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電影《里斯本丸沉沒》上映之前,很多浙江人都對這艘沉沒在“家門口”的“里斯本丸”號一無所知。時間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搭載了1800多名英軍戰俘的\"里斯本丸\"號日本貨船在中國舟山東極島海域被美軍潛艇魚雷擊中。沉船持續了一天一夜,日軍在棄船期間封死了戰俘船艙,并對死里逃生的落水戰俘進行了瘋狂掃射。善良勇敢的舟山漁民劃著簡陋的舶板,冒死救下300多名戰俘。這次沉船事件,最終讓800多名英國戰俘葬身大海。
82年后,沉睡已久的“里斯本丸”和那些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被身兼海洋物理學家和電影人的方勵打撈了起來。方勵和他的團隊不僅發現了船只遺骸,還在全世界尋訪英、中、日、美當事人及其后人,用8年時間濃縮成一部123分鐘的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

今年3月,《里斯本丸沉沒》在英國公映。首映場的觀眾,大多是遭受日軍虐殺的盟軍戰俘后人及因為舟山漁民進場施救而幸存的戰俘后人。半個多世紀前的殘酷戰爭,摧毀了英軍戰俘約翰·韋弗(JohnWeaver)和香港姑娘梁秀金這對新婚戀人的未來。去年電影在國內上映后,熱心網民找到了梁秀金的后人。趁著英國首映,兩方的后人前緣再續,約翰的外甥女琳賽(Lindsay)抱著梁秀金的獨生女黃婉瓊,不斷念叨“奇跡,奇跡,不可思議的奇跡”。
方勵從深海打撈上來的,不僅僅是具體的人和故事、真切的悲歡離合,更是關乎全人類的某些信念、價值和愿景。
方勵:制片人、導演、監制、編劇、海洋物理學家。擔任制片的作品有《蘋果》《盲山》《后會無期》乘風破浪》等。2024年,其導演的作品《里斯本丸沉沒》榮獲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科教片獎。

問:您曾說自己白天干科技,晚上干電影。您是從什么時候進入電影行業的?
方勵:初入電影行業是在2000年。我從小看電影長大,蠻喜歡電影的,但沒有想過一定要去做電影。另一方面,受我父親、爺爺的影響,我喜歡攝影。在十幾歲當工人的時候,我有了自己的暗房,喜歡拍攝靜態的圖片。后來,我陰差陽錯認識了王超導演,他寫了本小說叫《安陽嬰兒》,想拍成電影。我想,這也花不了多少錢,干唄。所以我2000年跟王超合作就是玩票,我也好奇電影是怎么拍的。人挺有意思的,任何一個新的行業,只要你喜歡,是擋不住的,過一段時間,你就變成比較專業的了。
問:《里斯本丸沉沒》里講,您是和韓寒拍《后會無期》的時候聽說東極島附近有一艘沉船。當時這艘沉船官方找了多久?
方勵:官方沒找過,2005年香港民間的一個考古隊和一個潛水隊去找過,沒找到。反正70多年沒有任何人找到。
問:您在拍攝《里斯本丸沉沒》時,為了還原歷史,遇到了很多技術層面的難題。那您有沒有想過,把它改編成一部基于歷史事實的劇情片?
方勵:《里斯本丸沉沒》是一部非虛構的劇情片。你要我去編一個虛構的故事,我還有動力嗎?我做電影,一定是自己特別有激情,有這個欲望才能驅動我去做。我很難得地搶救到了被淹沒了82年的歷史,搶救到了這段歷史下面一個個生命的個體和他們的親情、愛情、友誼的故事。這是真實的故事,我為什么要把真的做成假的呢?
問:聽說您的《里斯本丸沉沒》只用了20%的素材,還有 80% 沒有用到?
方勵:對,我們有一個非常大的采訪工作量。嚴格講起來,我不是采訪,我是拜訪、談話,或者叫訪談。因為采訪通常都有目的,而我沒有目的。我走入每一個家庭,只知道他們是被遺忘的一群人,經歷過戰爭,經歷過傷痛,經歷過戰爭之下的各種晞噓命運和悲歡離合。當我把沉船的聲吶圖像放在這828個家庭面前的時候,特別震撼。80多年來,這828個家庭不知道自己的親人在哪里,結果你替他們找到了。當這個關系變得很近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是在回答你的問題,而是在向你傾訴了,因為他們被遺忘了80多年,沒有人關心過他們。當我們幾個中國人扛著機器,闖入這些英國人的家庭,告訴他們,我們要把你們的故事講給全世界聽,你想,他們的表達欲望是怎樣的?所以我訪問每個家庭的時候,就是傾聽,人家傾訴,我記錄下來,再看怎樣提煉、濃縮,把它搭成一個故事。
問:在 80% 沒有被用到的素材里,能不能講一個非常觸動您的故事?
方勵:有個故事,我連視覺效果都做完了,但最終舍棄了。因為在船沉的一剎那,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3號艙的樓梯斷裂,200多名炮兵逃不出來,這些人唱著歌沉到海底,那是生命的絕唱。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是在無線電報員杰克·休森(JackHughieson)留在倫敦帝國戰爭博物館的錄音里。我聽到時淚流滿面,他在海里掙扎的時候,船艙里突然響起嘹亮的歌聲,這是一群人要去見造物主時發出來的絕唱,太震撼了。
另一件事,我采訪了比林厄姆(Billingham)的家人。他是皇家炮兵的一個士官。他最好的朋友哈里·梅斯(HarryMace)當時被卡在了3號
$$ 盟軍戰俘后代在“里斯本丸\"沉船坐標海域祭奠親人艙頂層的舷窗里,我從安德魯·薩爾蒙(AndrewSalmon)回憶錄中畫的圖里也看到,有3名英軍戰俘卡在舷窗的洞里,進退不得。在船要沉沒的時刻,比林厄姆一直陪著哈里·梅斯。當船沉下海面以后,比林厄姆吸了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下去,握著好友的手,在水下生死告別。這太慘烈了。我采訪了比林厄姆的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們說父親一輩子都在講哈里·梅斯。那個瞬間是我非常舍不得拿掉的。這兩件事的震撼力都太強了,你有兩個并列的情緒高峰,但只能給觀眾一個,否則怎么收呢?船什么時候能沉下去?你想,這邊有一個人沉下去了,那邊船又沉一次,肯定不對了。
問:拍完《里斯本丸沉沒》,您對戰爭的看法改變了嗎?
方勵:拍完《里斯本丸沉沒》,我更加覺得戰爭殘酷。因為看到了一個個真實的家庭,一段段親情的絕望和長久的等待,一個個孩子沒有了父親,一個個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去哪兒了,這種痛會更深。


