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嚴歌苓作為當代華人文學的代表作家,其創作深受多元背景文化的影響[]。她通過細膩的筆觸聚焦女性形象塑造與命運書寫[2],在性別、家庭與自我覺醒等命題的探討中,拓展了女性敘事的美學維度。
一、《芳華》中女性意識的體現
(一)社會變革中的自我獨立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價值體系,與時代的強力相比,個體注定是無法擺脫被裹挾的命運?!保?]舊社會的女性在社會高壓下喪失了女性氣質和自我,成為男權社會的附屬品。嚴歌苓在其作品中塑造了多位身處逆境的女性形象[4],這些女性的身心遭受了極大的搓磨。在《芳華》中,蕭穗子和邵冬俊青澀的愛情被殘酷的政治判定為“不正當男女關系”,蕭穗子從此成為文工團的笑柄,無法挺直腰板做人。然而,蕭穗子并沒有完全被愛情支配,她在社會浪潮中勇于反抗不公,文工團解散后便去讀了大學,并在大學期間積極投身于文學創作,在寫作中找到了自我表達的方式。隨著作品的暢銷和出版,她邁入知識階層,依靠自我進取而獨立起來。在時代的洪流中,蕭穗子審時度勢,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在人生道路上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
文工團還存在一個經歷與蕭穗子相似的人一一何小曼,她是“‘小耗子’性格的一個人”「5]。何小曼是文工團的另一個極端,她在畸形的家庭中度日如年,卻又走進了壓抑到喘不過氣的文工團。她在文工團受盡冷眼,在信仰崩塌后將自己放逐到野戰醫院。在這里,她意外成為“戰地英雄”,并經歷了精神分裂。何小曼經歷精神分裂這場暴風雨的沖刷后,反客為主,不再讓自己陷入社會規訓和輿論閹割的恐懼中。這一危機刺激了她的主體性覺醒,她開始從卑陰影中走出,以自信的姿態在戰場上救治傷者,這一轉變標志著她在歷史潮流的涌動中肯定了自我主體意識。透過蕭穗子與何小曼的成長軌跡不難發現,她們都在不斷探索和實踐中實現了從自卑到自信、從依附到獨立的轉變。
(二)現實困境中的自我重構
嚴歌苓在《芳華》中以“文化大革命”為歷史場域,通過文工團這一微觀社會單元,深刻揭示了集體主義語境下人性的異化現象。嚴歌苓“以自身的體驗去關注‘文化大革命’悖謬語境中人的表現與人性的變異”[6]。文工團的人想要在文工團游刃有余,免不了成為“變色龍”。林丁丁就是“變色龍”的典型代表。林丁丁極愛吃甜食,這些行為不僅反映了個人間的矛盾與沖突,更深層次地折射出當時社會對個體愛好的普遍偏見與束縛。底蘊深厚的高干家庭看不起小門小戶出身的林丁丁,為了順應時代的要求和婆家人的期望,她選擇就讀函授大學去迎合丈夫的期待,這一決定體現了她面對困境時的應對策略,更彰顯了她作為個體在特殊時代背景下所展現出的靈活性與適應性。同時,她的處世之道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呈現出顯著差異。林丁丁看似單純,實則為人處世極為圓滑,能根據不同情境與對象靈活調整自己的言行舉止。20歲時,她的“單純”性格及常用話語“是嗎”“真的呀”等,實為適應時代的偽裝。這從她“換表”的行為中可見一斑。在文工團中,她有兩位熱烈的追隨者,她當天戴哪塊手表,取決于她要見哪個人。如要見醫生,戴的是摩凡陀;要見攝影干事,就要戴上海手表。這種與單純無知完全相反的世故圓滑,即是林丁丁為順應時代的氣候而做出的改變。見不同的人就戴不同的手表,說明了林丁丁的審時度勢和譜于世事,這才是她的本性。
后來,文工團解散,林丁丁的個人命運也隨之轉折和重生。林丁丁作為典型代表,經歷了四十余年的時代變遷,她把自己扔進時代的洪流里擊打、沖刷、痛苦掙扎,最終身疲力倦。因此,她放棄對這個時代虛偽的追逐,找到最真實的自己。林丁丁從過去的圓滑世故、善于偽裝,到后來的潑辣直率、頗具普通老百姓的氣質,她的性格與行為模式發生了顯著變化。這種變化不僅體現在她的外在表現上,更深刻地反映在她內心認知的轉變中。在小說中,嚴歌苓通過生動的筆觸描繪了林丁丁的轉變過程,尤其是她“放下了首長兒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夢”,更是凸顯了她從束縛中解脫、重獲自由的艱難歷程。值得注意的是,林丁丁的頭發也成為她轉變的象征。原本緊繃的馬尾象征著時代對她的束縛與限制,而后來變得自然松散的發型則預示著她的解脫與自我釋放。林丁丁戰勝了善于被動服從時代的自己,開始構建自我并選擇新的生活,用自己在歷史負荷中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后得以釋放的天性,找到了女性解放的出路。
二、《芳華》中女性意識的成因
(一)人生經歷的影響
