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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谷

2025-08-25 00:00:00彭愫英
大理文化 2025年9期

苞谷地順著山勢往天上飄,一頭緊抱山脊,一頭往夸底裂谷跌落。漆樹突兀山脊上,光禿禿的枝干往天上舒張。天空藍得明凈,誘得人想爬上漆樹親一口。劉曦吁了一口氣,將背包放在地上,甩了一把臉上的汗,解開拴在腰上的黑色外衣,順手放在背包上,把紅毛衣下擺往肚子上卷,露出白襯衣。趕山路走得急,一身汗濕,頭發也濕了。

臨行夸底裂谷前,他給梅麗打電話,才知是空號。又給蜂霞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蜂霞接了電話,語氣冷淡,說她住在臘別村,就掛斷了電話。他拿著手機發呆,她不是想攢錢在城里買房嗎,不開出租車掙錢,回臘別村喝西北風嗎?

他坐客車從南疆市到夸底鄉,再搭乘農村客運車到臘別村,駕駛員搖頭說去不了,因泥石流,臘別村的公路不通了。他只好走小路。小路就像腸子,彎彎扭扭到達漆樹這兒,在山梁上突然被拉直了似的晾曬在陽光里。山風吹拂,苞谷稈簌簌作響。離漆樹不遠處,臺子上歇著四背簍木柴,穿著麻布長衫的漢子坐在旁

邊小憩。

“劉老師,劉老師,過來一塊坐坐。\"有個漢子 揮著煙鍋桿,熱情地向劉曦打招呼。

劉曦拿了衣服和背包走過去。“阿普!\"劉曦認出這是誰了,激動地握住對方的手。

十多年未見,歲月就像刀,把阿普的臉雕刻成起皺的核桃,歲月就像霜,把劉曦的頭發染成花白。

阿普往地上磕了磕煙鍋,重新裝了一袋煙,邊吸邊用打火機點煙。他在衣袖干凈處擦了擦煙嘴,雙手拿著煙鍋遞給劉曦。

三個多月前,蜂霞開車回夸底裂谷,眼看就要進臘別村了,山突然崩塌,堵住去路。一塊石頭飛進車窗,斜打在方向盤上,把方向盤打斷了,石頭彈起來打在蜂霞左手腕上,左手腕骨折,車翻入谷底。幸虧她命大,沒被閻王爺叫去,但肋巴骨斷了三根。

“這大冬天的,又不是雨季,山怎么會崩塌了呢?”劉曦郁悶地問。

“雨季過后,才人冬,又來了暴雨,山體受不住,泥石流就出來搗亂了。\"阿普苦著臉說

劉曦問起梅麗近況。

“梅麗被南疆市職教中心開除后還是不學好,被蜂霞回四川老家了。”

劉曦臉色蒼白,拿著煙鍋悶頭吸煙。吸了一會煙,他磕掉煙灰,手擦了擦煙鍋嘴,把煙鍋還給阿普。

風從谷底爬上山梁,直往人的脖領子里鉆。身上的汗已干,白襯衣生硬地貼著皮膚,劉曦感到冷,放下卷起的毛線衣下擺,穿上外衣。

阿普把煙鍋煙袋插入背簍里,與劉曦告別。他們要把柴背到夸底小學,停電時學校食堂燒柴做飯。

山巒綿延不絕,互相交錯中留出一線天。夸底裂谷的冬天色彩斑斕,褐黑色的山、黃色的草、綠色的樹、紅色的葉子、白色的蘆葦花、翡翠色的河水。河畔夸底小學教學樓聳立在蘆葦叢中,旗桿上的五星紅旗隨風飄揚。

從背包取出保溫杯,劉曦把水喝了個精光。走完平直的路,山路拐了個彎,轉入山林,就像壁虎貼墻般往更高的山梁上伸去,爾后落入山梁平凹處。

桿欄式木板房、黑不溜秋的篾笆墻、古老的核桃樹,記憶里的臘別村沒有變,唯一變化的是土路變成水泥路,自來水接到家里了。村子中間的木碓還在,一只花母雞領著十多只小雞仔在石碓窩旁邊覓食。

蜂霞家木樓篾笆圍墻上掛著雞籠,走廊上鋪著木棍。他低著頭走進屋里。火塘里的柴塊燃得歡,火旺屋暖。鐵三角上架著鑼鍋,“咕咚咕咚\"煮著苞谷砂稀飯。鐵三角邊裝著燒水壺,壺嘴直冒熱氣。火塘上空懸掛著一個煙熏火燎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掛著三只火腿。窗子洞開,光束從窗外斜照進來,在煙霧中跳著飄逸的舞蹈。火塘邊零散擺著幾條小木凳,靠墻壁擺放著一溜木柜。木柜與火塘之間席地鋪著床,著被子。蜂霞臉色蒼白,半靠在被子上。有個5歲左右的女孩坐在她旁邊,正忙著編織苞谷皮,腿邊放著一個玩具娃娃,玩具娃娃的短裙破了一個洞。

劉曦從挎包里掏出芭比娃娃送給小女孩,小女孩驚喜地伸手接芭比娃娃,手伸到半路又縮回去,轉臉看向遠處的媽媽。媽媽沒啥表情。小女孩又伸出手,接過芭比娃娃,奶聲奶氣地道謝。她把芭比娃娃放在玩具娃娃旁邊,告訴劉曦說要給玩具娃娃織一條裙子。劉曦向小女孩豎起大拇指。

他詢問蜂霞傷勢,問梅麗近況。蜂霞鬧心哩,不期而遇的泥石流砸碎了她的心氣和夢想,讓她成了臘別村新識別的建檔立卡貧困戶。

“梅麗不在臘別村,回四川老家了,您回去吧。”

“學校對梅麗的處分是勸退,不是開除,沒有對她關閉學校大門。梅麗想回學校讀書的話,就讓她回來讀書吧。”

‘開除她的是您,來喊她讀書的也是您。您以為您是碧羅雪山神嗎?想咋地就咋地。”

“我沒有權利開除學生。我不是神,但我是老師,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學生。你心里有氣,盡管沖我發脾氣好了,小心傷處。”

“求您別說了,請離開這里吧。”

胖大嫂拿著洗衣盆走了進來,把洗衣盆擱在一邊,告訴蜂霞,洗好的衣服全晾在走廊上了。

“瑪蘭,辛苦你了!”

“洗幾件衣服不算事,自家姐妹,別客氣。”

瑪蘭頭戴珠珠帽,穿著紅色長袖T恤,袖口擼到手臂上方,露出藕一樣的手臂。T恤外罩一件麻布鈕褂,麻布長裙一角別在腰際,腳穿一雙拖鞋。眼前這個胖女人,與記憶里瘦小的瑪蘭判若兩人,劉曦疑惑地打量著。

“劉曦老師,好多年不見了,難得您來一趟。”

“瑪蘭,嫂子。”

“劉老師,霞妹子行動不便,怠慢您了。我這就給您倒杯杵酒,解渴。”

“瑪蘭,不要忙了,我不渴。”

劉曦從背包里拿出保溫杯,拿起燒水壺,往保溫杯里續滿熱水。他與瑪蘭閑聊了一會,說要去村里走一走。他瞄了蜂霞一眼,蜂霞半閉著眼不搭理他。他暗自嘆了口氣,拿著保溫杯出門去了。走在路上,他不由回想起與蜂霞的相識。

他在夸底小學教書時,有一次到臘別村家訪,動員流失學生回校接受九年義務教育。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走廊上,背靠篾笆墻。她頭上有一個雞籠,雞籠旁邊橫搭著一根木棍。“咯嗒,咯嗒”,剛下完蛋的母雞站在雞籠邊沿高聲炫耀。小女孩穿著破舊衣服,臉上有污痕,一雙手藏在背后,一雙水汪汪的眼晴會說話。劉曦忍不住踏上走廊,向著小女孩走去。母雞唱完炫耀的歌,跳上雞籠旁邊的木棍,轉入房背后。劉曦拿掉落在小女孩頭發上的草,掏出紙巾擦掉她臉上的污跡。小女孩的手烏黑,與手臂上的白皮膚成鮮明的對比,這是時常剝核桃皮的結果。劉曦牽起小女孩的手,一同走進低矮的木門。室內老奶奶坐在火塘邊,光著腳,專心削篾條。她穿著有補丁的麻布長裙,一件藏青衣服,兩根細如筷子的花白辮子垂掛在肩膀上。老奶奶雙手烏黑,筋脈畢現。

