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晚唐;社會變遷;制度更變;情感基調;愧悔與自省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8634(2025)04-0087-(16)DOI:10.13852/J.CNKI.JSHNU.2025.04.009
在唐代文學史研究中,中晚唐常被視為李唐王朝盛世落幕的衰亡期,即使其間有所謂的“元和中興”,亦難以改變后世對此時段的整體觀感。但文學研究對于歷史事件尤其是“安史之亂\"雖多倚重,卻不免平面化之理解,無疑忽略了李唐重建王朝安全體系的努力與成績,也自然會導致此一解釋的空洞化,并同時影響了對于中晚唐社會變遷之認知的興趣凝聚。對于一個此后依然維持了一百余年大體安定之局的王朝而言,平淡無奇、按部就班理應是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但歷史書寫對于事件的偏好,卻在增強變化與動蕩感受的同時,形成后世觀感與時人體驗之間的明顯落差。事件因其所具有的“非日常”的特性,雖通常會成為理解某一時段或某一群體的重要線索,但事件的生成及其效應,既不必然導致特定文學風貌的流行,對其的認知與評價也須置于更長時段的制度與結構變遷的坐標之內。李唐“雖號稱一朝,實成為二國”,①舉凡軍制、財賦、地方行政以及官員選任等,前后之間均有頗為明顯甚而劇烈的變化調整;與之相應,士人群體頻繁的制度性流動與地方勢力的逐步崛起則是社會結構變動的明確表征。中晚唐文學的書寫者大多為處于制度性流動中的士人群體,其更有能力認知時代的變局,亦更有能力表達處此時代的體驗。相較于顯目的事件,制度與結構所帶來的變化無疑更為深切、持久。中晚唐文學中令人矚目的“多情”,不盡是個人境遇與時代盛衰直接對應的文本痕跡,而更應被視為一種特定時代文化氛圍中,書寫者對于時代的感受、認知、反思、評價、變革與適應。只是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對以言情為文學之基本功能,多無異辭,但于情感本身卻少有做系統(tǒng)認知的嘗試,①遂由此弱化了文學作為一種思想方式而被認知的可能性。
一、社會變遷與文學中的情感基調
作為一種對于身體狀況的知覺,情感區(qū)別于麻、癢、冷、暖等生理感覺,而伴隨有明確的適宜與否的價值判斷。其既非行動亦非知識,卻介于兩者之間,從而形成與感受、認知、判斷及實踐的交互影響,并表現(xiàn)出明確的歷史與社會性。情感不僅關聯(lián)于個人的生存體驗、身份認同與行動目標的設定,同樣也與群體間的形象確立、行動選擇高度相關。②故而,王朝的日常治理必然會有對于情感的規(guī)訓、引導與利用,形成相應時期穩(wěn)定的情感表達及灌輸它們的正規(guī)儀式、實踐與述情話語,并由之確立一個時期情感律動的基調。③此種基調的生成受到特定社會結構的制約,卻更依賴于主流話語構建群體目標與共同價值,并能有效避免其語義空洞化的能力。盛唐向中晚唐的過渡,在此意義上,亦是一種原有情感機制失效,而新的情感機制并未及時生成,不同的情感類型與情感的不同層次得以充分表達的特殊進程。
在中唐而后的盛唐記憶中,開元、天寶不但以“小邑猶藏萬室家”“平時安西萬里疆”的富足、遼闊為人所追慕與感嘆,更以制禮作樂的儀式展演與輝煌典章成為時代之標識。乾元元年,肅宗有《辭大圣尊號并上太上皇尊號表》,稱揚玄宗之歷史功績日:“尊九廟以崇孝,褐五陵以奉先;禮二郊以嚴禋,祠九宮以致敬;刻石北京,以揚祖烈,泥金東岳,以告成功。…卓哉煌煌,真圣人之表也。\"④玄宗時代有姚崇與張說、張九齡與李林甫之間的政見差異,有所謂文學與吏能之爭,庶務與實務的處理與應對更是日常行政的常態(tài)。但制禮作樂及禮儀實踐所具有的展演性、史臣的記錄偏好與后世記憶的選擇與過濾,共同參與構成了玄宗朝的形象確立。揄揚盛世及大國輝光之風習的生成與流行,會強化政治榮耀中的認同感,使得個體的自我期待與國家的整體氣運間形成緊密的連接,文學書寫亦會由之展現(xiàn)出昂揚自信、包括宇宙、綜覽人物的時代特性。但與之相應,則是與日常行政及普通生活疏遠、目標與手段分離乃至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錯位的浮虛與荒誕。當盛世的榮光消散,現(xiàn)實的治理難題亟須應對時,務實則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一種適切的治理風格。
《唐會要》載“第五琦為江淮租庸使\"事:
至德元年十月,第五琦除監(jiān)察御史,充江淮租庸使。中書侍郎房琯諫日:“往者,楊國忠厚斂,取怨天下,陛下即位以來,人未見德。琦,聚斂臣也,今復寵之。是國家斬一國忠,而用一國忠矣。將何以示遠方,歸人心乎?”上日:“天下方急,六軍之命若倒懸,無輕貨則人散矣。卿惡琦可也,何所取財?”琯不能對,自此恩減于舊矣。⑥
輕徭薄賦的未審緩急與依古列陣的不知變通,是房琯在肅宗時期留下的政壇經(jīng)典像。房琯的失勢與第五琦等財經(jīng)官僚的崛起,意味著一種更為務實的治理原則開始走向前臺。無論是在戰(zhàn)亂中對軍將群體、外族勢力的倚重,抑或在戰(zhàn)后安全體系與思想秩序的重建,均意味著不同利益群體對于李唐政治參與力度的強化與日常治理難度的激增。昔日高張豪情、好抵掌談兵的風習已自然消解,而對宏大、堂皇、精致、新奇之景觀的崇尚,也在殘破動蕩的時局中變得不合時宜。但肅宗至德宗前期,在重建安全秩序的壓力之下,對于單向政治倫理的強化及對于軍將的猜忌,卻難以形成能為社會共同認可的道德準則。
《舊唐書》卷十《肅宗本紀》曰:
人臣之節(jié),有死無二;為國之體,叛而必誅。況乎委質賊廷,宴安逆命,耽受寵祿,淹延歲時,不顧恩義,助其效用,此其可宥,法將何施?自逆胡作亂,傾覆邦家,凡在黎元,皆含怨憤,殺身殉國者,不可勝數(shù)。此等黔首,猶不背國恩。
受任于梟獍之間,咨謀于豺虺之輩,靜言
此情,何可放宥。①
肅宗曾意圖通過懲戒安史之亂中的變節(jié)者,以強化朝臣的忠誠,卻加劇了平叛的難度,終不得不改弦易轍。及安史亂定,走向前臺的地方軍將勢力之間及其與王廷之間的博弈,尚需一個相對較長的時段,方能建立大體的均衡。代宗一朝,王廷在秩序重建中并無扮演主導者的絕對實力,而尤賴權謀之術相維系。②德宗繼位后,嘗試整頓國家秩序,樹立王廷的絕對權威,但其舉措很快受到地方節(jié)鎮(zhèn)勢力的強勢對抗。建中三年(782)十一月,幽州朱滔稱冀王,自稱孤;魏博田悅、恒冀王武俊、淄青李納分稱魏王、趙王和齊王,自稱寡人,共同對抗王廷。建中四年,涇卒兵變,德宗出狩奉天。因此危局,陸贊成為政壇的核心人物,并主導了政治策略調整的走向。興元元年(784),陸贊上《奉天論赦書事條狀》日:
自陛下嗣承大寶,志壹中區(qū),窮用甲兵,竭取財賦。忙庶未達于暫勞之旨,而怨咨已深;昊穹不假以悔禍之期,而患難繼起。復以刑謫太峻,禁防傷嚴,上下不親,情志多壅。乃至變生都輦,盜據(jù)宮闈,九廟鞠陷于匪人,六師出次于郊邑。奔逼憂厄,言之痛心,自古禍亂所鐘,罕有若此之暴。③
陸費將底層民眾困于誅求、怨恨已深及法令規(guī)范與現(xiàn)實訴求間的脫節(jié),視為德宗朝困局形成的要因。而“怨咨已深\"的怨恨、“上下不親\"的冷漠,均意味著社會凝聚力在底層民眾與地方官吏缺少權利保障、認知尊重和情感支持時,逐步衰退的事實,并由此指向王朝權力的正當性。怨恨與冷漠會消解社會行動的價值與意義,并逐步導致原有道德與價值體系的空洞化。故而,對此群體情緒的消解,不但須依賴于權力的自我約束,也依賴于道義系統(tǒng)與價值體系的重建。陸勢所謂“唯在赦令誠言而已”,乃是以德宗的自我愧悔,表達王廷對于不同群體的依賴,以及對不同群體之利益及情感訴求的認可。而欲理解個人或群體的利益與訴求,不僅需要一種對于他人的承認、尊重,同時更需要對于他人處境、感受、訴求的有效認知及明智的呼應方式。其既有制度與規(guī)則層面的穩(wěn)定回應,亦包含特定情境之下的變通應對。故而,以“誠\"為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意味著一種根本性的政治變革。
