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家族的成員在二十歲左右進入甲狀腺萎縮期,激素鐘也從那時開始了它的倒計時。甲狀腺從萎縮到完全失能大約要二十年,也就是說,我們通常活不過四十歲。也有一出生就進入倒計時的嬰兒,或早夭,或長成智力低下的娃娃。二十年是一段漫長的彌留期,二十歲也是我們的婚育高峰期,當我們死在四十歲時,孩子剛好成年自立。古代的婚育年齡顯然會提前,如今我們的婚育年齡延后了,但死亡時間沒有給予我們相應的寬赦。
最值得拿出來說的,還是我們的死亡方式。那是世人一定會羨慕的那種,不用渾身插滿管子,不必哭天抹淚,還有一種與流芳百世相悖的黑色幽默:在甲狀腺素即將枯竭的那些天,我們的代謝活動接近停止,基本閉門不出,臉色灰黃,皮膚干燥變薄,皮屑層層脫落,在陽光下,有著水母一般的透明,能看見皮下血管和內臟。終于在一個不易察覺的時刻,煙消云散,如化作空氣,如影子因日食到來隱去,如蝌蚪結束幼態期變為青蛙時那根自然凋零的尾巴。總之,在老死前,我們就從世上徹底消失了,沒有殯儀,不留墳土,不設靈位,一切潔凈無骸。也別把我們當成什么縹緲的存在,表面看這陣神秘的陰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其實是這世間的日月星辰帶動了它。如果不把它看作超然的體驗,也不強求去參透意義,這樣的生命就是如風起,也如風止罷了。
這陣風之所以會起,主要得益于太陽,正如有光才有影,有太陽才有月相。我們自稱是月與影的家族,曬太陽是我們日常最鐘愛的活動,最初是因為發現經常曬太陽的婦女較少生出天然智力低下的孩子。按現代說法,曬太陽可以促進甲狀腺素分泌,幫助神經發育,提振心緒,也難怪在陰雨連綿的季節我們會陷入集體性憂悒。傳統醫學以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五行陰陽辯證。三魂中的天魂主腦,是胎光,是生命之光。可以說,甲狀腺素枯竭便是我們家族的胎光覆滅,之后魂魄分裂,情欲失衡,激情消退,形體也隨之敗亡,不得不遁入陰影了。甲狀腺萎縮癥不會造成明顯的脖子凹陷,歷史上也幾乎沒有關于它的醫學文獻,于是狡猾而隱秘地貫穿我們整個家族的繁衍歷史。
萎縮癥作為一個分支,雖然罕見,但跟常見的甲狀腺功能減退癥的表現是相似的。我們普遍身材矮小,脖子前傾,面頰浮腫呆滯;平時寡言少語,行動力日漸降低,抵觸與外界來往;缺少攻擊性,哪怕受了委屈,怨氣也不敢撒在別人頭上,否則會被自身視為罪大惡極的行徑,只好在自身焚燒,燒干了自己;我們表面看著沉靜,內心其實時刻緊繃,仿佛隨時有大難臨頭,情緒跌宕起伏;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皆致傷。誰只要看見對方臉上的痛苦、憂悒與暴怒,就會被感染,因此每有成員失控,負面情緒就像疫癥一樣迅速傳開,家族內部難免要元氣大傷。我們只好閉著眼睛,編織說辭自我安撫,彼此調停,但一轉過頭,又忍不住為下一場災難做足內心準備。
性別傾向上,女性比男性容易發病,她們先于男性從世上消亡,所以我們一生中緬懷的第一個人多數是祖母或者母親。父親回憶起了某個夜晚,突然斷電,幾秒鐘后燈重新亮起時,原本在爐前生火的祖母就不見了,只留下一根半明滅的火柴。而祖父是在一場雨中消失的,父親看見他走進磅礴大雨,形體也隨之融在雨中。還有叔叔,二十歲那年他去野泳,一頭扎進水中再沒有浮起來……電閃,雨歇,化水。父親說,這些極端的死亡形式反而不太像死亡,給他留下的更多是恍惚,而不是悲傷。這一切都源于甲狀腺激素的減退。為維持平和的生活,我們削足適履,嘗試封閉五官六欲,不聽不聞,一點點退到集體生活的角落里,還想著回歸山洞生活——不,不,怎能住在山洞呢?除了在死這件事上超脫常理,我們千百年來都是一個善良的大家族,不必自絕于人。既然二十歲左右才會發病,我們的少年時期應該熱情洋溢、身強力壯才對吧?事實是,在無形的家族道德和思維語言的塑造下,無論少年還是成人,我們這種天生緊張的集體個性,幾乎人人無差。
最早必定有某位家族先祖也在這種消磨里惶惶不可終日,為我們開啟了這種生活先例,可歷朝歷代從未留下什么詠嘆和記錄它的詩歌或野史。但是,別以為沒有詩歌,沒有野史,你就說我們完全輕視這份獨特性。我們一邊自我貶抑,又一邊自命不凡,試圖尋找一個神圣的化身來美化短暫的一生。那個化身要么是頓悟成佛的人,要么是羽化成仙的人。那位先祖將家族的病容特征——浮腫的面容、松弛的眼瞼、前傾的脖子等,刻奇自媚地與菩薩豐腴的面頰、凝神低垂的眉目、盤坐時前傾的身姿,逐一對應了起來,暗示菩薩的原型正是一個和我們一樣遭受怪病折磨,最后涅槃得道成佛成仙的人。釋迦牟尼頓悟時正好三十五歲,肉身之花消失后,慧果結成。
在具體的菩薩選擇上,先祖再次發揮無與倫比的附會能力,將那位以半跏趺坐姿靜坐,手臂搭在膝上,身體略前傾,在蓮池前作觀水中月之狀的水月觀音,奉為家族的菩薩化身。鏡中花,水中月,虛幻短暫,無形無相才是我們家族生命的真如所在。我們沒有世俗殯儀之禮,不過相應地,每有一人消失便請人以松木刻一尊水月觀音,送至名為“彌樓山”的巖山上,安置緬懷。唯一謹記的規則是,不得為水月觀音刻上五官。將菩薩作為家族化身本就有僭越之嫌,凡人膽敢自比菩薩,恐怕遭天譴。如今我們繼承了先祖的個性,膽小如鼠、自哀自戀地活著,不愿向外人道出自身秘密,不敢留下文字記錄,維持表面和平,默默地咀嚼痛苦的殘渣。
我們通常住在城市偏僻處,從事替代性很高的工作,最好是那些不必與他人過分合作的小工種。我在辦公室里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字員,填寫單據,整理文件,不必署名,責任不大,一旦消失,很快會有另一個人接替我。我們不愛社交,沒什么朋友,在同代人眼中顯得冷漠離群,被誤以為是心志高傲——啊,真是百口莫辯!可是,一想到要去解釋辯駁,就立刻感到疲倦痛苦了。這樣的誤解反過來加深了我們的沉默。然而,在一個所有對話最終都會變成觀念之辯的辦公集體里生活,要忍住不去向別人解釋自己是非常困難的。辦公室與我們家族一樣,里面沒幾個超過四十歲的職員。有時一踏入辦公室,看著那些無神的面孔,上班就給我一種回家的親切感。跨越四十歲的門檻,是我們共同的障礙賽。他們的甲狀腺素,他們的胎光,他們的能量,都在辯論、算計、輪班里,在與同事、上司斡旋或修補關系的過程中耗竭了。無論是以金錢權力的多寡,還是激素濃度的高低來衡量生命長短,其實結果都一樣。死亡是不在乎手段的。
我們通常只在族內上千人中尋找婚配對象,這種繁衍形式又讓基因在單一封閉的基因池里循環。直到現代醫學影像和激素測定技術誕生后,甲狀腺萎縮的致命缺陷才在影像和數據上得到確認。這種遺傳病應由一個顯性基因主導,而且不存在另一個“更顯性”的等位基因遮蔽它,消除它必然發病的結果。因此,有傳播基因風險的異族通婚是不被允許的。說到底,它是一種自身免疫疾病,個性變化也是內部事務,與族外人無關。我們不向醫學界報告,不求投入研究資源,不必拯救這個矛盾重重的族群。那些了解甲狀腺疾病或與之搏斗過的人,看到這里或許會提出疑問:這不可能,從利用羊的甲狀腺到人工合成甲狀腺素,口服甲狀腺素補充治療的歷史已經過去百年,你們早該走出這團遺傳病烏云的遮蔽了。事情真是這樣嗎?我們并非諱疾忌醫。正如我們的存在方式和死亡方式一樣是聞所未聞的,注定不具備啟示世俗的力量,因此最常規的治療無法撼動它的特異性存在。服下的合成甲狀腺素,總是穿腸而過,不起效果,我們依舊遵從基本粒子的控制,死在預設的四十歲大關上。萎縮癥是只吞不吐的天狗食日過程,是一年之中多出來的神秘季節,在別人沉睡的深夜里自行運轉。我們是多余季節里的影子居民。
最后你必然會問:你們這個帶著致命基因的家族,為什么沒有滅絕?那么,你試想想牛虻螻蟻、飛蚊蜉蝣吧,活不過半年,朝生暮死,依舊繁衍千萬年。水中之月不曾存在,也不曾消失。我們中有人,包括父親,相信我們在消失后不一定化為空氣,正如影子在消失后也未化作某種物質,我們的生存是一種電子圖像,電一斷就消失,但只需要一個恰當的契機,消失的人就會像電視機恢復通電那樣,重新顯像,回到我們中來——總有人致力于幻想、探索、促進、實現這種設想的可能性。如今,我們這個如月如影的家族遠離世事紛爭,活在單調荒蕪又偏不滅絕的生命邊陲地帶,像每次枯萎又發芽的野草那樣,誓要用短壽卻不朽的綠意在這個陰暗的人間占得一隅。
