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5)03-0132-08
A Textual Research on Postscript to the Usnisa-vijaya Dharani Sutra Written by Zhang Chengfu
SUN Qi
(Advanced Institute ofConfucian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o1oo,Shandong)
Abstract:ThetextPostscript tothe Usnisa-vijaya DharaniSutra,which was writenbyZhangChengfuinthesecondyearof theRuyiera(693CE)oftheTang dynastybasedonhisownpersonal experiences,istheearliest known storycoecting supernaturalormagicalpowertothe Usnisa-vijayaDharaniSutra.Althoughtheoriginaldocumenthaslongbeenlost,thefll texthassincebeenrecoveredfromtwoBuddhisttone pillrswithinscriptions fromtheKaiyuanperiod.ItisknownthatZhang Chengfu was thesonofZhang Bi,afavoredcourtierduring thereignofEmpressWu Zetianwhoservedasaroyalinspector in the Zimeng Army before he was framed formisconductand exiledtoTingzhoubefore finallreturning totheCentral Plain in thesecondyearoftheRuyiera.ZhangChengfu’sexperiencesthusrevealafascinatingaspectoftheruthlesspoliticalatmosphere that existed between officials during the reign ofWu Zetian.
Keywords:Postscriptothe Usnisa-vijayaDharani Sutra;ZhangChengfu;Tingzhou;stonepilarsinscribedwithBudhist scriptures and images; exile
隨著7世紀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譯出與流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開始成為最重要的佛教碑刻形式。經幢所刻經本,具有主導地位的是約永昌元年(689)由志靜作序的佛陀波利譯本。8世紀初年,志靜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序》與佛陀波利所譯經文就開始合刻于經幢①。此后直到天寶年間,尊勝經幢大都兼刻《經》《序》《咒》,“不刻《序》者,不過十之三”②
然而,很少為學界注意的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流傳的初期,還有過一篇與志靜《序》對稱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它不僅是所見最早的宣揚此經的“靈驗記”,同時還蘊含著豐富的歷史訊息。本文擬對這份罕見的唐代史料加以復原和考證,以供學界參考。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復原
目前所知《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的文本僅保存在兩件開元年間的石刻上。在傳世文獻或敦煌文書中,還沒有找到文本遺存。
這兩件石刻,一為開元十六年(728)河南汲縣香泉寺造像塔塔銘。葉昌熾曾于民國四年(1915)六月得到顧燮光寄贈的拓本,并有跋文考證:
香泉寺經幢拓本六面刻,有經、咒而無序。年月一行另一紙拓,極狹,云“開元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比丘僧法明造”,下有“書手”字而姓名泐。經后附《后序》,述前朝散大夫通事舍人敕攝御史都尉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字奉禧與百濟僧地獄感應事。余藏唐幢至多,從無刻《后序》者。不意垂暮之年猶得見所未見。始知法海無涯,未可以蠡測也。[1]
據顧燮光的記錄,此碑并非經幢,而是塔銘,原刻在汲縣香泉寺門外東岡佛塔上[17606-7607。此塔今已不存,但尚有多種拓本存世③。比較方便獲取的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石刻拓本資料網站公布的一套,拓本保存良好,文字清晰可讀。其正面右側刻造塔題記:“開元十六年(728)十二月十五日比丘僧法明造石幢,為皇帝皇后,法界有情,早證…書手崔慧琮。\"另三面刻經文,首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④,續刻佛陀波利本《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整份。在經文結束后,空4字,刻標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續刻文字24行。以“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敕攝侍御史都尉、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字奉禧,行至長安,逢一百濟僧,資《維摩經》來相誘諭\"開頭,結束于“重生之后,緣胃氣尚不通,二百余日不下飲食,唯余皮骨而已”。
第二件刻有《后序》的碑刻為開元廿二年(734)河南浚縣浮丘山經幢。此幢現立于浮丘山碧霞宮寢宮樓前,其地在香泉寺西北50公里。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拓本,浚縣文物旅
① 參見林韻柔《唐代lt;佛頂尊勝陀羅尼經gt;的譯傳與信仰》,《法鼓佛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159頁;孫齊《《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記〉的文本旅行》,《文史哲》2025年第2期,第54—67頁。
② 參見葉昌熾撰、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卷4,中華書局,1994年,第273頁;劉淑芬《滅罪與度亡: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2—159頁;王振國《龍門石窟與洛陽佛教文化》,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1—166頁;張明悟《遼金經幢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82、102—105頁。
③ 顧燮光在其未刊稿本中也有錄文,參見顧燮光《河朔金石文字新編》卷6“尊勝陀羅尼經塔”,周德明等主編《金石學稿鈔本集成》(2編,第24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16年,第594—598頁。
④ 經題下刻:“上為皇帝皇后、師僧父母、七世先亡,往生凈土,又法界倉生,離苦解脫,并愿早成正覺。”
⑤ 與《大正藏》所收佛陀波利本對校,文字全同,但一些名詞的譯法有改動。如“地獄\"改作“那落迦”,“夜叉”改作“藥叉”,“阿修羅\"改作“阿素洛”,“閻羅王\"改作“閻摩路迦”,“優婆塞\"改作“鄔波索迦”,“優婆夷\"改作“鄔波斯迦”,這些改動似是遵照了玄奘倡導的新譯。參見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287、706、716頁。
⑥ 國圖所藏題\"王伏思造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編號:各地19954。北大所藏題“佛弟子王伏惠造尊勝陀羅尼經幢”,編號:A34864。
游局編的大伾山碑刻資料集對此幢作了錄文,但錯漏較多[2]。浚縣經幢拓片計6面,前4面以《佛說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為題,續刻佛陀波利本《尊勝陀羅尼經》志靜序以及經文后半截,即咒文之后的部分,沒有刻咒語①。結束后空2字,刻尾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并有雙行小注稱是“杜行凱奉□譯\"②,但勘校經文實為佛陀波利本。