當由陸勢執(zhí)筆的《奉天改元大赦制文》頒布天下后,“行在制誥始下,聞者雖武夫悍卒,無不揮涕感激,議者咸以為德宗之克平寇難,不惟神武成功,爪牙盡力,蓋亦文德廣被,腹心有助焉”。③武人悍卒的揮涕感激,是對德宗痛切悔過的政治姿態(tài)的認同,也是對自我處境與訴求得到真切體察與尊重后價值判斷的群體表達。在大體前后的史料中,“感泣\"“涕泣\"等成為解紛排難、達成政治共識的常用語詞。建中四年,“(渾)俯伏鳴咽,帝撫而遣之”。③貞元十七年,河東節(jié)度使鄭儋暴死,“不及占后事,軍大讙,將為亂。夜十數(shù)騎挺刃邀取楚,使草遺奏,諸將圜視,楚色不變,秉筆輒就,以遍示士,皆感泣,一軍乃安”。③元和十三年,崔從人鎮(zhèn)州,“先令大集軍士于球場,宣諭恩敕,詞旨慷慨,眾心感動,承宗與軍士皆號泣俯拜”。③元和十四年,吐蕃攻涇原,“光顏素得士心,曲為陳說大義,言發(fā)涕流,三軍感之,亦泣下,乃欣然即路,擊賊退之”。③元和十五年,成德王承元不愿沿襲河朔故事,受封別鎮(zhèn):“柏耆資詔宣諭滑州之命,兵士或拜或泣。承元與柏耆于館驛召諸將諭之,諸將號哭喧嘩。…(承元)遂拜諸將,泣涕不自勝。”雖然,對于情感的利用實可視為政治生活的常態(tài),但不同類型情感的位置更迭及其表現(xiàn)方式的變化與接受效應的預期調整,卻是政治生活更為具體的面貌呈現(xiàn),其間亦自然可以發(fā)現(xiàn)社會結構變動的痕跡與端倪。作為舊語詞的“感人心”,在陸勢的主導下獲得了全新的語義內涵。雖然在日常的政治運作中,其所表征的政治理念能夠得到何等程度的貫徹不免令人存有疑問,但作為一種正當性的話語方式,其對于中晚唐社會卻有著持久而深厚的影響。陸勢以王朝詔令的形式,明確了以誠言感動人心的政治書寫原則,在使其獲得“唐之賈誼”稱譽的同時,也引領了其后文學書寫的新風習。①
白居易《與元九書》言及其文章觀念曰: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 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 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 賢圣,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 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 應,情交而不感者。②
唐代帝王多有“圣人\"之稱,白居易《與元九書》中之“圣人”即有指憲宗之意。由此亦可見出主張“感人心”及重視“情”感動人心的政治功能,應為此時期的政治導向。自認知維度而言,情感是一特殊領域,其既具有明確的具身感知特性,又有明確的難以認知的傾向與功能;既具有個體性,又可通過概念而連接理性;無論是自先天與后天,抑或主動與被動、文化與地域等角度觀察,均可見其所具有的深度的解讀空間。故而,雖然“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是語義極為明確的認知判斷,但“情”所具有的情實、情感與情理等語義內涵,以及情感生成于境遇、訴求、感知偏好、健康狀態(tài)與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之共同作用的生成機制,均意味著認知與體驗他人的情感,殊非易事。“感”意味著為一種狀態(tài)所牽動,情感的體驗者認可自我對外界的開放與被動,并同時接受自我對其他生命所承擔的道德義務。這既是一個謙遜的生命姿態(tài),也是對他者權利的尊重。而唯有此相互的尊重,方能構建有序良善的共同生活。白居易《策林》第九曰:
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難也,則念去 煩擾之吏;愛人命之至重也,則念點苛酷 之官;恤人力之易罷也,則念省修葺之 勞;憂人財之易匱也,則念減服御之費;
懼人之有餒也,則念薄麥禾之稅;畏人之 有寒也,則念輕布帛之征;慮人之有愁苦 也,則念節(jié)聲樂之娛;恐人之有怨曠也, 則念損嬪嬙之數(shù)。故念之又念之,則人 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則天下和 平矣。③
當情感的問題進人王朝日常治理領域,其遂與更多的陌生人群建立關聯(lián),而有著明確的追求合理、公正之普遍性的傾向。作為一種具身體驗的情感,也必將由感知過渡而及情理的探尋。當“感人心”成為社會治理原則,亦更增添了一份知之且能行之的自然期待。
白居易《策林》中對于德宗的稱許,于社會治理而言,或許只是一種姿態(tài)或樣本,而難以成為社會有力者群體普遍遵循的行動指南。元稹《敘詩寄樂天書》言及德宗后期為政之狀,則頗多指斥之語言。①雖元稹所言不盡合乎事實,其對于德宗在唐后期的歷史影響,受限時間間距,亦不必然有真切的認知,然其自地方節(jié)鎮(zhèn)的獨立取向、王廷的賢愚倒錯、好強者的奢靡與破弱者之殘破等亂象所做出的評價,卻可證實,在時人的感知中,“感人心”的政治理念同樣無法回避情感必然會伴隨的兩個問題,即不能持久與難免偏袒。情感雖然能為行動提供動力與指示方向,但若不能有效制度化,則難以維持而會走向消散;與此同時,情感更易于發(fā)生在相知者之間的特性,同樣會影響情感面對不同對象時的性質與強度而導致偏私,弱化情感的德性維度。更遑論情感的生發(fā)本伴隨有認知的參與,限于見識的廣度與深度以及判斷力的層級差異,情感唯有依賴于更為開放的信息流動與良好的心智,方能有效回應如何達成持續(xù)與公正的難題。
雖然相較于中唐時期的制度調整與觀念變遷,晚唐更多體現(xiàn)出一種延長效應,但社會化生活層面的變化卻愈趨明顯。中晚唐社會是地方有力者階層逐步崛起、士人流動性強化、財經(jīng)及地方行政制度變革疊加影響的歷史時段,原有的政治集團與門閥士族也在此進程中,或主動或被動地轉變角色與應對方式。相較于前期,唐代中后期社會組成的陌生人社會特性逐步清晰,而期待著更能體現(xiàn)尊重、包容的政治文化。但社會形態(tài)的轉變與不同群體間的權力過渡,難以在短時間內平穩(wěn)達成。“感人心\"的政治原則,雖然認知到社會由個體及不同利益群體聯(lián)結而成的事實,但無論是治理能力的不及還是由于不同群體間的訴求分歧,良性有序的社會生活通常以特定群體對于不當利益分配的屈服與順從為代價。故而,“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①、“信涉名利道,舉動皆喪真\"②、“上林新桂年年發(fā),不許平人折一枝”,涉及如民生、倫理與選士制度諸領域,中晚唐文學中極易得見對于社會不公、名實不一的批評與怨怒。這是一個社會結構變化清晰可感、可能性增強而資源競爭亦隨之強化的歷史時段。在此變革時期,“情感”既嘗試引領社會秩序的重建與結構的調整,也在此過程中認知到其限度與反面效應。相較而言,中唐士人雖有對社會不公、人性窳敗的抨擊,但依舊保有凝聚共識、整頓社會及思想秩序的群體共識;晚唐社會則有了更為明確的對于命運的依從感,無力回天與本然如此的情緒構成了一種極易體察的流行感受。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曾對中唐詩歌有頗見功力的識斷,文曰:
昔人編詩,以開元、大歷初為盛唐,劉長卿開元、至德間人,列之中唐,殊不解其故。細閱其集,始知之。劉有古調,有新聲。盛唐人無不高凝整渾,隨州短律,始收斂氣力,歸于自然,首尾一氣,宛若面語。其后遂流為張籍一派,益事流走,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無復高足闊步,包括宇宙,綜攬人物之意。④賀裳所言及的唐詩的盛(唐)中(唐)之別,以詩中人物氣度之廣狹為據(jù),雖并不必然于盛中之間政治文化的轉型有著明確的認知,但其隱含的“何以如此”的追問,卻在對中晚唐之為“衰世”的流行認知中,得到了過于確然的回應。中唐詩“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乃是在務實的氛圍中,對于曾經(jīng)流行之趣味與技法的偏離。相較于盛唐詩對于高大、雄渾、明朗、勁健之美的喜愛,中晚唐詩人則將視線傾注于幽微、昏暗、狹小、冷寂之物。③在某種意義上,中晚唐是一個詩歌中物之外形與事之樣態(tài)趨于模糊的時段,權力、榮耀、顯貴與功績亦同樣不再令人矚目。大歷時,有盛唐詩風的韓翅,其詩有“惡詩”之名,足可見時代風氣的轉圜。雖然,相較于盛唐詩中所張揚的生命豪情與自信,大歷而下的詩人無疑多了一份謹慎與猶疑。但其所以如此,卻不必然來自對于“衰世”的感知,而更源于在“時變”的責任擔當中,對復雜現(xiàn)實與自我限度的清醒,亦是對于“迂腐”“不識變通”之責難的回避。在回應危機的進程中,對于“歷史與人”的感受與認知,奠定了中晚唐文學情感律動的基調。
在李唐前期的政治史上,“古今之爭”作為一種言說策略有著極高的使用頻次,“古”更多意味著經(jīng)義、制度、事件、慣例、共識乃至某種可感的氛圍,并不主要指向一種與當下截然有別的社會形態(tài)及生活方式。但安史之亂卻在唐人的古今認知上,形成了一種清晰的時間維度上的斷裂感。李嘉祐《宋州東登望題武陵驛》日:“白骨半隨河水去,黃云猶傍郡城低。平陂戰(zhàn)地花空落,舊苑春田草未齊。”戴叔倫《過申州》曰:“萬人曾戰(zhàn)死,幾處見休兵。井邑初安堵,兒童未長成。涼風吹古木,野火入殘營。牢落千余里,山空水復清。”③韋應物《睢陽感懷》曰:“空城唯白骨,同往無賤貴。哀哉豈獨今,千載當歔欷。\"中原曾為王廷與叛軍爭奪拉鋸之地,往日的繁華富庶多殘于兵火。即使硝煙逐步散盡,但滿目瘡痍之感卻難以消退,睢陽糧盡食人的沖擊亦難以短期平復,其所隱含提示的“何以為人\"的難題更是令人艱于回應。@在中晚唐文學書寫中,無論是對這場戰(zhàn)亂的親歷者,還是記憶的接受者,安史之亂均是一件影響全局的重大事件,也是一個時間的節(jié)點。李絳《請崇國學疏》曰“頃自羯胡亂華,乘與避狄”,①白居易《長恨歌》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②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曰“是時正忘戰(zhàn),重兵多在邊。列城繞長河,平明插旗幡。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轓。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③安史之亂的沖擊及其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形成了唐人對于“時”與“當時\"\"時變\"的敏感,探尋“理道”達于“時務”由之成為士人回應“儒生不達時變\"④、“雖好古博雅而未適時”之譏評的重要方式。陸勢《策問博通墳典達于教化科》曰:“思與賢士大夫共康理道,虛襟以仁,側席以求。而群議紛然,所見異指,或牽古義而不變,或趨時會而不經(jīng),依違以來,七年于茲矣。\"趙憬曰:“今臣酌前代之損益,體當時之通變。”白居易曰:“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此風習中,“古\"雖然依舊承擔著正當性之依據(jù)的角色,但對作為時間中的過往與已然發(fā)生之事的強調,無疑更合乎處于變局的中晚唐人的\"歷史認知”。古今之別的感知與追求通變的意圖,凸顯了中晚唐人的“流變\"感。歷史的關注焦點,也自人物、事件而逐步轉向制度、典章、義理、時運,展現(xiàn)出在更深層次理解國朝時局與人類命運的宏闊視野。作為個體的人,則相形而趨渺小。
中晚唐制度典章之學,其集大成者為杜佑《通典》。雖然此類著述漢晉以來代有其人,王隆《漢官解話》應劭《漢官儀》及傅璦《晉新定儀注》皆稱名于世,《隋書·經(jīng)籍志》更有“宋、齊已后,其書益繁”@之說,然《通典》“必參今古之宜,窮終始之要”,而以制度為治亂興亡之根本。@當制度成為治亂興亡之要因時,個體在歷史中的角色與位置,亦自然由其制度性身份與功能所決定。制度的生成與演進大多發(fā)生于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內,個體必然身處具體的制度環(huán)境之中,這也意味著個體自我認知的確當與否,有賴于其對制度環(huán)境的感受與認知。理性、務實而通變的撰述與為政心態(tài),同樣見于輿地之學中。《新唐書·藝文志》載錄地理類六十三家,共一百六十部,屬中晚唐者四十五家,而尤以季吉甫、賈耽之影響為最。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序》曰:“以為成當今之務,樹將來之勢,則莫若版圖地理之為切也。所以前上《元和國計簿》,審戶口之豐耗;續(xù)撰《元和郡縣圖志》,辨州域之疆理。時獲省閱,或裨聰明,豈欲希鄰侯之規(guī)模,庶乎盡朱贛之條奏。況古今言地理者凡數(shù)十家,尚古遠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謠俗者多傳疑而失實,飾州邦而敘人物,因丘墓而征鬼神,流于異端,莫切根要。至于丘壤山川,攻守利害,本于地理者,皆略而不書,將何以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勢勝之利,示形束壤制之端,此微臣之所以精研,圣后之所宜周覽也。\"中晚唐自地方行政制度而言,可視為一種封建與郡縣雜糅的“藩鎮(zhèn)格局”,不同類型與功能的藩鎮(zhèn)的存在,在為王朝治理提供新理路的同時,也增加了中央對于地方認知與掌控的難度。李吉甫《元和國計簿》與《元和郡縣圖志》的撰制有著明確的適應治理之需的考量,追求知古通今與確實精當。賈耽則有《地圖》十卷、《皇華四達記》十卷、《關中隴右山南九州別錄》六卷、《貞元十道錄》四卷、《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四十卷、《吐蕃黃河錄》四卷,著述鴻富,卓然名家。其撰述旨趣與原則,亦有文獻整理與實地考察并重、明其沿革以講求實用的時代特點。但中晚唐史學無法在時間的理解上賦予未來更為重要的角色,古今對比參照的理解框架難以跳出周期與循環(huán)的限制,也自然會使得中晚唐文學中的歷史認知與體驗有著難以化解的無力與憂傷。