二
休止符。該結束了。為家族描繪群像,為其個性成因辯解的文字,寫到這里,就該結束了。可是作為家族一員,我又怎么保證以上的所有批駁、所有美化,不是受萎縮癥影響后的思維語言表現呢?事實上,我無法保持中立,唯一可確定的是,四十歲是一個幾乎不差的死期。有時覺得,這一切真是太蠢了,僅僅因為先祖不愿為后世留下有關萎縮癥的臨床描述,那些重要的醫書典籍和世界名畫才遺漏了這幽暗難解的歷史一頁。如今寫下這份綜合性的簡短報告,不是有意要打破這個家族禁忌,我只是認為,我有權記錄自己作為一個現代人從世上消失的過程。而考慮到因此被剝奪的東西,我不想承擔為家族保密的義務,除非他們在我面前顯象,阻止我,否則我就要按自己的意志寫下去了。這份報告雖有把疾病浪漫化的傾向,但它更像罪犯側寫——我要追訴的是先祖的罪責。
我曾夢想像孫思邈發現吃海藻昆布可以治甲狀腺腫那樣,找到一種能中止甲狀腺萎縮進程的藥方。都說毒蛇出沒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而我要找的解藥會不會就是隨處可見的雞骨草、崩大碗、雷公根呢?或是從白鶴鳥糞中發芽長出來的怪樹?我窮極一生,嘗試了幾種將自己從早夭命運解救出來的辦法,可惜我只是一個卑微的打字員。有段時間,公司每天有數不盡的文件要打印、復印,我同時操作兩臺打印機,看它們不斷吐出雪白的文件,紙上的機密一律與我無關。有時手指被紙割破流血了也不知道,一張張印著血指紋的文件就這樣遞到同事和經理面前,像是認罪的罪狀,好讓他們裁決我。我決定在受到裁決前,結束這種尷尬處境,于是倒數幾百張打印紙,一旦用完了,我就該走了。辭職那天,我抽出最后一張紙,打印了一份辭職申請書。我告訴經理,工作對我的生命來說是一份雙倍消耗,像同時用兩個鐘來倒數。“你是想說,你的工資應該漲一倍才對得起你的勞動?”經理問。“不……經理,您理解錯了。”我說,“說真的,很感謝,您開的工資遠超出了我的預期。”你看,人就是這樣被引誘著不得不去屈尊解釋自己的。“我的意思是,”我繼續解釋,“替別人工作這件事本身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圍,對的,只是這樣。很抱歉,我決定恢復自由身。請批準,我無意來打擾您。”“好!”經理一拍桌子,爽脆答應了,“我衷心希望,做窮光蛋餓死這件事不會超出你的承受范圍。”他的黑色幽默出乎我的意料。他平時不是這樣的,現在我喜歡他這點,這要是他的真實本性,我也許會在公司干久一點。但辭職信已經遞交了,也得到了批準,這種遺憾本身就是一種黑色幽默的表現吧。
我并沒有白白浪費那些替別人打印的時光。激光照射,碳粉顯影,轉印,碳粉定影,每日嚴格地遵照這一個個流程,一遍遍地操作激光打印機,某天,我忽然由此想到日照與激素分泌間的生理機制。我們的身體好比是一張純潔的白紙,太陽是激光,甲狀腺是一臺打印機,而甲狀腺素便是顯像的碳粉:我們需要日照刺激甲狀腺分泌激素,維持身體代謝良好運轉,亦即促進生命文字的顯像。若我能一直追著不落的太陽走,避開所有的黑夜,是否意味著,甲狀腺將持續高水平地分泌激素呢?即使無法延緩甲狀腺的萎縮進程,但是充足的甲狀腺素至少能讓我們在四十年的時間里欲死欲仙,浸潤在“活著是有意義”的清醒狀態里,不是嗎?
我為此振奮不已,將這個設想命名為“時差旅行”。我計劃進行一趟跨越時區的全球旅行,在我之前,家族為了設法活過四十歲而提出的古怪猜想必然多如牛毛吧,而這個從打印機那兒獲得靈感的計劃,絕對不會是最古怪的一個。辭職那天,我走出公司大門,從一種麻木的死緩走向清醒的自決,這個事實明明沒有一點善意,還是讓我感到了輕松。記憶中,最早嘗試設法活過四十歲的人是母親,但我家第一個消失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因為在我之前,母親有過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姐姐。母親有次帶她去蕩秋千,就在分神的剎那,游樂場里就只剩一架空蕩蕩的秋千了。旁邊有一座猴山,籠里的猴子在枯樹上下翻騰,尖銳地怪叫著。母親盯著每只猴子,看了又看,心想,她美麗的女兒寧愿化為一陣風,也不會退化成丑陋的猴子!最終接受了她還沒成年就從世上消失的悲劇。
時差旅行,不僅是一個為我自身提出的設想,更在于我很可能會在旅行中尋回消失的姐姐。關于姐姐消失的那套說辭,從來沒有使我信服,所以我得知姐姐在童年時被秘密送出了國,送給了一個華人家庭收養的事實時,就不感到意外了。我理解母親,她極力想證明只要早早脫離家族環境,遠離一切與甲狀腺萎縮癥相關的信息,與甲狀腺病變有關的基因就不會起作用。她像把漂流瓶扔進茫茫大海那樣,把姐姐送到國外去。這絕對是一次共謀,父親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姐姐要是還活著,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了。如果她還健康地活著,那就更加證明了,脫離原生環境的設想是正確的。那是一個在二十年前開始的生命漂流計劃,而我出生的意義是為了驗證計劃的結局——母親在自己消失前的某天,告訴了我整個事實,要我找到讓家族活下去的方法。對此,我無法表現得漠不關心,因為我的個性不允許我讓任何人失望。我的未來就在于使自己生存下去,與一個以自省、謙卑、艱忍、痛苦為榮的家族做永久的斗爭。
當然,我可以離開這里,回去鄉郊祖屋生活,管他什么祖訓、什么家規、什么責任,一律拋諸腦后。我也可以順應還沒因激素減退而消失的繁衍欲望,及時去找一個結婚對象。我們的婚配對象只能在有限的家族成員內挑選,指腹為婚這種古老的嫁娶形式還在我們之中流行。原因之一,自古沒變,兩個交好的家庭為了延續門第關系,及早定下婚約;之二,是由于族內通婚的隨機性不足,這樣做可以避免過分近親。我的指腹婚對象叫鳳華,各自離開故鄉后,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面了。除非我們不想成婚,一般而言,這種婚約效力會持續終生。一個成員活到四十歲就會死的家族,是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在擇偶上的。無論如何駁斥嘲笑家族的矛盾個性,我還是悲哀地發現自己也無法超脫性色欲望的掌控。去找鳳華前,我到醫院做了一項甲狀腺功能測定。對我們來說,甲狀腺檢查是婚檢最重要的一項。甲狀腺素水平太低的成員,無論男女都將失去結婚繁衍的競爭力。所幸檢查結果喜人,我的甲狀腺水平還在及格線之上。我決定帶著激素檢查單去找鳳華。
家族內部有一個聯絡用的社群,上面登記了各成員的住址和聯系方式,要找到彼此并不困難。我沒有事先聯系鳳華,直接按照上面登記的住址找到她家。我以為這會是一種驚喜。那是位于城市另一頭的城中村,自建樓逼仄林立,墻貼墻窗對窗,小巷陰暗潮濕,菜渣雨水的臭味終日不散。我們喜歡隱身在這樣的區域,一旦突然消失了,房東為了掩蓋事態往往會選擇沉默,我們也借此繼續在世人眼皮底下存在下去。鳳華登記的地址是一個破敗的兒童游樂場,在城中村外圍。那里僅剩兩座石象滑梯,幾只缺角的石麒麟,一座生銹的秋千,還有一個空蕩蕩的籠子,底部有一座石山。此時除了我一個人,這個游樂場就再無別人了。鳳華怎么會住在這里?我剛走進去,就有人叫住我,要我買票。賣票的是一個白發老婦人。
“我是來找鳳華的。”我收住腳步,“她在嗎?”
“你不該在游樂場找人。”她搖搖頭。
“她地址寫的是這里。”雖然感到奇怪,我還是報了自己名字。
“哈哈,你終于肯來找我結婚啦?”
“結婚?沒這回事!”我很驚訝,幾乎想拔腿就跑。
“是你,沒錯。”老婦人說,“我一直在等你,等到頭發都白了。”
“你肯定不是她……好吧。既然你知道結婚這回事,我猜她跟你認識吧?再說,我們這些人很少能長出白頭發。你懂嗎?”
