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事紛紛洗更新,老來空得滿衣塵。\"這兩句詩流露出經歷世間風雨后,那種深沉復雜的感慨和無奈。900多年前,王安石賦詩之時,心情大抵如是。歸老江寧后,他的心態趨于平實。
王安石兩任宰相,雖竭盡全力,銳意改革,但成效終難盡如人意。熙寧九年(1076年)十月第二次罷相,時年56歲,宋神宗命其帶宰相官銜判江寧府(今南京)。
少年王安石隨父親宦游多地,17歲時來到金陵,父親王益去世于江寧通判任上。王安石入仕后也有兩次短暫擔任江寧知府的經歷,他的父親、母親和兄長的墓地皆在江寧。到了江寧府,王安石很快就請辭實職,改領集禧觀使榮銜,過上了退休生活。
王安石歸老江寧后,堪稱相當低調。他在城東一個名叫“白塘\"的地方購地建宅,此地距江寧城東門(白下門)和鐘山都有七里遠,地居中間,所以取名為“半山園”。他常常挾書出游,或騎驢代步,有時用布囊裝著十來塊燒餅,由老仆牽驢,瞞跚而行,“欲止則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肚子餓了,就吃燒餅,王安石吃過,請老仆也吃,吃剩下的再給毛驢吃。遇到老農吃飯時請他一起吃,他也欣然答應。假如王安石身體不舒服又需要外出時,就坐個兩人抬的鼠尾轎,形同當地莊戶人家出行,誰也不會想到上面坐的是曾經叱咤風云的宋朝宰相。
真正的樸素是難以裝出來的。歷史上的王安石,儉樸真率始終一貫。他的不修邊幅、衣食粗鄙,為家人及朋友熟知,甚至常被政敵們所譏諷嘲笑,但又實在找不出他“裝\"的一絲半縷跡象。
豁達隨和是王安石歸老江寧的人生符號。據《默記》記載,元豐末年,王安石住在蔣山(即鐘山),一次,提刑官季茂直去拜訪他,正巧在半路上遇到騎驢而來的王安石,兩個人就在路邊開始交談了起來。其時“(王)荊公以元子,而(季)茂直坐胡床”,元子就是當地百姓平時常坐的小椅子,而胡床是便于攜帶的較舒適的高檔坐具,在宋代還被稱為“交椅”,成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兀子對胡床,王安石不以為意,李茂直惴惴不安。正是盛暑天,隨從張開了天布傘,談話時間長,太陽西轉,“日光正漏在荊公身上”,李茂直趕緊讓隨從移動布傘幫老宰相遮陽,王安石搖手說:“不須,若使后世做牛,須著與他日里耕田。\"他的豁達洞透、隨和幽默堪稱可愛。
“純樸與真誠在任何時代總是合時宜的。\"王安石的純樸豁達最讓讀書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路過江寧府時,他熱情地接待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和昔日政敵。宋人筆記記載,王安石與比他小16歲的蘇軾“盡論古昔文字”,并且,他還由衷贊譽蘇軾“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相逢一笑泯恩仇,王蘇二人的金陵唔面成為千古佳話。
《萍洲可談》中有記載:“王荊公退居金陵,結茅鐘山(即蔣山)下,策杖入村落。有老氓張姓,最稔熟。公每步至其門,即呼‘張公’,張應聲呼‘相公’。一日,公忽大咍曰:‘我作宰相許時,止與汝一字不同耳!\"說的是,王安石住在半山園時,經常拄著手杖到附近村子里轉悠,尤其是與張姓老農聊得來,成為好朋友,相互稱“公”,嬉笑歡言。鐘山腳下,沒有公侯宰相和鄉野老農的身份界限,只有兩位藹然對談的皤然老者。
“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也。\"這是南宋理學大家陸九淵對王安石的評價,贊其節操高潔、品性堅貞,也為梁啟超等眾多學者史家所認同。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才識卓越特達,詩文簡約精致,堪稱一代文宗,而他歸老江寧后所作的絕句詩篇,更著意描畫金陵山水景致,內中常常流露人性溫情、舒展飄逸胸襟,呈現了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之外的另一面的王安石。
王安石晚年的十載行正和心境,神同于他出游時常帶的那張小兀子,質樸無華又低調實在,展現了“曾經滄海”后的那種坦然淡然和雍容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