劉禹錫《漢壽城春望》曰:“漢壽城邊野草春,荒祠古墓對荊榛。田中牧豎燒芻狗,陌上行人看石麟。華表半空經(jīng)霹靂,碑文才見滿埃塵。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①制度史視野與歷史勢運之玄思的疊加,②不免在強化適時與流變意識的同時,弱化個體在歷史中的作用。中唐天論對于人之作用的揄揚,在更為強勢的時代風習之下,亦會相形失色。故而,中晚唐文學的歷史認知與體驗中,最易感知的是人在歷史中的渺小與孤獨。在滄海桑田的漫長時段中,一個王朝或一座城池的命運,既有其難以為人力所理解的層面,亦有對人類命運本即如此的感嘆。人類有著感受與反思歷史的生命沖動,但作為有死者,歷史總是在此過程中隱顯不定,拒絕一勞永逸式的認知幻相。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曰:“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帳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③六朝的繁華在天淡云閑的自然尺度之下不免縹緲空無,在人歌人哭的個體生命尺度上,亦同樣似無必然的意義可言。自然無盡的草生花落、鳥來鳥去的自成歡欣及人歌人哭的有情事件,構成了歷史最為基礎的時間與價值坐標,也讓歷史有了如煙似霧、令人著迷的深度。①“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相較于山形的萬古如舊,人世的變遷不居自然有一份難以掩蓋的悲涼。但也正因有盡與有限,方為日新不已的人世生活,故而,表層的傷感中總隱藏著可以有效化解的線索。動蕩與失序意味著人對于生命責任的承擔。真實投入的生命雖總有失落與悲傷,但對完美的渴求并不必然適合作為社會的群體目標。中晚唐的史學交織了不同維度的歷史認知與體驗,也由之展現(xiàn)了人在歷史中的角色與責任,但有為中的無力與傷感則構成了中晚唐文學情感的基調。
二、中晚唐的官員選任制度與文學中的個體體驗
中晚唐的社會變遷自其對文人群體的影響程度而言,當以官員選任制度為最。雖然,推行科舉及將九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權力收歸中央,作為制度始于楊隋,但其影響至唐而始大。在此過程中,鄉(xiāng)里在士人身份的確立中已不再承擔制度性的角色,士人非入仕不能為士。士族也由此逐步中央化與官僚化,且此進程在武后、玄宗時期已大體完成。③但由于唐代前期政治依然具有明顯的貴族政治的余暉,科舉尚未成為入仕及仕途遷轉之要津,官員選任產生的空間流動問題亦尚聚焦于重內輕外的職任輕重之上。③及至中唐,科舉在官員選拔與仕途遷轉中已舉足輕重,但資源與機遇爭競隨之日漸激烈,參與科舉的進士群體遂由之體嘗世間的人情冷暖,認知社會運作的表相與實相。姚合《感時》曰:“憶昔未出身,索寞無精神。逢人話天命,自賤如埃塵。君今才出身,颯爽鞍馬春。逢人話天命,自重如千鈞。信涉名利道,舉動皆喪真。君今自世情,何況天下人。\"在對制度運作、市井百態(tài)與人情物理的深度體認之下,中晚唐文學對于個體體驗的書寫便由之具有了真切動人的力量,并提示了某種消解失意、安頓身心的嘗試路徑。而官員任用中的本籍回避及鈺選制度,在強化士人群體流動性的同時,也使得唐人出現(xiàn)“以宦為家”的家庭新形態(tài),而這也意味著家庭內部關系的重組與新的家庭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可能,此種變化不盡為人員的多寡與地域分布之別,同時亦是一種家庭性質的改變。
大中年間,劉蛻《上禮部裴侍郎書》曰:
家在九曲之南,去長安近四千里。膝下無怡怡之助,四海無強大之親。日行六十里,用半歲為往來程;歲須三月侍親左右,又留二月為乞假衣食于道路;是一歲之中,獨留一月在長安。王侯聽尊,媒妙聲深,況有疾病寒暑風雨之不可期者,雜處一歲之中哉!①
劉蛻大中四年登科,為荊南地區(qū)解試及第的第一人,時人號之“破天荒”。為參加科試,劉蛻不得不奔走道途,而長安的一次往返約需半年以上。由于中晚唐時科舉已是“草澤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繼世\"的重要途徑,奔波于途,應是大多京外舉子必須承受的挑戰(zhàn)。路途的遙遠與旅程的艱辛,讓行走于“一回來、一回老\"之長安道的舉子,有著令人鼻酸的疲憊感:
廖有方,元和乙未歲,下第游蜀。…乃于間室之內,見一貧病兒郎。問其疾苦行止,強而對日:“辛勤數(shù)舉,未偶知音。”眄睞叩頭,久而復語,唯以殘骸相托。余不能言,擬求救療,是人俄忽而逝。遂賤鬻所乘鞍馬于村豪,備棺瘞之,恨不知其姓字。茍為金門同人,臨歧凄斷。復為銘日:“嗟君歿世委空囊,幾度旁心翰墨場。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xiāng)。”③
科舉的設立為不同階層提供了社會流動與身份提升的制度機遇,但不再依賴鄉(xiāng)舉里選的進士群體,在空間流動加劇的同時,也將面對一個相對陌生的地域與相對疏遠的人際關系。雖然,中晚唐依舊是以親熟關系為主體的社會,但官員選任所帶來的流動性,對于特殊群體而言,卻無疑有了更為切實的“陌生社會”的感覺。而空間流動與階層流動在提供機遇的同時,亦會導致舉子及其家庭更大的成本支出。如同廖有方、劉蛻以及病死途中的舉子,眾多舉子既需要數(shù)度為科第進身而奔波各地,也必然因暫居長安的生活感知維持日常生
活的艱難。
白居易《下居》白:“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游宦長安多年的白居易,依然難有立錐之地以免漂泊之苦,長安居委實大不易。而孫樵更鱣粥不繼,其《寓居對》曰:“長安寓居,闔戶諷書。悴如凍灰,癯如槁柴,志枯氣索,怳怳不樂。…讀書爛舌,十試澤宮,十黜有司,知己日懈,朋徒分離。矧遠來關東,橐裝銷空,一入長安,十年屢窮。長日猛赤,餓腸火迫,滿眼花黑,晡西方食。暮雪嚴冽,入夜斷骨,穴衾敗褐,到曉方活。”孫樵因科舉滯留長安,飽受饑貧而朋徒日散,艱難之狀鏤肌刻骨。羅隱“進乏梯媒退又難,強隨豪貴帶長安”;公乘億三十舉不第,困守長安多年不能與妻子相見,凡此窘迫傷痛之態(tài),令人慨然傷懷。《纂異記》載陳季卿事曰:
陳季卿者,家于江南。辭家十年,舉進士,志不能無成歸,羈棲輦下,鬻書判給衣食。嘗訪僧于青龍寺,遇僧他適,因息于暖閣中,以待僧還東壁有寰瀛圖,季卿乃尋江南路,因長嘆日:“得自渭泛于河,游于洛,泳于淮,濟于江,達于家,亦不悔無成而歸。”翁笑日:“此不難致。”乃命僧童折階前一竹葉,作葉舟,置圖中渭水之上,日:“公但注目于此舟,則如公向來所愿耳。然至家,慎勿久留。”…后二月,季卿之妻子,賫金帛,自江南來。謂季卿厭世矣,故來訪之。妻日:“某月某日歸。是夕作詩于西齋,并留別
二章。”始知非夢。③
雖然小說并沒有主張個體真實的責任,且文中明顯奇幻的內容也足可證實陳季卿葉舟還鄉(xiāng)之事為文人故為幻設,然衡以中晚唐科舉士人的日常生命經(jīng)歷,文中所描述的諸多事實與所表達之體驗,卻有著極為可信的一般之真實。陳季卿“已作羞歸計,還勝羞不歸\"的久舉無成之愧恥,“田園已逐浮云散,鄉(xiāng)里半隨逝水流”久為異客的帳然,以及“惆悵清江上,區(qū)區(qū)趁試期\"的余勇再試的無奈,對于中晚唐的大多舉子而言,應是最為熟悉不過的科考體驗。
與舉子同樣奔走宦途匯聚長安的,還有需參加吏部鈺選的各類官員。《唐會要》卷七十四曰:
舊制:內外官皆吏部啟奏授之,大則署置三公,小則綜核流品。自隋已降,職事五品已上官,中書門下訪擇奏聞,然后下制授之。唐承隋制,初則尚書鈺掌六品、七品選,侍郎鈺掌八品選。三年一大集,每年一小集。其后,尚書侍郎通掌六品以下選,其員外郎、監(jiān)察御史,亦吏部唱訖,尚書侍郎為之典選。自貞觀以后,員外郎乃制授之。又至則天朝,以吏部權輕,監(jiān)察亦制授之。其鈺綜也,南曹綜核之、廢置與奪之,鈺曹注擬之,尚書仆射兼書之,門下詳覆之,覆成而后過官。①