她坐在小小的售票亭里,滿臉笑吟吟的。一切越來越不明白了。當下只想到兩種可能:眼前的老女人要么正是鳳華易容扮成的,在耍我;要么,鳳華根本不想讓人知道她的藏身之處。因為只要留下一個錯誤的地址,這樣別人就找不到她了,而我是唯一會在這時候來找她的人。我猛然醒悟,我的指腹婚對象鳳華,不認同、也不想遵守這場婚約了!想到這輩子注定要單身一人,我的欲望一下子被挫敗了。
“年輕人,別急著傷心呀。”老婦人從售票窗口探出頭來,“她當然不住這里。她躲起來了。”這位老婦人介紹自己說,她白天在游樂場賣票,傍晚回到附近的宗祠掃香灰,鳳華是她認的孫女,她們相依為命好多年了。這個游樂場是一個假地址,是為了保護鳳華。
“狡兔三窟,你知道吧?”老婦人又說,“她的處境很危險。”
“危險?為了躲我嗎?”
“也不是。是躲所有人,一切可疑的人。但我看你是真心實意要跟她結婚的,從眼神就看出來了。”她指著游樂場后的一座舊樓房,那里的墻上爬滿了焦枯的榕樹根。“她說,如果你來找她,就把地址告訴你。她就住在這后面的宗祠里,和我這個老太婆住在一起呢。”
老婦人讓我在秋千上坐著等她下班。這里冷清的童趣只讓人傷心,讓人想起母親久遠的謊言。我邊蕩秋千,邊琢磨姐姐到底是死是活,蕩了幾個小時,也不見什么人買票進來。這里仿佛是為我一個人開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時間,我跑去售票窗口看,發現老婦人已經不在了。我在售票亭里發現了一條鎖鏈,離開時,還幫忙鎖上了游樂場沉重的鐵門,發誓以后再也不會到這種令人傷心的地方了。鎖上鐵門時,我感到一陣莫名的釋懷。
到了夜半時分,我才在高低不平的樓群間找到那座低矮的瓦式屋頂建筑。它制造出一處凹陷的暗影,如一座幽昧的墓園。這座宗祠有個干凈的庭院天井,一踏進去,就能聞到酸酸的燭火味,里面跟外面一樣晦暗,卻讓人感覺到了古樸和寧靜。我喜歡這種對比強烈的干凈,令人想到絕望中的一抹希望。宗祠不大,我逛了一圈,沒有發現鳳華,倒又看到了那個老婦人。她拿著掃帚,借著搖動的燭火慢悠悠地在內堂掃地。地上干凈得一絲塵埃也沒有。我質問她,怎么把我留在游樂場,又問鳳華在哪里。怎么問她,她也不應,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埋頭干活。
耳邊卻忽然響起了清脆的鳥叫。在這個沒有樹、死氣沉沉的地方,有鳥叫真是稀奇啊。但這聲“鳥叫”卻突然咳了起來。我順著聲音繞到宗祠背后,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一株白皮松下。夜色已濃,借著月亮在地板的反光,我清晰地辨認出了她的眉目。她有著跟我一樣蒼白臃腫的臉,一樣溫和無神的眼睛,身材與其說是豐滿,不如說是虛浮吧,因代謝停滯無法排出的水分在她體內淤塞成了一個湖,讓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是她,她正是我童年的朋友,我的指腹婚對象鳳華。
“你怎么會住在這里?真想不到。”我嘴上這樣說,心卻怯了,不敢走過去。
“啊,你來了!對,就是要意想不到。我現在隱居了,也可以說是躲起來了。”她掃掉石墩上幾片細長的松葉,示意我過去坐下。我幾乎是以小碎步奔過去的。
“為什么躲起來?現在我來了,你不用躲了。”我細細打量她。十幾年未見,這個女人對我而言幾乎是個陌生人了。她身上有一絲檀香灰的余味,有種古樸舊物的感覺,是一朵即將熄滅前令人留戀的火焰,是一個從松木里出生的精靈。我想象那種絕世般的美好感覺。
“因為我有孩子了呀。”她指指肚子。
孩子?真是突然。另外,我也真是愚鈍無知:她的肚子隆起并非水腫,而是懷孕了。
“這才是意想不到吧。”她撫著渾圓的肚子說。
“恭喜啊。”我一時語塞,又問她測過甲狀腺功能沒有。她摸了摸脖子,說沒什么大礙,大概在發病前就能生下這孩子。
“你看,你看,月亮出來了。”鳳華撐起身,繞著白皮松漫步。一絲帶著垃圾臭味的風吹進宗祠來,唯獨這月色溶溶令人想起鄉村童年的清涼夜晚。鳳華繞了一圈又回到我旁邊,問我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夜晚,我們躺在長石凳上曬月亮——那時候,我們還很喜歡月亮——腳對著腳,頭枕在石凳兩側,可我卻突然踹她一腳,把她踹到地上去了。她的門牙磕在石頭上磕掉了,找了好久也沒找到。
“是嗎,有這回事嗎?牙不會被土地公偷走了吧,還是夜太黑沒看見?”我想不起當時為什么要這樣做,但實在是令人難堪。
“不可能看不見。那天月色很亮。”說著,她湊近我,齜露出一顆在月色下顯得異常潔白的門牙,明晃晃的,又說:“看,這是一顆假牙。真的那顆沒長回來。要是甲狀腺萎縮后也能像安裝假牙那樣,安裝一個假體在脖子上,該多好啊!”
“不見得。月亮借著太陽的光,雖不能說是假的,但也是冷的呢。”
“你以前可沒有這么悲觀。我那時候倒是很怕死。”
宗祠被重重淤塞的樓房包圍著,我們坐在墓穴底部似的,受著人間的風寂寂地吹。墻外一片人聲喧囂,我們死一般地沉默。老婦人打掃香灰的聲音也寂了,一掃、一刮,錯錯落落。
“問題是,你是懷孕了——”我提出關鍵問題,“但要和你結婚的人,是我呀!”
“沒錯。”鳳華轉過頭來說,“可你不必覺得是我背叛了你。”
“我可沒說背叛。”我低聲答,“但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呢?”
“當然不算背叛!因為孩子父親不是我們的人。”
“你瘋了嗎?啊,好吧!我明白了。”我又驚訝,又嫉妒,“你有想過被發現會怎樣嗎?”
“沒人知道未來會怎樣。”
“未來不就是死?行吧。反正這是你的私事。”
“你醒醒吧,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就像一個服從性測試,一切都在于你的意愿,在于你信不信。小時候我就決定了,長大后一定要選你做我的丈夫,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但你踹我的那一腳,提醒了我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在一起只會讓孩子太早死,落得跟這顆還沒到換牙期就被磕掉的門牙一樣的下場。我們的基因是有缺陷的,需要外來基因去糾正調和。牙可以造假,甲狀腺我可以不要,可是孩子沒了去哪里找呢?不是每個母親都能承受這種痛苦。你姐姐的事,我是知道的,也只有你母親那種堅忍的女人才敢親手送走自己女兒吧!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忘了這個家族,當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生活呢?這個世界會因此消失嗎?不會。這樣下去,最先消失的,只會是這個家族的人,是我們自己。”
她越是說得激動,我越是低眉順眼,不敢正視她。她的語氣充滿了嚴厲的質問,如此反常。我們是這樣的人嗎?我們不是謙恭、隱忍、共情力極強的嗎?難道她沒有察覺到,此刻的我焦灼難安、羞愧難當嗎?也許跟懷孕時期的激素變化有關吧。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有一會兒,我心神渙散,看著烏漆漆的瓦頂,想著日出什么時候才會來。而這又假又冷的月色,簡直讓人心慌。
“天上沒有比太陽更亮的東西,它那么亮,亮得讓人喉嚨發啞。”我說,“我本來就不是個消極的人,只是有時覺得這個家族……最好徹底從世上消失。”
“你的想法真可怕。”鳳華說,“我現在當然也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有悲觀厭世的親戚指著他鼻子說:你是個只能活四十年的短命鬼,茍且去吧,偷生去吧。世界本來就屬于那些活下來的人。要不是你母親,我也不會冒險懷孕,她是我們這個家族、這個時代的先驅。”
