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失智母親的1500個日夜

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計算“辭職照護父母的機會成本”時，張植這樣告訴自己：“把她當2歲孩子養，要記得她疼過你32年。”

在社交平臺上，一個名為“植樹和袁妹妹”的賬號顯得格外特別。看賬號名，不少網友以為是情侶分享甜蜜日常的，點開才知道，這是32歲青年張植全職照護母親生活的記錄。鏡頭里，他為母親梳出俏皮的“哪吒頭”、俯身整理衣襟的動作輕柔細致；哄睡時輕拍后背的節奏，浴室里調試水溫的專注—每一幀都定格著母子間最溫暖的樣子。

不過，也有人質疑：“你一個成年男子，怎么能給母親洗澡呢？”“為什么不出去賺錢，雇個女保姆來照顧母親？”“怎么能和母親睡一張床，分開睡不可以嗎？”但有更多的網友表示：“你不知道你有多了不起，做了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情！”

這些溫暖的鼓勵，讓張植在疲憊時找到了堅持下去的力量。面對不同聲音，他始終保持著平和的心態，在他看來，照顧母親從來不是一道選擇題，而是生命中最自然的本能。這對母子的故事，遠比我們看到的更加動人。

當媽媽變成“袁妹妹”

2019年，一個悶熱的午后，從醫院婦產科退休的袁家鳳忽然拿出掛在衣櫥里的白大褂，對著鏡子反復摩挲，而后轉向兒子張植問道：“你是誰？”張植愣在原地，看著母親陌生的眼神，心里一陣鈍痛。

自2013年起，母親袁家鳳突然變得暴躁起來，而后記憶力一點點衰退。剛開始，張植以為母親到了更年期，因此沒有過多重視。可自從2019年退休以后，母親的狀況急劇惡化，和別人對話的時候，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還會無緣由地罵人。她說家里有小偷，將每一扇窗都鎖得死死的，拉上窗簾，然后把燈全部打開。種種跡象讓張植的心揪了起來，他懷疑母親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想帶她去醫院檢查，母親卻極度抵觸。

一天，張植接到了老家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媽媽在超市里偷東西！他的腦袋被“轟”地炸開了。在監控下，母親拿著超市的東西，扭頭就往外走。那一刻，張植心里清楚，母親的病不能耽擱了，于是連哄帶騙地把母親拖到了醫院。

確診額顳葉癡呆的診斷書如同陰霾般迅速籠罩了這個家庭。打開電腦搜索，張植才第一次知道，這種高發于50多歲女性的罕見性癡呆，與阿爾茨海默病緩慢喪失記憶力不同，進展極快，人的心智會迅速退化，直至臥床不起，且難以治愈。醫生診斷，從母親目前的狀況看，剩下的時間不過5年。

從那以后，母親的世界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她先是忘記“媽媽”這個角色，對著兒子露出既禮貌又疏離的笑；接著把“妹妹”掛在嘴邊，固執地用它指代所有女性，甚至包括鏡子里的自己。

“那我叫你袁妹妹好不好？”張植蹲下來，輕輕握住母親顫抖的手。她眼睛一亮，像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樣“咯咯”地笑起來。從此，“袁妹妹”成了母子間的專屬稱呼。

不過短短兩年，母親的生活已無法自理。因為母親脾氣暴躁易怒，晝夜不停地失控，張植找不到愿意照護她的保姆。他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簌簌飄落的梧桐葉，想了又想，覺得只有自己可以照顧母親了。

2021年10月，張植關閉了已經走上正軌的店鋪。事業沒了，可以重新開始；母親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他算了算銀行卡里的余額，剛好夠母親未來兩年的護理費用。所有人都說張植傻，單身的他帶著這樣一位母親，耗盡錢財，最終也不過陪伴幾年，失去的卻是自己的未來！

而張植心意已定，要陪伴母親走完余生。

清單里的生死時速

走進張植家中，玄關置物板上，“出門前上廁所”的紅色大字格外醒目。旁邊是一張塑封的“睡前檢查”清單：反鎖門、留夜燈、清空垃圾桶、檢查廁所防滑墊……16項細節，每一項都是與風險博弈的底線。張植生怕漏掉一項，因為對母親來說，一次小小的失誤，就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后果。櫥柜里，早午晚餐的時間精確到分鐘。因為母親感受不到饑飽，每時每刻都想吃東西。他只能在母親無序的世界里，盡量建立“有序”感。

每到飯點，張植就從櫥柜里拿出母親專用的白色大碗，盛滿飯后再拿起桌上的核桃油倒進碗里，然后掰開膠囊將粉末撒進去。鈣片、魚油、各種營養品，都被他剪到只有指甲蓋大小。

“由于身體機能下滑，吞咽能力變弱，稍不注意就可能噎著、嗆著，即便吃飯這樣的小事，對她來說，也可能是致命的。”這意味著張植對母親的照顧只能細而又細。

與吞咽功能一同失去的，還有母親的生理機能。即便時常提醒，她依然會每天尿濕褲子、鞋子，少則三四次，多則七八次。成都的冬天，室內沒有暖氣，在屋里溜達的母親會突然停下來，一低頭，地上已經積了一攤水漬。張植趕緊將母親帶到浴室沖洗。首先換衣服就是件難事，里三層外三層，因為冷，母親常常很抗拒。她的力氣特別大，等到洗完澡擦干凈，張植早已累得渾身濕透。