《唐會要》所載鈺選之制,雖常有局部更變,然大體較為穩(wěn)定。唐代官員自具選官資格至致仕賦閑,均會有次數(shù)不等的鈺選經(jīng)歷。由于官僚群體體量龐大,即使為小選之年,集中于長安者的數(shù)量亦頗為可觀。舉子與待選的官員緣此制度,有著大體相近的窘狀。趙匡《舉選議》曰:“大抵舉選人以秋末就路,春末方歸,休息未定,聚糧未辦,即又及秋。事業(yè)不得修習,益令藝能淺薄,羈旅往來,靡費實甚,非唯妨闕生業(yè),蓋益隳其舊產,未及數(shù)舉,索然已空,…貧窶之士在遠方,欲力赴京師,而所冀無際,以此揆度,遂至沒身。…而舉選之人,每年攢會,計其人畜,蓋將數(shù)萬,無成而歸,十乃七八,徒令關中煩耗。\"②無論是對參加科考的舉子,還是等待吏部鈺選的官員,“長安古來名利地,空手無金行路難”。③往來與暫居長安均意味著較高的成本支出。對于大多普通士子與基層官員而言,長安實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且因參選人數(shù)眾多,資源競爭激烈,結交請托、奔走權門也由之成為必然。故自高宗、武周以來,選舉不公與士風窳敗即屢見于各類文字,至中晚唐而其風尤烈。
柳宗元《送婁圖南秀才游淮南入道序》曰:“今夫取科者,交貴勢,倚親戚,合則插羽翮,生風濤,沛焉而有余,吾無有也。不則癢飲食,馳堅良,以歡于朋徒,相貿為資,相易為名,有不諾者,以氣排之,吾無有也。不則多筋力,善造請,朝夕屈折于恒人之前,走高門,邀大車,矯笑而偽言,卑陬而鉤媮,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吾無有也。”柳文中所言及的是科舉制度在長期實踐中衍生出的時人因應變通之法,而鈺選中的風氣敗壞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官員選任本有選賢任能的制度預期,隋唐之際的制度設計者有解除鄉(xiāng)里社會在士人成士與基層官員選任上所具有之影響的明確意圖,社會陌生化程度的提升及其對于普遍規(guī)則的期待則是制度實踐的自然效應。但制度設計上的各種缺陷,卻無法在資源競爭中有效限制參與者對于“熟人社會”親密關系的期待與利用,從而導致各類有損公平與公正現(xiàn)象的產生,舉選出現(xiàn)圈內競爭的態(tài)勢。③無論是奔走權門、同輩結黨,抑或制作聲譽,都將逐步侵蝕選任所標榜的選賢任能的制度理想。中晚唐科舉中子弟與孤寒之爭及政壇的朋黨問題,均與官員選任的失序相關。影響之下,遂有怨恨情緒的生成與彌散。胡曾《下第》即曰:“翰苑何時休嫁女,文昌早晚罷生兒。\"而數(shù)科不第、仕途不得意如李振者,則是助成“白馬之禍”者之一。王標《燕翼詒謀錄》卷一載:“唐末,進士不第,如王仙芝輩唱亂,而敬翔、李振之徒,皆進士之不得志者也。蓋四海九州之廣,而歲上第者僅一二十人,茍非才學超出倫輩,必自絕意于功名之途,無復顧藉。”選任制度的競爭壓力,使得失意、挫折、怨激與憤恨成為中晚唐詩文流行的情感表達,而漂泊與孤獨感則是必然伴隨的生命體驗。
雍陶《旅懷》曰:“自從為客歸時少,旅館僧房卻是家。\"鄭谷《倦客》曰:“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萬里西復東。匹馬愁沖晚村雪,孤舟悶阻春江風。”①在白居易為元稹所撰墓志中,自元和十年(815)元稹被貶通州司馬至病逝武昌,16年中元稹曾多次改官通州、虢州、長安、同州、越州、長安、武昌諸地,除在越州有八年之久,其他諸處,長不逾三年,短則數(shù)月。高頻次的職任改換與空間流動,使元稹感嘆“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②而有人如浮云之嘆。裴柔之作為同行者,亦不得不面對宦途奔波、離別之苦以及他鄉(xiāng)陌生的風土。仆仆風塵中,中晚唐士人留下了眾多令人動容的詩句。例如,吳融《靈寶縣西側津》曰“千里宦游成底事,每年風景是他鄉(xiāng)”,③崔峒《客舍書情寄趙中丞》曰“東楚復西秦,浮云類此身。關山勞策蹇,僮仆慣投人”,①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崔涂《春夕》曰“胡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③盧綸之作亦多悲調曰:“允言(盧綸)詩樸厚渾雅,輒多悲調。摹情處,如‘兩行燈下淚,一紙嶺南書’,已極傷心。及‘少孤我客早,多難識君遲’、交疏貧病里,身老是非間’,俱實境語。何痛徹之動人也。”中晚唐詩風的衰諷與內斂,是資源競爭與流動中油然而生的體驗書寫,其與社會整體的盛衰之間并無必然的對應。由于“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故而,中晚唐的地方社會有衣冠士流僑寓異鄉(xiāng)而被稱為“邑客\"的地方新群體,任職地方的前資官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③而維持家庭生計的艱難,無疑更能增添“所業(yè)唯官”的邑客漂泊無定之感。
崔致遠為前湖南觀察巡官裴臻致書高駢曰:“(裴臻)自數(shù)年繼遭剽劫,生計蕩盡,骨肉凋零,久在江南。近投當府,愿披情懇,泣告尊慈,駐留多時,不幸疾苦,遂且扶持發(fā)去。云欲徑往襄陽,迎接侍郎。今得書云:行至滁州,前去未得,道途既阻,溝壑是虞。況乃孤孀三十余口,更無產業(yè),未卜定居伏乞太尉相公,念以程窮計盡,愍其柱促聲哀,特賜于廬、壽管內場院,或堰埭中補署散職,所冀月有俸人,便獲安家。\"唐代官員非“出選門”者,一任官滿后,須守選而后方能再得職任。因官闕有限,入仕后難得數(shù)任,或晉升緩慢,是大多數(shù)官員的宦途實像。歐陽詹為四門助教時,推論其若循資歷級,即年壽七十,亦只能三職而止步國子助教之官。于季文擢第后,計任三職,均為地方縣尉、縣令等基層文官職位。官員守選期間無俸祿收入,若是舉家同往,非善于經(jīng)營者,則不免饑寒。向地方節(jié)度、觀察或鹽鐵轉運等使府尋求假攝或差攝機會,以濟饑寒,即是如裴臻等困于地方的士人或前資官常見的應對之道。但無職任者的龐大基數(shù),同樣讓此類機會頗不易得。無論是在長安而“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的感嘆,還是地方為官,任滿則“士有百役身,官無一姓宅”、無家可歸的困窘,漂泊難安的浮云轉蓬之感恐將伴隨中晚唐的大多數(shù)士人,構成對于自我人生理解的情感基調。在此時期的筆記小說中,常見人去樓空的古宅中,被遺留的無主舊物轉作衣冠士子貌吟詩談藝,高自標許、大言炎炎,但天明后復其故態(tài)的情節(jié)設計。在張薦《靈怪集》中“姚康成\"事、牛僧孺《玄怪錄》中“元無有\(zhòng)"事等似乎格套化的文字中,并不難感知在社會變動中,萃處京畿、游走權門,終走向地方的士人群體難掩的失落感。但也正是在此過程中,對于“所屬\"與“擁有\(zhòng)"的體驗與反思,使得中晚唐文學中,逐漸出現(xiàn)對于野水、野渡、荒山等少有人跡之地,以及小園、小池等私人庭院的偏好與自得,而其演繹詮釋中的意義自給,也同樣成為面對人身艱難時的安頓之法。①在任官與隱逸之間,得其中道的閑適,則為中晚唐及其后的士人提供了一種可能生活的現(xiàn)實樣板。