尾題之后,亦以“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敕攝侍御史、騎都尉、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字奉禧\"開始,刻到第5面第6行“有情咸尊此業\"結束,空2字刻尾題《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再空2字刻題記:“開元廿二年十一月廿日佛弟子王伏惠敬造幢一所,上為天皇天后,下及師僧父母、法界蒼生口□□□口□苦門□□口口□□口。”此下則另起一行開刻《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浚縣經幢雖然殘泐嚴重,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上所刻《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比香泉寺塔銘前后各多出一段,約計400字,其余文字基本相同。浚縣經幢所刻《后序》應是全本,而香泉寺塔銘則是截取了中間段落。這兩段文字恰好補足了《后序》故事的來龍去脈。
今據拓本,將兩件石刻所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對勘錄文并分段如下(邊框內文句僅見于浚縣經幢):
佛頂尊勝陁羅尼經后序
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敕攝侍御史、騎③都尉、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字奉禧,稟性公清,疾惡褒善,荷朝恩之任委,所有聞見,必以上聞。以文明元年使蜀理冤,于時貪吏絕蹤,奸豪喪魄,蜀域貧弱,賴以安全。尋又充使紫蒙軍,敘定功勛。于時軍司濫賞殊功四百余人,効命捐軀,不被甄錄,數十余輩。余破彼盜賞,錄此戰亡,因此奸耶之徒,側目切齒。逆賊王本立包藏禍心,特忌余為國耳口,遂教余所破勛徒黨,告余取金,鍛煉成罪,誣人對口,遂被流配庭州。萬里遐荒,九重嚴邃,銜怨抱屈,申雪無由。迫以程期,尋而即路,朝夕愁苦,儀容銷鑠。閱見之
者,莫不傷心
行至長安,逢一百濟僧,賫《維摩經》來相誘諭,余雅好名理,于是共談有無二邊,略無所滯,至于中道,亦復④關懷,于是煩惱豁然,如云披霧廓矣。臨別之際,法師乃以《尊勝陀羅尼》經本相贈,云:貧道自受持此咒,神驗非一,往經熱病暴死,二日方蘇。初至冥途,引過地獄,所見湯劍樹,一如經典所陳。時有一獄官云:“此百濟僧未出家之前,煞生不少,何不速令受罪,使得從容?”僧答云:“往者本國風俗,實以漁獵為務。自出家以來,一無所犯。”官司檢部⑤,未周之間,牛頭獄卒持鐵叉直來欲刺。僧急,乃誦此咒以距②之,于時誦尚未周,唯止數行,循環而已。獄官遽即正容端笏,牛頭亦急釋叉合掌,見在受苦之聲,應時停息。獄官遽云:“師且止勿誦,此徒業報極重,并是煞生,冤對見存③,須遣受罪。師若誦之,便恐虛免。”師聞此言,意在救苦,勵響而誦。獄官遂自扶師令出,俄爾而蘇。師聞詳觀罪人,并是煞害者最?重。
余自受持之后,一依經文,每日廿一遍,雖①疾苦顛沛,亦不敢闕。行至西州赤亭磧,于時邊賊孔熾,所在剽②劫。余在途中憩駕,時有群賊相去隔砂堆數十步間。余家有一橐③駝,奇常蹇(?)惡,每欲裝駕,聲叫極高,磧中曠靜,響逾遠徹。此日裝駕西行,賊亦北去,旬④日之間,別處擒獲。余自問此賊行由,此日正合同息,賊徒數十,咸云不聞駝聲。尋至庭州,置經精舍。鄉俗土屋,屋上積薪草,忽于一夜光焰燭天,鄰件之間,咸疑火發,竟來赴救,方知是經之光焉。
余以如意二年三月廿三日腳氣沖心,死經半宿。初至一院中,東西南北可五十步許,其地人腳所踐,堅而且凈,如堂殿之中,四面峻墻,正似天官南院。其中一無屋舍③,西北角外,似有官曹。遙聞唯諾之聲,急而兼亮,蓋有尊官在焉。余未被引間,徘徊獨立。于時新受持此咒,每恐廢忘,因而誦習,才可十余句,俄有一人從后以手掩余口,余以手撥之,去而復掩者再三。初從右邊,俄而左至,撥之力極,手疊十數重,尤覺氣悶。遙見故懷州刺史韋太真去東墻十步許立,衣笏儼然,與在朝無異,漸漸西就余行,叱掩余口者,諸人急釋余而前迎之,分為兩行而進,鞠躬極敬。韋公直至余傍,以笏劃余脅云:“張三莫誦此咒!若誦時動他見在囚案,事須奏請,一月亦未了,公且歸去。”因南行,便送余出門。門在南面,稍近西,門屋大小如文昌臺門,但土階四五寸耳。門外左右各有長丈余土塔。衛士排肩帶仗而坐,塔南頭各有一朱衣人帶刀而立。韋公送余,曾不逾閾,倚門東頰而立,兩朱衣者趨進,取進止。韋公云:“送個達官歸去。”意氣宛如生平。此二人承命下階,東面并立待余。余別韋公訖,揖此二人,語之云:“歸家自是常事,豈有勞公等相送。”余時恰如平日從朝退歸者。其人固云:“奉處分送公,不敢不送②。”余以手牽令復職掌處,固辭而去。其一人云:“達官既不須送,喏喏。”③便總住。余南行可六七步,拂然而②倒。初如風發之狀,漸漸心醒,俄爾而蘇。家人已將被連頭覆蓋,男女并已被發。重生之后,緣胃氣尚不通,二百余日不下飲食,唯余皮骨而已。
