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飛鳥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源遠流長、反復出現,是人類借以實現精神遨游的媒介。從《詩經》的“關關雎鳩”到《楚辭》的“鷙鳥不群”,始終與文人的情感表達緊密相連。魏晉時期的曹植對這一意象的創造性轉化超越了傳統的比興手法,成為融合個人身世、時代精神與哲學思辨的復合符號,承載著詩人對生命價值的哲學追問與時代精神的深刻觀照。不難看出,曹植筆下“理想與自由之鳥”“孤獨與寂寞之鳥”“抗爭與反壓迫之鳥”三類意象,構建了一個融個體生命體驗、時代精神特質與哲學思辨于一體的復合象征系統。飛鳥意象是詩人政治命運的隱喻,折射出建安時期“人的覺醒”這一文化命題,標志著中國古代文學從集體意識向個體生命意識的轉型。
【關鍵詞】曹植;飛鳥意象;建安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12
曹植(192—232),建安文學的集大成者,承載漢魏之際的時代悲歌,開創文人個性化抒情的先河。曹植自小天賦異稟,才華橫溢,擅長寫作,往往筆落文成,憑借出眾的文采深受曹操的寵愛[1]。曹操逝世后,他屢屢被迫遷徙封地,先是被封為平原侯,但很快就改封為臨淄侯。曹丕、曹叡相繼登基后,曹植又遭受重重迫害,被貶為安鄉侯,最終徙封為陳王。曹植的一生因處處受限,無法施展自己的卓越才能,郁郁寡歡中于壯年抱憾而逝。鐘嶸稱曹植詩歌“骨氣奇高,辭采華茂”,陳琳稱“君侯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拂鐘無聲,應機立斷,此乃天然異稟,非鉆仰者所庶幾也”[2]。“飛鳥”意象在曹植的詩歌中頻繁出現,意蘊深邃。據統計,曹植現存的90多首詩歌作品中,涉及飛鳥意象的就有29首,占全部作品的近三分之一[3]。飛鳥意象的高頻使用開創“以鳥喻志”的新范式,成為曹植生命軌跡的隱喻,折射出建安文人普遍的生命焦慮與精神追求。
一、飛鳥意象溯源
(一)先秦文化中的飛鳥意象
先秦文化中飛鳥意象的生成與發展為曹植詩歌的意象建構提供深厚的歷史積淀與文學傳統,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頁,先秦文學諸多著作中已經出現“鳥”的身影[4]。《山海經》記載的“精衛填海”神話,賦予飛鳥以抗爭宿命的悲壯色彩;殷商玄鳥圖騰、周人鳳鳴岐山的傳說,使鳥類具有祥瑞與王權的雙重象征。《詩經·鄭風·女曰雞鳴》里“弋鳧與雁”一句,這里的“鳧”和“雁”是男子狩獵的對象,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真實記錄,此時飛鳥并未被賦予深刻的象征意義。隨著時間的推進和文化的持續沉淀,飛鳥在先秦文化的語境中逐漸被注入更為豐富的內涵。《周易》“明夷于飛,垂其翼”這一爻辭描繪出飛鳥飛行時垂下翅膀的艱難姿態,象征著君子雖處境艱難卻依然堅守正道。《詩經·周南·關雎》開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為例,雎鳩這種水鳥雌雄相伴、情意綿綿,象征著男女之間和諧美滿的愛情,成為后世愛情詩中常用的經典意象原型。屈原于《離騷》中創造性地將飛鳥意象與精神超越相結合,“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的奇幻想象,使飛鳥成為突破現實拘囿的象征載體。先秦詩歌中的飛鳥意象,從最初單純的物象描繪,逐漸演變為蘊含豐富文化內涵與情感寄托的象征符號,對曹植詩歌飛鳥意象的形成產生深遠影響。
(二)秦漢文學對飛鳥意象的傳承與發展
秦漢文學中的飛鳥意象呈現出“大傳統”與“小傳統”的交織,承載帝國意識形態的宏大敘事,滲透個體生命的細微體驗;延續先秦的象征原型,衍生出讖緯祥瑞、游子悲情等新文化符碼。根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記載,漢代民歌中約有36篇作品融入了鳥類的意象。漢賦作家通過鋪陳揚厲的筆法,將飛鳥意象納入帝國象征系統。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鳥則玄鶴白鷺,黃鵠鵁鸛,鸧鴰鴇鶂,鳧鷖鴻雁”的禽鳥群像是對皇家苑囿的夸飾性描寫,暗含“百鳥朝鳳”的政權合法性隱喻。賈誼《鵩鳥賦》以“鵩集予舍”為契機,借鳥喻理探討生死禍福,開創禽鳥專論體式。漢樂府以民間視角重構飛鳥意象,《艷歌行》“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的候鳥特性,成為游子飄零的鏡像投射。秦漢文學對飛鳥意象的傳承與發展,實為建安文人實現意象創新不可或缺的歷史階梯。這種多元共生的意象系統,為曹植詩歌提供豐厚的創作資源。
二、曹植詩歌中飛鳥意象的分類及表現
(一)理想與自由的鳥