“先驅?誰也沒資格替我姐姐做那個決定。”
“好吧。”她說,“那確實是個錯誤……”
先祖在無盡的憂慮和恐懼中,制定了禁止異族通婚的婚配規則,導致我們家族沒有任何旁系分支。開枝散葉是可有可無的使命,但繁衍旁支卻是一項高風險的、結果不可知的冒險與背叛,沒人敢違抗祖訓家規。鳳華或許是這樣做的第一人吧。她是出于信任才向我坦白這個秘密的,我為她的叛離決心感到驚訝,一份重負也壓在了心頭,一旦知道這個秘密,我就不能全身而退。
“我要去找姐姐。”我把時差旅行計劃告訴鳳華,“你說得對,過去的錯誤是可以糾正的。”
她一邊聽,一邊使勁點頭,“哇,真是個有想象力的計劃。對你來說,這只是一次旅行,可一旦成功,那將是一次奇跡!”鳳華眼里充滿熱切,“而且我們可以做的事,還不止如此——其實,我和你不是還可以結婚嗎?孩子的父親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孩子有機會活到老。這件事單靠我們是做不到的。”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腹部。在感受到胎兒的蠕動時,我立刻縮回手,站起來說:“原諒我,我無法接受這樣的關系。”我走出白皮松下的清冷月影,朝門口疾步而去。此刻,鳳華在我背后的神情是錯愕,是凄苦,還是憤怒呢?不,我不能多想了。我只想拋掉那令人厭倦的共情,卸下這令人疲憊的重負。剛踏出宗祠門口,我又聽見了鳥叫聲,一種被鎖在宗祠里凄清的、啼血般的叫聲。連掃香灰的沙沙聲也變得急促凄厲了,像在撓一種陳年的癢。水磨地板在我眼前滲出一道道朱紅色的舊血來。
經過游樂場時,售票亭又亮起了昏暗的燈。老婦人不知何時結束了掃香灰的工作,又一個人坐在里面。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總有喜歡在深夜出行的人會來買明天的門票。我忽然不想回家了,于是買了張票,準備等到天亮。給我票時,老婦人自言自語似的說:“一經出售,票就不能退了。不過你別擔心,即使明天的太陽沒有照常升起,游樂場的門也會永遠為你開著。”我著了她的魔似的,心想,明日等著我的會不會是一個黑暗無人的游樂場——那沒有退路的深淵?我夾著票的手指,泛起了一陣寒顫。
三
據說孫思邈最終去了終南山隱居煉丹,但我沒有長生不老的仙丹要煉,此刻只想遠離人群。鳳華的選擇令我心碎。一個既沒工作,也沒有伴侶的人,最好的決定是不是該回到鄉下祖屋,開始凄涼的獨居生活,靜靜等死呢?鳳華說得對,我比以前更悲觀了。我連自己樂觀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也記得不甚清楚,現在只能體味實實在在的恐懼了。不過,只要時間變得遲滯,變得煎熬,四十歲就會變得很遙遠,甚至遙不可及吧。
祖屋沒有在風雨中飄搖,不太符合我歸來時的心境。它有兩層高,翼側有間掩映在樹蔭下的木工房。弧形的屋頂像鳥翅一樣斜展著,半開的窗簾后一片黑暗。一條幽深的河從門前流過,河水灑落著古典靜雅的棕色陽光,或者河水本身是棕色的。幾尾稀有的月鱧不時躍出水面,魚吻微張,銜了一口陽光后又墜回深水中。安頓好后,我讓大門整天敞開著。陽光照進來鋪出一條路,消失的人將踏著這條路歸來。也可以說,這扇大門為家族成員來訪而開,我只能對還活著的人抱有期待。幾株高大的松樹盤踞在房子后方,形態醒目,我的親人們、朋友們一旦看見,就會找到來路。
很快進入雨季了,日子不是雨聲暴烈,便是山霧綿綿,將睡眠推進噩夢連綿的地帶。在摧毀獨居者安全感這件事上,暴雨很容易取得顯著成效。河水在夜里上漲,濕度上升,房間里的棉麻織物在變成人工制品干死多年后,再度吸滿潮氣,從漫長的雨季中重獲生命,長出密密匝匝的青絲霉菌。我怕,真怕河水灌進這座建在河畔的舊居,床會像一艘小舟、一個搖籃那樣,載著昏睡不醒的我漂出門去,漂到河中央,一邊漂遠,一邊緩緩下沉。我沒有如愿恢復自由,每個晚上就跟下班回家的晚上一樣,睡前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我會死嗎?會這樣那樣死嗎?一旦睡著了,天魂會不會出竅離我而去,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看見、夢見、聽見自己的天魂在外游蕩一夜后,在潮氣莽莽的凌晨回家。有時,他坐在堆滿草稿紙的書桌前,在一幅布滿霉斑的畫前靜止不動,沒有呼吸聲,始終望著畫,耐心等著我醒來,跟他合而為一。我的天魂回來時通常渾身濕透,散發著一種被溺死的氣息,口袋里裝滿卵石,沉甸甸的模樣好像裝了一大串飽滿酸澀的葡萄。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族里的村民整日走在霧中,昏昏欲睡,身無定形。他們對我的歸來感到驚奇,以為我們這些離開的人早就死在外面了。前幾天,他們不時來家里拜訪,對暴雨沖垮了通向彌樓山的山路感到擔憂。彌樓山是家族墓地,那里沒有尸骨,只有一群水月觀音木雕。我安撫他們說,等雨停了就上山去看看。而這本來是父親的工作,他正是給死者刻木雕的人,在他之前,是我的祖父。至于我的母親、祖母和其他婦女,她們負責種松樹。每隔一段時間,那些被父親砍去的松樹就會重新發芽,從樹樁冒出披頭散發的嫩枝。每砍一株松樹,父親就囑咐我去把松枝上成熟的、但還未完全開裂的松果收集起來,放在水桶里浸泡兩天,然后半埋在樹樁附近,等它們重新發芽。這是祖母在他十幾歲時教的方法。松果球從發芽到長成一株可以拿來做木刻的松樹,大約需要十五到二十年,生長時間正好覆蓋了我們進入死亡倒計時前的青春歲月。女人播種孕育,男人砍伐雕刻,我一邊埋松果球,一邊遙想二十年后的砍伐,察覺原來孕育和死亡是同時發生的。這些松樹是一塊會生長的墓碑,只等著我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寫到這里,我已經疲于追責歷代先祖。那只是徒勞的抱怨。接下來,我很難不把這份報告當成悼文來寫,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
母親是家族里少有的幸運兒。跟那些憑空消失的成員相比,她是唯一留下“尸骨”的死者。母親有兩三年很少出門,陽光對她已經失去了吸引力。在親自拆穿姐姐消失的謊言,把送走她的事實向我道出后,母親卸下了某種負擔,有段日子又愛上了曬太陽,看樣子想多活些時日。我不再感到震撼,也不再憤怒,她對我當時的冷靜感到迷惑。她說即使沒有太陽,月亮在天上還是掛了千萬年,我們只是看不見它。這對我來說是一次及時的撫慰,我懂她的意思。我們這類人連快死的時候也不忘安撫別人,害怕給活人帶來負擔,怕死不瞑目。母親向我展示了為人父母臨別前的安撫儀式,展示如何接受這樣的告別。
她早就失去了悲傷的力氣,眼神空洞,喉部皮膚像一縷垂墜的綢子,干燥,泛紅,越來越像禿鷲脖子上的那層褶皺了。很難不去想,是不是母親的時間也快到了呢?那天下完雨,也在這個庭院,我去清理松針落葉。我多么蠢,瞎了眼,差點將那堆莫名出現在庭院的蝴蝶尸體當成真正的落葉掃走。父親搶過掃帚,阻止了我:“沒認出來嗎?這是阿媽,我不會認錯她啦。”我蹲下看。沒錯,是蝴蝶。數數一共有四十只,對應母親在這世上活過的四十年。這些紅褐色的大蝴蝶,跟常見的彩蝶不一樣,翅上有四個駭人的眼睛,直直瞪著我。母親確實死不瞑目。父親說,那是中華枯葉蝶,是罕見的品種,是母親美好一生的見證,是上天對我們的眷顧。