問:《里斯本丸沉沒》上映后,口碑非常好。觀影的那天,我特別想念家人。
方勵:親情是不可阻擋的。路演時,主持人經常問我,對觀眾還有什么要說的。我就說,今天晚上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說你想念他們、愛他們。
問:您下一步要做的是尋找馬航MH370,對嗎?
方勵:對,馬航MH370是一個我特別想做的項目,目前正在搭建隊伍。我想去搜索馬航MH370的殘骸,但未必能成功,風險太大了。所以我們就換了一個思路一一拍一部紀錄電影,講述一群人最后的努力,就算我們找不到馬航MH370,也能夠有一部電影,呈現我們是如何進行各種嘗試的。我借這個機會呼吁一下,大家一起組隊,來解這個世界之謎。
問:您看過網飛的紀錄片《MH370:消失的航班》嗎?您想拍的和它會有什么不一樣?
方勵:《MH370:消失的航班》其實是將各種已經知道的信息串起來,包括衛星軌跡、航路圖,增加了一些特效,講述成一個完整但沒有結論的故事。而我是真的去找啊!我最大的動力不是拍電影,我想去找馬航MH370。找到馬航MH370的難度比我找“里斯本丸\"大得多得多,起碼難10倍以上。我就是想登那個“珠穆朗瑪峰”,可能我死都登不上去,可那又怎樣,我一直在努力。
問:您令人佩服的是,不管是做海洋物理學家還是做電影,您基本上都把事給做成了。
方勵:因為我這輩子只做喜歡的事。想想看,我們來到人間只有3萬多天,只有一次活在世界上的機會,什么東西是最昂貴的財富?生命!生命是怎么構成的?就是時間和情緒構成的。你拿它去賺錢,錢賺來還是用來買開心。
所以,我對年輕朋友的建議都是,一定要在自己喜愛的范疇內,尋找你能夠慢慢成長和駕馭的事,最后實現一點現金流。現金流不用很高,多一點,這個局做得越來越大;少一點,也還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你要對得起自己的生命,要不然就太虧了。管理一下自己的生命投資吧,那比錢值錢多了,你花50億也買不回來一天。
(對談內容整理自播客《硅谷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