中晚唐的困窘、孤獨與漂泊,大多源自制度的社會效應。而入仕為官獲取制度身份,即有治事理民的責任,生成于此過程中的“愧恥”之感同樣有著明確的制度性特點。白居易《觀刈麥》曰:“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②面對底層民眾時,自省未能盡到為士之責,在唐代前期已有所表現(xiàn),至中唐更成一時風氣,而以自我省察與重視生民之意為新的時代特點。③底層民眾的辛勞與官員坐食不耕間的勞逸落差,勞而不能果腹與歲有祿糧之豐足的不公,是白居易在見農人酷暑中刈麥,油然而生的真切感受。此詩雖未言及最為愧恥之要因的政拙民困,但孤兒寡母拾遺穗以充腸,卻自然透漏此中消息。李紳《宿越州天王寺》曰:“海隅布政慚期月,江上沾巾愧萬人。”@李翱《答皇甫湜書》曰:“仆到越中,得一官三年矣,材能甚薄,澤不被物,月費官錢,自度終無補益,累求罷去,尚未得,以為愧。”在此時地方官員的祈雨文中,亦可感知此種不能理物安民的愧恥之情,可見一種為政風氣的流行。元稹《祈雨九龍神文》曰:“大凡天降庇厲,必因于人。豈予心之虛削孤獨,依倚氣勢耶?將予刑之僭濫失所,冤哀無告耶?或予政之抑塞和令,開泄閉藏耶?舉動云為,罔不在我,神怒天譴,降災于我身,我不敢讓。”兩稅法的推行及胥吏與富豪作為地方有力者的崛起,應是中唐而后底層民眾所感受到的社會制度與權力結構的變化。而為官者限于制度與德性,不能久任,亦不能對民眾有真實的關切,自然無法有效參與地方治理。而兩稅推行后,“計貨定戶\"對于簿計之術的倚重,需要官員具備管理庶務的能力,但以上的諸項要求大多并不能為此時期的官員所具備。劉禹錫《答饒州元使君書》曰:
其或才拘于局促,智限于罷懦,不能斟酌盈虛,使人不倦,以不知事為簡,以清一身為廉,以守舊弊為奉法,是心清于根蘭之內,而柄移于胥吏之手。歲登事簡,偷可理也;歲札理叢,則潰然攜矣。
故日,身修而不及理者有矣。③修身與及物是中唐士人在面對社會治理問題上最有標示性的回應思路。前者以韓愈為倡導者,嘗試自修身而及于理物安民;后者以柳宗元、劉禹錫為主張者,重視庶務之能,但同樣要求士人具有清明之智的裁斷能力。相較而言,柳、劉二人的主張,無疑更能指出為官者的不足,更具有實時呼應生命之吁求的可能。開元、天寶士人對于庶務、簿計之能的輕視,也被視為衰晉之風。在慚愧與自省風習中,中晚唐士人呈現(xiàn)的不僅是儒家傳統(tǒng)的舊調重彈,而且是對制度變遷與歷史之勢的自覺回應。由此,亦可體察唐宋間思想變遷的緣由與動力。
三、中晚唐文學中對于他者生命的情感態(tài)度
情感生成于社會生活之中,依所指向之對象的類型差異而有情緒或感受的初步分別,然兩者間既有交叉模糊的地帶,亦同樣受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并反向影響生活環(huán)境。這即意味著情感體之于身的同時,會自然形成對于他人以及某些生命物種的情感態(tài)度,并由之而形成對于生命及其倫理等相關問題的認知熱情。中晚唐是一個多情的時段,時人不但因此而于自我有深切而具體的體驗與認知,同樣亦表現(xiàn)出對于他者生命具有時代特點的同情共感之力。中晚唐文學表達基于生存體驗的各類情感,并為想象與理解他者生命提供了一種強大的可能性。
中晚唐的制度變遷改變了士人群體的生活軌跡與自我認同,并導致了士人在“所業(yè)唯官”后家庭形態(tài)的轉變。無論是子弟抑或寒素,游宦者或與家人同往任職地,或與家人分離而形成實際上的雙家、多家形態(tài),均意味著難以回避的孝親與遷徙異地的各類難題。由此,士人家庭不但需要調整各自的責任承擔,亦需要通過各自緊密的連接,以應對游宦中的風險變故。在此過程中,士人與其以妻、子為中心的家庭成員間情感關系的變化,最能見出制度對社會生活的覆蓋效應。
在唐前期的已嫁女性墓志中,女性之婦容、婦德為志文主體部分,其中頗多稱譽之詞,但極易格套化,而少有關于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既嫁后的夫婦生活也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為標準模式,教育子女則多以“親訓子弟\"帶過。①《唐故袁夫人墓志銘并序》曰:
夫人諱相,汝南人也。夫人言則鏘金,容貞明楚玉六禮云具,作婦劉門,調柔順于朋游,絢風景于齊體。問華幽渚,閱令淑于邦家;儀懋朝薰,竚芬馥于閨閩。規(guī)模女則,禮訓孫謀,義契增鮮,將申素秩;味甘旨而延袤,安峻以增歡。豈謂禍不閟災,奄高
春而匿彩;忽悲庭樹,□下玉而雕黃。②乾封二年九月,袁相66歲終于洛陽,應有較長的婚姻生活,但在并不短小的志文中,并未留下太多時間流逝的痕跡。婦容、婦德兼?zhèn)涫窃嗔艚o后世的基本印象,只是不免有些刻板,尤其是對后世業(yè)已疏離于此時代或群體風習的接受者而言,更是如此。《大唐故神和府折沖鄭法明夫人李氏墓志銘并序》述其婚后生活,行文大體依循舊例:“暨乎慶隆家室,義葉好仇,擊楊內則之風規(guī),囊括中閨之典訓,擅言容之懿德,總紘紞之奇功,中外挹其清規(guī),長幼憚其嚴肅。關門昭德,徙閈依仁,訓子之道既隆,宜家之風斯遠。”李氏墓志中也不易見到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更少有關于夫婦間親密關系的文字。然自永昌時起,墓志中開始出現(xiàn)“琴瑟之契克諧”④的表述,夫婦之間的情感關系有了更為親密一體的傾向。但墓志非出自寡妻鰥夫之手,則不免影響了對“琴瑟和諧”進一步細致描述的可能。及至中唐,家庭形態(tài)與性質變化,夫妻與子女構成的核心家庭越來越成為為宦者的主要家庭形式,情感在此類家庭中的作用亦有了明顯的增重趨勢,情感主義的取向部分削弱了原有家族聚居的儒家禮法主義。亡妻墓志的數(shù)量增多,夫妻關系的書寫于琴瑟和諧而外,另有令人動容的情感呈現(xiàn)。
長慶元年八月崔咸妻裴處雍病逝,其亡妻墓志日:
年十七,歸于咸。立心本于孝友,行己盡于仁恕。勤以率下,儉能紓貧。處一事,發(fā)一言,莫不慮周于未萌之前,理會于既形之后。姻族之內,推為女師,觀者但美,是謂為出人之行。至于潛運明智,深□道用,默識洞于物表,至言合于天機,神交真仙,志□口,抑古賢所未至也。今年夏,忽忽不樂,因謂咸日:“意將去矣。天地之大,不可知也,庸不有愈于此勞生之域哉?”因相勉以貪榮致富之速禍,坐馳多事之殘性。詞旨朝邁,動于神明。既而行及彌月,災生方震,倉卒電謝,藥無所施…咸溺情昧道,有愧前哲,撫存悼往,萬哀叢心,而今而后,銜恨待盡。⑤
裴處雍23歲病死,為崔咸妻六年。在崔咸的追憶文字中,裴氏嫻于禮儀且頗有料理家事之能,在修行上亦堪為引領者。二人以夫婦而兼道友,關系密切,裴氏早亡,崔咸睹物生悲,而有銜恨待盡的深情誓言。中晚唐墓志中已極為擅長利用共情與移情機制,營造情感氛圍,以傳遞悲情,動人心懷。盧大琰在亡妻李氏墓志中有“期于終身,忽負偕老\"的哀嘆。③皇甫煒于亡妻白氏,愿\"同穴之約,不負重泉”。③亡妻遽逝,陳魴則有“地下之歸,終期同穴,人間之苦,其奈長悲\"的肺腑之言。在中晚唐的頻繁游宦中,妻子通常或需承擔居家孝親、訓子之責,或需隨夫遷移。無論是日常事務的打理,還是情感的慰藉,女性對于家庭的維系與士人的身心康健,均有難以替代的影響。故而在此時期的墓志中,女性美麗、賢淑、多能而深情。趙宗儒追憶與亡妻韋氏婚后生活日:
自后累忝班列,皆同榮耀。洎分守東洛,又臨荊南,旋領漢中,復蒞蒲阪,歷茲四鎮(zhèn),皆承寵渥。出車同往,旋駕同歸,提攜幼稚,涉于途路,時逢春序,便若勝游,或有淹止,皆同探賞。及在軍藩,常遇公宴,綿歷歲紀,聽于歌鐘。出入每備車與,裁縫皆是恩賜。姻族禮度,或有所疑,夫人聞之,發(fā)意參酌,根于深識,輕重得中。余在外府,秩廩相繼,夫人能自約損,不尚奢靡,服飾之間,敦于質素,盈滿之試,口不絕言,御下之道,用和為貴。余中外守職,物務羈嬰,門內之理,中饋之事,幸夫人之輔助焉,賴夫人之干輯焉。方期偕老,忽此悼亡。豈余忝幸逾涯,災延我室,言音猶在耳,行止猶在目,瞻顧不見,室宇廓然。豈謂殘暮,嬰此傷苦!②
