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切入點：“謬種”還是“魂靈有無”？

《祝福》通過祥林嫂的悲劇，有力地控訴了封建禮教制度的罪惡。祥林嫂悲劇的“切入點\"是什么？《中學語文教學》2024年第8期刊載了鄺偉老師的《作為“謬種\"的祥林嫂一—從身份認同悲劇再讀lt;祝福gt;》（以下簡稱“鄺文\"），文中提出了這樣的觀點：

《祝福》中祥林嫂的悲劇可以看作是自我身份認同確認失敗，以“謬種”為切入點，從身份認同的視角重讀《祝福》，分析祥林嫂身份認同的困境和失敗原因，對理解祥林嫂悲劇命運，體悟《祝福》主題以及理解魯迅文學創作思想都會產生積極的意義。

鄺文認為《祝福》是從祥林嫂的“謬種\"身份入手，分兩個層次論述祥林嫂悲劇的必然性：

1.“謬種”：祥林嫂身份認同的困境和失敗原因；

2.祥林嫂的生存困境：魯迅“為人生”文學觀的體現。

但是，如果詳細揣摩，就會發現鄺文在論述過程中存在以偏概全、事實錯誤以及推理失當等很多問題。其實，聯系祥林嫂的終生遭遇來看，《祝福》全文的切入點應當是“魂靈有無”這一拷問，因為這既是祥林嫂臨終前極想弄明白的人生之疑惑，又是祥林嫂終生遭遇的統括和總結。“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把這個問題作為《祝福》故事情節的切入點，既能統轄、串聯祥林嫂的一生事跡，又能在探究答案的過程中揭示出《祝福》思想的深刻性和令人警醒的社會價值意義。

二

文學作品的“切入點”，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點或起點。切入點就是“管中窺豹\"之“管”，“一葉知秋\"之“葉”，就是能夠深刻理解作品思想和人物形象的具體抓手。依據這個抓手，能夠抽絲剝繭、逐層推進地深入到作品的內核與意蘊，串聯起作品的全部情節，歸納出作品的主體思想。所以說，切入點是深刻理解作品的基點和推進器。

之所以說將“謬種”作為《祝福》的切入點存在問題，主要在于這種說法忽視了人們對祥林嫂態度的動態變化過程。作為魯鎮主體思想的代表人物，魯四老爺對祥林嫂的態度較為典型地反映了魯鎮民眾對祥林嫂身份變化的看法。

初來魯鎮的祥林嫂，頭上的“白頭繩”顯示了她的身份，“四叔皺了皺眉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在魯四老爺眼里，寡婦是不吉利的。再來魯鎮的祥林嫂，因為連嫁二夫且夫死子喪，四叔“照例皺過眉”且告誠四嬸“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因為“敗壞風俗”，她不準參與和祭祀有關的任何活動，這就是魯鎮人對祥林嫂的總體評價。祥林嫂捐了門檻后，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成了正常人，但蔡祖時遭到了四嬸的當頭棒喝。四嬸的態度無疑就是魯四老爺的態度，也是魯鎮人的態度一一祥林嫂連嫁二夫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無論她怎么努力，她的終身恥辱都是洗刷不了的。祥林嫂崩潰后，四嬸說“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包括后來祥林嫂被掃地出門，四嬸和魯四老爺的態度也是一致的。祥林嫂最后在“祝福\"之夜死去，被魯四老爺罵為“謬種”即“壞東西”，這也代表了魯鎮人對祥林嫂的最后評價。“謬種\"成為魯鎮人對祥林嫂最大的詛咒，惡劣程度可謂無以復加。