小女孩叫蜂霞,其父母誤食菌子中毒死亡,她與奶奶相依為命,祖孫生活來源主要靠低保。一年里,老奶奶養上兩三頭豬,腌制臘肉,出售臘肉補貼家用。臘別村鐵核桃樹多,此外沒啥特產。鐵核桃不值錢,村里人用土辦法把鐵核桃熬制成核桃油自己食。奶奶年紀大,苞谷地里除草以及找豬食等,需要蜂霞搭把手。為了能讓蜂霞回學校讀書,劉曦答應老奶奶,苞谷地里的活他幫忙干,核桃成熟時幫忙打核桃。阿普夫婦也表示,只要蜂霞回學校讀書,農忙時節他們幫忙干活,找豬草時他們多找一些給老奶奶喂豬。在劉曦和阿普的承諾中,老奶奶答應了孫女回學校讀書。

劉曦沒有食言,每到農忙,他就及時出現在蜂霞家的苞谷地里,干活從不馬虎。一季農忙過后,他對蜂霞家的苞谷地熟悉了起來。打了一季核桃后,他對蜂霞家有多少棵核桃樹心中有數。劉曦到鎮上趕集,特意買了一個大號的竹編背籮以及一把鐮刀。他護送臘別村的孩子回家,把蜂霞送到老奶奶的火塘邊,同時也把一背籮豬食背到老奶奶的火塘邊。

夸底小學實行大周制,上課一個月,放假一星期。放假第一天,教職工全部出動,分頭護送學生回家,把學生安全護送到村里,交給家長。收假這天,由家長把孩子護送到學校,交給班主任。蜂霞到夸底小學讀書后,劉曦成了護送臘別村孩子回村的固定教師。他把蜂霞送到家里,順便幫老奶奶干活。如果地里積攢的活多,他在臘別村過夜,直到把活干完。

蜂霞成了插班生,在班級里年齡最大。為了激勵她的自信,保護她的自尊,班主任劉曦點名讓蜂霞當了班長。蜂霞比同齡人懂事乖巧,當上班長后,管理班級井然有序,儼然成了班主任的左膀右臂。

劉曦參加考公考編,考上了南疆市職教中心教師崗位。離開夸底小學前,他去臘別村看望蜂霞和奶奶。他背著一背籮食物,還有兩條紅河香煙,走在通往臘別村的小路上,暗下了資助蜂霞讀書,直至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為正的決心。

火塘里的火將熄未熄,燒水壺和鑼鍋擺放在火塘邊。老奶奶坐在火塘邊吸煙。劉曦跟老奶奶打招呼,擱好背籮,取出東西一一放好。他走到火塘邊,拿起燒水壺,給隨身攜帶的保溫杯續上水,放在火塘邊。一個月沒見,老奶奶又蒼老了許多,人也消瘦了,白發耀眼,衣服在身,顯得空蕩蕩,一把老骨頭經不起一陣風吹。老奶奶告訴劉曦,她得了重感冒,病了十多天,阿普請來鄉村醫生,給她輸液好幾天,病才好轉。

“蜂霞呢?”

“阿妮帶蜂霞去四川玩。她們離家一個月了,估計快回來啦。”

阿妮是阿普的妹子,在臘別村是個傳奇人物。有一年,村里來了個四川人,專門收購藥材。阿妮對這個四川人一見鐘情,跟著他走了,成了村里第一個外嫁女子。

“鑼鍋里有苞谷砂稀飯,劉老師趁熱吃。”

“我吃過早飯了,不餓。”

奶奶從門后面拉出一個背籮,里面有一些沒撕皮的苞谷,她拿出兩包苞谷遞給劉曦,要他在炭火上烤苞谷,說這是糯苞谷。烤著苞谷,劉曦問起地里的農活。奶奶告訴他,地里的那點農活早就被阿普夫婦幫忙做了,沒啥農活了,劉老師不要操心。奶奶讓劉曦放心,阿普到鄉里辦事時,已經打電話給阿妮了,阿妮答應會送蜂霞回村,不耽誤蜂霞讀書。

阿普皮膚黑,瑪蘭皮膚白皙,夫妻倆身材中等且偏瘦,為人憨厚善良。劉曦每次在臘別村過夜,就睡在阿普家火塘邊。

“我去看看阿普和瑪蘭。”

劉曦把保溫杯放在香煙袋子里,一手提袋子,一手拿著烤好的苞谷,邊走邊吃著往隔壁走去。阿普在火塘邊溫茶,看到劉曦,開心地笑了。劉曦拿出杯子放在火塘邊,把香煙袋子遞給阿普。阿普沒說客氣話,接過袋子,放到柜子里。他們是朋友,彼此間不拘禮節。

暑假,多年不回家的阿妮回到臘別村。她打扮時尚,戴著金耳環、金項鏈及金手鐲,拿著手機,富貴氣亮閃了村里人的眼睛。妹子嫁對了人,日子過得滋潤,阿普和瑪蘭高興地招待著來家里玩的村人。阿妮送給蜂霞一塊電子手表,慫急蜂霞跟她去四川玩一趟,說開學時送蜂霞回來,保證不耽誤她讀書。蜂霞心動了,軟磨硬纏奶奶,得到奶奶同意,跟著阿妮離開夸底裂谷。

“劉老師,您別擔心,蜂霞丟不了。我前天到鄉里跟阿妮通了電話,她說那邊有事耽擱兩三天,她會送蜂霞回來,保證不耽誤開學時間。”阿普安慰劉曦。

瑪蘭拿著鐵勺和盆,從罐子里掏了一盆雜糧醪糟,提起水壺,往盆里倒了一些熱水,拿著鐵勺不斷擠壓醪糟,再把竹編漏勺放在醪糟中間,拿勺從竹編漏勺里舀了汁,雙手遞給劉曦。

劉曦不知不覺醉了。

南疆市職教中心接待新生報到的最后一天,下班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護理6班還有一名學生沒來報到。班主任劉曦收拾好東西正要離開,一輛農村客運車沖到教學大樓前停下,從車上下來兩個女的,徑直向他走來。兩人都是白皙紅潤的瓜子臉,苗條修長的身材。年齡稍長的,頭發編成獨角辮,穿著黑色連衣裙,白色坡跟皮涼鞋,戴著珍珠項鏈,挎著紅色皮包。年紀稍小的,剪著短發,穿著一套牛仔短裙,一雙白色旅游鞋,背著黑色雙肩包。兩人顯得美麗陽光,富有朝氣。

“你們姐妹倆是來報到的嗎?”劉曦問。

“嘻嘻。\"兩人笑了起來。年紀小的答:“老師,我是梅麗。她不是我姐姐,是我媽媽。”

劉曦吃驚地說:“怎么看也不像母女,像姐妹。”

“呵呵,沒人不說我們母女是姐妹的。\"當媽媽的再次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整齊牙齒。

梅麗那雙大而圓的眼睛里流溢快樂。她填好表格,遞給劉曦。南疆市職教中心首次面向全國招生,梅麗是為數不多的外省學生之一,來自四川省。“蜂霞”,看到親屬關系欄里母親的名字,劉曦不敢相信地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以為眼花了。他戴上眼鏡,再次確認。親屬關系欄目上,梅麗只填寫了三個人,奶奶和父親的地址四川某個鄉村,母親蜂霞的地址是南疆市夸底裂谷臘別村。

“蜂霞”,拿著表格,劉曦的手顫抖。

“老師,您終于認出我來了。\"蜂霞眼眸含淚。

表格從手里滑落到桌子上。他站起身來,面對美麗的年輕女子,不相信地問:“蜂霞,真的是你嗎?”

