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條上的向日葵

柏油路在午后的熱氣里微微扭曲，地面仿佛融化成了河。六月的陽光像熔爐溢出的銅汁傾瀉而下，把整條街道澆鑄成晃動的鏡面。他站在路邊，鞋尖沾著新鮮泥點，是上午在小區花壇邊踩到的，那里種著妻子生前最愛的月季。此刻，他的目光穿過晃動的熱浪，望向街道盡頭，卻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為何會站在這里。這世間所有景象，都像覆上了一層毛玻璃，那個他傾注一輩子心血的家，那個早出晚歸的港灣，竟在記憶的迷霧中變得模糊起來。

一位水果攤老板娘用報紙扇著風，對熟客努了努嘴：“老陳頭又跑出來了，這個月第三次吶。”顧客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老人正對著空氣微笑，那笑容純凈得令人心碎，便低聲嘆道：“老年癡呆，大腦萎縮了。”這話語飄進凝滯的空氣里，卻沒能驚動老人。他依然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仿佛笑容是他在混沌中唯一能確認的存在。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流下，在襯衫領口暈開深色痕跡，而三米外就放著社區為他特制的“愛心座椅”——墨綠色長椅靠背上釘著銅牌，刻著他的姓名和電話。

與此同時，三個街區外。“爸——爸——你在哪兒啊！”陳建國嘶啞的呼喊在熱浪中顯得格外無力。他手里攥著一沓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機器余溫的尋人啟事，照片是上周父親八十大壽時拍的，燭光下老人眼神茫然，對著蛋糕像個迷路的孩子。汗水浸透了陳建國的襯衫后背，黏膩地貼在身上，鬢角的白發被汗水打濕，一縷縷貼在額角。他顧不上擦汗，幾乎是撲到每個街角的路燈桿、公告欄前，用顫抖的手將尋人啟事拍上去，膠帶都來不及撕整齊。每貼一張，心就往下沉一分。

四十五年前，也是這樣的盛夏午后，父親的笑聲能蓋過機械車間的轟鳴。那時他剛被評為八級鉗工，藍色工裝后背總洇著深色汗漬。午休時他會用扳手敲擊鋼架奏響“午餐進行曲”，引得工友們哄笑著往他飯盒里多夾幾塊紅燒肉。下班鈴聲響起后，他匆匆騎上永久牌自行車，后座綁著的鋁制飯盒里，裝著妻子凌晨四點起床為他精心準備的青椒炒肉，底下埋著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蛋他從來舍不得吃，每次都留給放學路上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兒子。小建國總是第一個沖出校門，遠遠看見父親的車把上系著的紅布條（妻子將廠里發的勞保手套拆了綁在車把上，好讓孩子第一時間看到），就撒丫子狂奔，然后被父親一把撈上吱呀作響的后座。父子倆的笑聲能灑滿整條林蔭道。

此刻，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半包大白兔奶糖，包裝紙已經粘連成團。這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是給孫女買的嗎？記憶中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現在應該…應該多大來著？意識像退潮時的海浪，每次沖刷都會帶走更多沙粒。1997年國企改制時，他用買斷工齡的錢開了間自行車修理鋪，小小的鋪面，成為全家人新的支點，鋪子里永遠彌漫著機油和橡膠的味道。每天清晨，他用沾滿黑乎乎機油、指縫都洗不干凈的大手，笨拙卻耐心地給孫女小雨扎羊角辮，再往她鼓鼓囊囊的小書包側袋里塞進一盒自制的梨膏糖。兒子陳建國當時剛成家，工作不太順，常常蹲在鋪子門口抽煙，看著父親佝僂著背修車，一言不發。父親偶爾抬頭，遞給他一個剛烤好的紅薯，或是用沾著油污的手指點點他：“愁啥？天塌不下來。有手有腳，有這鋪子，餓不著我孫子孫女。”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扳手敲在鋼架上——篤定，帶著金屬的回響。如今，鋪子早變成了連鎖藥店，光潔的玻璃門已映不出當年的油污和溫情。而那個蹲在門口寫作業的小女孩兒，去年剛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爸——爸——”陳建國的呼喊開始帶了哭腔。他跑過早已拆遷的老房子舊址，那里現在是一片高檔住宅的工地圍墻，冰冷的水泥隔絕了所有過往的氣息。他跑過變成健身廣場的街心公園，那些嶄新的健身器材旁，似乎還回蕩著父親教他學騎車時，在后面扶著車座奔跑的喘息和鼓勵。父親微微內八字的走路姿態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因常年站立在車床前，后來又在修車鋪里彎腰勞作，導致他的腿變了形。他一遍遍撥打父親的手機，聽筒里永遠是冰冷的關機提示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他的心臟，父親口袋里只有幾顆糖，他認得回家的路嗎？他渴了嗎？他會不會摔倒？陳建國抹了把臉，分不清是汗是淚，他強迫自己冷靜，努力回憶父親平時念叨過的地方。