“欲托他人之述,恐遺夫人之美”,故趙宗儒親為亡妻撰志。韋氏與趙結發(fā)45年,隨夫轉官多地,長于持家,達禮通情,夫婦間相互扶助、志趣相投。雖然,女性通常被視為一種維系社會關系的紐帶,唐代士人對于婚娶高門的期待會有助于女性家庭地位的維持與提升,但中晚唐墓志中的女性,多以其才能、德性而為人所稱譽,夫婦之間琴瑟和諧、相濡以沫更是女性婚姻生活完滿與否的重要標準。“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是元稹對裴柔之的寬解;“何況不失家,舟中載妻子\"③則是白居易貶謫生涯中的安慰。對于夫婦之情的揄揚,讓社會對于婚姻關系的理解有著體貼入里的深情。
元稹《葬安氏志》有“大都女子由人者也,雖妻人之家,常自不得舒釋,況不得為人之妻者”④的同情之語。白居易《婦人苦》亦言\"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③而敦煌文書《放妻書》更能見出社會中的一般心態(tài)。其文曰:
蓋以伉儷情深,夫婦語義重,幽懷合{之歡,嘆念同牢之樂。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并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生同床枕于寢間,死同棺槨于墳下。三載結緣,則夫婦相和;三年有怨,則來讎隙。今已不和,想是前世冤家;反目生嫌,作為后代增嫉。緣業(yè)不遂,見此分離。聚合二親,以俱一別,所有物色書之。相隔之后,更選重官雙職之夫,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韻之態(tài),解怨舍結,更莫相談,千萬永辭,布施歡喜。三年衣糧,便獻柔儀。伏愿娘子千秋萬歲。⑥
離婚文書中對婚姻生活的預期、對夫妻離絕的理解與對再嫁的祝福,反映出對于婚姻雙方尤其是女性情感與利益真切自然的尊重。風習之下,墓志中出現(xiàn)“火燃我愛愛不銷,刀斷我情情不已”①之類的表述,亦自在情理之中。與此相應,女性的生理欲望亦得時人的尊重。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曰:“鳴呼!在室未婚,殊鄉(xiāng)異客,是事乖違,時多屈厄。宿旅館而鰥情不寐,處閨房而同心有隔。有桑下之花貌,每懇交歡;睹馬上之玉顏,常思疋耦。羨委禽于庭弊,愿擲果于春陌。念剛腸之欲斷,往往顛狂;覺精神之散飛,看看瘦瘠。是即寢食俱廢,行止無操。”白行簡細致描述了男女兩性對于性欲滿足的渴望、不同階層及年齡在性行為中的心理與表現(xiàn),而男女間的情愛則是性愉悅達成的重要因素。女性同樣是欲望的主體,在兩性的歡娛過程中有著與男性大體對等的形象與權利。洪邁于唐代傳奇有“小小情事,凄惋欲絕\"③之評,而唐傳奇最為旖旎動人處,正在男女情愛故事的書寫。無論是《鶯鶯傳》中的崔鶯鶯、《非煙傳》中的步非煙,抑或蔣防筆下的霍小玉、李景亮筆下的王氏婦人,均容止纖麗、妙于詩文、品位高雅且一往情深。雖然,男女間的情愛終會因不同原因而難得世間的完美,但優(yōu)雅多情的女性通常會得到真切的情感回應與社會輿論的支持,甚少有被考量算計甚至殘忍傷害如宋話本中之狄氏、崔蘭英者。中晚唐的制度變遷,在帶來社會流動的同時,為新型的男女關系提供了可能。才子佳人小說發(fā)端于唐,性文學亦一時為盛而別具唐調,均依賴于中晚唐崇尚“多情”的文化取向。①
元和十四年正月,韓愈因上疏論佛骨而有潮州之貶。四女挐子抱病隨行,以十二之齡卒于途中,槁葬商南層峰驛。及長慶三年,時為京兆尹的韓愈歸其骨于河陽,并為其作祭文日:
大雪冰寒,傷汝羸肌。撼頓險阻,不得少息。不能飲食,又使渴饑。死于窮山,實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女至此,豈不緣我?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瘞遂行,誰守誰瞻。魂單骨寒,無所托依。人誰不死,于汝即冤。我歸自南,乃臨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旁。汝心汝意,冤冤可忘。逢歲之吉,致汝先墓。無驚無恐,安以即路。飲食芳甘,棺與華好。歸于其丘,萬古是保。尚饗!②親子之愛雖非至唐而始有,卻是至中唐而始得到細致的書寫。愛憐、期待、哀痛與愧悔交織,構成了中晚唐親子關系中最為動人心魄的文字。與早期悼亡文字主要聚焦于悼亡的情懷與悼亡者的生命情態(tài)不同,中晚唐的此類文字更長于在亡者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呈現(xiàn)中,令人感知一種曾經(jīng)的親密關系的喪失對于悼亡者的沖擊。③在中晚唐的游宦中,幼年或未婚嫁的子女多隨同出行,而與其父一起經(jīng)歷宦途的諸種風險,并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培養(yǎng)了較為親密的一體關系。子女既會成為父親處理日常事務的重要助手,同時也會帶來情感上的慰藉。韓愈四女挐子在病中隨父南行,客死商山道,成為父親政治選擇最大的風險承擔者。在祭文中,韓愈回顧了初離長安時的彷徨與挐子“數(shù)條藤束木皮棺”槁葬荒山時的冷寂與凄涼,表達了作為父親卻無力照顧兒女周全的愧悔與自責。此種情感在白居易悼念崔兒與金鑾子的文字中,亦能清晰感知。隴西李氏十七娘是李胤未嫁而逝的在室女,也是父親多地游宦的隨行者。在李胤為其所作的墓志中,有一段哀感至切的文字:
頃余與姊妹弟兄四五院聚居襄州,生侄數(shù)十人,長幼數(shù)百口,爾未十歲,皆能承侍敬奉,曲盡殷勤。姑叔姊妹所闕,必為陳請,人人滿篋,咸愛重焉。爾來家道有無,費用豐儉,悉與籌之,無不得所。咸謂必配賢良,極享富貴,由是選擇益難其人,前后親族求者不少,竟無良敵,遂未克從。近歲屬吾窮廢,衣食多闕,日期祿秩,共爾歡娛,不幸中疾,方冀痊和,神理不明,忽至大病,當吾窮空,萬不如意,終身痛恨,倍切肺肝。④
十七娘生于李胤登第之年,又名第娘。自始生數(shù)月,便隨父頻繁游宦于各地,足跡西至長安,南至廣州。第娘少小聰穎,好文籍、長筆札、擅持家,是父親的得力助手。第娘在父親的宦途中成長,父女之情也在共同經(jīng)歷的漂泊與艱辛中愈趨濃厚。但當?shù)谀锊≈兀氁姓桃嗵幘巢患训母赣H時,李胤卻橐囊空竭。為父者的愧悔與自責,彌漫于娓娓敘來的質樸之文中。
中晚唐士人對于家庭、家人的珍視,讓文學中的情感書寫有了更為真實的日常生活的支撐。而文學則以其可通過想象進入他者生活的能力,提升接受者對于遙遠或陌生群體的共情能力。在中晚唐文學中,對于處于底層的民眾、無名的戰(zhàn)死者、閨中的寡妻或少婦及困苦無告者,常有為之呼告的努力。張籍《征婦怨》日“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③孟郊《織婦辭》哀告“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官家牓村路,更索栽桑樹”。③柳宗元《掩役夫張進骸》曰“然暴百骸,散亂不復支。從者幸告余,睠之涓然悲”。③對弱者的共情,是對自我生命責任的真切感知,并同時關乎一種尊重他者生命尊嚴的倫理能否進人現(xiàn)實的生活之中。即使此種呼告在中晚唐的社會中很難直接轉化為具有約束力的倫理規(guī)范,但其所具有的對于時人及后來者須加以回應的期待卻亙古如新。然而,與對底層的憐憫與同情構成強烈對比的,卻是在資源競爭中,對于士人群體的憤怒與失望。