時屬洪恩放歸,忍疾而發,強寇滿途,弱駒充與,將恐將懼,載聚載離。前瞻人,卻望□朋。天山萬口,□□十口。□□□□□□□□口口口口口救災救苦,不可以思口,安得以智知。余初見此經,以其滅罪之速,常稍有疑,自目睹身經,疑網斯裂矣。具書所歷,以遣崇信,高心深愿,信口口口,勿口口口□□□口□胞,公私催迫,花編難瞻,蒿里易歸,法王濟彼含生,陳茲妙法,欲使直趨覺路,逕出愛河。阿鼻獄中,永滌無間之罪;口口章內,長昭有記之口。□藏□□□□□□功至□,利益□□,□□有情,咸尊此業。
二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的性質及所涉史事考證
在傳世文獻中,關于《后序》的唯一記載,見于《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記》中元和十四年(819)慧琳的題記:
僧惠琳因修本藏目錄,收未入藏經六百余卷,并遂略武徹所敘陀羅尼感應神驗,親自勘同,序之卷末。時元和十四年已丑(亥)歲。
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張承福及百濟僧,各受持尊勝陀羅尼有功,曾為冥司所追,以真言威力不可思議,遂不受諸苦,兼濟拔受苦群生。有傳記。琳于成都府古經藏中得之。時如意二年三月廿三日。①
《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記》收錄了永泰元年(765)朝議大夫兼侍御史武徹、開元二十六年(738)洛陽長史張繹、長慶三年(823)前奉天縣尉馬敭關于“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的靈驗故事。慧琳題記中也提及曾在“成都府古經藏\"中見到的一種“傳記”,其內容為“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張承福及百濟僧,各受持尊勝陀羅尼有功\"事,時代為“如意二年三月廿三日”。此即前述碑刻所刊張承福《后序》,是目前所知最早的關于尊勝陀羅尼的靈驗記,也是唯一沒有在傳世文獻中保存下來的文本。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系“前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敕攝侍御史、騎都尉、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自述,目的是宣揚此經確有神效。張承福因故流放庭州,行至長安得一百濟僧人“以《尊勝陀羅尼》經本相贈”,并多次蒙此經護佑,最后返回中原,撰寫了這篇靈驗故事,以勸世人“咸尊此業”。雖然所述多有神異,但其中所涉史事、人物并非虛構,與其他材料可以相互印證。
張承福是原李建成東宮太子舍人,后在貞觀初年出使西域的張弼之子。2011年公布的調露元年(679)《大唐故始州黃安縣令南陽縣開國公張府君(弼)墓志銘》中云“有子前廬州司馬、南陽縣開國公承福等,孝逾曾閔,悲極昊天。踐霜之慕既深,防雷之思彌切。懼淪先范,載獵余風,敬勒泉扃,乃為銘曰.\"[3這里的“前廬州司馬、南陽縣開國公承福”,即《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的作者“南陽縣開國公南陽張承福”
由張弼墓志可知,張承福為南陽西鄂張氏,家世顯赫,五世祖以下皆任北魏、周、隋時期的郡守、刺史。祖父張寬入唐后為“開府儀同三司,青州大總管府長史,青州刺史,大將軍,南陽縣公,食邑一千戶”。其父張弼因玄武門事變,仕途受到影響。永徽五年(654)張弼卒于官,南陽縣開國公的爵位由張承福繼承。儀鳳二年(677)張承福母親去世,張承福時任廬州司馬。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所述張承福的經歷,正當其合葬父母、守制三年之后,約在文明元年(684)至長壽二年(693)間,為武則天統治時期,大體包括如下幾個階段:
(一)出使蜀地及紫蒙軍(約684—687年)
