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間

纖維在紙上凝成花，隱隱透著香。

我落筆，墨色在紙上肆意流淌，透過纖維，泛著古韻。紙吮著墨，墨吃著紙。紙與墨互相滲得很透，都嵌進彼此的魂里去了。這的確是一張好紙，用來做蝶的翅膀，制作追逐落日的紙鳶。

“云飛錦綺落，花發縹紅披。舒卷隨幽顯，廉方合軌儀。”唐朝詩人李嶠在《紙》這詩中說，紙上作畫，能畫出云飛霞落，花開相映，顏色美艷。而且紙張舒卷自如，外形棱角分明，方方正正。如果引申到做人的道理，可謂剛柔相濟，方正不阿。

可見，古人很早就把紙和生命聯系起來。紙，如人生般脆弱，卻記錄了時光的流轉，裝載著世界的繁華。紙，薄如蟬翼，卻竭盡了綿薄，甚至竭盡了堅韌。

我是見過制紙的。

涇縣的一間小屋里，工人將紙漿拂上墻面，熱氣盈盈地擁在眼前，紙于是誕生。那間小屋不知立了多少個春秋，里頭不知造出了多少張紙，工人們的發間染了銀霜。唯一不變的是紙的千篇一律，那些蒼白的面孔里只透出平凡。

紙，確實平凡。光看它的原材料，普通得俯拾皆是：樹皮、麻頭、稻草、破布，哪個跟金貴沾邊？就連造紙家蔡倫，原本也只是一個皇宮里的小太監，因為他經常要用到紙，而當時的絲紙、竹簡因花費太昂貴，只有少數人用得起，于是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蔡倫遇到了一位從出產蠶絲的江南來的工匠，名叫黃昌，并向他問了絲紙怎么做出來的問題，然后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把樹皮、麻葉、破布、廢魚網等原料來代替珍貴的蠶絲，切碎后泡在水里制漿……于是，“蔡侯紙”產生了。

“妙跡蔡侯施，芳名左伯馳。”

蔡倫之后是佐伯，佐伯是當時有名的學者和書法家，他總結了蔡倫造紙的經驗，將“蔡侯紙”的質量進一步提高。后來，慢慢地，又有了宣紙。宣紙，易于保存，經久不衰，不會褪色，有“紙壽千年”之譽，但它的歷史淵源也尚缺文獻考證，僅口頭流傳于民間。相傳宣紙為東漢造紙家蔡倫的弟子孔丹發明，宣紙中有一種名叫“四尺丹”的，就是為了紀念孔丹。紀念孔丹，就是為了追憶蔡倫。蔡倫雖沒有后代，但他的弟子把造紙技術傳承了下去。

一代又一代，紙張記錄了魏晉風流、唐宋盛世、明清興衰；紙張一步又一步地托起了人類藝術與文明的高度。

記得年少時學書法，第一個字寫罷，細看卻總不滿意。于是昂首張望一陣，見四下無人，便熟練地將它揉成一團，精準地投到紙簍里。出一口大氣，早將制紙的一百零八道工序拋至腦后。紙簍晃了一下，定在那里，紙團遮出了一片陰影。

滿臉褶皺的廢紙，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不料廢紙團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緩緩地將紙展平，摩挲著上面的折痕，撫去脫出的纖維。我眼神亮了，發現制紙的一道道工序在倒轉，被還原，還原成了紙漿，還原成了纖維，還原成了造紙人彎曲的脊梁，以及臉頰上如注的汗水。紙張有了溫度，有了氣息，有了生命的色彩。只見父親就在起了褶子的紙上運筆，眼中流露出難以察覺的敬意。

