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地干活突發(fā)心梗暈倒,住院半個月了,大哥才電話通知我。
我立即從外省踏上歸家列車,車窗外飛逝的景物擾得我更心亂。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沒有生過病,偶爾頭疼腦熱他就下地干活,回家后能吃能喝,不就菜也能稀飯兩三碗,白饃三四個。
父親三歲沒了親娘,瞎太奶拉扯著才不至早夭。父親成家后,對孩子的事情大包大攬、說一不二。大哥中學(xué)成績退步,父親用皮帶抽他十五鞭。弟弟高中畢業(yè)想去南方打工,不想去當兵,被父親拿著扁擔追著打。我高二分班時未按父親要求選理科,被扇了一個大耳光,一氣之下輟學(xué)一年,拿著自己打工掙的5700塊復(fù)讀,大學(xué)后再沒跟父親要過錢,也沒給過家里錢。
父親年輕時種地、窯廠拉磚、販菜、保安,甚至垃圾場都干過,給孩子交學(xué)費、攢彩禮,蓋了村里第一棟二層樓。父親年紀大了,打工的活也干不動了,又回家種地。父親租下一百多畝地,買了拖拉機、旋耕機,春播夏種秋收,蓋起一棟三層樓。
我趕到病房時,大哥正要去辦檢查手續(xù),用他那打工時被車床割剩的半個大拇指捻票據(jù)。
父親靠在床頭,一看到我就皺眉搖頭,連連擺手:“我沒事,你們都來干啥,快回去吧!”
我語氣生硬,說:“天天跟你說,老了就服老,少干點,就是不聽。”
父親滿不在乎:“這病不是干活哩事,地里活都是機器干,好好種兩年賬還上就不干了。”
大哥電話催了,父親就起床去做經(jīng)食管的超聲心動圖檢查。
我細看父親更瘦了,像經(jīng)冬老楊樹的葉子,背也更馱了,脖子后像扣了個簸箕。但他好像精神振奮,平時干啥都慢悠悠,這會兒竟然行動迅速,從病房到檢查室一路走得像陣風,好像故意把我和弟弟落下。我倆也不好意思似的,沒有追上去攙扶。
術(shù)前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父親各項都符合,當晚就安排了手術(shù)。
介入科無塵手術(shù)室外候了不少人,卻靜得像沒有一個人。我們一家坐成一排,面色凝重,越等越覺得時間長得難耐。父親也緊張起來,頻頻去衛(wèi)生間。
終于,父親慌里慌張?zhí)傻睫D(zhuǎn)運床上,被推進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外,大哥不時轉(zhuǎn)到露臺抽一陣煙。弟弟連軸轉(zhuǎn)太累了,坐著打盹。我瞪眼看蒼白的天花板,閉眼看眼皮里的金星亂閃。
三個小時后手術(shù)室門準時打開,父親的房顫手術(shù)很順利。但術(shù)后的模樣依然揪心,頭發(fā)汗涔涔,被褥、衣服都濕了,他閉眼鎖眉,緊抿嘴唇,一動不動。大哥輕輕把父親從轉(zhuǎn)運床抱到病床上,都說人老了會縮,父親在大哥懷里像個小孩。醫(yī)生一番術(shù)后檢查,插好心電儀、氧氣管,叮囑兩天不能下床走動。
第二天早上,父親大腿動脈上壓的兩包鹽移去一包,他輕松一些,側(cè)身躺著,安靜柔和地看著我們,可碰到我的目光時又趕緊閃開。
父親要換件上衣,他先坐起身,低著頭,左胳膊慢慢往衣袖中放,嘗試好幾次都失敗了。我湊近幫他撐著衣服,他右手拖著左胳膊緩緩塞進衣袖,又緩緩放下。當他抬起頭,眼眶竟然盈滿濕潤的亮光,像是忍著痛又像是動了情地說:“住院這幾天,我左胳膊唻不知道咋恁哩,一歹都不管動唻不管抬。”
父親突然流露的軟弱讓我一驚,像面對一只無辜闖入人群的小兔子,不愿驚跑它。我不由換用一種平時少有的輕柔語氣安慰父親:“不要緊,應(yīng)該是肩周炎,出院后多鍛煉就好了。”我邊說邊示范“手指爬墻”的鍛煉方法。
醫(yī)生來給父親掛吊水。父親猶豫問:“能不能不掛?”醫(yī)生詫異:“肯定要掛,手術(shù)后起碼得消炎啊。”
父親為難地說:“腿不管下床去廁所,一掛水就得憋尿,難受人啊。”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父親讓手術(shù)后給他多備點餅干。我故意提高聲音說:“不能為了不起夜就不掛吊水呀,你該吃吃,該喝喝,用尿壺、尿不濕都管呀。”
聽到“尿壺”“尿不濕”,父親明顯不愿再談這個話題了,急急說:“我這沒事了,你們該走都走吧。”
我買來醫(yī)用尿壺、便盆、成人紙尿褲,把尿壺、便盆放病床底下,叮囑弟弟位置。我故意若無其事地把那包成人紙尿褲放在父親床頭,告訴他撕掉腰部貼紙,墊身底下,再跟穿內(nèi)褲一樣貼好就行了,腿不用動。
父親聽了驚得瞪大眼,慌忙把紙尿褲包裝袋往枕頭下塞,好像那袋子燙眼睛,得藏起來。他又開始催了,但聲音慢了輕了:“我好多唻,你們先回吧。”
晚上,弟弟留下陪夜。我和哥哥剛到家,弟弟打來電話:“咱爸叫你們好好休息,明個白來恁早。”弟弟壓低嗓音又說,“俺姐,咱爸才叫我?guī)退┠虿粷駟嫛!?/p>
窗外夜色已深如一口井,星星顯得格外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