“是我。老師,我是您的學生蜂霞。”

劉曦移開凳子,卻又無力地坐回凳子上。蜂霞趨前一步,站在老師身邊,眼淚滾落衣襟。梅麗半抿著嘴巴,眼神驚訝地看著老師和母親。

匆匆安頓了女兒,蜂霞向劉曦告別,說村里有事,她要趕回夸底裂谷,請老師多關照梅麗。

劉曦帶著梅麗到學校食堂打飯。坐在老師對面吃飯,梅麗很拘謹。劉曦問梅麗喜歡啥,梅麗說喜歡音樂。劉曦從音樂說起,親和地解除了梅麗的緊張。

“孤獨的時候,音樂是最好的伙伴。”梅麗的這句話令劉曦對她刮目相看。

護理6班有48名學生,都是女生。劉曦主持班會,讓同學們自由競爭班干部角色。梅麗報名當文藝委員,另有8名同學也報名競選。綜合各方面考分,梅麗和另一名同學勝出,兩人再次競爭,實力相當,難分伯仲。考慮到梅麗來自外省,班主任劉曦指定她當文藝委員,她開心得眉眼帶笑。學校日常課程安排,每天晚上自習前有10分鐘唱歌的時間,她從網絡上下載了愛聽的歌曲,教同學們唱歌。護理6班的班級量化考核分,第一次由學生會的學生干部來打分時,其中唱歌這項滿分。

職教中心地處郊區,坐落在花溪河西岸,與南疆市城區相距15公里。校園里有教師周轉房,兩個人住一間。老師們以校為家,吃住在校園里,周末才回城里的家。如遇到學生有事或值周,老師們周末也回不了家。

星期六上午,劉曦上完學前教育班的課,剛走出教學大樓,就接到楊科長電話,讓他速到學生處辦公室一趟,請他確認一下學生。不知道自已班級的學生觸犯了啥紀律,劉曦急匆匆地趕到學生處辦公室。

昨日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兩名新生自稱護理9班的學生,拿著班主任批準的請假條,要門衛開門放她們出去。門衛給護理9班的班主任打電話核實,才把學生的把戲戳穿了。班主任沒有給護理9班的學生批過假條,這兩名新生不是她班級里的學生。冒充班級,偽造班主任簽名請假條,兩個學生行為惡劣。學生處與保衛科聯手調查,排查新生,要核實是哪一個班級的學生。

楊科長讓劉曦看視頻,客氣地說:“劉老師,你看看,這視頻里有沒有你班級的學生。”

視頻清晰顯示,學校大門口站著兩個女生,披散著秀發,穿著時髦,涂脂抹粉。穿著連衣裙的女生正在與門衛激烈理論。穿著吊帶褲、白襯衣的女生站在一邊幫腔,她臉上涂抹著厚厚的粉底,顯得慘白,嘴唇涂著猩紅的口紅。穿吊帶褲的女生長相像梅麗,但梅麗留著短發,不施粉不涂口紅,健康而美麗,活潑而富有朝氣,與視頻里的人有著截然相反的氣質,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劉曦否決了這兩個學生中有自己班級里的學生。

“劉老師,你先到班里看看再說。”楊科長說。

劉曦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往班級,他跨進教室,差點暈倒,梅麗穿著吊帶褲、白襯衣,與監控錄像中的人穿著一模一樣,只不過她沒有化妝,素面朝天,頭發也是短發。他把梅麗叫到教室外面,讓梅麗解釋一下,學校要求學生進教室要穿校服,她為何不穿校服。梅麗支支吾吾解釋不清楚。

“學生處的那段視頻是怎么回事?\"劉曦突然厲聲問。

梅麗慌了神,不敢面對班主任的眼神,低頭承認錯誤。

梅麗長發及腰,為擁有一頭秀發感到驕傲。母親希望梅麗到南疆市職教中心好好讀書,擔心女兒打整長發耽誤學習時間,逼迫女兒把長發剪掉了。梅麗不敢違背母親意愿,含淚剪掉長發。王珊幫忙梅麗,把剪下來的秀發制作成了一個美麗的發套,周末外出時,梅麗就戴上發套,感受披肩長發的快樂。王珊是護理8班的學生,她就是監控錄像視頻里與門衛理論的那名學生。

新生事件在學校引起轟動,新生如此膽大妄為,實屬罕見。學校延伸調查,王珊在社會上混混多年,劣跡斑斑。綜合班主任們的意見,學校開除了王珊。鑒于梅麗初犯,由班主任劉曦批評教育。

蜂霞鼓足勇氣,向劉曦講述往事。

阿妮帶著蜂霞離開夸底裂谷,蜂霞身上只有奶奶給的200元錢。蜂霞穿著紅底白花夾克,黑色牛仔褲,黑色旅游鞋,背著黑色雙肩包,這是劉曦老師買給她的,平時,蜂霞舍不得穿,把衣服藏在柜子里,隆重節日才穿出來。蜂霞想帶校服,阿妮阻止了。她們到了昆明,阿妮在地攤上給蜂霞買了兩套廉價衣服,一雙運動鞋。蜂霞感激地想,她今后要報答阿妮對她的這份好。

她們坐火車到了成都,阿妮帶蜂霞在成都玩了兩天,再帶著蜂霞去阿妮的婆家。阿妮騙了蜂霞也騙了臘別村人,阿妮的婆家不在成都附近,而是在山區里。阿妮家隔壁住著母子倆,兒子叫蔡一凡,比蜂霞大15歲。蜂霞淳樸善良,蔡家母子喜歡她。蔡一凡對蜂霞好得就像自家的親妹子,還說今后帶她一起去打工掙錢。蔡媽媽對待蜂霞可親了,就像親閨女般好。蜂霞是孤兒,蔡家母子關愛她,這份稀缺的感情令蜂霞依戀。

班主任劉曦打來電話,阿妮把手機拿給蜂霞接聽。

蜂霞高興地說:“劉老師,我在阿妮家一切都好。我記得開學的日子哩,不會耽誤的。”

阿妮也對劉曦說:“劉老師,請您放心吧,我會把你的寶貝學生安全送回夸底裂谷,不耽誤她讀書。”

第二天晚上,蜂霞從睡夢中醒來,身邊睡著蔡一凡。她驚恐地叫了起來。

“你別怕,阿妮已經把你賣給我做媳婦了,我會對你好的。你放心睡吧,等到家里給我們辦喜酒時,我再要你。\"蔡一凡抱住蜂霞,安慰說。

蜂霞瑟瑟發抖,蔡一凡抱著她睡得香甜。

阿妮、蔡媽媽、蔡一凡對蜂霞的好變味了,阿妮變相拐賣了蜂霞。

蜂霞氣憤地質問阿妮:“你為何這樣做?”

阿妮笑瞇瞇地說:“夸底裂谷日子窮得叮當響,你有啥好留戀的。我是為你好,你嫁給蔡一凡多好,咱姐妹在村里做伴了。”

蜂霞抗議無效,她失去了人身自由。

蔡家舉辦婚禮,只請了同村人。蔡一凡和母親含笑應酬,滿心歡喜接受村里人祝賀。蜂霞穿著紅色套裙,坐在新房里,被幾個女的圍著說話。沒人在乎蜂霞的眼淚,就當她是木偶。就像一只羔羊落入狼嘴里,蜂霞成了蔡一凡的女人。

阿妮家宴請新婚夫婦。蔡一凡喜氣洋洋地帶著蜂霞赴宴。蜂霞就像霜打的茄子,人瘦了一圈,目光呆滯。阿妮把蜂霞拉入里間臥室,關上房門。阿妮打了自己一耳光,請求蜂霞原諒。阿妮說她遠嫁在這個村莊里太孤單了,她太想念夸底裂谷。她喜歡蜂霞,自私地把蜂霞留下來做伴了。女人早嫁晚嫁也是嫁人,蔡家母子待蜂霞不錯,她只要安心過日子,肯定虧不了她,享福的日子在后頭。奶奶管不了蜂霞一輩子,只要蜂霞把日子過好了,時常寄點錢回去給奶奶就行了,阿普和瑪蘭會照顧好奶奶的。阿妮說她不是沒良心的人,蔡家出的錢她一分也不貪,都寄回臘別村了,請阿普轉交給奶奶。阿妮說了一籮筐話,蜂霞的淚水流了一籮筐。

新婚之夜受到侵害,在蜂霞心里烙下陰影,她打心眼里排斥蔡一凡,日子在她的哭哭啼啼中一天天消磨。她想念奶奶,她走出家門再也回不去了,奶奶肯定傷透了心。她想念敬愛的班主任劉曦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懷念在夸底小學讀書的日子。

蔡一凡哄騙蜂霞,假意承諾:“別再哭了,等你把孩子生下后,我放你回老家。”

蜂霞撫摸日漸隆起的肚子,祈禱早日生下孩子,早點回夸底裂谷。蜂霞給女兒取名梅麗,希望孩子長大后像梅花那樣堅強且美麗。看著孩子可愛的笑臉,聽著孩子喊媽媽,扶著孩子搖搖晃晃學走路,蜂霞的心融化了,夸底裂谷變得遙遠且朦朧。

阿妮時常來看望蜂霞,希望蜂霞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斷了回夸底裂谷的心,安心地跟蔡一凡過日子。等梅麗四五歲時,他們兩家人一起回夸底裂谷探親。

梅麗兩歲時,蜂霞又懷上了,不幸孩子胎死腹中。在蔡媽媽精心調理和蔡一凡的體貼關心中,蜂霞很快恢復了身體。蜂霞開始對蔡家母子露出笑臉,主動做事,收拾家里。蔡一凡的心落地,以為蜂霞要安心地跟他過日子了。為了捂暖她的心,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蔡家母子對蜂霞細心呵護,蜂霞的心是一塊堅冰也應該被捂化,蜂霞的心是一塊鐵也應該被融化。殊不知,他們對蜂霞的愛有多深,對蜂霞的傷害就有多深,這份傷害像一條蛇盤踞在蜂霞心上。

