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空間·身份：《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瑪麗的自我救贖

【摘要】在尤金·奧尼爾《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女主人公瑪麗·蒂龍的記憶總是讓一家人陷入痛苦，互相指責。然而，瑪麗的記憶是她追尋個人身份、修復個人創傷的重要途徑。通過回憶，瑪麗試圖追溯個人婚后從身份迷失走向身份破碎的歷程，厘清過往創傷，從而尋求身份重建與自我救贖?，旣惖挠洃洺尸F出明顯的空間性，可總結為三種空間類型：不斷流動的社會空間、逃離現實的“沒有人住的房間”、被監視的家庭空間。首先，瑪麗記憶中的婚后生存空間并不是固定的家宅，而是具有連續流動性的社會空間。這讓瑪麗與婚前所熟悉的家庭空間之間建立的關系鏈發生斷裂，造成了她身份同一性喪失、出現身份危機。其次，瑪麗在“沒有人住的房間”中使用嗎啡的記憶代表著她身份的破碎，這一悲劇是美國特定歷史時期下女性困境的縮影。最后，盡管瑪麗試圖在家庭空間中通過言說過往創傷記憶進行自我修復，從而實現身份追認與重建，但是在男性監視的家庭空間下，這一嘗試失敗，瑪麗最終走向瘋癲。

【關鍵詞】記憶；空間；身份；《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自我救贖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2-003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2.010

【基金項目】武漢傳媒學院橫向項目“影視傳媒英語數字課程建設與實踐研究”研究成果（項目編號：H-2024-006）。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美國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創作后期用“血和淚”寫出的自傳性劇作，是作者自我評價最高的作品之一。在過往研究中，瑪麗·蒂龍這一角色受到了廣泛的討論。目前一些關于瑪麗的研究主要從女性主義理論、心理分析理論、語言異化及話語表達困境等角度切入，分析瑪麗的生存困境和悲劇根源。研究者對瑪麗的回憶大多持否定態度，認為這是一種消極逃避的方式，只會讓一家人陷入更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這種否定未認識到記憶對于瑪麗的重要性，也未認識到“個體記憶是一種處理主觀經驗并建構社會身份認同的動態媒介”[3]。導致瑪麗不幸的不是她的回憶，而是男性權力對女性的壓制和規訓，瑪麗的回憶實際上是對個人存在意義和自我身份的反思與重建。弗洛伊德在論文《記憶、重復與修復》中提出，通過找到言說創傷的方式，“原初的創傷并沒有被完全地界定，但它的負面效果卻被盡可能地中立了”[4]121。通過回憶，瑪麗想要言說過往創傷，化解個人精神危機，重新認識自我與家庭、社會的關系，這一身份追認、重構的過程是瑪麗通過記憶進行自我修復的過程。

除了記憶外，本劇還存在著另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即空間。在對瑪麗的記憶進行分析后可以發現，其記憶呈現出明顯的空間性。德國著名記憶研究學者楊· 阿斯曼指出“記憶需要地點并趨向于空間化”，即地點“不僅為群體成員間的各種交流提供場所，而且是他們身份與認同的象征，是他們回憶的線索”[5]32。因此，空間、記憶和身份之間存在著重要的關系。過往研究者忽視了本劇中存在的空間因素，然而，空間不是可有可無的要素，而是理解瑪麗悲劇的重要視角。在此劇中，空間與記憶是推動敘事進程、塑造角色不可或缺的因素，是分析瑪麗身份危機、身份破碎與身份重構的重要載體。

本文從記憶與空間視角出發，分析瑪麗從身份迷失走向身份破碎的敘事進程，解讀瑪麗尋求身份重建與自我救贖的努力，并探討這一努力最終失敗的原因?；诒緞〉难芯楷F狀與藝術特點，本文認為記憶與空間理論為劇中瑪麗這一角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點。通過在空間視閾下分析瑪麗的記憶所反映的悲劇，可以對這一人物的復雜性有更全面的認識，深化對女性命運、社會癥結的思考和意義探究。

一、不斷流動的空間與瑪麗的身份危機

不斷流動的社會空間是導致瑪麗身份困惑與身份認同危機的重要原因。研究者常從“家中天使”的角度分析瑪麗的悲劇，例如《〈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女性悲劇解讀》一文認為，“男性中心主義社會的性別文化和傳統觀念如枷鎖又如牢籠般緊緊地籠罩著這些‘天使’般的女性……最終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6]47。然而，研究者卻未注意到瑪麗與其他女性相比的特殊性，即瑪麗婚后跟隨丈夫四處奔波，從未有過真正的家。在《空間的詩學》一書中，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指出了家這一空間的重要性。他認為，家可以“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想融合在一起……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7]5。然而劇中，瑪麗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家，不斷流動的空間帶來的是破碎的記憶與逐漸喪失的個人身份與存在感。正是婚后與她所熟悉的環境完全不同的、不斷變化的社會空間導致了瑪麗的身份危機。