嚴歌苓小說中女性自我意識的獨特展現源于其對女性生存經驗的深刻體驗。其創作素材的廣度與深度,得益于國內生活基礎與海外多元體驗的雙重滋養。嚴歌苓生活在動蕩的時代,時代留下的深刻印象為她提供了獨特的觀察視角與情感體驗。獨特的社會氛圍塑造了她對于人性與社會的敏銳洞察力。嚴歌苓十二歲便邁進了解放軍文工團的大門,在軍營的那段經歷,成為她創作《綠血》與《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等作品的靈感來源。她的足跡遍及全國,特別是西南、西北地區的深度游歷,以及對西藏、云南的多次探訪,不僅拓寬了她的視野,更為她的文學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素材。在1979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嚴歌苓主動請纓擔任前線記者,親身體驗戰爭的殘酷和悲壯,種種戰爭經歷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上,也對她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嚴歌苓的海外生活經歷,特別是跨文化身份的承載,使她親身體驗了本土文化與海外文化、東方智慧與西方思潮的交匯與碰撞。這份獨特經歷深化了她對女性自我意識的認知,也生動體現于其作品中。嚴歌苓移民海外后,中西文化的碰撞讓她逐漸意識到東方女性在異國所遭受的壓力和歧視。這些人生體驗激發了她強烈的書寫欲望,并在她的小說中有所體現。在《芳華》中,她成功塑造了一個在惡劣環境中飽受摧殘的女兵形象一一何小曼,其遭遇具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嚴歌苓與眾不同的個人經歷,極大地擴展了其創作素材的廣度與深度,不僅使作品內容既全面又富有深度,更增添了鮮明的個人色彩,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二)家庭環境的影響
“家庭氛圍是作家個體心理建構的始源性想象。”[7]家庭環境作為個體成長的最初搖籃,不僅塑造了作家的性格特質與情感世界,更為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與靈感來源。良好的家庭氛圍,無疑是作家成長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寶貴財富。
嚴歌苓誕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曾祖父曾在上海開學堂,祖父是留美博士,父親蕭馬是著名作家,她自幼便沉浸在濃郁的文化氣息中。這樣的家庭氛圍使她自幼便對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童年時期,她所遇見的女性形象,諸如母親、外婆及保姆等,均對她的文學創作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在作品《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田蘇菲的形象便是以其母親為原型;而“穗子系列”中的女性角色,則是她從童年時期對身邊女性的記憶中汲取靈感而創作的。另外,嚴歌苓童年見證了父母感情的破裂,讓她對男女之情有了更深層次和更清醒的認識。在父母的情感糾葛中,嚴歌苓對女性婚戀觀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嚴歌苓曾說,她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有她自己的影子。作品中默默付出的母性書寫也或多或少受到家庭的影響,“這些女性角色的設定和描寫,基本都是參照我的家族中的女性和我的生活經歷她們不是在表面上的重復,而是內心隱忍的表現。她們可以像男人一樣堅強”[8]?!斗既A》中所描述的蕭穗子的家庭就可以看到嚴歌苓的影子,蕭穗子的家庭亦是在她年幼時分崩離析,年輕的蕭穗子深處父母失意的艱難處境中,讓她在本該意氣風發的年紀甘愿默默無聞地待在角落,讓自己邊緣化。嚴歌苓因繼母幼時起便接觸舞蹈,學習舞蹈的艱辛在磨煉她意志的同時,也塑造了其堅韌品格。這種態度在她的文學創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她筆下的女性人物如何小曼等,均展現出頑強的毅力和生命力。這些女性形象不僅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更深刻反映了人性的堅韌與不屈。
童年對于嚴歌苓來說并非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依偎在母親的懷里撒嬌,從她記事起,耳邊便回蕩著父母的爭吵聲和時代的哀號聲,這些經歷給嚴歌苓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創傷。童年時期的種種見聞,后來都轉化成了她小說中荒誕而真實的事件,真實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她將那段歲月的創傷都刻畫在不同的人物身上,以小切口來剝開那段充滿痛苦的回憶,使她的作品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與學術價值。