梅麗三歲生日時,蔡一凡到城里買了一個蛋糕,一家人開開心心地給孩子過了生日。蔡媽媽對兒媳的看管松懈了下來,蜂霞可以自由地在村里走動,到田里干活。

有一天,蜂霞在地里干活時瞅準機會逃跑。她才跑出村口,就被婆婆發現了。婆婆叫喊著追趕蜂霞,村里人聞訊也跑出家門幫忙抓蜂霞。蜂霞慌不擇路掉入河里,被河水沖到下游一個沙灘上。一位中年男子到沙灘上撿美石,救了蜂霞。男子同情蜂霞的不幸遭遇,帶她到派出所辦了臨時戶籍證,他要到昆明辦事,順便把蜂霞帶到昆明。他給蜂霞買了直達南疆市的客車票,還給她一些錢。他囑托蜂霞,到了南疆市后找公安局報案,公安局會幫助她回到夸底裂谷。男子把蜂霞送上回南疆市的長途客車。坐在座位上,蜂霞含淚向男子揮手,口中吶吶:“好人,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客車越接近南疆市,蜂霞的心越扯痛。她牽掛女兒,這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就像被人種在她心上的一根線,輕一下重一下地拉扯著,心也就跟著輕一下重一下地疼痛著。

“南疆市公安局”,蜂霞躲在一棵樹后,默默地念著牌子上的字。看著進出門口的民警,她倍感親切。她從樹后跨出腳步,又猶豫地退回去了。“媽媽”,梅麗奶聲奶氣的呼喚響在蜂霞耳邊,天真的笑臉浮現蜂霞眼前。蜂霞掉頭離開公安局。

“夸底,夸底,誰去夸底裂谷?馬上就出發了,還有一個空位。”向陽橋頭,一輛農村客運車司機的嗓音就像大喇叭,分貝充足地叫著。

“師傅,我去。\"蜂霞就像一只蝴蝶向著農村客運車飛去。

南疆市職教中心有一批國培名額。劉曦是幸運的,報到上班兩個星期,就被學校選派到杭州參加培訓學習三個多月。

在杭州學習期間,劉曦牽掛蜂霞,往夸底小學打電話,得到答復,蜂霞沒回來。他急了,打阿妮的電話,打不通了,那是空號。阿普沒手機,聯系不了。培訓結束后,劉曦接到夸底小學的同事打來的電話,蜂霞不愿意讀書了,沒有回到臘別村。

劉曦回了一趟夸底裂谷,到臘別村問個究竟,得到一個震驚的消息,蜂霞嫁人了。說得好好的要回來讀書,怎么就嫁人了,蜂霞肯定出事了。劉曦要去公安局報案,說要去四川找回學生。老奶奶與阿普懇請劉曦不要多事,夸底裂谷的女孩子不乏蜂霞這樣早嫁人的例子,蜂霞已經有了好歸宿,日子過得好好的,不希望劉曦去破壞了。劉曦郁悶地離開夸底裂谷,他落下了心病,自此不再跨入夸底裂谷一步。

蜂霞嫁人后,阿普收到阿妮寄來的一筆錢。

“夸底裂谷太窮了,蜂霞不愿意回去了,嫁給我家隔壁鄰居蔡一凡,過上好日子了。蜂霞委托我寄給你們一筆錢,請哥嫂照顧好奶奶。”

“蜂霞還未成人,嫁人還早著哩,你沒資格為蜂霞做主。阿妮,你的行為讓祖宗蒙羞。\"阿普在電話里罵了一頓妹子,“你讓蜂霞接電話,我要問她是啥回事。”

阿妮掛斷了電話。

阿普重新打電話,打不通了。

猶豫了一個星期,阿普才把阿妮寄來的錢拿給了奶奶,說是蜂霞孝敬奶奶的,她嫁人了。

奶奶深陷的眼窩里流出了渾濁的淚水,拿著錢的雙手簌簌發抖,悲痛地說:“這是蜂霞的賣命錢,阿妮的心讓天狗吃掉了。”

阿普無地自容,左右開弓往臉上打耳光,說:“我去派出所報案,一定要把蜂霞領回來。”

奶奶眼神空洞地說:“蜂霞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去報案,要阿妮坐牢嗎?她的兩個孩子怎么辦?”

阿普倒吸了一口冷氣,斷了報警的心。

就像枯干的燈油,奶奶熬不過半年時光。阿普夫婦精心照顧奶奶,但回天無力。奶奶臨死前,想見孫女蜂霞一面,希望孫女帶著孫女婿回夸底裂谷一趟,只要孫女嫁給了好人家,過得好,傷害的事可以原諒。阿普跑到鄉里,給阿妮打電話,打不通,才知阿妮換了手機號碼。阿妮郵寄過給家里東西,瑪蘭收藏著地址。阿普到鄉郵局請人查詢,地址不完整。阿妮就這樣蒸發了,他這個當大哥的再也聯系不上。

奶奶臨死前囑咐阿普,把她埋葬在兩家房子中間,墳頭對著夸底裂谷,朝著進村的路,她相信孫女會回來。奶奶對阿普說,她的靈魂棲息在兩家和睦相處上。阿普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他當了孝子,披麻戴孝地安葬了老奶奶。隔三岔五,瑪蘭到蜂霞家打理一番,說不定哪天,蜂霞突然出現在村里,站在他們面前。每年闊時節,瑪蘭都要做一個色澤鮮艷的挎包,掛在奶奶墳前的竹竿上。山風吹拂,挎包向著進村的路打招呼。

蜂霞回到臘別村,屋里沒了奶奶的身影,火塘毫無生氣。她家房子與阿普家房子交界處隆起一堆墳土,墳頭面對夸底裂谷,朝著進村的路。墳堆旁插著一根竹桿,竹桿上掛著一個簇新的挎包,在山風中擺動。

“這是你奶奶的墳。”瑪蘭對蜂霞說。

坐在墳堆旁,蜂霞把頭靠在墳土上,流淚呼喚:“奶奶,我回家了。”

阿妮害了蜂霞,作為兄嫂,阿普夫婦為阿妮的行為無地自容。

“瑪蘭,我們對奶奶的靈魂發誓吧,我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關愛蜂霞。”

“好的,阿普。”

蜂霞在家休養,受到阿普夫婦無微不至的關心。

一個月后,蜂霞告別阿普和瑪蘭,離開臘別村,到南疆市打工。一段時間后她又去了江蘇省,開啟走南闖北的打工生涯。

有一年秋天,蜂霞在臺州市打工,不期而遇蔡一凡。他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蜂霞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女兒還好嗎?”

“女兒好哩,由奶奶帶著。我常年在外打工,一心攢錢,今后讓女兒受到較好的教育。”

蜂霞離家出走后,蔡一凡死了再婚的心,一心只想把女兒好好撫養長大。為了給孩子創造好一點的讀書條件,他常年出門打工。奶奶非常疼愛孫女,對梅麗有求必應,舍不得說一句重話。梅麗在奶奶的溺愛中長大,學習成績平平,個性散漫自由,單純任性。

多年不見,蜂霞越發出落得漂亮了,充滿女性成熟美。與蜂霞站在一起,蔡一凡顯得老氣橫秋。他們間有個女兒,這是割不斷的藤蔓。兩人平和地往來,共同話題就是女兒梅麗。

蜂霞又回了南疆市打工。她考取駕照,貸款買車,辦了相關手續,往返南疆市與夸底鄉跑客運。她曾經想過去南疆市職教中心找劉曦老師,但她沒有勇氣。

蜂霞在南疆市郊區租了一間民房。她的租住屋對面住著打工仔李金福,他也來自夸底裂谷。他是南疆市職教中心汽修專業畢業生,曾到過重慶、上海等地打工,漂泊無定所,最后回到南疆市一家汽修廠做了技術工人。他是一家汽修廠的大師傅,收入可觀。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個夸底裂谷人互相關照。蜂霞跑車,一旦車子有啥毛病,就找汽修廠的李金福幫忙,李金福有求必應。有時,李金福收工得早,回到出租屋,看到對面出租屋鎖著門,他動手做飯時有意多做一些。蜂霞回來了,他去敲她的房門。

“還沒吃飯吧?我已做好了飯,過來湊合吃一碗。”

“好的。”

蜂霞到他屋里,盛飯吃菜,就像在自家里一樣坦然,一邊吃一邊嘴巴甜甜地夸贊他做的飯菜好吃。

闊時節到了,李金福和蜂霞同回夸底裂谷。李金福邀請蜂霞到他家過年,蜂霞婉拒,她要回臘別村上墳供飯,陪伴奶奶魂靈。蜂霞回到臘別村的第二天,李金福出現在她家里。

“蜂霞,嫁給我吧。”