紙上有了字，就是字紙，我們更要敬惜啊！父親神色凝重。

敬惜字紙的習俗由來已久，這是古人對知識的尊重和對文人的敬仰。這一習俗不僅限于文人之間，也廣泛影響了普通百姓。

父親，一介書生，對字紙的敬惜可想而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父親下放到垃圾場勞動的那段時光，天天有廢紙被父親帶回來。他把打皺的紙分成兩類，一類是兩面都有字的，一類是只有一面有字的。他把只有一面有字的紙攤開，然后用裝著熱開水的瓷茶杯不斷地熨，直至熨平，然后分給我們練字。而兩面有字的紙，父親總會帶去“惜字爐”。

年少時不諳事，總覺得父親節儉得有點吝嗇，慢慢地，等到我成年后干了跟文字有關的事業，才讀懂為什么父親書寫時總是將紙的兩面都填得滿滿當當，為什么他總不讓我揉紙，棄紙。

父親總是在落筆前反復撫弄紙張，讓光透過紙面，細細地看。紙是書畫的底子，這樣的身份，早在它出生之前就已被定下了。它給我們講述古老的故事，它擁有歷史。它承載了“入木三分”的筆力，托起了遒勁與飛揚之美。它身上更不乏詩般的畫面。它懂得所有的輕重緩急，它明白什么是水乳交融。

造訪李清照的故居時，我見到了《金石錄》的真跡。上頭的字跡自是認不出的，倒是那古書的紙吸引了注意力，紙的邊角微微翹起，向外滲著沉淀下來的黃色。破損的缺口勾住一線陽光，映在筆畫上，好像嗅得到那紙上滯留的梅雨的氣息。時光逃走，它卻依舊生動地存在，還有了積淀。縱使只看紙承載文化長達千年的功勞，我們也需生出一番敬畏。

相傳民間有一個規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夫見了，都會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撿起來，用手掌捧著，向寺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惜字爐”，上面刻著四個字：敬惜字紙。爐里還有余燼，把字紙放進去，有時有一簇小火，有時沒有火，只見字紙慢慢變得焦黃，最終化為灰燼。

如果是近海人家，有不少漁民。無論哪一個季節，如果要到遠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里地，找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干，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毛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艙底，才敢破浪遠航。

可惜現在敬惜字紙的習俗越來越淡薄，人們似乎還關注著紙的存在，仍知道紙是載體，卻忽略了它承載文化，貫穿古今的價值。父親說，宣紙若保存得當，可千年不朽。千年，它就在那里，不只是以一種實物的身份存在，而更是穿越了時空，如一柱擎天，阻住了文明的崩塌。于是，歷史免于湮滅。

這是何等重任，承載一段風雨飄搖，記錄文化的生命，它們是連接古今的紐帶。中國自商便有甲骨文，用以記載國事、書寫禱文，一片片神秘的龜甲獸骨迸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殷墟之上，風起云涌。

傳承甲骨文的不可承受之重，使一代又一代研究它的功臣都被湮沒在了滾滾風塵之中。王懿榮投井前如何不留戀？哪怕懷疑生命本身的意義，他依舊會選擇為文化付出一切。最后，他的目光輾轉在那堆桌前的甲骨上。劉鶚被流放新疆時，目之所及皆蠻荒之地，可他的心仍被殷商的一片繁華所占據。山河破碎，戰火一片之間，一群“貞人”就這樣走得悄無聲息，他們本是普通的朝廷命官，卻甘愿盡一己之力，以生命冒險。

這是人的擔當，是文明的擔當。他們的確像是紙，延續了文明之火。古老的文字曾活在龜甲獸骨上，隨后由紙慷慨接任。它掂量著文字的重量，并將支撐它們。紙護佑著文字，穿過一片狼藉。

離殷墟不到二十公里處，坐落著中國古文字博物館，大概是為了向游客訴說文字的故事。展廳很大，陳列了文字是如何從甲骨文演化到現代人書寫的楷體。如甲骨文流行于商周，秦代統一了小篆，漢代開始流行隸書，再往后便發展出了楷書、行書。有趣的是博物館不光介紹了文字，也平行介紹了“紙”。紙可以是商周的龜甲獸骨，可以是石碑金鼎，也可以是綿帛木片。直到蔡倫的出現，紙成了大家所認可的形式，自此流傳千年。

