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化敘事中的他者犧牲： 《湯姆·索亞歷險記》中印第安人的形象建構

引言

《湯姆·索亞歷險記》是由美國作家馬克·吐溫于1876年發表的作品。故事發生在19世紀上半葉美國密西西比河畔的圣彼得堡小鎮，講述了主人公湯姆·索亞年幼時的冒險經歷，以孩童的視角看待美國腐朽的學校教育、宗教體質與社會習俗等，通過對年少純真與社會復雜這一矛盾的書寫，諷刺了美國社會的墮落與成人世界童真的丟失。同時，也正是這一矛盾深化了故事內核。在作品中，湯姆·索亞與哈克·貝利在夜晚冒險時共同目睹了印第安·喬的兇殺現場，隨后此故事情節作為成人故事線繼續發展，與湯姆·索亞冒險的少年故事線互相交映，不僅將故事情節推至高潮，更將小說主題進一步深化。

簡單的故事情節下隱藏著更深刻的歷史與政治信息，這一關鍵便在于作品中負面角色一—印第安·喬。從其名稱就不難看出，馬克·吐溫特意以印第安為角色賦名傳遞出了當時美國整體的社會風尚與政治傾向。

然而，隨著現代西方社會弊端的逐漸顯現與背后歷史的持續挖掘，印第安人的形象也逐漸成為一個議題為人所討論。事實上，在20世紀初期，美國的社會氛圍已經發生了變化，批判的矛頭已經不再聚焦于印第安人反而是殖民者。

目前，國內關于《湯姆·索亞歷險記》的研究在翻譯、教育學以及文學領域都頗有建樹。文學領域主要集中在對于小說的敘事分析與人物形象建構研究方面，其中對于印第安人的研究主要與形象建構相關。然而，目前的研究中較少提及《湯姆·索亞歷險記》背后的政治歷史信息以及與整體時代文明發展的聯系，而這些信息對于進一步理解《湯姆·索亞歷險記》都格外重要。

因此，除如何把握身為人文主義者之一的馬克·吐溫對印第安人格外仇視這一矛盾之外，進一步分析其背后的政治立場，對于揭開美國文明化隱藏的真相尤為重要。本文將基于東方主義，以小說主人公印第安·喬為依托，分析其背后所隱藏的政治信息，指明應如何正確合理地看待西方文明化，并以此為鑒思考正確文明化的進程，以期推動國內對于《湯姆·索亞歷險記》的相關研究。

“野蠻的印第安人”：馬克·吐溫筆下的他者在一部以童年視角進行講述的小說中，很難出現傳統字面意義上的“壞人”。因此，當故事中有角色與負面標簽高度相關聯時，背后隱藏的便是作者渴望傳達的某種訊息。印第安人第一次出現在第八章，湯姆·索亞在對生活暢想時提道：“最好是加入印第安人，和他們一起去捕獵水牛，然后遠征在某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上午，突然踏進主日學校，嘴里大聲吶喊”[1]81-82 此處情節便值得深思，盡管是以孩童的視角講述，從中卻能看到馬克·吐溫的一貫主張：印第安人本身就是荒野、捕獵等舊時代的產物，與代表文明的主日學校背道而馳，“突然踏進主日學校”這一情節便是以孩童質樸的想法書寫了印第安人與文明的相悖。

小說對于印第安·喬的描寫充分反映了馬克·吐溫對于印第安人“他者”形象的建構。當印第安·喬第一次出場時，哈克給出了如此評價：“沒錯，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雜種！我寧愿見鬼，也不想看見這個該死的混蛋。”[1]92而在后續情節中，馬克·吐溫直接借印第安·喬之口說出了他所建構出的印第安人的形象特征：“你以為我全忘了？印第安的血不會在我身上白白流淌。現在，你落在我的手上，我必須和你算賬”[194可以看到，從內外兩個角度，作者都對“書中的印第安人”這一形象進行了建構。

此外，印第安·喬與其同伙也是在小說中唯一與犯罪情節直接相關的人物。分別是在第八章中進行的盜墓、殺人與栽贓以及第三十章中對寡婦的復仇。盡管在孩童的視角下，作品中出現的其余成年人都各自有著自身的缺點，但對于犯罪等黑暗面的直接描寫只出現在了印第安·喬與其同伙身上。甚至在犯罪團伙中，印第安·喬也是更為惡劣的存在。在殺死醫生后，印第安·喬選擇嫁禍給喝醉酒的莫夫·波特；在后續的法庭對峙中，他也能“從容不迫地說了一通自圓其說的謊話”[1] 110。