“金福哥 ”

她含淚撲入他懷里。

過完年回到市里,兩人領了結婚證,李金福送給蜂霞一枚金戒指。蜂霞退掉出租屋,搬到李金福的出租屋住。

“霞,委屈你了。”

“金福哥,今后的日子里,我們要努力攢錢,奮斗一套房子,在市里安家,讓孩子接受良好教育。”

“好,一切聽老婆大人的。”

夫妻十指相扣,緊緊握在一起。

日子在平靜中度過,兩人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蜂霞取名梅香。有了女兒,不可能為了省那七八十元的房租只租住一間房子,正好蜂霞住過的那間房子空著,他們租了當廚房。孩子斷奶后,他們請了保姆,早上把孩子送到保姆家,晚上再把孩子接回來。李金福加班的日子多了起來,蜂霞跑車的次數比生孩子前少了一些。上午,蜂霞跑車起得早,由丈夫送女兒到保姆家。下午,蜂霞少跑一趟車,接女兒回家。夫妻倆就像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地運轉,他們共同目標只有一個:賺錢,在城里買一套房子。

冬季里的一天,蜂霞不舒服,沒有跑車,女兒梅香不用送保姆家了。李金福惦記妻子和女兒,下班比較早。他到菜市場買了一條魚,要做蜂霞愛吃的酸菜魚。蜂霞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旁玩耍的梅香看到李金福回來了,伸手要爸爸抱抱。他拿著魚,向女兒指了指廚房。走進廚房,他把魚放在盆里,洗了手。他走到院中抱起梅香,下巴去蹭女兒柔嫩的小臉。梅香咯咯笑著,躲閃父親的胡須。看著父女互相逗樂,蜂霞露出幸福的笑容。

院子里來了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拖著行李箱。

“請問,這是蜂霞的家嗎?”

“是的。”

“我叫梅麗,是蜂霞的女兒。”

蜂霞驚訝地站起來,看著這個與自己個子一樣高,長相酷似自己的女孩不知所措。

李金福看著來人,臉色灰暗。

蔡一凡打工回到家,每次都要面對梅麗的追問,媽媽去了哪兒?為何不回來?不要我們了嗎?他告訴梅麗,媽媽住在遙遠的夸底裂谷,她很愛我們,等你長大了,就帶你去看媽媽。

在學校里,梅麗最恨同學們說她沒有媽媽,為此不惜與同學們打架。無論輸贏,她倔強地大聲宣布:“我有媽媽,她叫蜂霞,住在美麗的夸底裂谷。”

“我有媽媽,她住在夸底裂谷,我要去看媽媽。\"這成了梅麗的向往和夢想

女兒梅麗是蜂霞留在四川的疼痛,蔡一凡在微信上的匯報或多或少減輕了她的痛感

每當收到媽媽郵寄來的包裹,梅麗迫不及侍地打開,穿上新衣服,背上新書包,到村里轉一圈,幸福地向村里人炫耀:“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

梅麗不喜歡阿妮,對這個自稱姨媽的人不理不睬。

升入初中后,梅麗提出去夸底裂谷看望媽媽奶奶趕緊撥通蔡一凡電話說了這事。

“讓梅麗去吧。她長大了,有權利去認母親。”

蔡一凡辭掉工作,讓女兒坐車到成都與他會和,他要護送女兒到南疆市。

梅麗要爸爸保密,她要突然出現在媽媽面前,給媽媽一個天大的驚喜。女兒獨立性強,很精靈,蔡一凡答應了。父女到了南疆市,他把女兒送到梅麗家房子前,就去車站買返程的車票。蜂霞已結婚了,他不想打擾她的生活。

蜂霞對女兒梅麗的記憶只有三歲以前的樣子。后來的記憶,都是通過蔡一凡描述和發來的照片零碎拼湊。蜂霞勸過蔡一凡再婚,蔡一凡說等孩子大了后再說。蜂霞想告訴丈夫李金福,她有個女兒叫梅麗,但她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還沒等蜂霞告訴丈夫,女兒梅麗來了。

梅麗出落成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與蜂霞個子一樣高。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只是梅麗的瓜子臉比蜂霞稍圓一些,身材比蜂霞瘦削。

蜂霞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女兒,呆愣在原地。

李金福抱著小女兒,冷臉站在一邊看著。

“媽媽!\"梅麗先開口,叫得生澀。

蜂霞顫抖著身子,眼淚奪眶而出。

“媽媽。\"梅麗再次叫出聲,聲音清脆,滿臉委屈地說:“我好想你。”

“梅麗。\"蜂霞張開雙臂,把大女兒擁入懷里,淚流滿面地說:“我也想你。”

母女抱頭痛哭,惹得李金福懷里的梅香也哭了起來。

“有什么話到屋里說。\"李金福哄著梅香,對蜂霞說。

蜂霞擦了眼淚,接過梅麗身上的背包,拉著行李箱,哽咽著說:“來了就好,進屋。”

蜂霞放好行李,拉著梅麗的手來到李金福面前,含淚介紹:“金福哥,這是我的女兒梅麗,我一直想著要告訴你我有一個女兒,但我不知如何說,請你原諒。梅麗,這是李叔叔,我的丈夫,這是你的妹妹梅香。”

“丈夫”,這兩個字就像利劍刺在梅麗的心上。梅麗眼神停留在妹妹身上,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掉落,禮貌地向李金福打招呼:“李叔叔。”

梅麗委屈的神情落在李金福眼里,他覺得這是對他的極大諷刺。他把小女兒抱給蜂霞,說:“我去做酸菜魚,你們好好聊。”

接過小女兒的瞬間,蜂霞語速較快地對李金福耳語:“關于梅麗的事,我會講給你聽,求你別在孩子面前發脾氣,好嗎?”

李金福眼眸沉了沉,妻子還有多少秘密瞞著他。他對梅麗點了點頭,說:“來到家里了,就不要拘束,隨意些。”

蜂霞心疼梅麗,埋怨說:“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你爸爸居然放心讓你一個人跨省尋親,萬一你走丟了怎么辦?”

“媽媽,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是我自己要來尋親認母的,爸爸把我送到您家門口后回去了。”

梅香拿著一個柿子,搖搖晃晃走到梅麗面前,含混不清地叫著:“姐姐,吃柿子。”

梅麗蹲下身子,接過柿子,抱住了妹妹。小妹妹與她都遺傳了母親,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晴。梅香的小腦袋靠在姐姐肩膀上,胖嘟嘟的小手親熱地摸著姐姐的耳垂。姐妹親熱,暖著蜂霞的心。

酸菜魚好吃,蜂霞開心地吃了兩大碗。蜂霞注意力在梅麗身上,沒有在意已好久不喝酒的李金福又喝上了。

李金福在廚房里搭了一張床,對梅麗說:“今晚你將就著睡在這里。明天我在這里拉一塊布簾子,給你隔出一間臥室來。”

梅麗看著他,大著膽子說:“叔叔,我,我太想念,媽媽了,能不能今夜,讓我跟她一起睡。”

一雙水靈靈的眼晴充滿期望地看著他,李金福憋屈地答應了。

人睡前,梅麗樓著母親,滿足地輕嘆:“原來,這就是媽媽的氣息。”

蜂霞緊緊地摟著梅麗,痛惜不已。孩子是無辜的,她欠梅麗太多了。

一連幾天,梅麗無視廚房里臨時搭建給她的閨房,她太貪戀母親的氣息,舍不得離開蜂霞。

在蜂霞身邊的位置被突然間冒出來的女兒強占了,又得不到妻子的及時解釋,被欺騙的氣憤填滿了李金福的心。

一個星期后,梅麗才把蜂霞身邊的位置讓給了李金福。睡在妻子身邊,他覺得別扭,對梅麗入室為主的行為不舒服。平時,夫妻倆一上床,都是他主動地把她擁在懷里,這一晚,他側躺在她身邊,背對著她,一聲不吭。

她用手拐捅了捅他的脊背,問:“生氣了?”

他身體僵硬,毫無生氣。

她側轉身,抱住他,說:“對不起!”