《后序》開頭首先介紹張承福的官職為“朝散大夫、行通事舍人、敕攝侍御史、騎都尉、南陽縣開國公”。通事舍人負責“朝見引納及辭謝者于殿庭通奏”,“若有大詔令,則承旨以宣示百僚”,“凡軍旅之出,則受命慰勞而遣之\"等事務[4]。侍御史是監察官,負責“么舉百僚,推鞠獄訟\"[5]。武則天尤其重視監察,文明元年(684)改革御史制度,置左、右肅政御史臺,分別負責京師官員和地方官員的按察以及監軍、出使[6。張承福即在此年以攝侍御史身份去蜀地巡查。
隨后,張承福“又充使紫蒙軍,敘定功勛”,以御史監軍負責核查軍功[7]。紫蒙軍在營州紫蒙川(今遼寧朝陽西北)附近[8]。垂拱年間,東突厥屢次侵擾北邊戰事不斷。垂拱三年(687)“骨咄祿及元珍又寇昌平,詔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擊卻之\"[9],《杜忠良墓志》提到黑齒常之曾任紫蒙軍大總管[10],當即此年事。張承福來到紫蒙軍\"敘定功勛”,可能就是監察黑齒常之所部紫蒙軍擊潰突厥的軍功酬賞。張承福《后序》稱:“于時軍司濫賞殊功四百余人,効命捐軀,不被甄錄,數十余輩。余破彼盜賞,錄此戰亡,因此奸耶之徒,側自切齒。\"這是說,他在軍中檢查軍隊所議定的勛簿時,發現其中有400多人的戰功存在虛報,被濫注為“殊功”,而另外數十位戰死者的戰功沒有記錄①。作為監軍的張承福秉公執法,剔除濫授的軍功,注明陣亡者的功勞,因此得罪了高官。
(二)因王本立流配庭州(約688一689年)
《后序》繼稱:“逆賊王本立包藏禍心,特忌余為耳口,遂教余所破勛徒黨,告余取金,鍛煉成罪,誣人對口,遂被流配庭州。\"可知紫蒙軍中被張承福黜落功勛的“破勛徒黨”,誣告張承福貪默。張承福認為是“逆賊王本立\"的唆使。王本立于垂拱三年(687)任夏官(兵部)侍郎,四年九月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載初元年(689)三月又守左肅政臺御史大夫,次年二月被武則天殺于地官尚書任上[11]。軍功勛簿要先送交兵部審查敘階,夏官侍郎主管此事,左肅政大夫則掌管推劾中央官吏非法之事,正負責張承福所涉案件。張承福被“鍛煉成罪”,發配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時應在載初元年。
對張承福的判罰是“流配庭州”。按照唐律,如果犯“受所監臨贓”,至多流二千里,若有“乞取\"等情節,則應加重至二千五百里[12]。但張承福不僅被流放到最邊遠的庭州,還是除名配隸的“配流”,應當是依照唐前期對待政治斗爭失敗者的特殊法外別刑“長流”來處理,其實相當于終生發配到遠惡之地充邊,除非特旨,不許返回[13]。貞觀十四年(640)置西州、庭州后,太宗即詔流罪無論遠近都徙戍邊要州,十六年“又徙死罪以實西州,流者戍之\"[14]。《元和郡縣圖志》說庭州多是諸蕃,漢人很少,“其漢戶皆龍朔(662—663)已后流移人也”②,就反映了這一情況。
(三)流放庭州沿途經歷(約690年)
張承福獲罪之后“迫以程期,尋而即路”。所謂“程期”,指依律流人不得“在路稽留,不依程限”[12]2092。庭州距東都洛陽行程在6500里以上③,唐代規定步人行程日五十里,則行程約為130天。作為京官,張承福應該是從當時的首都洛陽被發遣。按規定,一般流人如有妻妾必須跟隨,兒女則可以選擇跟隨[12]256-257,長流者或當從嚴。如后文所見,張承福的妻子兒女皆一同前往。
行至長安時,張承福遇到了一位百濟僧人,臨別時贈以《尊勝陀羅尼》經本。張承福自受持此經之后,一路上每天依法誦讀二十一遍。然后約在天授元年(690),張承福一行來到“西州赤亭\"(今鄯善縣七克臺鎮)[15]。其地為吐魯番盆地的東端,處伊州至西州南、北兩路的交匯點,其中南路需要取道“大患鬼魅碩”,也稱“赤亭道”,是“磧鹵雜沙”之地[16。張承福說“于時邊賊孔熾,所在剽劫”。所謂“邊賊\"應指當時在西北邊境與東突厥和吐蕃的連年戰爭[17]。與其相伴的,還有猖獗的劫盜活動。長壽三年(694)《張懷寂墓志》稱當時“蔥山小丑,負德鷗張;瀚海殘妖,孤恩蟻聚。同惡相濟,劫掠成群\"[18]。吐魯番出土《唐垂拱元年(685)西州都督府法曹下高昌縣符為掩劫賊張爽等事》《唐載初元年(689)后牒為屯人被賊事》也記錄了西州地區強盜活動的情況[17]208-209。張承福在此遇到強盜,但很幸運沒被發現。
(四)庭州病中見韋太真(約693年)
張承福到達庭州后,在“如意二年三月廿三日”因“腳氣沖心\"而昏厥半宿。按天授三年四月改元如意,九月又改長壽,這里稱“如意二年”,實即
② 龍朔三年將李義府諸子及壻并除名,流庭州,即是一例,參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1,中華書局,2011年,第6449頁。