為宦途奔走辛勞的中晚唐士人,本有對于友朋之情的自然期待。但資源競爭的激烈,卻使得權勢與名利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之力。友朋之道或被棄之不顧,或成謀利之工具。中晚唐士人非為官不得成士的制度困境,以及科舉、仕途對于提升與維持家庭地位的無可替代的作用,均使得公正、公平、友愛、互助的道義難以落實于現(xiàn)實生活。白居易《天可度》曰“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偽言巧似簧”。①劉禹錫《竹枝詞九首》之七曰“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②哀嘆人心不古的詩人恐均有遭受傷害的生命經(jīng)歷。但有關選任所帶來的士風窳敗,雖自高宗以來即常飽受批評,然無制度的有效變革,則難有根本改變的可能。趙匡“故業(yè)因儒雅,行成險薄,非受性如此,勢使然也”之論,頗見識斷之力。明人王世貞論及中晚唐詩風之變,于選任制度的影響也有較為深刻的觀察。《藝苑卮言》卷四曰:
至于貢舉,本號詞場而牽壓俗格,阿趨時好。上第巍峨,多是將相私人,座主密舊。甚乃津私禁離,自比優(yōu)伶,關節(jié)幸檔,身為軍吏。下第之后,尚爾乞憐主司,冀其復進。是以性情之真境,為名利之鉤途,詩道日卑,寧非其故?④王世貞感慨性情之真境為名利之釣途,實制度之使然也。仕宦空間過度狹窄的難題,難以通過個體道德修養(yǎng)的提升與心理調適予以有效回應。中晚唐士人在絕對剝奪感或相對剝奪感中,面臨著極大的生存壓力與心理調適的挑戰(zhàn),“心疾”遂成為此時期士人的流行\(zhòng)"疾病”。 ⑤
因對于人性的失望,人禽之別的問題遂再次引發(fā)關注。孟郊《擇友》曰:“獸中有人性,形異遭人隔;人中有獸心,幾人能真識?\"李翱《復性書》曰:“天地之間,萬物生焉。人之于萬物,一物也;其所以異于禽、獸、蟲、魚者,豈非道德之性乎哉?…不專專于大道,肆其心之所為,則其所以自異于禽、獸、蟲、魚者亡幾矣!\"自孟、荀以來的思想傳統(tǒng)中,“人禽之別”是理解人之為人的重要視角,并形成了以德性、智能與形體為準的穩(wěn)定理解,其間雖有不德之人與良禽義獸,但多被視為偶發(fā)的特例。獸向人形的轉變被視為怪異與反常,形變者通常會被識破原形而喪失生命。及中晚唐時,人獸之別再次成為問題,人不如獸與人生之苦已得到生命經(jīng)驗的頻繁證實,而獸具有德性、智能,甚而給人類生活增添福祉,同樣并非天方夜譚。在唐傳奇中,人向獸的形變,如《薛偉》中的人化為魚、《李征》中的人化為虎,為人理解自我以及動物的生命與體驗提供了難得的想象中的視角;而獸向人的形變,尤其是變形為女子之獸類,如《任氏傳》及《計真》中的狐女、《孫恪》中的猿女,通常美麗、自尊、多情而賢淑,其進入人類生活一般會有一段令人刻骨銘心的情感經(jīng)歷,其亡故或懷歸故形,亦會引起共情或誘發(fā)有關人生意義的思考。③覆蓋不同文體且有較長時間跨度的情感呈現(xiàn),讓中晚唐文學具有了獨特的魅力,也參與構成了其“百代之中\(zhòng)"的歷史位置。
四、結語
安史之亂后,李唐王朝在地方行政、財政稅收及官員選任等領域的變化,構成了中晚唐文學書寫的基本制度環(huán)境。相較于事件的影響,制度的效應無疑更為廣泛而持久。作為文學書寫主要群體的中晚唐士人在更為務實的政治理念之下,既感知到時代的流變與斷裂,亦產生難以承擔理民及物之責的愧悔與自責。而官員選任制度所造成的頻繁流動與入仕及晉升的艱難,強化了士人的漂泊、孤獨及其對親情與友情的渴求。但資源競爭的激烈卻使得士人群體難以在其內部尋得認同,士風窺敗、人心難測方是此時期士人最為深切的哀嘆。在對士風的感慨中,愛情與親情成為士人獲取人生安頓的重要方式,并由此形成了以唐傳奇為典型的旖旎的兩性情感世界。與此同時,中晚唐士人亦嘗試通過意義詮釋與私人空間的營造,安頓身心的疲憊。在認知自我與人性的過程中,人獸關系的獨特理解則為中晚唐文學增添了一塊別具意味的\"拼圖”。“多情\"的中晚唐文學為理解情感提供了極佳的文本例證,也展現(xiàn)出文學作為一種思想方式的可能與特殊價值。
Social Changes 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and EmotionalExpression inLiterature
LIU Shun
Abstract:The middle andlate Tang Dynastywas aperiodof adjustmentin systems,concepts,and social structures followingsignificanthistoricaleventsTheawarenessofdiferencesbetweenancientandmodemtimes,theemphasisoninstitutional changesinhistoricalevolution,andthehistoricalexperiencessetthetonefortheemotionaltoneintheliteratureofthisperiod. Scholars,sitatedsttveapinggesinfanialis,ocaldmstrationdectoalemele of drifting,loneliness,hardship,andevenresentment.Meanwhile,duetotheirpositions,theyalsoexperiencedremorseand self-reflectionfornotbeingabletofulfilltheirdutiesadequatelyInthemdstoffrequentmigrationandfiercecompetitionforresources,scholarsoftensoughtsolaceinemphasizingromanticloveandparentalafection,andtheyalsofoundrelieffomphsical andmentalfatiguebycreatingpersonalspaces.Thesestrategiesbecameimportantwaysforscholars tocopewiththepresuresof survival.Consequentlythisledtotheemergenceofnewmodelsoffmilyandgenderrelationships.However,duetopresuresof survivalandidentityrecognition,scholarsinthemdleandlateTangDnastyexpreedprofoundsympathyfortheweak,while also voicingdeepsighsand criticismtowards theirpers within thesame strata.Thequestionof whatitmeans tobe human was thusconcretelyilustratedwithintheframeworkofhuman-beastrelations,forminganewplateintheliterarymosaicofthemi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Keywords:middleandlateTangDynasty;socialchange;institutionalchange;emotionaltone;remorseandself-reflection
(責任編輯: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