馬克·吐溫對于犯罪情節的后續處理也值得深思。當莫夫·波特被冤枉入獄后，盡管心有恐懼，但他還是選擇了認罪并懺悔，同時也告誡兩個孩子：“以后千萬別喝酒！你不喝，就不會把你關在這里。”[1205而當印第安·喬在法庭上被湯姆·索亞揭發時，他的第一選擇是“沖過企圖阻攔他的人，如閃電一般，竄向窗口，跑了！”[1]210

作品中關于印第安人的每一處描寫都有正面形象與之相對，通過隱喻野蠻與文明的差別，最終投射出印第安人所面臨的政治困境。有國外學者指出：無論是高貴野人還是低劣野人，最終都難逃滅亡的命運，終將“被英勇無比、能力卓絕的白人英雄所戰勝”「2]。國內學者鄒慧玲也談道：“馬克·吐溫刻畫出一個面目可憎的印第安惡棍形象…把這個印第安人進一步妖魔化。”[3]48

馬克·吐溫對于印第安·喬的塑造與情節的安排都體現了東方主義的原則，即通過貶低對方來抬高己方。印第安·喬的形象與白人形象的對比以及故事情節安排下的不同結局都在對比中直觀地拔高了白人殖民者的身份。從該角度來看，《湯姆·索亞歷險記》是一部基于白人殖民者對于印第安人進行他者建構的小說，也是馬克·吐溫鮮明地表達自身反印第安人立場的小說。

二、“書中的印第安人”：東方主義的他者建構

事實上，《湯姆·索亞歷險記》并不是馬克·吐溫唯一一部反印第安人的作品，在他長期的創作生涯中，或多或少都帶有反印第安人的立場，他在作品中不遺余力地塑造“印第安人”形象。如在《苦行記》中，馬克·吐溫記載了自己穿越印第安保留地的經歷，并怒斥印第安是最低劣、最野蠻的民族，用許多侮辱性極強的詞語攻擊印第安人，將他們比作乞丐與動物；在未完成的《來到印第安人中的哈克·費恩與湯姆·索亞》中更是以孩童視角進一步揭露了“印第安人”可怕的一面，從而直接導致湯姆·索亞心中印第安人形象的幻滅。

而要理解馬克·吐溫對于印第安人的厭惡，首先就需要理解馬克·吐溫眼中的“東方”和“他者”。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中談道，馬克·吐溫與其他美國旅行者一致，是通過個人的東方旅行經驗而進行東方風格作品創作的歐美作家之一，在作品中有著充分的自我意識[4]203-204。該段評價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馬克·吐溫身為白人殖民者所具備的某種政治傾向，是從白人殖民者的角度去書寫他眼中的“東方”。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馬克·吐溫并不正于對于東方他者的建構，而是將其筆下的“他者”擴展到了包括印第安人在內。在作品《傻子出國記》中，當馬克·吐溫一行人來到敘利亞時，有如此描寫：“看到他們，我就想起印第安人，這幫家伙的確很像印第安人。身上沒什么衣服，若有也都是奇形怪狀的，配得光怪陸離。”［5］從中便能看出，作者筆下的“東方”顯然擴展了對象，將美洲大陸的原住民印第安人也囊括其中。

這一細節值得深思，為何身為人道主義者之一的馬克·吐溫不僅將自身筆下的“東方”與“他者”擴充到包括印第安人在內，甚至在長期的創作生涯中都堅持諷刺印第安人，以至于美國批評家費德勒都稱馬克·吐溫：“絕對是個仇恨印第安人的人，他一心想要消滅的不僅是印第安人的肉體，而且是印第安生活的任何一個表象”［6］。關于此問題，薩義德如是說道：“我們卻必須尊重并試圖把握交織在東方學話語中的各種力量關系，其與實權社會經濟和政治機構之間的緊密聯系，以及它們所具有的令人恐懼而又揮之難去的持久影響力”［4]9。此外，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7]平民百姓尚且有自身的政治立場，更遑論一個公開發行作品的知名作家。

