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愛在午后落下來,順著老臺門斑駁的灰瓦連成線。我趴在木窗邊看雨,視線卻總被隔壁阿婆抽屜上晃動的銅鎖勾走。那把銅鎖生了綠銹,像一位年邁的士兵,卻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在我眼里,阿婆的抽屜藏著整條弄堂最大的秘密。有一次,我借著送楊梅的由頭闖進去,正撞見阿婆慌忙合上抽屜。她的銀鐲子磕在銅鎖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
那個暴雨突至的傍晚,我終于窺見了秘密。阿婆家的木門被狂風吹開,她顫巍巍地扶著門框喊我?guī)兔Α7e水漫過青石板路,我沖進阿婆家時,正看見抽屜半開著,幾縷彩線垂落在外,像雨后初晴的虹。
“小心腳下。\"阿婆的聲音在雷聲中發(fā)顫。我蹲下來收拾散落的物件,指尖觸到冰涼的老銀鐲,纏著褪色的紅絲線。層層疊疊的繡片下壓著一本藍布面筆記本,紙頁間掉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一一穿月白旗袍的姑娘站在石拱橋上,眉眼彎彎,辮梢系著蝴蝶結(jié)。照片背面,不知是誰用蠅頭小楷寫著:“與素琴同游鑒湖。\"
阿婆不知何時坐到了我身邊,她用布滿褐斑的手輕輕撫過繡著并蒂蓮的手帕:“這是18歲那年繡的,在城隍廟前擺攤賣。\"窗外的雨聲忽然輕了,老座鐘的滴答里,我聽見綢緞莊大小姐逃婚的故事,聽見繡花針穿過繃子的沙沙聲,聽見銀元落在青瓷碗里的脆響。阿婆說她當年在裁縫鋪里當學徒,趁東家午睡時偷師蘇繡絕技,把金魚尾巴繡得像是能在水波里擺動。
阿婆的抽屜深處,躺著一臺老式海鷗相機,皮匣上滿是裂紋。“這是阿貴送的。\"阿婆的聲音像泡開的陳年普洱般舒展。原來那個總來給我家送山貨的跛腳阿公,年輕時是走街串巷的照相師傅。60年前某個春日的下午,他替阿婆沖洗照片時失手打翻紅藥水,染壞了整卷膠片,卻意外地染紅了自己的后半生。“他在我家墻根下轉(zhuǎn)悠三天,最后掏出這個賠罪。\"阿婆笑著揭開相機的皮匣,把她當年的定情物拿給我看.

那次之后,阿婆把我當成了忘年交。而我經(jīng)過阿婆家,也總會進去和她打聲招呼。我常看見阿婆教阿公繡纏枝紋。兩根銀針在蒼老的手指間翻飛,絲線在布上游走,織出層層疊疊的紫藤。有一次,阿公把野薔薇錯繡成喇叭花,阿婆笑著拍他的手背。陽光穿過花白的發(fā)絲,在他們身后織成金色的紗。這溫馨的畫面讓我想起墻上那張泛黃的結(jié)婚照一一雖然他們并未辦過喜宴,但木梳篦頭、對鏡畫眉的無數(shù)個相互陪伴的晨昏,早已將他們化成了永結(jié)同心的連理枝。
阿婆聽說我想學刺繡后,特意找出當年的繡樣給我臨摹。阿公則毛遂自薦,教我如何用老相機拍照,如何調(diào)配顯影藥水。我們在天井里支起晾片繩,黑白底片在晚風里搖晃,像一串串待破繭的時光。
幫阿婆整理抽屜時,我發(fā)現(xiàn)她存進了一張新照片。照片上穿校服的女生專注地盯著繡布,身旁的老人正握著她的手引線一一那是我上周學刺繡時,阿公悄悄記錄下的瞬間。阿婆見我有點不好意思,就把照片放回了抽屜。銅鎖輕輕扣上,卻再沒發(fā)出寂寞的聲響。
弄堂里的阿公阿婆們,哪個沒有這樣的抽屜或箱子呢?季師傅的木箱里鎖著川劇臉譜,每張油彩背后都藏著碼頭戲班的煙火。有一回他醉酒打開箱子,給我們演《秋江》里的崩公,他把“船槳\"往地上一戳,皺紋里突然跳出個俏皮的少年。王奶奶的抽屜底部壓著俄語情書,牛皮紙信封上的郵戳是“列寧格勒-1957\"。她說當年在留蘇預(yù)備班偷摘的紫丁香,至今夾在《契訶夫全集》里做書簽。
這些古舊的抽屜或箱子里,裝著比現(xiàn)在更精彩的故事,藏著比課本更鮮活的歷史。周末,我常帶著錄音筆串門,把老人們的講述轉(zhuǎn)成文字。我覺得,這是我做過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雨又落了。阿婆的收音機里淌出姚劇唱腔,混著阿公修理家具的叮當聲。我忽然明白,真正的秘密從來不在鎖著的抽屜里,而在愿意為它停駐的目光中。就像此刻順著瓦檐滴落的雨珠,正把光陰的故事悄悄寫進永不褪色的“浙\"里記憶。
指導老師:張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