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記（組章）

蒜泥白肉

白肉跳來跳去，毛孔里鉆滿祈愿。

它重新跳回灶臺。雪白的脂肪如一簾幕布，細小的微粒聚集了大地的神光。

與刀口廝磨，瘦肉的褶皺，擠壓出歷史的回聲。那是草原在立春時摁響指關節，是黃河在一首曲子中咆哮，是溫好黃酒去融化西湖的雪。

從北方到中原，從中原到江南，從江南到四川，何處才是起點與歸屬？

它倔強地剖析自己，非要讓一把刀，將自己片成另一把刀，仿佛這樣舉起來，對著燈火微微一亮，就能碰見最初的祖先。

它非要一碗醬油吸納更多精氣，紅糖、八角、桂皮……百般滋味纏繞，它掌握了今生的武功秘籍。

蒜泥如雪。雪，聳起帶刺的羽毛。

江湖之上，每片嬌蠻的白肉，都練就了綿里藏針。

軍屯鍋盔

鍋盔胖了起來。滋滋聲，是成熟的催化劑。

埋伏于身體外部的油脂，正喚醒內部的城池。一次次，打開預設的樓宇。

油脂俏皮地穿過樓層，當初被手指按下去的指令，再次恢復訊號。

一層層安居客，更加體面起來：或是圈養的豬、吃草的牛，又或是站著的甘蔗坐下來，百煉成汁后的紅糖。

在軍樂鎮，花式鍋盔循環著滾燙的血液，火爐烘出太陽的氣質。

而掉渣的酥皮，如同漫漶的年輪。輕輕撕開它時，我仿佛看到了月亮的雛形。

那是三國時期的月亮。油燈昏暗，廚子就著淺淺的光，磨面，揉制，火烤……為將士打好幾個鍋盔。

屯墾，牧馬，操練巡邏，隨行的白面鍋盔，如同馬牧河盛著的月亮。

每當翻山越嶺，顛簸的鍋盔，就會金黃黃地微笑。

它們，夢到了千余年后的來生。

回鍋肉

肉片炸出熟悉的響動，像一卷膠卷放完，轉軸又重新滾動一遍。

那些音量均勻，克制，如同計時的沙漏。拿炒勺的人，聽出了玄機。接著，下入豆瓣、豆豉、醬油，和姜蒜。

肉片穿金戴銀，生活濃墨重彩地添了幾筆。

那應是鞭炮震蕩后的余音，是一塊刀頭肉，還沒被分割之前，作為那些磕長頭的人，結束祈愿的提示音。

彼時，無數的墓碑前，香燭指認消逝的姓名，刀頭肉是兩個世界互通的心頭肉。

彼時，刀頭肉依靠著的，許是一堆薄瘦的黃土，許是一塊簡陋的砂石。可一雙貧窮的手，也能大方地將它舉起來。

最后，刀頭肉拎著所有感情，退回廚房，交給一把刀，像即將產卵的馬鮫魚，回溯到特定的水域，把命運交給時間。

肉片切得越薄，苦難就分得越散；切得越薄，希望被復制的可能性就越大。

它們那么薄，薄到熬出一點油脂，就慢慢卷出小窩，如同放置燈芯的燈盞。

讓家徒四壁的人，看到光。

洞子口涼粉

和那些明明白白的洞子不同。

它隱于一段關于高人的傳說，也隱于一條河流曾經暗渡的時光。

和那些悲悲切切的涼意不同。

在洞子口，這種涼，是春天以豌豆的名義，努力積攢的冰雪。

雪融化在水里，旋轉于鍋中。小小焰頭躥起，它便熱騰騰地，爬上勺子，掛起瀑布。

冷卻后，它仍然是一堆雪，是廚子分割出的，玉質般的琴弦。

洞子口涼粉，也許是唯一能燃起火焰的雪。透心的涼匯集于此，暖身的熱交融于此。像一個人，把愛與恨，都寫在了日記本上。

它也許是這世上最柔弱的琴弦，卻應和著辣椒、蒜水、豆豉、醬油，奏出鏗鏘的力。

這白花花的力，是豌豆苗舉出它的彎刀時，收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