因此不難推斷，馬克·吐溫對于筆下印第安人的處理，勢必出自某種政治目的。而結合當時美國的時代背景進行研究，答案就很明顯了。《湯姆·索亞歷險記》正式發行于1876年，當時正值美國西進運動，是美國發展的黃金時期。可西進運動對于印第安人而言，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據相關數據統計，在1492年白人殖民者到來之前，印第安人的數量估計為五百萬，根據時間推移下文明進步的客觀規律，印第安人數量理應增加，可到了1900年，全美僅剩二十五萬印第安人。從這銳減的數字便能看出，西進運動是一場對于印第安人的種族屠殺，是以發展的名義對印第安人趕盡殺絕。如此殘忍的行徑顯然不符合美國所宣揚的“民主”“自由”等價值觀念。因此，美國當局勢必要為自身創造正面的輿論環境，為其殘忍行徑開脫，營造出為落后地區帶去燈塔之光的假象。馬克·吐溫也就此落筆，將目光投向了西部，他所撰寫的并不是真實的印第安人，而是“書中的印第安人”，是為了給美國殖民主義洗清罪孽并為美國文明化賦予榮光的“印第安人”。

這場在文學領域上對印第安人的圍攻，自然不止馬克·吐溫一人。赫爾曼·麥爾維爾在小說《白鯨》中刻畫了另一經典的印第安人形象：塔西泰戈。一方面麥爾維爾描寫了塔西泰戈捕殺鯨魚時的英勇表現，加深了印第安人擅長捕獵的印象；另一方面又著力刻畫其邪惡之處，麥爾維爾還將他比作毒蛇，使他身上帶有了惡魔與撒旦的特征。有學者對于塔西泰戈的最后結局作出如此解讀：“雖然在文中麥爾維爾把佩闊德號比作撒旦，但他所描繪的這幅情景卻告訴讀者，塔希泰戈就是那個墜人地獄時非把天上的生靈拖下水不可的撒旦。”[3]47此外，諸如西蒙斯、霍桑、亨利·詹姆斯等人也同樣在文學作品中表達了對印第安人的輕視。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印第安人本就微弱的話語權徹底喪失，徹底淪為“書中的印第安人”形象，成為白人殖民話語建構的“他者”，任由文學作品對其污蔑或者代替發聲。

印第安人成了美國文明進程中的對立面，也成為美國文明化的“他者”。作家們的創作正是反映了當時美國社會的整體需求，以文學作品的形式，對當時的美國群眾進行教化，為自身的所作所為賦予正當理由，不僅將印第安人污名化使對其的驅逐變得正當化，也通過貶低對方進一步凸顯文明化的優越之處。至此，從軍事征服到政治合理化再到文學作品的集體批判，美國實現了各個領域對于印第安人的共同圍剿，完成了對于印第安人的他者建構。印第安人已經成為美國社會的“他者”，身處一場名為“美國夢”的政治困局，成為被書寫的“東方”和被文明拋棄并掩埋的一部分。

三、西方社會的“他者”：舊時代的葬歌

印第安人的悲劇僅僅只是美國文明化中犧牲的一部分，甚至只是整體西方社會的縮影。在資本主義不斷擴張的背景下，西方世界上演著無數類似的故事。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便是極好的例子。作品通過塑造魯濱孫這樣一位敢于出海冒險并最終功成名就的人物，進一步鼓舞資本主義的對外擴張。小說故事全程以魯濱孫的視角進行講述，從主人公的視角看到一位資本主義英雄的誕生。魯濱孫出海冒險險些遇難，流落荒島后艱難求生，歷經挫折收服自己的奴仆，最終成為島嶼領主，帶上自己的財寶返回文明世界后還得到了一筆巨款。從魯濱孫的視角，讀者能看到文明推進中人類的輝煌時刻，能看到人類克服重重困難最終功成名就。然而，若是轉換視角，以當地土著居民的視角看待整個故事，將會得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形象。在長期活動的島嶼上突然來了一個與自身完全不同的人，手持武器毫不留情地將自己的族人射殺，并在海島上稱王稱霸。從這個視角出發，讀者能看到魯濱孫并不是一位英雄，反而是一位侵略者。

英雄與侵略者的矛盾形象充分反映了在那個時代西方資本主義向外擴張時，西方與“東方”的對立矛盾。事實上，從事報刊編輯的笛福能直接感觸到當局政府的傾向，因此該故事的視角與情節安排便別有深意。正如身為人道主義者的馬克·吐溫為了美國西進運動的持續推進，將印第安人妖魔化，卻對其真實的慘痛經歷避而不談，笛福的寫作也是一種對于文明化黑暗一面的刻意回避。星期五這一角色的出現便是笛福想到的解決方案，通過馴化奴隸來洗刷資本主義的殘忍行徑，表明在資本主義的入侵下，即便是土著居民也能順利融入文明社會，盡管事實上并非如此。