經過慎重考慮,父親決定把這四十只等同母親骨灰的枯葉蝶制作成標本畫,帶我從鄉郊走到城市,逐家逐戶給相熟的親友送去。關于這個化蝶事件,他一見到親友就說,我們這支可憐的家族在死亡形式上終于出現了全新的變化,我們會在消失后以蝴蝶或者以別的形式歸來。他又在親友們面前叮囑我,期待有天我找到方法讓所有人享受壽終正寢的幸福。我以為母親的奇跡能在家族內部引起波瀾,但他們只是習慣性堆起臉上的皮肉,裝出誰都想討好的良善模樣。其中一個表姑就說:“不錯,真不錯,后生可畏,你很有抱負。不過呢,你也不用太勉強自己啦。活好這四十年,比什么都重要。都說人生是白駒過隙,可怎么還沒跑到終點,我們就被拋下馬了呢?唉,不說這些晦氣話啦。我來看看,看看。哇,這蝴蝶真漂亮!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你媽。多標致呀!你不覺得這蝴蝶跟你媽長得很像嗎?”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沒人會對著別人母親的骨灰說:你媽的骨灰長得真漂亮。
在那倦意盈盈的話語后,他們早就不再渴望長壽了。既然先祖也未曾費心尋求長生之道,我們這些繼承他們意志的現代人,死在正值壯年但漂泊無依、身份畸零的四十歲,也沒什么可惜的不是嗎?可我又想,他們可能只是對我不抱信心吧?送完最后一幅標本畫后,我問父親:“阿媽的觀音像還要做嗎?”“當然!不能少了她。她是個好女人。”他總不忘強調母親的好。“知道了。”我回答,“她比菩薩還好嗎?”“比菩薩好。不然,她也不會變成蝴蝶。”“反正四十歲就會死,信菩薩有什么用?長命百歲,兒孫滿堂都不可能。”“你不信消失的人都去做神仙了?”“你信嗎?”我反問。我笑了,父親也笑了。只有在私底下,我們才能及時中止這滔滔不絕的自證的對話,不必像表姑或者我們通常在別人面前表現的那樣,用前一句話討好人,用后一句彌補前一句的漏洞,再用下一句轉移上一句的尷尬。我們的命數隨甲狀腺萎縮而不斷折損,但為緩和氣氛、營造表面和平而說的場面話卻越編越長。我們對這套話語方式太熟悉了,有時候寧愿閉上嘴什么都不說。那時候,我不太信人會憑空消失,從來都認為是母親把姐姐弄丟了,只是礙于情面從未說出口。他們應該也知道我的想法,也同樣礙于情面沒有解釋。就算說出來,誰又能怪我?沒幾個人能見證別人的消失,即使是普通人也很少守在別人臨終的病榻前。死亡通常只是一段轉述,一份訃告,以及一場喪禮。這種日常的相似性,給予我們家族與常人同等資格活下去。親眼見證家人的消失也需要一點運氣,更多時候,我們為了逃避悲傷有意轉過身去。
我也沒能見證父親的消失。一個晴天,他說出門照看那株托人從外地帶回來的歐洲落葉松。一個小時后,我睡醒了,從房間出去再沒找到他。只見松樹下空余一個水桶,水面微微蕩漾。歐洲落葉松的生長速度比本地松樹快,十五年內就能長至十米高。父親寄望兩者的雜交育種能產生材質堅韌、抗腐蝕、生長速度快的后代。這株歐洲落葉松如今已在庭院外栽培了有五年之久,或許是缺少照料吧,枯瘦矮小,不知什么時候才會結出松果來。至于雜交育種,更是遙遙無期。他提出引種歐洲落葉松時,遭到了一些家族成員的反對。他們擔心本地松樹會因雜交而消失。父親借口說,用雜交松木刻出來的水月觀音能減緩霉變蟲蛀,不致在潮濕山區里速朽。
我把父親消失的消息告訴幾位表叔伯,讓他們到家里商議。最年長的那位在松樹下走了一圈,說我父親的天魂困在松樹身上,會害他在原地永劫受苦,成不了神仙,另外此樹不是本地樹種,不可與之溝通,要我把它燒掉。我不全信他們的說法,但也不在意,在搬去城市求學生活后,就淡忘了這株松樹的存在。離開那天我想過,如果那番話是真的,那么這株松樹從此就成了父親的監獄,是我親手送他進去的。
今天它沒有被人砍掉,但也沒有長高幾寸,像一起死在了父親消失那天。父親是在利用引進松樹一事試探家族對異族通婚的態度。他想做出改變,而最早的跡象,是他告訴我那四十只死在庭院的鱗翅目昆蟲是母親所化身的枯葉蝶。實則在那前幾晚,我就看見他在樹林里設燈,捕捉那些鱗翅目昆蟲。我查證過那不是枯葉蝶,只是烏桕大蠶蛾罷了。我沒有戳穿他的謊言。我也懂他。他是想讓我相信,這延續千年的宿命會有搖撼崩解的一日。
四
三個星期后,在我以為出境申請早已失敗的一個下午,郵差送來了我期待已久但也令我惆悵的郵件。郵差離開時努著嘴對我說:“我好像從來沒有給你們這里的同一個人送過兩次郵件。所以,我下次還會見到你嗎?”“也許吧。我要出一趟遠門。”我說。“好吧,朋友。祝你一路順風。”他騎著自行車叮鈴鈴地走了。在郵件送到我手中的那一刻,時差旅行將不得不開啟。我沒有其他退路。我曾決心要找到中止萎縮癥的藥方,今天我終于背上了這個切實的重負。我剛從一個公司機構獲得自由不久,轉身又得為家族活命奔走,飛去大洋另一邊,撿起一個神秘的漂流瓶。但我也得以離開寂靜閉塞的故鄉,走出連綿不絕的南方雨季。
在經過十五個小時的長途航行后,我終于從天上看見了遼闊、陌生、湛藍的大西洋。
這個歐洲城市緯度很高,夏季的白晝很長,至少有十八個小時。在這樣一個城市旅行,對于我來說近乎是一次睡眠剝奪的痛苦考驗。跟父母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事前多虧他們的資助,我才能在王子街邊上租下一個價格不低的旅館套間。里面有兩個臥室,帶壁爐、沙發、餐具,衛生間雪白寬敞,還有一個栽有一株桫欏的花園,讓我想起亞熱帶的故鄉。最重要的是,這里離那個收養姐姐的家庭僅有一個街區之隔。就相對位置而言,它算是一間半開放的地下室,上街去只需走一小段樓梯,而且透過明亮的窗戶,能望見柵欄外面盛開的花朵、寬闊的橡樹。遠處有一座漆黑高聳的紀念碑,紀念的是一位在幾個世紀前誕生的詩人。每次從這優雅沉思的雕像下經過,我便羨慕起這位詩人擁有完整且有意義的生命。腦海里,我試著把這尊詩人雕像置換成水月觀音,在偌大的紀念廣場上,卻只看到恢弘的死亡史詩。
旅館過分安靜整潔,上層住客安分守己,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出門,又在什么時候回來,天花板一天到晚靜悄悄,沒有人走動的跡象。但在這里我每天也只能睡有限的四個小時,長時間的睡眠對我而言是有害的,再說我的旅行不是出于閑散的目的,甚至遠遠做不到閑散。在旅行路上,我依然有一種災難的預感,一種能量被剝奪的恐慌,眩暈隨之而來:明天醒來會不會輪到我從這世上消失呢?或者根本就不會醒來了。起床鬧鐘調到每天凌晨四點,這里夏季的日出時分。每天帶著深深的倦意艱難醒來,第一件事是摸摸脖子,確認甲狀腺還在不在。純屬徒勞——除非腫大到可見可觸的程度,否則這個位于胸骨上方,藏在喉骨、氣管、大動脈和肌腱之間,只有核桃般大小的紅褐色蝶形器官,又怎能憑這雙普通的手去摸辨呢?縱然它像蟲子一樣被我的手緊緊握住了,它也有掙脫的辦法,只要利用縮骨功不斷縮下去,終會從皮肉骨骼間剝落的。那時的我,也將走向跟許多家族成員一樣的結局,但我不能以此為傲,不能向世人炫耀這僅有的一點獨特性。
這里的夏天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黑夜,我一整天都在寬闊的街道上散步。王子街彌漫著夏日香甜的氣息,也刮著從北極而來的寒風,一時寒暑交加。陽光明媚的海濱離市中心有幾公里遠,我在這段路上來回走了好幾遍,仰起脖子,好讓它沐浴在光照下。長時間的光照可以刺激甲狀腺素持續高水平分泌,讓我在醒著的時候感到幸福、亢奮,看到活下去的意義。我確實感到了一種平靜、與世無爭的氛圍,仿佛在域外進行了在國內反而無法做到的參禪修行,但這也是旅行者在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旅行常有的幻象,是利用旅行代替藥物治療的副作用。我要把這種短暫的狀態當成一種真實的生活來過。