她含著淚水,向丈夫講述了自己的遭遇。蜂霞身子弓了起來,身體發冷。他聽著聽著,心絞痛起來,蜂霞太可憐了,小小年紀就經歷了如此苦難。他轉過身來,把妻子抱在懷里,輕聲安慰:“忘記過去,過好咱們的日子。”

“可憐梅麗從小就沒媽疼。\"她叮囑,“孩子無辜。你別跟梅麗計較。”

“嗯。”他抱著她,悶聲答應。

蜂霞每天跑車,沒空陪伴大女兒。李金福把小女兒送到保姆家里,每天忙得也無法照顧梅麗。梅麗在南疆市瞎溜達,無意中認識了王珊。以王珊為首的一群女孩聚在一起玩。她們讓梅麗抽煙喝酒,梅麗無法拒絕。梅麗喝毒藥般咽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抽掉了人生中第一支煙,融入到這伙前衛且開放的女孩中。

又一年闊時節,李金福帶著妻女回夸底裂谷過傈僳年。

桿欄式房子令梅麗驚奇萬分。站在走廊盡頭,她拍攝夸底裂谷風景視頻,發給父親欣賞。

梅麗的到來,阿普夫婦激動萬分,把她當成公主般寵愛著。

蜂霞把梅麗帶到奶奶墳前,讓她給祖奶奶磕頭。蜂霞流淚告訴奶奶,在四川的重孫女梅麗來看她了。

自從梅麗來到家里認親后,李金福心里煩悶,端起酒杯就放不下了。突然冒出來的女兒和隨之而來的故事,讓他措手不及,有如被人把滾燙的山芋硬塞入手里。他同情和心疼妻子的不幸遭遇,但蜂霞對他的婚前隱瞞使得他有種受欺騙的感覺。這感覺是致命的,他開始懷疑自己與她有愛意時,她仿似手中一杯低度的淡酒,不醇不烈,卻有著漂忽不定的迷惑。

有一天晚上,蜂霞上廁所,手機放在床頭。手機鈴聲響個不停,李金福拿起手機接聽。妻子是跑農村客運的,時常有人打來電話跟她預約座位,他有時幫她接電話。果然,這個電話是一位朋友向她妻子預定座位的。掛斷電話后,他一時心血來潮,打開她的手機微信,有一個微信頭像顯示有未讀信息,他打開,才知道這個網名“一無所有\"的人是梅麗的父親,也即蜂霞的前夫。微信內容大都是有關梅麗的,還有關心體貼的問話。翻讀兩人間的微信,李金福心里的火藥味越來越濃,眼睛直冒火,臉色鐵青地把手機放回原處。

蜂霞走進臥室,看到丈夫臉色不好。

“發生啥事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我煩,出去走走。”

他走到街上,覺得霓虹在擠眉弄眼嘲笑他。他在一個小賣部買了一瓶苞谷酒,走到僻靜處,坐在一塊石頭上,咬開瓶蓋,拿著酒瓶喝了起來。

夜深了,李金福還沒回來。蜂霞打電話給他,沒接。再打電話,也沒接。蜂霞郁悶,不知丈夫煩啥,他這是耍啥子脾氣嘛。她再撥他的手機號,撥通了。有人接電話,說是交警。李金福喝醉了,睡在馬路上。交警問蜂霞家住在哪兒,要把李金福送回家。

有了第一次,緊接著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李金福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南疆市增加了一個酒鬼。蜂霞勸過他,也跟他吵過,他答應戒酒,轉背又忘了,依然我行我素。

自從到南疆市尋母后,梅麗把母親與李金福的出租屋當成自己的家。每到寒暑假,梅麗就到南疆市度假,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她梅麗的家。

梅麗來了,蜂霞再忙,也要帶梅麗回一趟夸底裂谷,母女倆在奶奶墳堆旁坐一坐。

梅麗喜歡阿普夫婦,他們家日子雖然清貧,但充滿溫馨和愛。

蜂霞忙著跑運輸,一天兩次在市鄉間來回,夠忙的了。李金福令她操心,一個星期里醉上一兩次,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飯。蜂霞跑車回來,除照顧小女兒外,還要照顧醉酒丈夫,沒有精力再去照顧大女兒梅麗,疏忽了對梅麗的管理,

梅麗的中考成績很糟糕,那點可憐的成績無法叩開高中的大門。蔡一凡急了,辭了工作回到老家,電話嚴令梅麗趕緊回家,作好復讀一年的準備。梅麗收拾了行李,不情愿地離開南疆市。蜂霞開車把梅麗送到客運站,千叮哼萬囑咐女兒要聽爸爸和奶奶的話,回去后好好讀書,來年考上一所好一點的學校。

送走大女兒后,蜂霞就像松掉了螺絲的機器,運轉吃力。她把車開到橋頭停車場,在嘈雜聲中閉眼假寐,竟然睡著了。

廚房里燈火明亮,李金福抱著熟睡的女兒,安靜地等候蜂霞回來。飯桌上擺著的菜冷了,兩副碗筷沒有動過。

老天就像漏底的鍋,雨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九黃雨提前降臨南疆市。泥石流的訊息不時從各鄉鎮傳來,夸底裂谷鄉的新聞成了蜂霞和李金福兩口子倍受關注的電視節目。

這天出車,下著大雨,蜂霞眼皮直跳。李金福勸她在家里歇息兩天。蜂霞常年在市鄉間跑客運,擁有一批固定客戶,這些老客戶出行,總是在前晚打電話跟蜂霞預定了座位。她的車上座位全被老客戶預定了,她不想失信,沒聽丈夫勸告,冒雨出車。一車人順利到達夸底裂谷鄉。返程的時候,前面的客車與對頭車交錯讓路時,路基塌方,客車掉人山谷。兩頭的車停了下來,展開了救援,蜂霞與三名乘客加入救援隊伍里。有人早把求救電話撥打了出去,不久,交警車、救護車趕到。忙亂了大半天,交通事故處理得差不多了,雨也停了。蜂霞啟動了車,拉著乘客向著南疆市而去。

蜂霞回到家,李金福還沒回來。她接回了女兒,動手做晚飯。她炒好菜,李金福回來了。吃著飯,蜂霞把車禍的情形向丈夫說了一遍。

“媽媽—\"梅麗拖著旅行箱,一身泥水地站在廚房門口,可憐兮兮地叫道。

“梅麗,你怎么了?\"蜂霞丟下碗筷,撲向門口,急切地查看女兒是否受傷。

“我沒事。泥石流擋住了路,公路不通了。兩頭接乘客,我們步行了好一段路。”

“傻女兒,你回來這個家,怎么不事先給我打個電話呀?\"蜂霞抱住大女兒,心悸地說,“雨季獨自出行,你知不知道危險?”

“沒事的,媽媽,我不也平安地到家了嗎。”

蜂霞熱好飯菜,招呼女兒吃飯。

一家人圍坐看電視。

“梅麗,你爸爸喊你回去補習,你怎么又回 來了?”

“媽媽,我不想讀書了。”

“你不想讀書,還能干啥?”

“我不知道。”

“你初中畢業,文憑太低,年齡也小,到社會上

打工人家不會要。”

“蜂霞,你趕快打電話給梅麗爸爸,告訴他,孩子平安到我們這里了。\"李金福說

考不上高中,梅麗想讀職校,但分數太低,無法讀喜歡的專業。父親失望的眼神,奶奶責怪的話語,令梅麗心理負擔太重,無心復讀,她賭氣地來到南疆市投奔蜂霞。梅麗神情沮喪,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著兩位大人,祈求說:“季叔叔,請不要趕我走,我只想待在媽媽身邊。”

“來了,就好好地住上一段時間。梅麗,爸爸和奶奶責怪你,要求你復讀一年,都是為你好,他們愛你。不學好知識,不擁有一技之長,你到社會上打工,難以找到好工作。你雖然來到媽媽和李叔叔的家里,但不辭而別,讓愛你的爸爸和奶奶擔憂和傷心,這樣做是不對的。”

“李叔叔,我錯了。”

“梅麗,你跟爸爸說句話吧。”

蜂霞撥通了蔡一凡的電話,把手機拿給梅麗。

“爸爸,請原諒我賭氣離家出走,讓你和奶奶擔心。我在媽媽家里住幾天再回來。”

“你要聽叔叔和媽媽的話,別讓他們操心。”

“好的,爸爸。”

好幾天沒喝酒,李金福的酒癮發作了。他到 外面買了一瓶苞谷酒,拿了一個杯子,滿上一杯, 獨自喝了起來。蜂霞看了他一眼,不吭聲。

回到南疆市,梅麗又跟著王珊鬼混。跟王珊她們在一起,梅麗自由奔放,無拘無束。她抽煙、喝酒,紅嘟嘟的嘴唇嬌媚地隨意親在男人的臉頰上,成了玩世不恭的女孩。

李金福看不慣梅麗的行為,嚴厲批評并給予約束。

梅麗不領情,毫不客氣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蜂霞心疼女兒,對李金福沒好氣地說:“你不要插手梅麗的事,各人的孩子各人管。”

