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研究表明,從商周青銅的軸對稱禮器到宋元瓷器的中心對稱紋樣,對稱美學的演變折射出禮制規范、宇宙觀念與技術工藝的三重互動。文章以河北博物院所藏青銅器、玉器、瓷器等典型器物為研究對象,解析中國古代造物中對稱結構的類型與文化內涵,闡釋中式美學與中式哲學在對稱中的深刻體現。
關鍵詞:對稱審美;禮制規范;青銅器
人類的對稱性審美是一個跨越生物進化、認知神經科學、文化演進的復雜現象,對稱的圖案更容易被視覺系統識別和處理,這可能讓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更傾向于對稱性,減少認知負荷。我們的祖先從自然界的天然景觀中受到啟發,比如葉片多呈左右對稱,人類、鳥類等大多數動物的身體結構為左右對稱。這些對稱現象不僅展示自然界的規律,也為人類提供了豐富的靈感來源。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領域中的對稱性應用可能不同,但普遍存在,比如古代建筑中的對稱設計、青銅器器型的對稱設計或是各類器物表面紋飾的對稱設計等。這種審美特征既是自然界對稱性的延伸,也是人類心理、生理的審美需求,更可能有儀式或權力的象征意義,這些意義或許強化了其審美價值。[1]現有研究較多關注紋樣的裝飾性對稱而忽視器型對稱,筆者嘗試從不同角度加以解讀,揭示視覺形式背后的文化編碼機制。
一、對稱美學的類型學建構
中國古代文物的對稱性,首先體現在對視覺秩序的極致追求上。無論是器物的整體造型還是局部裝飾,對稱結構始終是核心設計語言。
(一)器型對稱
1.絕對對稱
絕對對稱是指器型關于對稱軸或對稱點形狀完全相同、等形等量,這種組織形式給人一種條理、平靜、嚴肅和穩定的感覺,力量感十足。
先秦時期,青銅鼎是“國之重器”,其器型設計堪稱對稱結構的典范。1939年出土于河南安陽的后母戊鼎是中國目前發現最大、最重的青銅器,其腹部呈長方形,以中軸線為基準,四足分立,雙耳對稱,鼎腹的饕餮紋飾呈左右鏡像分布,形成莊嚴厚重的視覺效果。從腹部形狀進行分類,后母戊鼎屬于方鼎,這類器型從商代開始出現,一直延續到西周后期,但發現的數量較少。另一大類器型則是更為常見的圓鼎,河北博物院收藏的戰國中山王厝鐵足銅鼎就屬于此類(圖1)。這類青銅鼎基本延續陶鼎的外形,三足兩耳,以其中一足為中心,左右兩足雙耳呈對稱分布。這種造型在鑄造工藝上比方鼎更加簡單,既保證力學上的穩定性,也保證視覺上的平衡度。中國古代先民認為,圓形象征圓滿與神圣,推崇圓滿和圓融的意境,實際上也是和諧的一種體現,追求圓融無礙、流轉不息的生命境界。[2]圓鼎正是這一思想的具體體現。
同樣是中山王厝墓中出土的夔龍飾銅方壺,也展示了對稱藝術。這件青銅方壺通高63、腹徑35厘米,重28.72千克。[3]先秦時代,壺大多作為盛酒的容器,也有汲水、注水和盛水的功能。這件方壺既是酒器也是禮器,不僅具有實用功能,也附加身份認同和權利象征的功能。壺蓋頂部四個坡面各有一個鏤空云形鈕,壺身周正,棱角分明,四周肩部各鑄有一處神采飛揚的龍形裝飾。四條棱將壺身平均分為四個對稱單元,棱角分明的方正造型與腹部的長圓弧形線條相呼應,剛中帶柔、方圓有致的錯落搭配,不僅是厚重莊嚴的禮器,更在視覺上給人以和諧的美感。
2.相對對稱
相對對稱是指器型總體外輪廓呈對稱狀態,但局部存在形或量的不等之處。這種組織形式給人一種動靜結合、穩中求變的新鮮感。
出土于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中的錯金銅博山爐,展現的便是相對對稱的美感。整件器物以分體鑄造的智慧凝結匠心,爐座、爐盤與爐蓋各自獨立成型后,通過鉚釘精密接合。匠人突破技術局限,在爐體上部以浮雕技法構筑層疊山景:峰谷交錯間,猛虎藏身巖隙,靈猴攀躍枝頭,獵手引弓追逐奔逃的野彘,矮松疏落點綴其間,將山林野趣與人間煙火熔鑄于方寸之地。整體山勢循螺旋軌跡盤旋上升,形成嚴謹的旋轉對稱格局。當爐中升起香靄時,青煙裊裊自隱蔽的孔竅徐徐滲出,繚繞于嶙峋山巖之間。虛實交織的煙霧宛如流動的水墨,既暗合道家“周行而不殆”的宇宙哲思,又以留白之境引發觀者對天地萬物的無限遐思。