回旅館睡了一個小時,醒后又走到街上來。夜晚十點,日頭依然斜掛空中,路上行人已寥寥無幾。無數尖頂的建筑上方,光線那么明亮,照耀這座仿佛人去樓空、停留在中世紀的城市。我在街口東張西望,強忍時差帶來的倦意,像一個被睡眠之神所遺忘的人,一個從夢網下逃走的非法公民。上斜坡,走到街區中心的環形公園。這里沒有建筑遮擋,沒有大樹,可以敞開享受日光浴。天藍得過深,金色陽光普照,空氣堅實、溫暖、健康。但這份熱量對我來說有點過載,無法全部吸收轉化,脈搏加速跳動。我開始眩暈。公園里的繡球花和獨活草擠成一團。蜜蜂和蝴蝶遵循獨有的生物鐘,即使是晚上十點,依然在叢叢盛放的白花間采蜜。這個寂靜明亮的花園里,沒有人聲,只有一種金屬似的嗡嗡聲,是陽光擊穿皮膚的聲音。白晝的毒性使這些昆蟲著了魔,耗盡它們的體力。不時有幾只蜜蜂掉落泥土上,顫抖,蜷縮。時而纏綿時而采粉的蝴蝶,忽然像紙片一樣從空中墜下,翅膀也碎了。
我昏昏然,心想如果將這些昆蟲轉移到一個晝短夜長的國度去,對它們來說,同樣是一次痛苦的考驗,它們會在適應全新的時間之前就因為時差紊亂,永久失去采蜜本能。如果將它們從一個時區的白晝,不間斷地轉移到另一個時區的白晝,從而避開所有黑夜的時間,它們可能會在白晝中死于無盡的勞作。對于自身的死亡,它們的本性責無旁貸,不能怪罪這漫長的白晝。亂花漸欲迷人眼,我坐在公園長椅上,搞不清什么時候該困倦,什么時候該清醒,什么是錯誤,什么是失常,跟眼前這些失魂的昆蟲一個樣,都是時間的奴仆。
最后一班電車空載而過,司機像發現迷失的旅行者那樣,瘋狂向我招手,催促我跳上由他主宰的列車,將我運向永無終點的睡夢深處。電車是一個巨大的鋼鐵誘餌,踏上它既定的軌道,就能駛向四十歲的死亡終站。但是,不要被他引誘!不要墮入他的夢網!不能睡著……我旋即反方向跑入高墻下的陰影,沿著住宅區道路繼續漫步,享受非法獲取的時間,如那位潛伏在活人世界尋覓容身之所的德古拉。與來自黑暗城堡的德古拉伯爵不一樣,我必須讓自己暴露在陽光中,好讓大腦里調控作息的激素鐘倒轉,讓它相信它所處的時空里只有白晝,沒有黑夜。這樣下去的話,這趟旅行最終要抵達的地方,必然是擁有半年極晝時間的北極地區,當夏季的極晝結束,依法享有另一半極晝時間的南極世界又將成為我的新目的地。
這一切都是為了迷惑這個正趨向萎縮、倦怠、瀕死的動力器官,我的甲狀腺,我的肉體太陽,我的胎光之源。漫長的白晝正在奴役蜜蜂蝴蝶采花粉,可是同樣地,它也能將我的蝶形器官困在時間迷宮里,將時間不斷回撥,激活時間在幻象中駐留的可能性,延長本將提前結束的生命。而要實現這種可能,首先要罔顧現實的可行性,在不同時區之間進行瘋狂的旅行;從一個地區的清晨,趕往另一個地區的清晨,像月球逐日而行,像飛蛾盲目撲火;在時區轉移過程中,重設時間的起點,以此欺騙大腦,誘使甲狀腺進入全新的作息模式,在最活躍的清晨時間分泌足夠的甲狀腺素,維持肉體燃燒,直到我活過四十歲,活到老死為止,以此驗證回撥激素鐘的時差旅行將是解救我們的有效療法之一。但你們應該明白,時差旅行只是一種剝奪睡眠的酷刑。
我是回撥激素鐘療法的唯一執行者,為了生存對自己施加酷刑。這種不眠不休快速切換時區的行為,后來開始摧毀我的大腦。我不能安穩入睡,醒著時也難保持神志,行尸走肉般在大街游蕩,天地倒轉。或躺在旅館的花園里,仰望高大的桫欏樹,對這種出現得比恐龍還早、已經活過三億年歲月的物種,產生一種深深的嫉恨。人類的壽命太短了,即使活到百歲,還是會因為生命不及古樹巉巖那般輝煌、恒久而感到悲哀。生命顯出了它如泡影般的實相。
日游夜蕩中,我不知有多少次走過收養姐姐的那戶人家的門前。我在花園外的街角徘徊,但只要看一眼窗內暗動的人影,就感到恐慌不安,匆忙走開。在街區附近,每回碰到一張東亞女人的面孔,我就緊張起來,悄悄打量她的五官。她是長得像父親,還是母親?但也僅限于快速地瞟一眼,我顧慮重重,不敢求證姐姐的真實命運。如果她已經消失,我該如何承受殘酷的真相;要是她還健康活著,說明母親的設想是有效的,而這進一步說明我們的早夭命運并非不可篡改,可是這樣一來,我的時差旅行豈不是沒有結束的一天?因為一切皆有可能。我無法想象在未來,整個家族將滿世界流浪,逐日而行;在臥室里安裝人造太陽,制造白晝幻影,浸沒在焦渴生存的深水里……情愿姐姐一開始就消失了。這份雙重折磨,最終給我的時差旅行判了失敗的死刑。
五
結束這趟毫無收獲的異想旅程后,我又回到了這個灰蒙蒙、多雨的城市。在返回祖屋繼續下一段獨居的生活前,我不死心,為驗證時差旅行是否成功使我的甲狀腺素飆升,又去了一趟醫院。醫生拿著影片和檢驗單,看了又看,問我:“這個病多久了呀?按時吃藥了嗎?”“沒吃。可我曬了太陽,應該很健康吧。”我說。“你沒吃藥才會說這樣的胡話。”醫生說。他似乎有道理。我拎著他開的一袋子藥,離開醫院,又回到鄉郊祖屋去了。
旅行歸來時,這里的雨季竟還沒結束,好在天氣預報說,最漫長的雨季在燜蒸三個月后即將停歇。此時,大西洋已是一道冰冷亙古的回憶,我不會再去打撈或鉤沉其中的意義,以免余下的日子也被寒氣冰封起來。我的夢開始連日減少,只有激素水平低到無法夜有所夢的地步才會這樣。我不會再夢到自己的天魂回來了吧。
雨季結束那天的清晨,房間里只有我一人。我趿拉拖鞋離開房間,到庭院去,一推開門有微風拂面。密密織織的雨線逐漸崩斷。燕雀在風中抖擻濕重的翅羽。太陽像久沉水底的魚,浮上水面,躍進另一個世界。遠處的彌樓山也將露出它的輪廓。在枯瘦的松樹下,我看見一個人影,坐在巖石上靜靜地凝望雨水。很像父親,仔細看,或更像我自己。朝松樹走去,越走近,人影也越薄,借著一個箭步過去,在人影即將消失前,我迅速坐下。兩個身體重合在一起,靈肉終于歸位了似的,我用力吸了一口氣,喉、肺和胃里都裝滿了輕盈的空氣。我把口袋里的卵石一顆顆掏出來,練習射擊一樣用力扔到墻垣外,手臂從耳畔劃過,關節肌腱發出動聽的摩擦聲。一顆顆卵石不斷擦過空氣,也擦亮了頭頂的天空。
連月的雨霧開始消散,天色愈發明亮,彌樓山在我眼前顯象了。陡峭的山面,鐵色的巖石,鈍圓的頂峰,三種事物在朝陽照射下,宛如一組神圣的幻影。“彌樓”在梵語中意為世界的中心;在我們方言中,“彌樓”與“彌留”的發音出奇地一致。這座每天沐浴在晨光下,位于西方極樂的彌樓山,即是那不生亦不滅之地,天魂永恒彌留在此,因而有回光顯象、重歸人世之時。在彌樓山安放緬懷消失者的水月觀音,正是出于這樣簡單虛渺的愿望。
彌樓山原本無名,曾有僧人因其高聳得勢,朝陽每天沿著山體中軸線升起,如妙光普照,故取名彌樓山。又計劃在峭壁上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洞內,建造一座懸崖寺廟。可惜寺廟沒有順利建成,一說是受到先祖阻撓;二說是僧人意外發現我們都是些短命鬼,在這里修廟,與香客長命百歲的祈求相悖;又說,是他某日得知我們方言中“彌樓”發音的含義,深覺不祥難堪……都是無法再求證的往事了,唯獨留下這山中破廟,成了我們的閑置地。那里最初用來堆放農具雜物,等到木工房和宗祠里的水月觀音木雕越堆越多時,人們才不得已清掃出這破廟,用做木雕的閑置地。
被陽光照亮的還有一個女人。她穿著裙子,站在木工房窗前,對里面的某些東西似乎有興趣。我以為姐姐始終會回來,她會記得父親木工房的位置。陽光從玻璃反射到她臉上,我才看清那人竟然是鳳華!比上一次更確定的是,她如今與我幾乎無差,身形浮腫,眼瞼低垂,面容淡漠,切切實實是激素消退的表現。她看見我出來時,努力露出了微笑。我以為她會生我的氣。我想看看她的變化,也好讓她看看我的變化。三個月過去,她再沒有一點顯懷的跡象。
“你回來了。”她說。
“早就回來了。”
“歡迎回來。”
“你回來做什么?你得繼續躲起來。”
“沒了。”
“什么沒了?被發現了嗎?”
“沒了就是消失了。”鳳華直勾勾地望著我,“我身體里的某些東西在消失,所有消失的東西都不屬于我。對了,我能進去看看嗎?”她指的是木工房。
里面保持著父親消失時留下來的樣子。一朵朵卷曲的松木刨花散落一地,潮濕,灰黑。沒來得及整理歸位的削刀、刨子、鋼鋸、矬子,藏在刨花堆里。完好的松木以及一些未來得及完成雕刻的松木,摞在泛起水珠的水泥地板上,長滿灰黑色的菌絲,夾雜幾朵靈芝似的黃色硬質真菌。白蟻,這些百無禁忌的細微生靈,在水月觀音的面部蛀出幾個洞孔,擅自刻出了菩薩的五官。
“你爸不在后,沒人刻水月觀音了吧?”