在傳統觀念中長大的瑪麗希望有一個家來履行自己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然而，由于丈夫蒂龍需要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瑪麗婚后被迫處在不斷流動的社會空間中，且這些空間中的記憶均帶有消極、悲傷的色彩。這些流動的社會空間主要包括丈夫巡回演出的劇院、沒有臥鋪車廂的火車和蹩腳旅館里骯臟的房間。在年復一年的流動中，瑪麗面臨著不斷變化的生活空間，并且這些空間都與她婚前習慣的家庭空間有著極大的區別。除了火車車廂和旅館外，不斷流動的社會空間還包括蒂龍巡回演出的劇院。首先，在劇院這一社會空間中，瑪麗只是作為丈夫蒂龍的附屬品而存在。劇院中的主體是舞臺上的丈夫，而她只是在觀眾席、化妝間默默等待的他者，瑪麗在這里無法實現其自身價值。另外，在劇院這一公共社交場所中，瑪麗既沒有同階級一起看演出的伙伴，也沒能跨越階級在演員中交到朋友，因此是劇院眾人眼中的他者。因此，婚后的瑪麗在劇院這一空間下沒有任何的歸屬感與身份認同感，只能在雙重他者的身份下掙扎。

瑪麗希望做好父權社會所建構的“家中天使”角色，但卻因流動奔波的生活難以完成，在破碎零亂的記憶中，瑪麗逐漸喪失了婚前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歸屬感，同時也未能成功建立起社會所要求的婚后女性身份。

二、“一間沒有人住的房間”與瑪麗身份的破碎

在瑪麗的記憶中，避暑別墅是他們唯一的“家”，是他們年復一年、四處奔波的生活中僅有的相對穩定的住所。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多次在劇中出現的一間“沒有人住的”房間。對于三位男性角色而言，這個房間是處于男性凝視以外的空間，因此應該是“沒有人住的”。

“一間沒有人住的房間”是瑪麗逃離男性凝視的地點，這一空間記憶象征著瑪麗身份的破碎。在《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中，阿斯曼把人的身份認同分為“我的認同”和“我們的認同”。嗎啡成癮后的瑪麗，從婚后身份認同迷失走向了身份認同的破碎。

在瑪麗的“個體的認同”中，自己婚前曾經是一個純潔、虔誠的女學生，本應成為鋼琴家和修女。但是，婚后的瑪麗放棄了自己的夢想與信仰，逐漸喪失了“個體認同”?！皞€體的認同”指每個人“可以將自身與那些（“能指”意義上的）他者區分開來的個體特征，具有建立在身體基礎上的對自我存在的不可或缺性、自身與他者的不可混同性及不可替代性的意識”[5]135。由于追隨丈夫四處奔波，瑪麗幾乎沒有再碰過鋼琴，因此鋼琴家的夢想也破滅了。尤其在染上嗎啡后，瑪麗的個體認同完全失敗。劇中，瑪麗提到自己過去從來不會說謊，但是在使用嗎啡后，她不僅要撒謊欺騙別人，還要欺騙自己?，旣愓f：“我發覺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我不再是我自己的”[8]386。此時的瑪麗違背了自己的信仰，變成了別人眼中的“撒謊精”。瑪麗無法忍受這種形象，她對自己既怨恨又鄙視。

阿斯曼提出，“特定的社會結構會分配給每個人一些角色、性格和能力，它們的總和便是個人的認同”[5]135。由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送到診所治療，無法履行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瑪麗感到無比內疚自責。劇中，瑪麗問丈夫蒂龍自己是不是一位壞妻子，蒂龍只是極力裝出一副笑容來安慰她。而在母親這一角色上，兒子詹米和埃德蒙所表現出的情緒上的怨恨和言語上的諷刺讓瑪麗感到痛苦和無助，讓她認為自己不配成為母親。因此，在瑪麗的“個人認同”方面，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的妻子和母親。

“我們的認同”意味著瑪麗需要獲得同階級其他女性，以及家庭中丈夫和孩子的認同?！拔覀兊恼J同”指的是“集體構建了一種自我形象，其成員與這個形象進行身份認同”[5]136?；榍皢渭?、善良的瑪麗獲得了學校同學、老師的喜愛，也有著很多同階級要好的女伴。另外，作為女兒的她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生活在父母的愛與支持中。然而婚后，在不斷流動的劇院、火車車廂、旅館中，瑪麗逐漸出現了集體身份認同危機。尤其是嗎啡上癮后，瑪麗徹底喪失了集體認同。19世紀90年代，美國許多州通過了反嗎啡法。盡管嗎啡一開始被認為是任何階級都可以使用的藥品，但是當人們發現其成癮性后，嗎啡往往與下層階級聯系在一起[9]106?，旣惢楹笠呀浭チ嗽S多同一階級的朋友，而在嗎啡成癮后，就再也沒有人上門了。蒂龍一家的三位男性盡管清楚知道瑪麗是因醫生過量使用嗎啡而成癮，但他們仍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將瑪麗視為家庭的恥辱。