這是一場西方世界對于“東方”的圍剿，是資本主義運動對外擴張中對于自身行為的掩飾。英國如此，法國同樣也如此。儒勒·凡爾納所撰寫的《八十天環游地球》更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東方主義作品。通過英國紳士菲利斯·福格的視角現實地描繪了一幅東西方對比的畫面，即英國、法國等資本主義國家所代表的西方與印度所代表的東方之間的對比，切實反映了白人殖民者視角下自身行為的高尚，即便是武力人侵與政治壓迫，只要能在原始的樹林中架起資本主義的鐵軌，這都是文明之光的照耀。書中有一處情節是如此描繪的：“當印第安人登上火車搶劫，最終卻被火車的鐵軌碾壓致死。”「8］這一簡單的情節隱喻出的是西方文明化背后的真相：任何站在文明對立面的，終將被文明的車輪碾碎。甚至，西方文明化犧牲的不僅僅是土著，也是自身。托馬斯·哈代的《苔絲》清楚地說明了資本主義工業化推進對于邊緣農村的摧毀，苔絲之死也是他對于工業化持續推進的悲觀態度；奧斯卡·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同樣刻畫了表面狂歡下，社會人性的墮落與腐敗。

總體來看，馬克·吐溫筆下的印第安人只是一個代表，代表著所有被西方文明化推進中葬送的一切。這樣的文明化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將科技工業推上了歷史的高峰，為現代化鋪平了道路；另一方面，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對于外部世界的摧毀與壓迫之上的。這既是文明的贊歌，也是文明的悲歌；這既是文明的光輝史，也是被刻意隱瞞的血淚史。在政治當局與社會輿論的影響下，無論是主動參與還是被動卷入，作家下筆之時都已經身處一列名為“文明”的列車之上，他們只能竭力贊美文明的光輝一面，繼續自身的東方主義書寫，將筆下的“東方”繼續擴張到所有站在列車鐵軌上的人或物，而對于列車行駛中是否碾過了什么，他們只能刻意回避，緘口不言。

結束語

西方世界在當下的衰退是可以預料的，因為在早期發展時就已經埋下了足夠多的矛盾。當文明列車繼續向前行駛時，這樣的矛盾都可以被人們忽視，可當列車停下甚至倒退時，矛盾就會即刻爆發，作家們也終于不再被捆綁，真正寫出反映社會與時代的作品。

在20世紀，作家與批評家們就已經在反思自身殖民話語的建構。前文中提到的《苔絲》與《道林·格雷的畫像》便充分體現了作者對于時代的思考與勸誡。而馬克·吐溫在創作生涯的后期也終于認識到了自身的反印第安人立場，并不再諷刺印第安人。有學者指出：從1868年到1895年，馬克·吐溫在這20多年期間對印第安人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變化，最明顯的就是他由攻擊真實的印第安人轉化為低毀庫珀小說中的印第安人，直至最后轉向對殖民者的無情批判，尤其是20世紀伊始創作的作品。究其深層原因，是社會氛圍發生了改變，當時在檢討西部歷史時，批評的鋒芒已從本土印第安人轉向了殖民者白人[9]。在社會輿論的轉變下，馬克·吐溫終究意識到了自身反印第安人立場的錯誤，最終表達了對他們的同情，也公開發聲為他們伸張正義，這也直接導致他童年三部曲最后一部《來到印第安人中的哈克·費恩與湯姆·索亞》的終結，屬于湯姆·索亞的故事，最終結束在了哈克·費恩身上。

可以看到，20世紀時的人們已經開始思考文明化的正確走向，但是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如今社會的崩潰局面。在當今的西方世界中，種族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矛盾不斷深化，黑人運動的持續高漲進一步將人們對于種族議題的討論推向頂峰。

因此，現代人們更加應當對文明化展開重新思考，思考何為文明化與現代化，什么才是文明化的正確走向。盡管當今時局仍處于變化發展中，關于文明化的正確道路仍有定奪，但可以明確的是，建立在毀滅之上的文明絕不是人類前進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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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Fiedler，Leslie A. The Return of the VanishingAmerican[M].New York： Stein and Day，1969.

［7]［希］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卷.［M］.顏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5.

[8」［法」儒勒·凡爾納.八十天環游地球［M」.陳韻如，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175-177.

[9]孫勝忠.論馬克·吐溫《來到印第安人中的哈克·費恩與湯姆·索亞》天折之謎[J」.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24（5）：19-32.

作者單位：云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