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新散文論壇時期的朋友。那是2004年,國內一群活躍的散文寫作者聚集交流,論壇成為演練場。一篇文章之后,眾人跟帖熱議,碰撞交流。記不得什么場合了,他對我說,他就是一場春雨。聽聞倍感親切,我記得那個經常在文末留言的名字。
出去采風,他身背相機,忙前忙后地拍照,是我們的專職攝影師。外地文友來臨沂,歡聚時刻,他舉起相機,把鏡頭對準我們。綻放的笑容和風鈴一樣的笑聲,都被那個暖心的舉動收藏。生命中有那么多值得紀念的瞬間,他俯下身,一次次為他人采擷。
2015年夏,他邀請文友一聚。我們舉杯相慶,歡樂開懷。他有一個引以為傲的兒子,天賦異稟,敏而好學。那晚,在天一食府門口,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見面喊我,大姐。一旁的他趕緊上前,不行,差輩了。臨行前,那個叫李海廓的天才少年,聲音篤定,還是稱呼大姐。我笑,他在一旁無計可施。
在人群中能找到他。2015年5月,一行人去蘭陵,八個人合影,他站在后排,露出頭,面帶微笑。2016年夏,在涑河南岸的一場聚會,詩人列隊成行,他站在一邊,背著雙手,笑容可掬。2018年8月,去梅埠,十一個人偎在木橋上。草木茂盛,靜水流深。十一個人擠在涼亭前,好運角的大風讓隊伍愈加緊密。他斜背著挎包,雙手相握于前,微笑著,形容瘦削了些。
他為人謙和,樂于助人。他心地善良,言談舉止彬彬有禮,語氣溫和,從沒見過他發火。他是一個情緒穩定的人,一個很有修養的人。他操著一口安丘話,聽著也熟悉。安丘和沂水緊挨著,口音沒有多大差別。從部隊轉業來到臨沂,他就成了臨沂人。他是部隊的衛生員,他寫詩。他是鐵路的裝卸工,他寫詩。他成了單位的信息員,他寫詩。他是濟南鐵路局臨沂車務段的職工,在鐵路上寫詩。
他是臨沂詩群的一員,我們的文友。我們是一路走來的兄弟姐妹。他始終稱呼我,也果老師;我稱呼他,洪文兄。還記得他一五一十地轉述所聞,當眾提及新散文論壇時期,他人評價也果如何如何。我先散文,而后寫詩。他說,也果老師的散文,分行就是詩。
緣分不可抗拒。他在臨沂安了家,在臨沂文學這個群體找到了歸屬感。直到某一天,眾人突然發現了一個事實。魯芒、卜之丁、辰水是李家三兄弟,都是洪字輩。李洪文、李洪光、李洪振,他們哥仨應該私底下沒少在一起聚。
2018年8月,去梅埠。我們寫詩。我寫“梅家埠的八月”。由一場接一場的雨喚醒七條河的記憶。在水上游弋的清冽的詩行,有水鴨的自由和夏黑與藤稔的甘甜。寫八月的果實被大地稱量。他寫“好運角”。在好運角,有肥美嫩綠的草坪,有清澈見底的河水。那里,白鷺掠過水面,去了岸邊棲息的樹林。在好運角,有整齊劃一的葡萄園,站在這里望得再遠些,或許就可以看到大海。
他一定熱愛海,向往大海的廣闊無邊,也夢想抵達海的彼岸。
李海廓做到了。2019年7月,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李海廓,成為當年上海市優秀畢業生。2019年8月10日,他送兒子李海廓漂洋過海,赴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博連讀。父親的內心充滿激動和歡喜,用鏡頭擁抱背起行囊的兒子。
飛機飛行三個半小時后,在第一個中轉站香港,他收到兒子發來的詩歌。
“如果成長注定是漂泊/那么,我想游蕩得遠一些/這樣,會不會長大得更快一些/如果生命是一段吟唱/那么,我想播放得慢一些/這樣,回憶會不會更年輕一些/帶著親人的思念/流浪流浪/ 然后,帶回一片綠葉/告訴他們,這就是我流浪的模樣”。
2020年2月和7月,收到他的兩則微信消息。他說,去年以來,因病不能上網,已很少上網寫東西。他說因身體原因,最近不能參加活動,請求批準不再擔任市散文創作委員會的秘書長。自此,他的身影消失了。我并沒有留意他說的“病”,也沒在意“身體原因”。他正值盛年,一切當無恙。
2017年2月12日,萬曉巖散文作品座談會在萬閱城舉行。2018年3月17日,“而立”——青年作家劉星元散文作品研討會在萬閱城舉行。他以個人公眾號“魯芒工作室”圖文并茂地報道了這兩次有意義的文學活動。臨沂市圖書館三十一樓,匯聚高度、力量與熱情。任由時光簌簌落下,那些穿梭的圖片和文字在光影中復活,那些人物與言語成為生命中溫暖的記憶。
他在陽臺上養著兩盆花。一盆是蟹爪蘭,花開多層,另一盆也是蟹爪蘭,雖一層,花枝曳地。那是2004年秋,他用兩根仙人掌自己學著嫁接的。2020年1月,盯著盛開的蟹爪蘭,心生感慨。歷經十五年有余,搬了兩次家,這兩盆蟹爪蘭一直跟隨。陽臺客廳都留下它的足跡。最喜的是,每到新春佳節,兩盆蟹爪蘭競相綻放。似令箭,似金鐘,更像是一顆顆跳動的心。