“對,沒必要去繼承。”我說,“根本沒人會變神仙。消失只是消失。”
“可以給我刻一尊觀音嗎?”鳳華挑了一節松木,撫凈木屑后遞給我,“記得給它刻上五官,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不行,這像給活人燒紙,不吉利。”我沒接她手里的松木。
但我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涌起羞愧與哀傷的情感——羞愧于自己的逃避,哀傷于鳳華被剝奪了母性的絕望與黯然。母親在回憶姐姐時,也有過這種神情。還記得我們養過一只母犬,有次產下一只夭折的幼崽,那張動物性的臉上也有過這種無言死滅的漫長時刻。死亡這件事,動物是如此,人類只是在模仿它們的吊唁形式。我認為在母親懷里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如幼年的我曾在母親懷里入眠。
我此前拒絕鳳華的結婚請求,現在對她腹中的孩子卻產生了沒由來的親切感。那是一個屬于我的“不存在的孩子”,現在這個“不存在”也“不存在”了,這種雙重的消失令我突然痛苦交加。在宗祠里,鳳華咄咄逼人,我更喜歡此刻的她,喜歡她身上和我一樣平緩哀弱的氣息。
“我幫不了你。阿爸從來不教我雕刻。他說我沒有資格刻水月觀音,但又說,我才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人。”
“慈悲的人都不長壽,太傷神了。”她和父親一樣喜歡含沙射影。是的,我不懂慈悲,但我試過去理解。我舉起左手給她看,拇指關節骨上有一個樹瘤似的傷疤。鳳華顫了一下。“你還記得吧,我天生有六指。”我放下左手,背在身后,“以前我以為,父親是因為這根多出來的手指才說我沒資格雕刻觀音。從那以后,我就有意無意讓它受傷流血,引來蠅蟲。蠅蟲也在一切眾生之內,對吧?我要做蠅蟲的血肉菩薩,換取慈悲。”
“當然記得。我想幫你趕蒼蠅,可你說它們在治療你的傷口。”
“冷漠就是一種傷。每次蠅蟲舔完傷口,我就用紗布扎好,一個星期后揭開紗布,被削木刀割出來的傷口就有白花花的蠅蛆寄生了。我也不覺痛,帶著這腐敗見骨的六指去父親那里領賞。父親,父親,我比那菩薩更慈悲了。愚蠢!孺子不可教!他抓著我的手,隨即抄起平頭小刀和錘子,起勢要給我截肢。我還記得,健康的肉色和腐敗的紫色之間有一段不易分清的過渡帶,他把刀刃貼在我的第六指上,每往外移動一寸,就問我痛不痛。天啊,歷歷在目,那些細小的蠅蛆,朝著散發鐵腥味的刀刃蠕動而去,他的手一抖,就把它們抖到地上去。它們粉白的肚腹上有細小的黑色爪子,好像在地獄爬行等待轉生的鬼魂。”
“你真是個神經病。”鳳華環視一圈木工房,“怎么會這樣呢?這里真是可怕,真像地獄一樣。”她把松木扔到我身上。松木骨碌碌地滾了一段,又滾回她的腳邊。蛀洞里無措地爬出幾只粗粗圓圓、粉粉嫩嫩的白蟻。她抬腳把它們踩成漿糊。
“別怕。腐肢就跟朽木一樣。”我又舉起左手,在陽光下展示那個傷疤,它是我曾接近神性的證據。“父親那只千百次削過松木的手,始終無法對我下刀。我說,你下刀吧,沒事的。父親說,你真是個無心人,你會比我們活得更久。對,他是一個有心人,不是一個屠夫,他帶我去了醫院。醫生在清創后說,傷情不至于截肢,考慮是多指畸形,切除也是種選擇。未等父親開口,我就選擇了切除。就算不做蠅蟲的血肉菩薩,在這個充滿遺毒的家族里生存,我的甲狀腺也會萎縮,慈悲遲早會寄生在我心里,消耗我,憐憫每種受苦的生靈,在毫無意義的慈悲憐憫和共情中磨損自己,沉浸在分析與自己無關的世間萬象里無法自拔。天地萬物,一枯一榮,都牽動我們的心。這種行為模式已經寫進你我的頭腦里了。看看你,你的身形好像也越來越薄了……我想,你一定也曾這樣磨損過自己吧?我手上有一只小小的腐指,而你肚腹里,有一個小小的死。”
“我沒有。我沒有痛苦……注定消失的東西都不屬于我,包括我自己。我接受這一切。”她說著走出木工房,走到河邊,仰頭喘息著。山霧散去,彌樓山的山形卻在明亮的陽光中模糊了。棕色的河水映出一個日食般的晦暗天空。此刻她的眼里,這大地是不是成了一片罪惡的荒原呢?雷電、狂風、洪水,所有消失無形的人都化作這天地自然的元素,紛紛來到她眼前瘋狂作亂。
幾個族人站在遠處的山崗上,身影搖搖晃晃,交頭接耳。我擔心他們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絕不能讓他們知道鳳華懷過外面的孩子。“你看,你明明是痛苦的。”我拽起蹲在河邊哭泣的鳳華,回到屋子里。屋里沒吃的,窗邊站著幾只麻雀,我想象它們變成烤雞的模樣。鳳華趴在桌子上,耗空了力氣,一動不動。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她還是不動。我感到無聊,又推推她。
“我覺得我們可以結婚了。”我說。
“嗯?就因為我的孩子沒了?”她趴在那兒嗡嗡地說。
“不。”我說,“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還醒著。”
“別鬧,你這個垃圾!唉……算了。天好像黑了……”
“天還亮著呢。我們來設想一下那位先祖的故事吧,有助我們了解自己的過去。”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充滿言說的沖動,心臟仿佛一下子注入了過量的甲狀腺素。
“別,你不是歷史學家。”
“我們想象一下吧:那位先祖原本對死亡沒有恐懼,對世間萬物也沒有愛意。但二十歲時,由于某些原因,他開始對世界產生了困惑,開始為死亡感到惶惶不可終日。他坐立不安,腦子里全是各種天災人禍的畫面,白天擔心有族外人掠劫,夜晚害怕有野獸吃人,為大家的生死前途思慮。為了減緩這種焦慮,他開始行動,付出大量時間心血。比方說,加固圍欄和城墻,教導族人如何防身,因而贏得了不少名望,后來成了一位族長,卻也把那些無法消除的困惑和恐懼像傳染病一樣散播在族人心中。”
“我聽夠了。”鳳華走出屋子,再次沿著河邊走。
我追上去,擋在她面前,繼續說:“我還沒說完呢。他越是深入行動,死亡陰影就越籠罩著他,但也越覺得自己使命重大。就在他感到大限將至那天,他向族人宣告了自己的死期,說自己將羽化登仙,化為無形。其實是他在四十歲的某夜悄然上山去了,并想象在秘密離世后,自己將成為族人眼中的偉大圣人。但誰也沒想到,他在彌樓山的山洞內活過了四十歲。他不敢活著下山,因為他曾那么自哀又自驕地宣告過自己的死期。于是,他繼續躲在彌樓山,默默看著自己的族人在死亡陰影中徘徊,情緒日夜動蕩,誘發頸疾,以基因突變的形式繁衍流傳下去。羽化登仙的自我暗示使他們的細胞不斷裂解,自我凋零,化為塵埃。你知道吧,這世上的塵埃很大部分是從我們身上掉落的死亡細胞。我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這吹過山谷的風,天上落的雨,每塊石頭,曾是我們某部分的化身呢?那位偉大的先祖就這樣無意中為我們制定了一種延續至今的死亡方式,我們吃著他留下的有毒血肉,可惜千年過去后,一代代人卻最終忘了他——”
“看,現在你記起他來了。”
“這個設想還有另一個結局。那位先祖發現自己不會死,原來其他族人四十歲以后的生命都轉移到他身上去了。那些消失的并未真正消失,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種生命上得到了延續。于是,他成了自己生命時間的囚徒,至今還藏在彌樓山的山洞里。跟我們相反的是,他白天躲起來,到了夜晚才下山,趴在每家的窗口前靜靜地看子孫們熟睡時的臉。”
“你真是富于幻想。”鳳華打斷我,“我們現在就上山去,只要把他殺了,全族人就能從此解放了,對吧?”
“而你不僅富于幻想,還挺有冒險精神。”
“可不是嗎,我的命本該由我的孩子來延續。”鳳華說,“可是那天我一睡醒,孩子就沒了,好像膨脹了一夜的夢在太陽出來時消失了。那個孩子沒見過這個世界,當然也不知道我們的生存方式,他卻還是從我肚子里消失了。到底還是因為我吧?我血液里的悲傷和憂郁,被他通過臍帶感知到了。他出生后,就算我們強顏歡笑,故作快樂,又有什么用呢?他是我的一部分,一眼就能看穿偽裝出來的快樂,最后還是免不了受到感染,變得跟我們一樣。我在床上又睡了一會兒,醒來后,感覺有勇氣出門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把柄,我只是一個空空的自己。我立刻想要出門找你。除了這里,我想你沒有別的去處。無論生死,我們的故事都應該是一種傳奇。”
“確實是個傳奇。但這個傳奇本該由你們來編造傳頌,而不是我。”
“你們?”
“你們是這樣,你們養的動物也是這樣。還記得我們家養的那條母犬嗎?有一次,天上打雷,它一受驚就奔出門去了,通常它只會躲在桌子底。雨停后,我在河邊——就是你現在站的這個地方——只找到一團透明的東西,像是一堆水母尸體。連一只收養來的狗,都逃不過被這個家族的厄運牽連。這個家族就是一個絕望的黑洞,會摧毀、扭曲每種進入它引力范圍內的生命。”
“你說什么呢?別拐彎抹角。”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是收養來的孩子,我是一個對照組。實驗很成功——你看,我的甲狀腺也病了,現在我變得跟你們一樣富有幻想。即使不當一位血肉觀音,我也會變得和你們一樣慈悲,一樣悲傷。父親不準我刻水月觀音,不是因為我不夠慈悲,只因為我不是這個家族的人。”我感覺內心正一點點地冰冷下去。我不想恨任何人,從小就以這樣藝術性的生為傲,也以這樣神性的死為榮!但童年的我也有過恨,因為那時的我,不過是一個俗世凡胎,在偶然得知了真相后卻發現無處可逃。”
“這也是你的設想吧?!”
“還有你被石頭磕掉的那顆牙,不是不見了。你當然找不到它,因為我趁你沒發現把牙塞進嘴里,藏起來了。”
“這是惡作劇吧?快,我們回屋里去吧。”鳳華拽著我走,很快又撒了手,回頭氣鼓鼓地問我,“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踢我呢?”
“那晚你和我一起看月亮,說個不停,說我們長大后一定要結婚,說我們最后會怎么死……我太害怕了,被提前判了死刑一樣,變得跟先祖一樣惶惶不可終日。很快,我的甲狀腺回應了這種恐懼,細胞開始凋零化灰,恐懼一點點吞噬我的靈魂,將我的快樂變為無法治療的憂郁痛苦。這一切根本與血緣無關,它只不過是一種丑惡、古老、深入骨髓的精神病,永世無法擺脫的憂郁。”
“你說夠了……這太陽——令人頭痛!令人難受!”鳳華搖頭晃腦,“既然你認為自己不屬于我們家族,那我就要表現得客氣些了。沒錯,我們就跟病患一樣,但你沒理解的是,這個熱愛太陽的家族實際上一點都不懂慈悲,不懂怎么愛人。別看我們總是為別人著想,時時刻刻去討好別人,唯唯諾諾,其實我們只是想活得久一點,因為只要一控制不住變得狂躁、動怒、歇斯底里,就像我現在這樣——整個人幾乎就要原地分裂、碎成片片了。好吧!其實,我也沒愛過你……你這個惡心、刻薄、愚蠢的異族人,闖入者!”