③ 《通典》記庭州去東京6876里,《元和郡縣圖志》則作6130里。據《舊唐書·地理志》,西州至東都洛陽6215里,北庭至西州界又有450里,合計約6665里。參見杜佑《通典》卷174《州郡四》,中華書局,1988年,第4558頁;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40《隴右道下》,中華書局,1983年,第1033頁。
長壽二年。張承福在昏迷中來到一個似“天官南院\"的院落。“天官南院”即吏部南曹,為“選人看榜名之所\"[19]。張承福在此見到了“故懷州刺史韋太真”,“衣笏儼然,與在朝無異”,并蒙他解救復蘇。
“韋太真\"即韋泰真,其墓志今已出土[20]。韋氏卒于垂拱三年(687),贈懷州刺史。韋泰真“狀貌魁偉,腰帶八圍”,曾任通事舍人,時“有詔皆命公宣”,“威儀進止,折旋吐納,韶音爽氣,悚動于廊廟”[21]。韋泰真與后任通事舍人的張承福當有過從,張承福說韋泰真“意氣宛如生平”,二人揖讓送別“恰如平日從朝退歸者”,應融人了真實經歷。
(五)遇赦蒙恩放歸中原
張承福蘇醒以后,發現家人已經將他“連頭覆蓋”,兒女也已“被發”,準備喪事①。此后張承福“胃氣尚不通,二百余日不下飲食”,“唯余皮骨而已”。從發病之日算起,此時約在長壽二年(693)十月左右。這時,故事接敘“時屬洪恩放歸”,應該是說遇赦免除流放,得以返回中原。
這一時期武則天頻繁大赦,當年九月因加“金輪圣神皇帝\"號,“大赦天下,大酺七日\"[22]。但張承福作為長流之人,一般非經特赦不得放歸。此前載初元年(689)大赦,明確提到“長流人、別敕流人、移貫人\"等并不在赦限[23]。而下一次有明確記載的“前后流人非反逆緣坐者,并放還”的大赦,是在中宗神龍元年(705)十一月②[24]。但按《后序》文意,放歸事似又不會如此之晚,而應在長壽二年左右③。無論如何,遇赦之后,張承福開始了“強寇滿途,弱駒驢充輿,將恐將懼,載聚載離\"的回鄉之路。
三結語
以上,我們通過開元十六年汲縣香泉寺塔銘和開元廿二年浚縣浮丘山經幢兩件碑刻,復原了久已失傳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并由此獲知后序作者張承福在武則天統治時期流放北庭的曲折經歷。身為官宦世家子,張承福在仕途上一開始也比較順利,可謂朝中新進,但隨即被構陷流配北庭,遭逢艱難,患病幾死,最終又遇赦放歸。其經歷展現了武則天時代政治的波謫云詭。
對于張承福來說,他自認得到了《尊勝陀羅尼經》的護佑。回到中原后,張承福寫出自己的經歷,希望世人都能夠認識到此經的神效。張承福從百濟僧處見到《尊勝陀羅尼經》,約在690年左右。這時正值永淳二年(683)佛陀波利本《尊勝陀羅尼經》譯出并迅速流布的時期。當時人對這一新出經典最關心的,大概是此經是否真有神效。張承福所言“余初見此經,以其滅罪之速,常稍有疑,自目睹身經,疑網斯裂矣”,就是為了證明《尊勝陀羅尼經》的效力。
當然,對佛陀波利本起到最大助推作用的,還是約永昌元年(689)志靜為佛陀波利本撰寫的序。張承福的靈驗記稍后完成,最先應該是單行傳寫。但至晚到開元年間,這篇靈驗記就被整合到志靜序本佛陀波利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之后,被稱
③ 張承福的放還,或許與裴伸先的經歷有所關聯。在裴佃先的事跡中,武則天發遣酷吏攝監察御史,分往劍南、黔中、安南等六道鞠流人,佃先預先得知,逃奔突厥,又被追獲。在待報未殺之際,逢武則天下制“諸流人未死或他事系者,兼家口放還”,佃先得以放歸鄉里。發六道使及之后下制安撫事,《資治通鑒》系于長壽二年二月,與張承福所遇“時屬洪恩放歸\"或即一事。參見《資治通鑒》卷205,長壽二年二月,第6606一6607頁;同書卷210,景云元年十一月,第6776—6777頁;《舊唐書》卷186上《酷吏上·萬國俊傳》,第4845—4846頁;《新唐書》卷117《裴佃先傳》,第4249—4250頁;牛肅撰,李劍國輯校《紀聞輯校》\"裴佃先”條,中華書局,2018年,第72—75頁。關于裴佃先,參見榮新江《從裴佃先事跡看北庭在絲綢之路上的地位》,《北庭學研究》第1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33—44頁。
為《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后序》,從而構成了一個整體。香泉寺塔銘和浚縣經幢,體現的就是這種組合形式。這兩件僅存的經幢都在河南,透露出當時《后序》在洛陽周邊的民間頗有流布和影響。另外,慧琳的題記也說明成都的“古經藏”中也存有這篇《后序》。未來我們是否能找到更多關于《后序》的史料遺存,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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