魯鎮人對祥林嫂的評價，有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絕不是一開始就把“謬種\"這頂極具侮辱性的帽子扣到祥林嫂的頭上。魯鎮人對祥林嫂也并非一味否定，其間也有贊許，如祥林嫂被婆婆綁走后，魯鎮人才明白她來魯鎮的良苦用心：逃避被婆婆出賣的命運，其目的是給祥林守節。這從四嬸和衛老婆子談話時“阿呀，這樣的婆婆！\"這句話可以看出。[魯鎮人對祥林嫂由起初為守節而逃到魯鎮的行動的贊許，發展到對再嫁賀老六的否定，再延續到對祥林嫂連克二夫的鄙視，直至最后對祥林嫂的唾棄達到高潮：祥林嫂成為在“祝福\"之夜不合時宜死去的“謬種”。魯鎮人對祥林嫂態度的多次轉變，也凸顯了祥林嫂的人生悲劇逐漸強化的過程。

而“謬種”則是祥林嫂悲劇最高潮的體現：生前，她沒有獲得人們對她態度的轉變和最終認可；死后，人們對她的唾棄竟然達到了最高潮，將其稱為“謬種”，即品行敗壞傷風敗俗之人。祥林嫂真可謂生無可戀，死不瞑目！

鄺文直接把“謬種”作為審視《祝福》情節的切入點，不僅以偏概全，與小說的具體情節不相吻合，還泯滅了魯鎮人對祥林嫂態度的動態過程，消除了小說情節和人物形象的“圓形”特征，使之“扁平\"而單調。如祥林嫂再來魯鎮，因為身嫁二夫而聲名狼藉，但柳媽仍舊勸她捐門檻贖罪。“柳媽‘捐門檻’的主意是以祥林嫂免受痛苦為出發點的，心是好的，愿望是善良的。\"[2]柳媽的建議固然將祥林嫂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但不能否認她對祥林嫂的規勸出自善良的本性，她真心希望祥林嫂能夠盡早脫離苦海，只是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加重了祥林嫂的苦難和絕望。如果像鄺文所說，“‘謬種‘是祥林嫂的人生標簽”，面對祥林嫂這樣的“謬種”，柳媽還會好心規勸，試圖使這種“謬種”脫離苦海嗎？

此外，鄺文論證祥林嫂的“謬種”身份，存在事實上的錯誤。如在確認魯四老爺認定祥林嫂為“謬種\"依據的時候，提出了“不孝\"是祥林嫂“謬種”身份的依據之一，原因是：

得知祥林嫂逃離婆家來到魯鎮后，魯四老爺憤怒地說了一句“可惡！然而…”。“可惡”，直接而嚴厲地否定和批評了祥林嫂不服從夫權處置而自作主張的行為；“然而…”的欲言又止，則是因為肯定婆婆代表夫家擁有祥林嫂的處置權，自己不便多說。

鄺文對“可惡！然而”的解讀正確嗎？“可惡！然而…\"分明就是祥林嫂被婆婆派來的“山里人\"綁走后魯四老爺的反應，通常的解釋是：婆婆沒有征得魯府的同意就直接把祥林嫂綁走了，給魯府帶來難堪，這事著實“可惡”；“然而\"婆婆有權處置祥林嫂，婆婆的做法也有一定的道理。這種解釋就聯系了作品中的特定情境而顯得合情合理。反觀鄺文的以上解釋，與小說中的情境完全不符，因為之前婆婆已經被衛老婆子領著來魯府見過魯四老爺，魯四老爺也明白了祥林嫂出逃魯鎮的緣由。按照以上鄺文的解釋，魯四老爺完全可以在婆婆第一次來魯府的時候就說出“可惡！然而”的話，何必要等到祥林嫂被綁走之后再說呢？

還有，鄺文論證“柳媽等魯鎮人眼中的‘謬種’：社會關系對祥林嫂個人身份合法性的踐踏和否定\"這一觀點：

最初，“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有問她姓什么”，把“祥林妻子”作為她的合法身份。后來，衛老婆子向四嬸轉述祥林嫂“交了好運”，并且評價祥林嫂婆婆“精明能干”，這樣評價也暗含婆婆處置祥林嫂的合理得當，即又一次界定了“祥林妻子”才是合法身份。