便利店的自動門開了又關，店主盯著監控錄像反復回放。上午確實有位老人來買過薄荷糖，是印著藍色雪山的老牌子。社區網格員挨家挨戶敲門，手里登記表上記錄著老人常去的地方——養老院后門空地（每日傍晚喂貓）、老年活動中心二樓（靠窗的象棋桌）、小區噴泉旁的長椅（正對著妻子生前種的月季）。這些零碎信息像散落的拼圖，在暮色中泛著微弱的光。陳建國喘著粗氣跑到便利店，看到監控里父親掏錢時專注又有些遲緩的樣子，喉頭一哽，藍色雪山薄荷糖……小時候，他經常咳嗽，父親便買來哄他吃下。每次糖紙剝開，一股清涼直沖腦門，咳嗽好像真的能減輕些。父親竟然還記得這個牌子！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想確認那份遙遠的甜味和清涼是否還在。

老人停下腳步，摸了摸胸前隆起的部分。襯衫內袋里縫著塊明黃色的布條，孫女用十字繡針法在上面繡了一朵向日葵。三年前老人確診時，剛上高中的女孩兒邊縫邊哭，淚水把布料浸得發硬，她又細心地墊了層軟布。“這樣爺爺就感覺不到線頭了。”當時，她紅腫著眼睛解釋。此刻，老人粗糙的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雙小手這樣拽著自己的衣角，在百貨公司的人流中穿行。可他不知道，那小手的主人，現在正滿世界焦急地尋找著他。

紅藍相間的警燈劃破漸濃的夜色。一位下班的護士在公交站發現了神情恍惚的老人，她蹲下身時正好看見那朵向日葵。“爺爺，您家人馬上就到。”護士輕輕握住老人顫抖的手，發現他的右手緊攥著什么。攤開掌心，是顆渾濁的玻璃彈珠，在警車頂燈的旋轉光束中泛著奇異的光澤。1950年的夏天，五歲的他在河邊撿到這顆“寶石”，藏在枕頭下當寶貝。八十年歲月長河里，這個微不足道的記憶碎片，竟穿越重重迷霧浮出水面。

警車門關上的瞬間，老人忽然哼起一段荒腔走板的旋律。副駕駛位的警官怔了怔，聽出這是當年某大型工廠的老廠歌。后視鏡里，養老院的燈光越來越近，門口晃動著兩個熟悉的身影。陳建國聽著不成調卻無比熟悉的旋律，仿佛瞬間回到了童年悶熱的夏夜——父親在院子里沖涼時哼著同樣的調子，水珠在月光下閃著光，那是疲憊一天后難得的松弛時刻。他的眼眶瞬間濕熱。

“小雨……”老人突然喊了一聲，這個已經三年沒被喚過的乳名，讓女孩兒的淚水決堤而下。她緊緊抱住爺爺瘦削的肩膀，陳建國也伸出雙臂，緊緊抱住父親。然而，老人只是抬起有些茫然的眼睛，看了看他，又低頭去摸胸口的布條。陳建國的手臂僵在半空，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酸楚，小心翼翼地扶住父親的手臂，聲音沙啞得厲害：“爸，咱們回家，回家……”他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父親手臂上松弛的皮膚和凸起的骨節，讓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父親有力的大手。他低頭看到父親藏青色襯衫口袋邊緣露出一角藍色雪山的薄荷糖包裝，心中五味雜陳。

迷途的老人終于歸家。雖然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可能再次忘記所有，但此刻掌心里交疊的溫度，將永遠烙在在場每個人的記憶深處。

暮色中的養老院窗前，老人安睡的身影被臺燈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床頭柜上放著那顆玻璃彈珠，旁邊是孫女小雨新縫的布條。這一次，她繡了整片星空，在最亮的星星下面，用熒光紅線繡了一行小字：“爺爺，我們永遠在這里。”

陳建國輕輕關上房門，走到走廊盡頭，疲憊地靠在墻上。他攤開手掌，掌心里靜靜躺著那顆剛從父親口袋里摸出來的、印著藍色雪山的薄荷糖。糖紙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舊時光的微光。他剝開糖紙，將那枚小小的、清涼的圓球放入口中，瞬間熟悉的、帶著強烈薄荷氣息的甜味彌漫開來，直沖鼻腔，也沖開了他強忍許久的閘門。他仰起頭，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閉上眼，任無聲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混著汗水和塵土，砸在冰冷的地磚上。那味道，是迷失歲月里，父親不曾完全忘卻的、關于兒子的錨點。

責任編輯" 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