妻子的話傷了李金福的心。

女兒的叛逆行為令蜂霞頭痛,她留心觀察女兒。女兒交友不慎,染上了壞毛病,蜂霞自責不已。不能放任女兒滑落下去,要斬斷她與王珊那伙人交往。

蔡一凡接到蜂霞的電話后,也急了,他嚴令梅麗快回老家,但梅麗不愿意回去,說她不想復讀,再也不愿意回原來的中學就讀。她死也不回去了,要跟著媽媽過日子。梅麗的脾氣上來了,蜂霞和蔡一凡都沒辦法說服她。

蜂霞苦惱,跟李金福倒苦水。

“自己的孩子自己管。\"李金福冷冷地說。

跑車路上,乘客說起南疆市職教中心零距離招生,初中畢業生憑證入學。蜂霞覺得護理專業挺好的,學成后好找工作,決定把大女兒送到南疆市職教中心讀書。她跟蔡一凡交流了想法,蔡一凡同意。兩人說好,梅麗在南疆市職教中心讀書,除國家補助的費用外,不足生活費及往返四川的車費由蔡一凡承擔,校服費及別的衣服添置費用由蜂霞負責。

梅麗滿心歡喜,答應去南疆市職教中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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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上,劉曦接到城東派出所電話,讓他來接學生回校。他心急火燎地沖到城東派出所,卻見梅麗與民警悠然閑聊。

“老師。”梅麗率先打招呼,飛揚的神態轉瞬變成了溫順乖巧。劉曦鐵青著臉,眼神惱火地瞪了梅麗一眼。她怯生生地低下了頭。

周末晚上,梅麗靠在被子上玩手機。她玩搖一搖,搖出了一個又一個陌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她愛理不理,全憑興趣。“洋芋寶寶”是南疆市人,梅麗與之閑聊。聊著天,梅麗感到餓。“洋芋寶寶\"約梅麗出來玩,說請她吃米線。星期六晚上,同宿舍的同學有五人出去玩了還沒回來,只剩下梅麗和另兩名同學。梅麗答應了“洋芋寶寶”。梅麗走出校門,到緬桂樹下等“洋芋寶寶”。不一會兒,一輛紅色的摩托車風馳電掣般駛來了,在緬桂樹前來了個漂亮的急剎車,停在梅麗面前。

“我是‘洋芋寶寶’,你是梅麗吧。”男子取下紅色頭盔,向梅麗伸出手。

帥呆了!面對這個高挑身材的年輕男子,梅麗內心驚嘆。她伸出手,禮貌地與“洋芋寶寶”握手。

“洋芋寶寶”從后備箱里取出一個藍色頭盔,給梅麗戴上。他帶著梅麗往市中心馳去。他徑直把梅麗帶到一所僻靜的民宅,停好車,把兩個頭盔掛在車上,帶著她進入三樓一間房里。他隨手反鎖上了門,伸開雙臂擁抱梅麗。

梅麗低頭閃開了他的擁抱,一臉難為情地說:“‘洋芋寶寶’,你能不能去給我買一碗米線,我肚子餓。”

“洋芋寶寶\"說:“讓我先好好愛一下你,我們再去吃燒烤。”

梅麗靈巧地再次躲開了他的熱情,嬌媚地說:“我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喚,哪有心情玩哦。你先去給我買一碗米線吧,等我吃飽了再跟你玩。”

“洋芋寶寶\"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梅麗,出門去買米線。他怕梅麗逃走,反鎖了門。

梅麗急忙撲到窗邊,打開窗子看周邊的地形。身處三樓,她不敢往窗外跳。窗臺邊沒有什么攀附物,不遠處有水管。繞著水管而上的爬藤伸到窗臺這邊了。她撲在窗臺邊,踣起腳尖,伸出手抓住爬藤扯了扯,爬藤結實。她爬上窗臺,抓著爬藤,腳在窗臺上用勁一蹬,人就蕩到了水管邊。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水管,爬藤斷了,好險!她順著水管滑到地上。走不多遠,正好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她招手叫出租車,直接開到城東派出所報案。民警迅速出動,趕到梅麗出逃的民宅,破門而入抓住了“洋芋寶寶”。

靠墻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碗米線,冒著熱氣。

派出所的人讓梅麗向班主任講述一下事情經過。梅麗講完后,派出所的人補充講述了出警過程。梅麗為自己的機智出逃點贊,看向劉老師的眼神有點得意。劉曦感到無地自容,一碗米線就能引誘梅麗,她居然沒有安全意識,弄出這么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派出所的人對梅麗報案的行為給予表揚,同時就安全問題對她進行批評教育。

“腦子進水了。”走出派出所,劉曦對梅麗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梅麗牽拉著腦袋,跟著班主任走向出租車。

從派出所領回梅麗后,劉曦更加關心梅麗了。他越是上心,梅麗越是犯錯,令他不可理喻。

護理6班有六間學生宿舍,在女生北院一樓。學校運動會開幕式結束后,班集體比賽項目健美操緊接著開始,護理6班獲得全校第一名。頭炮打響,同學們興奮地歡呼了起來,班主任劉曦臉上蕩漾喜色。護理6班的學生穿著紅色運動服,劉曦穿著藍色牛仔褲和藍色休閑夾克,在女孩子們簇擁下,站在運動會設置的主席臺前合影,師生笑容燦爛。下午是個人比賽項目,護理6班參賽的學生發揮得較好,成績樂觀。運動會的第一天出師大捷,護理6班的學生處在亢奮中。晚寢前,劉曦到班級學生宿舍轉悠,叮囑她們按時就寢,養精蓄銳,爭取在第二天的比賽項目里發揮出更好的成績。護理6班的學生對爭取班級團體總分第一名充滿信心,開心地向班主任表態,讓他放心,她們會做好自己,明天的運動競技場上發揮出最好的成績。

第二天早上,劉曦擔任跳遠比賽裁判,無法抽身去關照班級學生比賽。跳遠比賽結束時,學生處楊處長告訴劉曦,昨晚他與三名老師查晚寢,碰到梅麗與兩名同學抽煙,學生處給她們嚴重警告處分,在全校大會上通告,希望班主任劉曦給予配合。

“梅麗?怎么會?昨晚,在晚寢前,我去看過學生們了,好端端的。梅麗來我校讀書前有過抽煙歷史,但來我校讀書后不抽了,三個多月里不曾抽過一支煙。梅麗抽煙,怎么可能。”

“劉老師前腳剛離開,我們后腳到了的。怎么回事,問一下你的學生梅麗就知。”

當了一早上的裁判,劉曦不覺得累,可聽了劉處長的一番話后,他感到累了。他坐在冬青樹的花壇上,讓一名學生去喊梅麗。

“老師。\"梅麗急匆匆地跑來,臉色潮紅。

“你抽煙了?”

“沒有。”

“你沒有抽煙,難道是學生處的老師冤枉你?”

“倒霉死了!昨晚您走后,兩個老鄉來找我。昨天下午的800米比賽項目,我獲得三等獎,加之早上的班級比賽,我們班獲得第一名,兩人特意來祝賀。學生處的老師來過了,說就要熄燈了,讓她倆回自己的宿舍。她倆答應著,沒有走。以為老師不會來了,點燃煙,才抽上一口,被老師抓住了。老師,我謹記您的教誨,沒有抽煙。”

“你不抽煙就好。謹記教誨'四個字不是嘴皮子上說說,要在行動上表現出來。回去好好地反省一下,下次別再犯同樣錯誤了。”

運動會的頒獎儀式結束后,學生處宣布了違紀學生名單。嚴重警告”,梅麗背了這樣的處分。

班會上,劉曦對違紀學生的行為給予對癥下藥,鼓勵他們爭取在規定的時間里摘掉處分。

大女兒被學校處分后,蜂霞來了一趟職教中心,對女兒頗多失望,言語間多責備。

劉曦對蜂霞說,孩子的教育不僅僅是學校的事,也是家長的事,作為母親,要多與女兒溝通,關愛孩子。梅麗正值青春叛逆期,蜂霞再忙也不能忽視對女兒的關心和教育,母與女應該是知心朋友才行。

“別以為把孩子送到學校讀書就盡職責了,可以不管不問了。”作為母女兩代人的老師,劉曦嚴厲批評了蜂霞的失職,“梅麗學好學壞,跟你這當媽的有很大關系。孩子在你身邊生活,你有不可推卸的教育責任。”