衛老婆子評價祥林嫂婆婆“精明能干”，真的“暗含婆婆處置祥林嫂合理得當”嗎？能夠“又一次界定‘祥林妻子’才是合法身份”嗎？且看《祝福》中的具體描述：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里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換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只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顯然，衛老婆子認為祥林嫂婆婆“精明強干”，其實算的是一筆經濟賬，即把祥林嫂強行嫁到賀家懊給婆婆家帶來了種種好處：把祥林嫂賣了一筆大價錢、祥林弟弟成功娶妻、祥林嫂的賣身錢還有盈余等等。所以，婆婆的“精明強干\"實則體現在“這多么好打算？\"這句話上，即賣了祥林嫂給婆婆家解決了很多經濟上的大問題。按照常理，祥林死后，祥林嫂愿意為祥林守節，婆婆應當贊許、支持才對，這樣才能“界定‘祥林妻子'的合法身份”；可是婆婆竟然把矢志守節的幾媳強行賣到深山，這等于主動把幾媳從自己家里踢出去了，不再認可祥林嫂是祥林妻子的身份。在時人眼里，這種可怕的舉動能夠“暗含婆婆處置祥林嫂合理得當”嗎？能夠“又一次界定‘祥林妻子’才是合法身份”嗎？

綜合而論，鄺文將魯鎮人對祥林嫂最惡毒的詛咒“謬種”作為祥林嫂人生悲劇的“切入點”，不僅忽略了祥林嫂人生變化的動態歷程，無視人們對祥林嫂的態度、情感的轉變，而且結論過于牽強，對相關情節的解讀脫離了小說中的具體語境，導致論據和結論有強行拼湊的跡象。將“謬種”作為祥林嫂人生悲劇或《祝福》內容的切入點，是不能成立的。

三

那么，《祝福》情節的“切入點”究竟是什么？筆者認為，祥林嫂那句“一個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這一終極之問，可作為祥林嫂人生悲劇的切入點。

魂靈究竟有沒有？如果有，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對一個失節的寡婦來說，魂靈的固有概念會不會改變？失節的寡婦死去后，魂靈是否會受到懲罰？這些問題，困擾了祥林嫂一生；對“靈魂”在不同階段的概念的探索，也貫穿了祥林嫂的一生，既是她精神上的寄托，也

是她精神上的夢魔。

魯迅主要生活在封建迷信思想泛濫的二十世紀初期，濃厚的迷信色彩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典型的呈現，如《無常》《二十四孝圖》《阿長與lt;山海經gt;》等作品，都呈現出浙江小鎮生活中彌漫的迷信色彩，魯迅對此是有揭示和批判的。《祝福》為什么要杜撰祥林嫂比祥林大10歲的情節？顯然，年齡上的差距凸顯出婚姻關系的不和諧也是創作意圖之一；但即便如此，祥林死后，祥林嫂依舊愿意為他守節，為此不惜出逃魯鎮。這除了說明祥林嫂深受封建禮教思想的毒害之外，還涉及另一重迷信因素：不愿恪守禮教思想的寡婦，死后必然會在陰間受到懲罰。具體的懲罰是什么，祥林嫂未必清楚，迷信思想對祥林嫂的影響是無形的，又是顯著的。

在魯鎮，因為在魯四老爺這位封建衛道者家里幫工，祥林嫂無形中受到了更加濃厚的迷信思想的浸潤，“祝福\"的年終大典儀式更把這種迷信推向了巔峰。“祝福”的目的是“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魯鎮人既然相信神，也必然相信魂靈；相信魂靈，也必然相信寡婦一旦違背禮教再嫁，死后在陰間會受罰。這一點祥林嫂是很清楚的，所以被逼改嫁時，她反抗的程度異乎尋常，“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魯府濃厚的遺老氣息和魯鎮拜神求鬼的濃烈氛圍，進一步強化了祥林嫂固有的迷信思想，她恪守禮教，相信魂靈存在無疑也是動因之一。

