老師說,塔內藏著一座更小的石塔,像母親懷抱著嬰孩。暮色漸濃時,塔檐的銅鈴突然齊聲作響,驚起一群白鷺。我掏出日記本,在最后一頁重重寫下:“我要做飛英塔那樣的少年!就算心里裂了縫,也要讓陽光透進來,長成斑斕的驕傲。”風掠過苕溪水面,帶著水草的腥氣,卷走紙頁的沙沙聲,仿佛太湖在遠處輕輕應和。
除夕夜,全家人圍坐在太湖邊的老屋里守歲。炭火盆里煨著橘皮,清香混著柴煙在梁柱間游蕩。外公抿了一口黃酒,忽然說:“你們曉得為啥湖州出文豪?因為這兒的山水會鉆進人的骨頭縫里。”
我讀著案頭這已經被寫滿的日記本,忽然懂了“說吧,少年”的深意。那些關于蘆葦、絲綢和古塔的私語,那些被湖州水土釀成蜜的字句,終會在時光里發酵成獨特的印記。快要合上本子時,我發現在飛英塔的文字旁,不知何時被母親添了一行小字:“少年心是湖州最好的特產。”
或許真如外公所說,湖州人的血脈里藏著千山萬水——當少年的筆尖劃過紙面,便是千年的絲綢在舒展,是飛英塔的銅鈴在搖晃,是蘆葦叢中升起的新月,將“浙”里山河的魂魄,一寸寸照亮。
指導老師:何江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