人類從遠古以來就有自由飛翔的理想,曹植詩歌中的這類飛鳥常代表著詩人對自由、理想生活的向往與追求。《銅雀臺賦》詩云:“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5],《送應氏二首》其二云:“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2]這里,詩人沒有抒寫離愁別緒,而是歌頌“群英薈萃,齊聚于朝”以及與朋友們比翼雙飛,表現詩人對未來的美好希望,寄托“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的雄心。《公宴》“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神飚接丹轂,輕輦隨風移。飄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中的“好鳥鳴高枝”的靈動畫面,正是詩人內心對自由舒展之境的映射[6]71。《贈王粲》“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此鳥,惜哉無輕舟”[7]275中,曹植采用比興寄托的手法,詩里的孤鴛鴦,恰似王粲的化身,它聲聲哀鳴,急切尋求伴侶,盡顯其內心對友情、對理解的渴望。曹植渴望能如握住這只鳥一般給予王粲切實的幫助與陪伴,無奈“惜哉無輕舟”,現實的重重阻礙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空留遺憾。
(二)孤獨與寂寞的鳥
魏晉時期士人普遍面臨生存困境與精神危機,孤獨與寂寞久久縈繞不散。曹植“孤雁”“離鳥”“失群雀”等形態的飛鳥意象承載著詩人的苦悶、彷徨與寂寥。《雜詩七首》“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6]51,“孤雁飛南游”看似是對登高望遠時自然景象的如實捕捉,但細細品咂,短短五字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內涵。人們常以“雁行”來比喻兄弟之間的關系,彼時曹彪被封為吳王,恰似那只離群獨自南游的孤雁,形單影只,漂泊無依。曹植自己同樣飽經滄桑,處處受限。正因如此,“過庭”之時,內心的哀傷如潮水般翻涌,化作那聲聲“長哀吟”,借孤雁為兄弟的坎坷命運悲嘆,對自身處境的沉痛喟嘆。建安二十四年后,曹植置身動蕩不安、動輒獲罪的環境中,內心充滿憤慨與苦痛。《野田黃雀行》“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6]47,描繪一只溫和馴順的黃雀,卻遭到世人的不容,他們設下陷阱,放飛惡鳥猛鷂,非要將其捕捉到手才肯罷休。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對當權者殘忍行徑的憤恨,對無辜受害弱小者的深切同情,《雜詩·西北有織婦》“飛鳥繞樹翔,噭皦鳴索群”[7]283,此句中的飛鳥圍繞著樹木飛翔,發出清晰的鳴叫尋找著同伴,營造出一種孤獨、凄涼的氛圍,曹植借織婦之口抒發自己在現實中孤獨無援、渴望志同道合之人的心情。《情詩》“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游魚潛淥水,翔鳥薄天飛”[8],詩人以魚鳥的自由活動來對照映襯“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歸”,即征夫的不自由,與被迫服徭役不能歸家的游子形成對比,隱隱流露出詩人對自身不得自由的感慨。這些飛鳥意象皆抒發曹植在魏晉生存困境與精神危機下的孤獨、寂寞、憤懣等復雜情感。
(三)抗爭與反壓迫的鳥
曹植詩歌中的飛鳥意象在特定歷史語境下升華為政治抗爭的符號。《贈白馬王彪》“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6]88,構建起一個充滿丑惡與壓迫的黑暗世界。鴟梟,這類被視為不祥之物的猛禽在車轅上凄厲鳴叫,象征著奸佞小人的囂張跋扈;豺狼橫亙于道路中央,如同把持朝政、肆意迫害忠良的權貴,它們的存在阻塞正義與光明之路。蒼蠅在黑白之間混淆是非,以讒言巧語離間親人關系,兄弟之間情誼疏離。曹植雖未直接言及抗爭之鳥,卻通過對鴟梟、豺狼、蒼蠅等丑惡勢力的描繪,側面烘托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氛圍。詩人內心的憤懣與抗爭之情噴涌而發。盡管詩中沒有具象化的抗爭之鳥展翅高飛、直面強敵的畫面,但字里行間處處暗示詩人對黑暗勢力的強烈不滿與反抗。曹植自身如同一只被囚于牢籠卻向往自由、試圖沖破禁錮的鳥于精神層面上展開一場對不公命運與丑惡勢力的頑強抗爭。《鰕?篇》“鰕?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6]41,詩中的燕雀與鴻鵠形成對比,燕雀滿足于在藩籬間嬉戲,見識短淺,而鴻鵠則心懷壯志,向往廣闊天地。曹植以鴻鵠自比,將那些追逐勢利、目光短淺之人比作燕雀。他通過塑造鴻鵠形象,表達依然懷有“讎高念皇家,遠懷柔九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宏大志向。
三、曹植詩歌中飛鳥意象的文化內涵