在分析這一劇本時，研究者常因作品的自傳性而將分析視角限定在家庭范圍內，未認識到蒂龍一家的困境其實也代表著美國19世紀后期麻醉品濫用的社會記憶、是眾多因麻醉品成癮而家庭破碎的社會現象的縮影。“一間沒有人住的房間”象征著瑪麗身份的丟失，而這一問題是與美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歷史記憶緊密相連的。瑪麗身份的破碎，不僅是過往研究者所分析的婚后女性身份的普遍問題，而且是在此基礎上疊加了美國藥用麻醉品泛濫的特定歷史時期下，女性不幸成癮后的身份困境。

三、男性凝視下的家庭空間與瑪麗身份重構的失敗

劇中，瑪麗不斷回憶起往事，其目的是要追認個人身份、獲得過往身份的自洽認同?；貞浀碾[秘發動機是“一個不可消除的罪責”[10]99，正是由于未能成功履行妻子、母親職責的罪責感促使瑪麗進入回憶中。引發瑪麗回憶的強烈罪責感源于二兒子尤金之死。在瑪麗自我修復與身份重構的過程中，能否找到言說這一創傷的方式，或者能否減輕自己在此事上的強烈罪責感，對其身份追認與重構起到了關鍵作用。然而，男性凝視空間下權力的規訓與懲罰阻止了瑪麗的自我修復。在本劇中，起居室是一家人互動最頻繁的空間，而這一空間就是?？滤J為的規訓空間的典型，即全景暢視監獄（Panopticon）模式。起居室能夠通向客廳、餐廳，處在起居室中的男性可以隨時注意到瑪麗的狀況?，旣愡M行自我修理的關鍵步驟，就是要找到兩個過去創傷事件的言說方式、減輕個人的強烈罪責感。但是，當瑪麗認識到男性的問題并指責男性時，她受到了各種形式的權力規訓，包括語言上的控制以及空間上的躲避、孤立與隔離。

尤金之死代表著瑪麗作為母親身份的失敗，是瑪麗強烈罪責感的來源之一?，旣悓τ冉鹬肋@一創傷的修復實際上是在重構其自我身份，尤其是作為母親的身份。當年，瑪麗為了陪伴在外地演出的丈夫離開了年幼的尤金。在那期間，兩歲的尤金染上疾病并去世。在瑪麗把尤金之死歸咎于蒂龍時，蒂龍選擇了語言上的反駁和指責。蒂龍否認了自己的責任，并且指責瑪麗責怪所有人，卻認識不到她自己的問題。除了語言，蒂龍還在具體行動上對瑪麗進行規訓和懲罰。在瑪麗回憶過去時，蒂龍找各種借口離開家，孤獨和寂寞是瑪麗受到的懲罰。當蒂龍因不想面對瑪麗而決定出門時，瑪麗害怕孤獨、央求他不要離開。但蒂龍卻指責瑪麗不應反復提起過去的傷痛、更不應把過錯歸咎到自己身上。盡管瑪麗試圖通過記憶來重構自我身份、嘗試對創傷性過去進行修復，但無處不在的男性權力以語言上的指責、反駁，行動上的隔離、孤立對其進行壓制，阻止瑪麗找到言說的方式，最終迫使瑪麗重回沉默，導致瑪麗身份追認與重構失敗。

四、結語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瑪麗在記憶中尋找逝去的身份認同，從而嘗試自我救贖的漫長旅程。首先，瑪麗記憶中婚后不斷流動的社會空間造成其身份同一性的喪失。流動變化的空間不僅讓瑪麗無法按社會要求來成功建構婚后作為妻子、母親的身份，還讓她對自己過往的身份產生認同危機。其次，瑪麗的悲劇反映了美國19世紀后期的社會集體記憶，是當時女性生存悲劇的縮影。其悲劇不僅源于父權制社會壓迫，也源于特定歷史時期下藥用麻醉品濫用而引發的困境。最后，盡管瑪麗試圖通過修復過往創傷記憶找回自我，但在男性監視及其權力的規訓和懲罰下，瑪麗的自我身份重構失敗。身心遭到重創的瑪麗最終放棄了掙扎，在嗎啡的作用下暫時逃離了痛苦的現實，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婚前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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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媛媛，女，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