不同的紙承載著不同的字，而不同的字書寫著不同的文化。展廳的最后一部分為“信息化時代”，移動互聯網的普及讓人們逐漸依賴上信息化的紙，沉迷于碎片式的文化。打開電腦，敲一篇心靈雞湯，再通過社交軟件分享到朋友圈，最后在某個評論區與別的網友針鋒相對。新紙的便捷讓人沉迷，卻也讓人懷念起舊紙來。

晉有王右軍曲水流觴，留下天下第一行書；宋有蘇東坡泛舟赤壁，留下前后《赤壁賦》。有時我總會想，在電子稿尚未出現的年代，我大概會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用鋼筆將文稿謄寫在紙上，然后帶著我的作品與好友小聚，交杯換盞。

等到眾人微醺的時候，將自己帶來的“紙”和“字”拿出來分享，或許在這個時候，紙和字才會真的活過來，才會變成“有序的生命”。

新時代的文人應該是矛盾的，一方面享受著新“紙”帶來的便利，一方面質疑著新“紙”是否意味著“快餐化”“粗制濫造”。筆變成了鍵盤，紙變成了屏幕，字變成了流行語，大概已成了“高效”所帶來的弊端了。

紅樓夢中有一回為“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若是放在現在，高鶚又能續寫成什么呢，我想象不出。黛玉說：“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只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絕，詩稿怎存，把斷腸文章付火焚。”拋去男情女愛不講，黛玉所認可的寶玉，一部分是寫在紙上的見才情，一部分是寫在紙后的覓知音。

只可惜一邊是紅帳出閨，一邊是焚稿斷情，便有了一聲“早知人情比紙薄”的感慨。曹雪芹大概是愛紙的，《紅樓夢》中處處見紙，處處不離紙。紙記載著情思，記載著“怡紅院中行新令，瀟湘館中論舊文”。也記載著悲劇，記載著衰亡。開頭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結尾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一場夢醒，又如一張紙般空白。

黛玉的紙在火中付之一炬，而天一閣的紙卻在火中留存。小心翼翼翻動書頁的聲音，產生一種隱秘的波動。時光在裸露的書脊之間輾轉，繞過紙的迷宮，天一閣承擔的是文化的重量。

早期的藏書人范欽并沒有過人的藝術才華，可他以生命維系，幾千冊藏書躲過了劫數，自然也是為文化解圍。他巧妙地守住了這一片文化凈土。盡管它曾淪入戰亂，遭過英軍的洗劫，受過太平軍的破壞。可那些書卷，那些紙仍是如此恬然，堅守殘存的文明，待其傳世。

大概這里的每一張紙都是有靈魂的。這靈魂是時光給予的，是困苦磨礪給予的。紙也選擇了執著與承擔，水深火熱之中，它守著自己身上的歷史，自己見證的文化，它給予了世人無盡的依賴與景仰。佇立此間，心若止水。

“無論哪種選擇，你都必須承擔。”

紙看著一段段時光推遠的同時，它在老去。在現代人眼里，紙甚至在走向消亡。高樓叢生的時代，“無紙化”辦公鋪天蓋地而來。嘈雜的機器聲和起伏的敲擊鍵盤聲取代了研墨的摩擦聲，人們不再能沉靜在紙前，任一段文字自然地從筆下淌出。

或許是發覺潰散的焦慮感已經逼近了思想的核心，人們開始懷念紙陳舊的香味，開始懷念那種世界所必不可少的平凡、存在、承擔。

他們終于瘋狂地追向遠去的紙張，想讓它們留在現代人的生命里。紙能勾起人們的記憶，那關于承擔的記憶。錢穆曾經改寫一副對聯“雙肩擔道義，只手著文章”，恰恰寫出了紙“簡單”的力量。

這種力量無需說得天花亂墜，它無非是存活于平凡之間，卻足以支撐歷史。纖維凝成的花，浸透了風霜雨塵，隱隱地透著香。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