祥林嫂是健忘的，再嫁賀老六的因禍得福沖淡了她的再嫁寡婦在未來的魂靈世界里會受到懲罰的迷信教義；加上賀家懊是“里山”，和魯鎮相比，封建禮教和迷信思想比較淡薄。只要家庭幸福，祥林嫂完全可以逐漸淡化“魂靈”思想對自身的影響，但隨著夫死子喪再來魯鎮，祥林嫂的災難開始了：“魂靈”思想再一次纏住了她，而且因為再嫁的“罪過”，“魂靈”思想對她的影響變本加厲了，死后被鋸尸的恐怖場景嚇得她魂不附體。

在柳媽勸說之前，祥林嫂應當知道寡婦再嫁的惡果，死后在陰間受處罰是逃不掉了，但她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死后兩個男人的爭搶會促使閻羅大王把她大鋸分尸，這使她倍感恐懼和焦慮，“魂靈”的存在成為她最大的心理負擔。在聽從柳媽的建議捐了門檻后，她算是松了一口氣，認為困擾她的“魂靈\"難題已經得到了解決，但四嬸的當頭棒喝使她徹底崩潰：無論在人世間如何掙扎、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自己再嫁的事實，死后被鋸戶仍舊無法避免。“魂靈”成了祥林嫂這一生最可怕的魔咒，對祥林嫂而言，“魂靈\"的存在是不折不扣的夢魔和折磨，生前遭受唾棄，死后會被分尸，哪怕經受無盡的輪回，也永遠不會得到解脫。

祥林嫂不能不審視自己這悲苦的一生，她肯定很郁悶、很不解：人世間寡婦再嫁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像衛老婆子所說“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但哪個寡婦會比自己的遭遇更慘呢？自己守節的決心比任何寡婦都堅決，自己被逼再嫁時的反抗比任何寡婦都激烈，為了改變命運承受的屈辱比任何寡婦都要多，那么，憑什么自己遭到如此對待？生前不得安生也就罷了，死后為什么還要遭受鋸尸的酷刑？面對“我\"這個出門在外“見識得多”的讀書人，祥林嫂發出了她的靈魂之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有學者認為：“祥林嫂關于魂靈問題的三問，是她處于現世與來世接口之處發出的，所以這時的祥林嫂竟突然一下子具有了某種靈性，而‘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3]這種解釋未免過于膚淺。實際上，“魂靈”之問，體現了祥林嫂對封建禮教是否合理的朦朧的質疑，也是《祝福》社會警醒價值最深刻的體現。祥林嫂在“我\"這里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最終帶著無盡的恐懼、遺憾和凄涼孤零零地走向了死亡。這種情節設計，使得“魂靈”之問更加震撼人心，也促使讀者反思祥林嫂人生悲劇的根源。如果《祝福》將祥林嫂的“魂靈”之問完全抽離出去，只寫祥林嫂對封建禮教思想無條件的信服和恪守，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如此執念，這不僅違背了人性的真實性，而且還將大大削弱《祝福》的思想價值和主題的深刻程度。

結語

綜上所論可知，“魂靈”之問貫穿了祥林嫂的一生，將其作為串聯《祝福》情節和祥林嫂人生經歷的“切入點”是合適的。祥林嫂對“魂靈”的人生“探究”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衛家山時期的信服、初來魯鎮時的恪守、賀家璨時期的淡化、再來魯鎮時的強化以及人生末路階段的朦朧質疑。這個動態的思想歷程，在顯示祥林嫂悲劇的同時，也揭示出人在特定社會環境中思想的進步，這突出體現于祥林嫂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對“魂靈”有無的質疑和拷問。

【參考文獻】

[1]楊大忠.《祝福》札記三則[J].中學語文教學，2020（3）.

[2]李越峰.一個耐人尋味的人物一試論《祝福》中柳媽的形象[J].內蒙古電大學刊，2012（1）.

[3]胡建華.《祝福》百年：互動儀式鏈的斷裂與祥林嫂的魂靈三問[J].文化藝術研究，2024（2）.

（作者單位：浙江省桐鄉市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