三、《芳華》中女性意識的文學價值
(一)剖析底層女性的生存困境
嚴歌苓對女性書寫存在著偏愛,她認為女性角色更為豐富、多變且感性,相較于寫男性更有價值。嚴歌苓憑借著對女性的關注與多維解讀,塑造了一系列極具個性和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嚴歌苓筆下的女性角色大多出身于社會底層,在社會的縫隙中艱難地生存,遭遇到種種困境的挑戰。這些困境既來自外部的特殊社會環境,也來自內心的矛盾與掙扎。
《芳華》中的何小曼,因為底層的家庭和自卑擰巴的性格,在捧高踩低的文工團中艱難生存,任憑她怎么努力,在眾人眼中都是一個隨意欺辱和笑話的存在。大好人劉峰成為她唯一的光,但自卑的心理和生存環境的扭曲讓她將這份感情深埋于心底。在特殊時代的背景下,情欲都成為禁忌,情感和生活的壓抑讓何小曼的精神遭受巨大打擊,最后只能選擇將自己放逐到戰爭前線,在經歷了戰爭的洗禮和與論的沖擊后,導致其精神分裂。這反映了時代對個體的壓抑與忽視。蕭穗子作為文工團里高高在上的“女神”,被架在精神高處飽受觀摩,集體的真實情感被忽視。蕭穗子在集體規訓中宛若木偶,躍躍欲試的軀體被社會環境生出的藤蔓緊緊束縛,只能隱藏自己內心的情感和向往,通過約束自己的欲望迎合集體。虛榮的林丁丁渴望通過“高嫁”獲得自我價值,追求表面風光的她選擇通過依附男性來提高自己的生存價值,在嫁入高門大戶后并沒有獲得真正的幸福,很快就因家庭差異被休棄。林丁丁家庭的破裂不僅是個人的不幸,更是那個時代女性在追求幸福和自我認同時普遍面臨的困境。
在文工團中,女性機械般生存,個體的獨特性被抹殺,家庭和社會給予這些女性各種各樣的痛苦。固有的社會觀念束縛著她們的身心,男權盛行的時代下使她們被迫成為附屬品。嚴歌苓透過作品中各種女性角色的經歷,再現了特殊時代背景下女性的艱辛,深刻揭示了女性在家庭、集體和時代變遷中的多重困境。
(二)喚醒女性內在力量的覺醒
中國女性追求獨立與自我解放的歷史悠久。在現代中國,歷經諸多政治風云,女性在政治背景下的生存狀態成為眾多作家筆下的重要主題。在《芳華》中,作者剖析了特殊時代背景下政治對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刻影響,展現了女性個人命運被政治力量隨意支配的殘酷現象。盡管如此,女性內心的自我意識仍然在不斷掙扎,并未被殘酷的現實徹底摧毀。女權運動理論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曾指出:“女人首先要做的是在痛苦與驕傲中放棄傳統?!边@一觀點與嚴歌苓小說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抗爭不謀而合。
《芳華》中的女性角色以多樣化的生命形態和生存智慧,折射出理想人性的光輝,彰顯了女性堅韌不拔的品格。身處社會的高壓之下,她們勇于迎接挑戰,即便處于社會的邊緣地帶,依然將對生命的熱愛轉化為自我救贖的動力,運用女性特有的方式努力改善自身的生存狀態。何小曼在文工團信仰崩塌后,毅然投身戰場并涅槃重生,她領悟到生命存在的價值不在于外界的認可,而在于個人的堅持與奮斗,最終實現自我接納與價值重塑。林丁丁則選擇通過不斷適應時代變遷來尋找自己的立足之地。她甚至將婚姻視為攀升社會地位的階梯,直到第二次婚姻的失敗耗盡了她最后的青春,她才如夢初醒,開始反思并尋我適合自己的處世之道。蕭穗子在父母失意的艱難處境中,為了生存而甘愿選擇邊緣化,她用自己的堅韌與毅力承受著時代的考驗,最終在中年時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彰顯了女性獨立與覺醒的力量。這些女性角色歷經重重磨難,卻始終堅守本性,將苦難轉化為前進的動力,勇敢沖破束縛,不解追求獨立自主的人生。
結束語
嚴歌苓在其作品中,對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及其生存境遇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她以細膩且深刻的筆觸,揭示了女性在追求平等與自由的道路上所遭遇的諸多障礙。她的作品不僅成功吸引了公眾對女性議題的關注,而且促使我們深入反思如何構建一個對女性更為公正和平等的社會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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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