張植最害怕的是母親生病。有一次，母親感冒了，走起路來搖晃著肩膀，像貓似的踱著碎步。可她仍舊不愿停下來，來來回回地轉著圈。張植只能一邊牽著母親，一邊做飯。他一手拿油倒進小鍋里，一手拿著鏟子快速地翻炒。也許是感覺太過無聊，母親甩開張植的手想要離開。眼看鍋里的菜要焦了，他只能單腳站立，抬起另一只腳攔住掙扎的母親。因為醫生說過，“如果再摔一次，她可能再也起不來了”。

即便慎之又慎，也難免出現意外。在母親57歲的最后一天，張植像往常一樣帶著她散步。可興奮的母親忽然猛地掙開他的手，向前跑去。意外就在那一瞬間發生了！因為路面不平，母親直接摔出一兩米遠，之后嘔吐不止。看著母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上帶著硬幣大小的紅色印痕，張植自責不已。所幸經過治療，沒有出現更大的問題。4年多的時間里，他常常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只要醒著，面對的就是母親無盡的意外。

由于長期照顧母親，勞累、壓力等各種因素使張植的心臟出現了異常。拖延了很久，他終于下定決心到醫院看病。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將母親托付給朋友照顧一天。一大早，朋友推開門，張植早已穿戴整齊。漆黑的臥室里，母親揉著眼睛，晃悠悠地走出來。雖然知道她聽不懂，張植仍一遍遍地重復著：“我要去醫院，你要聽這個妹妹的話！”從房間出來，他又細致地告訴朋友：下午給母親吃香蕉的時候，一定要攪拌得很碎，否則她會嗆到；在家穿一件衣服就行，一會兒出門要再加件外套；每隔一小時要帶她上廁所……

即使這樣，張植仍放心不下，在醫院里不時地打開手機監控，查看母親的情況。“不是對朋友不放心，是怕她招架不住媽媽。”

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張植決定減肥。從175斤到163斤，體重記錄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是他為母親付出的努力。在照護母親的同時，他還盡量保持自己的興趣，陪母親散步的時候，他常滑著滑板，空閑的時候也會唱歌、彈吉他。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母親的愛好，努力為困在疾病里的母親尋找一個出口。

把媽媽寵成女主角

張植的手機里存著母子倆在20多個城市拍的合影。2023年，他帶著母親到了樂山，在10年前母親曾站立的大佛下，拍下新的照片。無論變成什么模樣，他都要記錄下母親最美的瞬間。

有人質疑，帶母親出門純粹是為了自我感動。張植則表示：“如果把媽媽關在家，她所認識和感知的世界只有家，以后出去時就會很害怕或慌張，而出門會激發大腦思考。”無論別人怎樣質疑，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只要母親的狀況能好一些，別人怎么看待又有什么重要的。

更讓網友驚嘆的是“母子婚紗照”。拍婚紗照是母親年輕時的愿望，她曾經不止一次和兒子提起。為了完成這個心愿，張植為母親選好婚紗，看著她在化妝師的巧手下，一點一點地變漂亮，張植欣慰地笑了。

拍攝那天，母親站在影棚中間，總是伸出手想要走出來，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小幺兒乖乖！”無奈之下，張植決定與母親一同拍攝。他站在影棚中央，頭戴黑色的鴨舌帽，低著頭，輕輕地替母親掖好被弄亂的頭紗。在這一刻，攝影師按動了快門，記錄下了這溫情的時刻。

在張植的視頻中，母親一年四季都穿著白衣服。大家對此特別不理解。要知道，對一個需要照顧的人來說，白色的衣服有多難打理。張植感慨地說，母親做了一輩子婦產科醫生，最初發病的那一天就是披著以前的白大褂往門外跑。回家以后，她拽緊領口，怎么也不愿脫下那件白大褂。從那以后，她偏執地將白色納入自己的生活。衣服、玩偶、包包、碗、杯子……只要是有關母親的一切，他都選擇了白色。“這個顏色里有她丟不掉的記憶和故事，是她作為一個人所剩不多的思考與尊嚴。”

在張植看來，精神需求仍是母親的一部分，她值得過更加有尊嚴、有質量的生活。所以他用耐心與溫柔，讓她成為她，成為自己的主角。或許某一天，母親清醒了，在回憶起這些點滴時，她也能笑著說：“我帶著尊嚴，走過了一生！”

除了身邊的朋友，還有千萬網友不遺余力地支持和溫暖著張植。因為母親的特殊情況，張植很少到別人家里。可身邊的朋友一再鼓勵他，讓他帶著母親去家里聚會，還貼心地送給張植一個坐式浴桶。有時候，朋友會叫上母子二人一起去野餐，還邀請他們一同參加婚禮。朋友的陪伴，讓張植在疲憊的生活里，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2022年夏天，朋友把張植拍的第一條視頻傳到網上：母親穿著白色連衣裙，在公園追著鴿子跑，發梢沾著一片草葉。這條視頻獲得了9.3萬點贊，為存款即將用盡的張植帶來了轉機。通過自媒體運營，他解決了母親的醫療和生活費用問題，同時也讓更多人了解了他們的故事。

更讓張植沒有想到的，是他從未預料到的生命共振。一位來自內蒙古的母親發來私信，說自己也在照顧患額顳葉癡呆的丈夫，“原來我們不是孤島”；成都某三甲醫院的神經內科醫生聯系他，希望將他的記錄給醫學生做成罕見病教學案例；甚至有服裝品牌寄來整箱的白色衣服，附言說：“看到袁阿姨穿白裙子的樣子，想起了我奶奶。”

張植的經歷，讓全職照料父母的群體進入更多人的視野。在獲得社會系統性支持的同時，他們需要更多地被“看見”和被理解。愿大家都能記住：在父母遺忘世界之前，他們曾是我們的全世界；而我們，也終將成為他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