他愛堂中的蟹爪蘭,每年都要拍蟹爪蘭開花。寫打油詩自娛,詠蟹爪蘭?!靶麓簩⒅列纷ΠW,仙人掌上著粉妝”。轉年,花兒如期開放,再詠?!按淙~流瀑蟹爪長,繁英簇簇遺韻香,粉蕾含煙凝夜露,灼華映雪滿庭芳?!?/p>
他在季節里寫詩。立春,說來就來了,一夜南風,背陰處的雪成為一攤水,多好啊。他寫驚蟄,看見早起的父親蹲在場院邊。只要雷聲一響,地里種啥都有收成。在父親的節氣里,農人應當是最先被驚醒的土蟄。清明踏春歸來,心情和腳步一樣輕盈?!斑b遙青草參差綠,灼灼桃花遠近紅?!彼麨楣扔陮懺?,“歲到谷雨已暮春,瀝瀝甘露潤纖塵”。為小滿寫詩,“時至小滿情已滿”。
“風吹芒種麥穗黃”,當杏黃了,麥黃了,芒種就到了?!跋闹撂扉L日影濃”之后,他將“野艾香蒲掛門旁”。他在大暑寫詩,“三伏天氣暑氣濃”,在立秋寫詩,“立秋已至天未涼”。他寫深秋的霜降,“堤畔菊蕊香未休”?!傲⒍螒执哼€早”。他在小雪抒懷,于大雪感懷,“誰說隆冬少嫵媚,紅梅傲雪笑開顏?!?/p>
他像父親一樣掰著手指頭數著節氣。為每一個節氣寫詩。即使“草枯地冷凍土封”,深埋詩心。他是吟詠自然的歌者,一個在天地間呼吸著的詩人。
他在父親走后的第一個夏天,開始為父親寫詩。寫那些壓彎了父親脊背的荒草,一直眷戀著他的肩。它們爭先恐后將身子拔高,歸還父親一個堅挺的腰桿。他會忽然想起母親,想起生養自己的村莊,想起那些結實的玉米高粱。
秋光里的老屋,藏著許多童年的秘密,還有先輩用過的老式農具。逝去的父親,從泥土中來又回到泥土中去。此刻,正像一粒種子,等待秋風銜來細雨。在那個促織聲聲的早晨,他踩著閃亮的鐮刀和父親的磨刀石遠離家門。從母親掛滿低矮院墻的一絲一線的希望中走出來。他是母親爭氣的兒子。
李海廓是他爭氣的兒子,是他今生最滿意的詩篇。2023年12月21日,李海廓從美國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博士畢業了。他欣然題書“致我兒”。
歲月是有痕的?,F在是由過去努力的,未來是由現在創造的。異國他鄉,逐夢征途。幾年來你做出的巨大努力,已悄悄影響你,改變你。你珍惜每一個機會,認真對待每一件事,見證一個不斷成長的自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今天,博士畢業了,你說,這不是畢業,而是新的開始。科學無止境,家國情懷深,愛我中華,愛我華夏。
繼2022年10月21日,上海報道“李海廓等構建腎臟纖維化全景圖譜并解釋上皮損傷反應機制”榮登《Cell" Metabolism》。2024年3月21日,再傳捷報,“李海廓等構建人類腎臟空間結構圖譜并揭示疾病靶點和代謝表征”,再度登上世界權威學術期刊。畢業那天,李海廓身穿綠色博士服,自信俊朗,閃著光。那是一片綠葉的顏色。兒子長成了讓父母驕傲的模樣。
他還記得小時候坐火車,晃晃悠悠的綠皮火車,??吭谛⌒〉幕疖囌?,然后晃晃悠悠地跑起來。歲月也晃晃悠悠的。1983年當兵入伍,在部隊服役十五年后,他成了鐵路線上的一員,每天看見火車進站出站。在軍營,學習、訓練之余,他用手中的筆描摹身邊的戰友、邊防的哨兵和無處不在的綠。轉業進入鐵路,從事最繁重的人力裝卸工作,環境和心境的巨大改變令他無奈和困惑,始終未放棄的是自己的文學夢想。他寫詩,成了閃爍在濟南鐵路文壇上的文學星光。
他認為文學是心靈土壤長出的“莊稼”。檢驗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從內心流出來的,那是他守護一生的光芒??粗嗤晾镩L出的小麥、玉米和地瓜,他覺得,那些莊稼,更像是寫在大地上的一行行詩歌。他是一株行走的莊稼,在季節里寫詩。他盼望自己的詩也能和青蔥的莊稼一樣綠遍天涯。
人的一生就是一列火車,沿途設大大小小的站臺。小庵子村是起點。魯家峪是其中的一個站,上車的只有一個人。他給自己命名魯芒。芒在浪尖。那芒是麥芒,浪是麥浪。樹在發芽,草在結籽,風吹麥浪。他走進歲月深處,歌詠農謠里的村莊,涌動的泥土,為春天寫詩。他說,一場春雨,大地就綠了。
他走后第六天,臨沂下了一場春雨。大地又綠了一重。
送別的那天,沂河冰封,我寫了一首詩,目送他遠行。
“我沒有洗凈清晨的征塵/突如其來的哀傷/和立春后的紫葉李/一起站在風口/一天的光陰/倏忽而過/一生的時間/被收藏在潔白的紙頁/把時鐘撥回去一秒/柵欄里奔出的花朵/與迎面而來的羊群/相擁/途中緩行/牧歌悠揚/目送遠行者返回/九月菊的故鄉”
陽臺上的那兩盆蟹爪蘭,還在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