(二)紋飾對稱
相對于器型對稱的穩定大氣,紋飾對稱則更顯精微巧思,裝飾工藝中的對稱控制更考驗匠人的功力、耐心和技巧。通常情況下,器型的對稱也往往伴隨紋飾的對稱加以輔助,每件精美絕倫的器物背后都蘊含著材料學、幾何學與工藝控制的完美統一。
1.軸對稱紋飾
對稱紋飾是青銅器最常見的對稱形式,是商周時期青銅器紋飾的基本特征。[4]以饕餮紋為例,其以器物的中軸線為基準,左右兩側呈完全鏡像對稱。河北博物院收藏的透雕龍鳳紋銅鋪首就是一件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器物(圖2),這件戰國時期的青銅器是目前我國考古發現的最大銅鋪首,通高74.5厘米,重21.5千克,整體呈中軸對稱的獸首銜環狀。主體獸首的形象是寬眉闊鼻的饕餮,圓眼突出,整體猙獰兇悍。《呂氏春秋》記載:“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5]意思就是鼎上裝飾的饕餮形象,有頭無身,吃人還沒有咽下去,自身就滅亡了。所以,青銅鋪首上的饕餮往往只有頭部。饕餮紋隨著時代發展而變化,但基本上都是由幾個基本元素排列組合構成,只是表現方式和技巧有所不同。[6]該紋飾體系以鼻梁為視覺中軸,構建起莊嚴的對稱格局,額頂高浮雕的獸角如虬枝般向下延伸,與雙目形成三角穩定構圖。眼瞳采用穿透性圓雕技法,主體饕餮紋與輔助紋樣形成精密嵌套,龍紋鱗片刻畫精細,鳳鳥羽軸以斜角排列,蛇形紋則以S形曲線貫穿其間,配合羽狀勾連紋、渦旋云氣紋與聯珠連綴紋的多層組合。器身造型從微觀紋樣到宏觀形制,這種對稱性不僅是為了裝飾,更是為了契合燕國都城宮殿門環“非壯麗無以重威”的建筑禮制要求。饕餮紋的對稱布局,象征著商周時期對天地秩序的崇拜,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2.旋轉對稱紋樣
青銅器、玉器上常見的還有一種旋轉對稱紋飾,比如渦紋、卷云紋等。戰國中山王厝陪葬墓中出土的透雕夔龍黃玉佩(圖3),用圓形玉片透雕而成。其中心是一只玉環,環上刻扭絲紋,以圓心為基準等分分布,每組紋飾旋轉重復出現。玉環外廓透雕三條形態相同的夔龍,同樣以玉環圓心為中心,同角度旋轉等距分布,這種設計需要工匠在制模階段使用“規”精確劃分圓周的幾何智慧。旋轉對稱紋飾是一種動靜結合的巧妙設計,通過隱性對稱維持視覺平衡,實為“天圓”宇宙觀的具象化。所謂“天道圜而地道方”,器物上的旋轉紋正是對天體運行規律的模仿。
瓷器裝飾中常見的纏枝蓮紋、卷草紋等,也常以旋轉對稱的方式分布在器物表面。比如元青花釉里紅開光貼花蓋罐,全器上下有十余層紋飾,環繞蓋部一圈的回字紋、肩頸部的卷草紋等紋飾都是以中心點為基準向外旋轉對稱分布,形成一種循環往復的視覺效果。這種對稱性不僅具有裝飾性,還體現元代工匠對自然規律的觀察與理解。
二、對稱設計的中式哲學解碼
(一)宇宙觀念的實體化
在具體的設計制作中,器型對稱、紋飾對稱等多種設計理念往往是相互結合的,這些對稱性并非簡單的視覺平衡,也是哲學觀念、技術實踐與審美追求的深度交融。比如中山王厝墓出土的錯金銀四龍四鳳銅方案座就是一件集大成者(圖4),其器型鑄造和紋飾設計都十分復雜。這件青銅案是古代席居文化的重要實證,其構造蘊含多重工藝智慧。半球形主體由四龍四鳳通過互相交纏構成空間網絡——底部四只梅花鹿呈輻射狀托舉圓形基座,鹿蹄與地坪接觸面特意加厚以增強穩定性。向上延伸的四組雙翼神龍以反向動力學姿態扭轉,龍尾逆向回卷扣住本體的犄角,翼展向中心聚合交織成穹頂,相鄰龍體間隙巧妙嵌合四只展翅飛翔、引吭啼鳴的立鳳。其頂部結構更顯靈巧,龍首承托“一斗二升”式斗栱構件,這種將建筑模數引入家具設計的做法,早于《營造法式》記載的同類技術千年有余。器物表面淺浮雕工藝呈現勾連云紋、渦旋卷云紋、魚鱗狀疊壓紋及長羽紋的多層裝飾系統,形成精密的光影韻律。