“別這樣,別這樣。”我心中一驚,又退縮了,“你這樣罵人心里不會難過嗎?”
別呀。鳳華。你不能這樣罵我。你真的沒說過愛我嗎?哪怕不愛,也說過要選我做你丈夫,對吧。你要守諾言。你不會忍心讓我這樣悲傷的啊。是嗎。對嗎。我全身冰冷。一個血淋淋又冰冷刺骨的事實,正被我從心里掏出來。我雙手捧著那顆心,赤裸裸地遞到她面前:看啊,我們的心是一樣的,我們是同一個家族的子嗣!
鳳華哭了起來,又忽然立住了,渾身靜止了似的。她直視著太陽。在清晰透亮、如集束X射線的陽光下,她的身體變得透明,露出一道道黑色櫞架似的陰影。那是她纖弱的骨架。她的肚腹也被陽光穿透了,空蕩蕩一片。失去了的希望。早已湮滅的孩子。她的左腳已經踩在岸邊了。她身后的這條河到底有多深呢?我不知道。棕色的河面翻滾著密集的氣泡,不斷沖刷兩岸濕滑的青苔。也許是太陽往她身后落了一寸,她直視太陽的頭仰得更靠后了,接著整個身體失重,墜入了河里。她的裙子瞬間鼓滿空氣。我跳下河,要抓住裙子,剛一碰,它就從我手中溜走了。這就是消失嗎?我抗拒理解這個事件的含義。而我的腳也一下子踩不到底了,被一股漩渦拖向河面之下。那下面有一片令人虛弱的黑褐色,我嗆了一口河水。水有一種檀香味,那是鳳華被時間燒凈滌盡后的氣味。
我躍出水面,撲到河的另一岸。那里有一片葳蕤的松林擋在眼前,彌樓山就在樹林的另一邊等著我。穿越松林時,我試圖不再悲傷。悲傷本來就不屬于我,它是一條惡毒的寄生蟲。走出松林后,一道陡峭的石階露出了真身,通向位于山腰的洞口。父親從不允許我登上彌樓山,這是我第一次走近它。我穿著濕重的衣服,邁步攀登。石階兩側沒有護欄,直面峭壁。盡頭有一處狹窄的平臺,一踏上去,一陣冷風從洞口涌出,撲面而來。
寺廟由于最終未能建成,洞口外也沒有牌坊,從外面看是一個孤僻的山洞,越往內走就越冷。這座建在洞內的石窟寺,結構簡陋,只有一個半圓的空間,如同墓室,空氣寒冷而干燥。由于缺少陽光,視野蒙昧不清,有一種適合深夜秉燭夜游的氣氛。洞內的圓頂上有些看不見的裂縫在滲水,水落到地上發出寂寥的滴答聲,不,仔細聽這沉悶的噗噗聲,那應該是水落在水月觀音的木身上發出來的。視線在適應黑暗后,還能看見一圈回廊,廊柱體上的浮雕圖案正是水月觀音。環視內院,還有假山、石凳、石桌和干涸的水池。積水處遍生苔蘚和不需要陽光就能生長的劍蕨、紙莎草、白色水晶蘭。這廢寺本該是水月觀音接受供奉的行宮,可是目之所及,沒有一尊水月觀音的木雕。它更像一個建在洞內的廢棄花園。
我打著電筒,尋思父親將木雕放在了哪里,最后摸索到一處門框松脫了的僧寮。門前堆著一些被清理出來的殘磚、農具、破布,在門內的暗處,有一座如小山般的東西用枯草蓋了起來。掀開枯草,一層疊著一層的水月觀音木雕便露出積塵已久的真身。這些木雕在如今看來算不上精美,它們沒有五官,面部平滑,但上下堆疊環扣,一時不知該如何拆解它們,仿佛只要動錯一個木雕,一整堵佛像之墻就會坍塌。父親以這種落定告終似的方式,安放了它們,意味著不會再增加新木雕,而且他也后繼無人了。
巡視一圈后,我沒有在這里找到先祖的遺骸。是啊,那只是一個設想。坐在石凳歇息時,我又想起了鳳華,可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了。她是一條美麗裙子,順水漂走了,會不會被一個下游的女孩撿到,洗凈,晾干,穿起來,未來某天又走到我眼前呢?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我,她到底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該為她的消失負多少責任,這種責任又是那么恍恍惚惚,可有可無。對一個只活四十年的人而言,承擔責任實在過于苛刻了。消失也只是消失,水中月只是一個倒影,不再有其他更深的含義。
六
這份家族報告已接近尾聲。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彌樓山的這座廢寺內,借著蠟燭光,一字一句地在圓拱形墻壁上寫下這份報告。我不懂醫術,也不懂繪畫,但求這些文字可以作為另一種形式的故事壁畫,記錄一段即將消失的家史,以及一段最重要的內容:中止激素鐘倒計時的方法。
我們目前所有的設想,包括脫離環境、繁衍旁支、時差旅行,都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了減慢激素鐘倒計時,我們千方百計要抓住那根指針,不讓它前進,費盡心思用假象蒙騙它,甚至當它的電池快要耗盡時,還走到太陽底下為它充能,好讓它繼續倒計時的死亡程序。我們一切的行為都建立在這個時鐘必然存在,也必然運行的前提下,卻從未想過去摧毀時鐘本身。從彌樓山下來后,我又去了一趟醫院,像當年切除多余的第六指一樣,請求醫生完全切除我正在萎縮的甲狀腺,切除多余的慈悲,抹去不必的自哀,永久地中止了絕望的倒數儀式。
這個具有空想色彩的理論,建立在蝌蚪和墨西哥鈍口螈的凋零與再生機制上。蝌蚪在尾部退化后,會變態為一只成體青蛙,而神奇的是,墨西哥鈍口螈可以一直保持幼態,擁有無限再生能力,可以隨時開啟調控分化的基因。比如,我長出了第六指,正是由于調控肢體分化的基因在娘胎時沒有及時關閉。如果給墨西哥鈍口螈注射甲狀腺素,它們會在短時間內被誘導為成熟體,結果則是,它的壽命和再生能力都會被大大削弱。我由此推理,如果我們的家族成員在自己年輕時(最佳時機應該是在萎縮前)選擇切除甲狀腺,解除定時炸彈的計時裝置,我們能否像墨西哥鈍口螈一樣不斷激活再生基因,活過近在眼前的四十歲呢?我的浪漫化思維又開始漫無邊際地作亂了。但無論這個理論如何荒謬,我都已經切除了這個如一只死蝴蝶般的甲狀腺。我沒退路了。
一種永久性的空缺占據了我的脖子,一種頭顱脫離身體、自行漂浮的幻覺。這種空缺感正在謀殺我的激情。我開始了只靠服用左甲狀腺素維持代謝的生活,盡量不去注意時間的流逝,每回采購足夠的生活用品便返身上山。只是,果蔬種類和溫度的變化,很難不讓人注意到時間的變遷,好在洞內遠離陽光,不見日升月落,可以削弱部分時間感。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多少歲,也不知道困倦和清醒的時刻到底由什么引起。我可能會比正常人更早死去,也可能活得比家族其他人更久。也許山下的族人都死了。我還不知道結果,也不再試圖去分析。
這片墻壁被我寫滿大小不一的文字,細如蝌蚪,大如蝶蛾。我為自己還有勞動和記錄的欲望感到滿足,對生命仍懷有最低限度的熱愛。寫完報告后,我將面對漫長虛空的時間。好在父親留下了大量的水月觀音木雕,這是一份有待我去完成的工作。在那些神情各異的漫天神佛之中,這群沒有五官的水月觀音成了名副其實的水中月,無形無相,神魂游離,自然無法歸位。我接下來的日常工作,是要為它們刻上缺失的五官。在我全新的設想中,菩薩的眉目不再祥和悠閑,不再追求明澈的空宇,而是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皆有,如同這紛繁嘈雜的人生。我們值得體驗所有種類的情志,不再參那空洞的禪,不再只是低眉順目,不再戰戰兢兢。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想象,我的勞作很難稱得上是雕刻,更別說技藝,不過是一種以內心圖像為參照的涂鴉。我知道我最終也會死亡,再猛烈的太陽也照不亮必然降臨的黑暗。光明永遠不理解黑暗的貪婪和深重。
最后,我想回顧一些人:我有時能聽見先祖的呼吸,借著風在墻壁間回蕩;鳳華在我的記憶里變得面目模糊了,仿佛沒有五官的水月觀音,在我的夢里搖曳不定;傳說父親寄生的落葉松,還在極為緩慢地生長著,竭力要結出第一顆松果;我把父親為母親制作的昆蟲標本畫當成她的遺像帶在身邊,在升騰的氣流中,薄薄的鱗翅偶爾微微扇動,顯出欲飛未飛的樣子;我的姐姐,她是一個永遠無法被驗證的謎,但我希望她活著,快樂地活著,活到老,活到千秋萬代,直到將我們忘記……還有一個疑問:鳳華當時被我藏在嘴里的那顆門牙,最后去哪里了呢?我把手指探進口腔,一顆顆地數自己的牙齒:一、二、三、四、五——算了,這些都是不應該去思考的事情。我數了數,廢寺里的水月觀音木雕有上百尊之多,手腳和衣飾絞纏在一起,要拆開它們是一個頗費思量也耗費體力的難題,足夠我現在去忙上好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