(一)個體生命意識的投射
曹植早期詩歌中的飛鳥多呈現昂揚向上的姿態,《白馬篇》中“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塑造了一個武藝高強、視死如歸的“游俠”形象,實為詩人政治理想的化身[9]。《鰕?篇》“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的鴻鵠意象將這種生命價值的追尋推向形而上的高度,促使詩人更加珍惜時光,試圖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自由、理想等有價值的東西。鴻鵠“一舉千里”的超越性,既是對《莊子·逍遙游》大鵬意象的轉化,又注入儒家“修齊治平”的現實追求,形成“儒道互補”的生命觀照,儒道互補的生命范式恰是建安士人“人的覺醒”的典型表征。然而,隨著黃初年間曹丕父子相繼登基,曹植屢遭貶謫遷徙,其生存境遇與精神世界發生了劇烈轉折,飛鳥意象的書寫也隨之發生根本性轉變。《贈白馬王彪》中,“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的黑暗圖景與“丈夫為志,窮當益堅”的倔強吶喊形成強烈對沖,遷徙無定的飛鳥成為詩人“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的生存寫照。《雜詩七首》中“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的時空建構,通過“孤雁飛南游”的意象轉化,將兄弟暌違的具體事件升華為人類面對命運無常的永恒困境。《野田黃雀行》中“常恐夭網羅,憂禍一旦并”的驚懼抒發出個體命運的哀歌,折射出漢魏易代之際士人“憂生之嗟”的集體心理,升華為人類面對無常命運的永恒象征。這種從現實到超驗、從個體到人類的生命意識演進,飛鳥意象完成從政治隱喻到生命本體的哲學蛻變。
(二)時代文化精神的折射
曹植詩歌中的飛鳥意象是建安時代文化精神的詩性凝練。鐘嶸《〈詩品〉序》稱“陳思為建安之杰”[10]。飛鳥意象系統的建構,深刻反映漢魏之際的社會裂變、思想轉型與文人群體的精神突圍,成為“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的建安風骨的典型表征。建安時期的戰火將傳統天人秩序撕得粉碎,民不聊生的慘景催生出強烈的生命焦慮。“無根性”恰恰是士人群體精神漂泊的最好隱喻。“孤鳥繞樹翔”代表曹植個人的政治困頓,也成為整個知識階層的精神迷航。亂世中的生命覺醒帶來對存在本質的叩問,飛鳥作為被摧殘客體與證明悲劇的主體的雙重屬性使其成為生命意識的絕佳載體。當《野田黃雀行》中的黃雀困于羅網,本質是整個時代精神被困的寫照,曹植筆下的飛鳥,注入了建安特有的慷慨悲涼。《贈白馬王彪》中“鴟梟鳴衡軛”的意象群,將政治迫害轉化為哲學層面的存在之思,個體悲劇升華為時代精神的永恒鏡像。《鰕?篇》中燕雀與鴻鵠形成了鮮明對比,鴻鵠意象超越了漢代“鷙鳥不群”的高潔象征,成為“人的覺醒”的文化符號。這種覺醒在于對生命價值的重新丈量,把鴻鵠與燕雀并置,實則是建安士人對漢代“經明行修”價值觀的集體反叛。建安士人身上流淌著兩種文化血脈,儒家濟世情懷與道家自由追求。當政治理想遭遇現實壁壘,飛鳥意象發生微妙轉變。這種轉變并非消極遁世,而是以審美超越實現精神自救。
四、結語
曹植詩歌中的飛鳥意象作為中國古典文學意象譜系的集大成者,藝術價值與文化意義已突破傳統比興的藩籬,成為解碼漢魏之際精神嬗變的關鍵符碼。詩人對先秦神話哲學與秦漢文學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將悲壯抗爭、逍遙哲思與精神超越熔鑄為兼具哲學深度與詩性美感的復合象征系統。“比翼鳥”的理想光輝與“孤雁”的生存孤寂交織,“鴻鵠”的抗爭宣言與“離鳥”的困境寫照并存,投射出詩人個體生命體驗的復雜性,折射出建安士人群體的精神漂泊。飛鳥既是漢末亂世中被異化的精神客體,又是詩人超越現實、叩問生命的主體象征,已然成為從集體表意向個體生命意識的范式轉型,標志著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美學的成熟,為后世文人開辟以意象言說時代的詩學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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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錢秋成,男,長春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202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張鐵慧,通訊作者,女,長春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昭明文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