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團里的倒計時

消毒水漫過第十六次化療的晨霧時

我忽然想起——

您總把毛線團滾到我腳邊

“晨，幫媽繞一圈”

那時您的手指是兩根跳動的梭子

織補校服時，針腳追著星子跑

納棉拖鞋底時，頂針撞碎月光

現在那雙手縮在被單下

血管是褪色的毛線，爬滿青灰的霜

我握住它們，像握住一支

斷了芯的舊鋼筆——

您曾用它在昏黃過道燈下

寫家庭賬本、入學通知、結婚注意事項

此刻卻發不出半滴完整的疼

監護儀的嘀嗒里

搪瓷鍋的咕嘟聲漫上來

您站在灶臺前攪粥，米香裹著咳嗽

“慢火熬的才養人”，您舀起一勺

吹了又吹，才遞到我嘴邊

此刻我捧著保溫盒站在病房門口

粥香撞碎在消毒玻璃上

像那年我摔碎的白瓷碗

您蹲下身拾碎片：

“打就打了，再買個新的”

護士推著治療車經過

金屬托盤碰響您的木藥盒

那盒子磨得發亮，像您哄我睡時

靜靜伏在枕邊的模樣

現在它空了

落一層薄灰，像您鬢角的白

昨夜您又夢囈了“晨該上學了”

“水又灑了”“灶上煨著湯”

我數著您臉上的皺紋——

這道是替我擋雨時淋的

那道是為我熬夜補作業熬的

這道是送我去車站時

轉身抹掉的淚

醫生說“時間不多了”

可您數過的每條褶皺里

都藏著沒說完的話：“要學會過日子，別亂花錢”“冰箱第二層有你愛吃的醬牛肉”“累了就回家……”

我攥著您織了一半的圍巾

針腳突然松開

像您松開我手的那天

毛線團骨碌碌滾向走廊盡頭

我追著跑，追著跑

卻怎么也追不上

您年輕時，追著我的那道

永遠溫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