“老師,我今后改正。”蜂霞慚愧地說。

梅麗當著媽媽和班主任的面表態,不再與王珊往來,好好讀書。至于抽煙,梅麗堅決戒掉。

+一

奶奶愛嘮叨,爸爸不理解,媽媽疏忽,李金福叔叔不冷不熱,小妹妹不懂事,梅麗感到孤獨。王珊陋習雖多,但在梅麗眼里是個講義氣之人,對梅麗頗多關照。只有在王珊那里,梅麗才感受到自己被尊重的快樂,也只有在王珊那里,梅麗才感受到擁有朋友而不再孤單的快樂。在南疆市,梅麗對媽媽和班主任食言,梅麗與王珊斷不了來往。

升入二年級,護理6班的同學報名參加育嬰師培訓,考育嬰師資格證。開放學院對職教中心的學生首次免考試就讀,實行學分制,學生在校讀書期間,學分達到要求就可以獲得大專學歷證書,如果學分沒達到要求,畢業后可以繼續學習。梅麗報名參加了育嬰師培訓,但沒報名參加開放學院的學習。在南疆市職教中心混一個中專文憑簡單,但要在畢業前夕考取護理資格證比較難,她得集中精力學習,畢業時不僅獲得中專文憑,也要考取護理資格證書。學歷提升,留待有了工作以后再完成吧。

李金福自我墮落,成了一個酒鬼,汽修廠開除了他。蜂霞傷心極了,自己的命怎么這么苦,跳出火坑,又入冰窖。她自怨自艾,出車時心神不寧,半路上撞了人,被撞的人傷勢嚴重,僥幸沒出人命。蜂霞賠償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有一天,她出車回到家,看到李金福醉酒的樣子,氣憤地撲上去對他又打又罵。李金福醉得一塌糊涂,在她的推揉打罵中,坐倒在地嘔吐了起來。蜂霞只好哭著去扶他起來,費勁地把他扶到床邊,讓他躺在床上,去打掃他的嘔吐物。清理好屋里的狼藉,看著床上睡得死豬一樣的李金福,她又哭了。哭了一會,才想起還沒到保姆家接小女兒。

第二天,蜂霞向李金福攤牌。

“金福哥,我命苦,沒能享受到你給我的金福。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咱們好聚好散吧。孩子由我撫養,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蜂霞,我不同意散伙。我會戒酒。”

“你已經說了多次戒酒,但沒有一次兌現過。我已經對你完全失望,不再相信你說的話。我們的積蓄賠償了車禍中受傷的人,咱倆沒啥值錢的東西,談不上分割財產。明天我們去民政局,把紅本本換成綠本本,從此,你醉死醉活都與我無關了。”

李金福臉色灰白。

有人找上門來,說要包蜂霞的車到夸底裂谷。蜂霞把孩子送到保姆家出車去了。下午,蜂霞回到家里不見李金福。她到保姆家領回小女兒。廚房里,小女兒坐在板凳上玩搭積木。蜂霞淘米做飯,她打開電飯煲,電飯煲內鍋里有一張紙。這是李金福留給她的,紙條上寫著:“蜂霞,我今天出遠門了,要去上海打工。咱倆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決定散伙否。女兒由你照顧,讓你辛苦了。”

李金福走了,蜂霞的心也隨之空了。日子依然是日子,生活還得進行,她沒有多余的力量去傷感。她收好紙條,放在箱底。

梅麗觸犯學校紀律,處分由嚴重警告升格留校察看。學生處要求班主任聯系學生家長,偕同家長來學生處,三方交流,以便達成學校、家庭、班級共同教育孩子的共識,在學生思想認識到位的前提下,家長和班主任要簽責任書,學生要簽保證書。劉曦電話聯系蜂霞,但她沒有來。梅麗失落和自卑的眼神讓劉曦心痛,他獨自簽下責任書。

坐在時訓室旁邊的草坪上,劉曦與梅麗剖心置腹交流。他讓梅麗體諒媽媽的難處,請梅麗相信,媽媽是愛她的。他鼓勵梅麗,拿出實際行動,在學校規定的時間里,把留校察看降為嚴重警告,再把嚴重警告降為警告,直到抹去處分。梅麗在班主任的鼓勵下,眼神燃起新的希望。

護理專業學制三年,在職教中心學習的時光只有兩年,第三年要去市里幾家固定的醫院實習。實習結束,學生們回到學校,已經是五月下旬了,學生們在老師的輔導下,著手準備參加護理專業資格證的考試和畢業考試。劉曦單獨找梅麗談話,希望梅麗懂事,不要稀里糊涂地老是觸犯紀律。她的處分再升格,就是開除學籍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學校有學校的管理規定。遵守校紀校規是一名學生最基本的行為準則。劉曦不愿意梅麗再出事了,希望梅麗能夠珍惜好在南疆市職教中心的學習時光,能夠順利畢業。

梅麗在班主任面前乖巧,表態不再觸犯學校紀律,爭取在畢業前拿掉紀律處分,轉背,她又觸犯學校紀律,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明知危險,還要撞上去自尋死路。劉曦不知道,梅麗被紀律處分留校查看,蜂霞拒絕來學校,梅麗以為媽媽不要她了,自暴自棄,無所謂學校如何處分她。梅麗參加了群毆,與同宿舍的人暴打了一名學生。被打的學生父母向有關部門報案,民警介入調查。后經過學校及雙方家長協商才撤訴,在執法部門的主持下,幾個肇事學生賠償了被打學生的住院費用。參與群毆的學生受到了學校處分,梅麗被學校勸退了。

蜂霞開車來到學校,給被打的學生賠了醫藥費,對女兒給校友造成的傷害表示道歉。蜂霞拎著梅麗的行李,梅麗背著雙肩包,牽拉著腦袋跟著母親一步一挪地走向校門口。劉曦鼓勵梅麗爭取第二年再回校園讀書。

“蜂霞,希望你不要放棄對梅麗的教育。梅麗處在青春期,對她的教育就像掌握駕駛盤,一把方向對了,孩子的人生就正了;一把方向錯了,孩子的人生就毀掉了。梅麗被學校勸退回家的這一年,你要在孩子的教育上當個掌握好駕駛盤的人。\"劉曦語重心長地叮囑蜂霞。

“劉老師,對不起!”梅麗含淚走到班主任劉曦面前,深深地鞠躬。

“梅麗,老師等著你明年來。\"劉曦鼓勵梅麗,“我相信你會努力做好自己。”

十二

山斷了脊梁,倒塌了下來,泥漿和石頭沖入谷底,泥石流丑陋且張狂,眼前的景象令人膽戰心驚。泥漿上被人為踏出一條路,彎彎扭扭通向夸底河。站在風干了的泥槳路上,劉曦的脊背涼颼颼的。通村公路點燃了臘別村斬斷貧困的希望,卻被不期而至的泥石流澆滅了。劉曦有點暈眩,離開泥漿路,一屁股坐倒在草坡上。看著谷底的夸底河,手下意識地揪著枯黃的草。坐在風干的泥石流前,蜂霞和梅麗的故事交相在腦海里上映。他與臘別村這對母女的緣分,令他的教學生涯就像萬花筒。

夕陽西下,山巒鍍上了一層金色。夸底裂谷涌起薄薄的霧靄,夕暉映照在霧靄上,如夢如幻。通向臘別村的山路上走來了工作隊,臘別村被市里確定整村搬遷,村民易地扶貧搬遷到市里的安置點生活,他們進村作動員工作。

看著填滿了夸底裂谷的霧靄,劉曦在想,奶奶的人生有裂谷,蜂霞的人生有裂谷,梅麗的人生有裂谷,一家三代人的命運難逃裂谷。劉曦的人生有裂谷,阿普、阿妮、蔡一凡和李金福等人的人生有裂谷。眾多人生裂谷里,也填滿了如霧靄一樣迷幻的東西。

梅麗被學校勸退回家的那個月,護理6班的量化評分表里,唱歌那欄的分數是100分。梅麗離校后,他召開班會肯定了文藝委員梅麗的努力。

人活精氣神,梅麗的精氣神在哪兒呢?

蜂霞的精氣神是奮斗和期待,她的奮斗目標是在市里安家落戶,給小女兒梅香創造較好的學習環境,她的期待是盼望著徹底戒酒的丈夫充滿活力地回到她身邊,大女兒梅麗能學好。蜂霞奮斗在人生路上,但一場泥石流導致的車禍令她頹廢。她是不輕易在苦難面前認輸的人,她的心志藏在靈魂深處,等她養好了傷,就會奔跑在追夢路上了。

坐看夸底裂谷,劉曦思緒萬千。他想幫助昔日的學生蜂霞。怡琴民樂隊是南疆市的王牌文藝樂隊,演出任務較多,隊員收入可觀。梅麗不愿意回校讀書,如果愿意去怡琴民樂隊工作的話,隊長是劉曦的學生,他跟隊長打招呼,可以安排梅麗到怡琴民樂隊工作。

迎著一縷陽光,劉曦快步向著臘別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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