這件器物非常生動地表達出古人樸素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在周易哲學中,陰陽是宇宙萬物的根本法則。龍與鳳作為兩種神獸,分別被賦予陰陽的屬性,二者相互呼應,共同構成“陰陽和合”的視覺表達。龍與鳳的對稱分布,正是陰陽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象征,這種對應關系也是《周易》“陰陽相濟”思想的直觀體現。
此外,這件器物自下而上地看,通過龍頭上的斗栱完成從圓形底座到方形案框的過渡,展現方圓之間的極致之美。“天圓地方”作為中國傳統宇宙觀、哲學觀的一種,逐漸融入古人對器物的創造,四龍四鳳方案座正是人們“尚圓”“尚方”思想的折射。[7]有趣的是,這件案座結構上方下圓,突破商周之后青銅器造型的傳統表現手法,是對“天圓地方”觀念的反向設計。
(二)禮制規范的視覺投射
對稱性的形成,映射出中國哲學的核心命題。禮制文化進一步強化對稱的象征意義,無論是器型的對稱性還是紋飾的對稱性都構建出一個秩序井然的視覺世界,體現古人對天地秩序的崇拜。青銅器分范鑄造的工藝顯示,工匠刻意將紋飾模件對稱分布,通過視覺平衡營造禮器的神圣感,這種造物智慧將抽象的哲學概念物化為具體的器型語言。
中山王厝墓出土的銅質“山”字形器,一套5件,上部呈“山”字形,下部兩側分別向內回轉成鏤空的“回”字紋,左右兩側完全對稱。每一側的紋飾、結構均以中軸線為基準鏡像分布,氣勢宏偉,象征中山王的權威,是中山國獨特的禮器。這種絕對對稱的設計,體現中山國對周禮等級秩序的遵循。《周禮》中強調“器以藏禮”,器物的對稱性象征禮制的不可逾越與等級的森嚴。中山國作為一個由游牧民族建立的小國,卻通過器物的對稱造型表達對周禮的尊崇與認同。在戰國時期的諸侯爭霸中,禮制不僅是文化的象征,也是外交的工具。中山國通過制作符合周禮規范的銅“山”字形器,向中原諸侯國展示自身的文化素養與禮制水平,進一步向中原文明靠攏,從而在外交上獲得更多的支持與認可。
三、結語
在現代博物館的展柜中,這些對稱器物依然散發著永恒的魅力。它們不僅是古代工匠技藝的見證,更是中華文明追求“天人合一”“道器相生”的物化表達。對稱原則貫穿于器型設計、紋飾布局之中,成為中國古代造物文化的重要特征。這種對稱性并非簡單的視覺平衡,而是哲學觀念與審美追求的深度交融,是解讀中國古代造物哲學的一把鑰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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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小明.商周青銅器紋飾的藝術研究——以對稱特點及其蘊含為例[J].中國包裝,2021,41(10):71-73.
[5]楊堅點校.呂氏春秋·淮南子[M].長沙:岳麓書社,2006:108.
[6]河北博物院.河北博物院國寶探秘[M].石家莊: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22:8.
[7]葉勁松.論中國古代方圓造物觀[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05):27-28.
作者簡介:
劉蘊澤(1991—),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大學本科,文博館員,研究方向:戰國中山國、河北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