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視域下上海猶太流亡者的身份追尋與自我療愈

自1933年希特勒上臺，反猶主義從一種社會偏見升級為國家政策，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猶太人在歐洲面臨生存危機，而各國紛紛限制猶太難民入境，上海作為當時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無需簽證即可登陸的自由港，成為猶太人逃離納粹魔掌的“最后希望”。1934年，迫于納粹政權對猶太人的壓迫，大批猶太人選擇逃離德國，遠赴上海避難。馬克斯·莫爾（MaxMohr）便是其中之一。莫爾原本是一名醫生，同時也是魏瑪共和國時期（1919—1933）最成功的作家之一。

小說《獨角獸》（DasEinhorn）是莫爾的最后一部作品，全文采用日記體，以一位母親在納粹時期尋找失散兒子的艱辛旅程為敘事核心。該小說后附錄了莫爾自離開德國至上海定居的三年間寫給妻子凱特的27封書信。這些信件情感真摯，細膩記錄了莫爾從告別故土至在上海避難期間的生活點滴，不僅展現了猶太作家眼中上海的獨特形象，更在追尋自我身份與情感歸宿的層面上，凸顯出多元文化交融的東方大都市與莫爾工作的診所作為“避難港”的空間象征意義。

身份認同危機是猶太流亡者在流散過程中普遍面臨的問題。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K.Bhabha）的“第三空間”和“雜糅”理論摒棄“二元對立”視角，強調混合與交融，對于分析異鄉者的身份建構問題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巴巴認為，當異質文化體系發生接觸時，并非簡單的單向度影響或機械疊加，而是通過“第三空間”的協商機制，實現文化符號的轉譯與意義的再生成。而巴巴自身“混雜性”的族裔身份背景亦使得其“雜糅”理論偏重描述多元文化下的身份建構。本文從空間理論視角入手，聚焦“第三空間”與“雜糅”概念，剖析德國猶太作家在流亡上海期間如何通過空間體驗與書寫實踐探索自我身份、寄托情感，揭示其復雜的心路歷程與文化適應過程。

一、《獨角獸》：創傷經歷書寫

在離開德國前，莫爾與妻女居住在巴伐利亞，一邊行醫一邊創作戲劇。1934年，因經濟和政治壓力，他在朋友建議下流亡上海，計劃生活穩定后接妻女團聚。然而，莫爾于1937年驟然離世，未完成的作品由其子孫、導演尼古拉斯·洪伯特（NicolasHumbert）根據遺稿整理完成，并將莫爾寫給妻子的日記體書信收錄其中。小說《獨角獸》與書信共同構成了莫爾流亡路上的精神港灣，消弭其遠在異鄉的身份迷失。

莫爾的生存困境具有雙重維度：既包含猶太族裔身份引發的文化認同困境，也涉及作家與醫生的職業身份沖突所導致的主體性矛盾。到達上海伊始，莫爾為求生計，只得暫時放棄自己的文學抱負，他曾一度陷入身份危機，痛惜自己的靈魂“已被這種新生活所剝奪”。莫爾在信中向妻子坦白：“曾經，你和一個作家的婚姻很糟糕，至少到最后，那個作家也沒有寫出什么作品。你現在可以考慮與一位醫生結婚（但我會在幾年后再從事寫作）。”在這一系列的個人身份轉變中，穩定與流離的對立尤為明顯，但莫爾以自我空間建構抵御個人身份感的搖擺，在辛酸的流亡中給予自己希望：“現在我是一名醫生了，期待著幫助別人，給人治病，等我們的物質生活充足時，就可以自由寫作。”莫爾在流亡和生存的雙重危機下堅持文學創作，《獨角獸》可以視作個人身份追尋的象征。

《獨角獸》是莫爾在流亡之前就開始創作的一部作品，標題“獨角獸”不僅承載著基督教傳統中圣潔與救贖的象征意義，更揭示了流亡者對自由與理想的永恒追尋，同時也隱喻了納粹政權對猶太人生存空間的暴力剝奪。莫爾將《獨角獸》視為“雨天之傘”，既是對上海潮濕天氣的現實映射，也是對流亡者精神庇護的隱喻。

二、“流亡之城”與“第三空間”：文化身份追尋

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理論強調文化互動的雙向滲透性，突破二元對立框架，聚焦文化混雜性與動態協商，認為差異通過碰撞形成流動的、多向度的文化認同，推動個體身份持續重構。初抵上海時，東方街景的陌生感與異質文化的沖擊使莫爾陷入身份迷失之中。然而，他通過書寫構建的“流亡之城”，既非德國故土亦非中國本土，而是以文字為經緯交織出的文化緩沖帶，展現出跨文化語境下個體身份的探索與重塑。

在莫爾的上海書寫中，初次文化碰撞的震撼具象化為對都市生存圖景的凝視。當這位歐洲知識分子遭遇黃浦江畔的濕熱季風與街巷間的人力車流時，其日記中記載著這樣的文化沖擊：“每至深夜，在我的臥室窗戶下，路邊的黃包車夫們常常聚在一起，仿佛扎營一般。小販們兜售著食物、報紙、茶和米飯，而且總是在凌晨4點。”這些日常圖景既是異鄉者眼中的“東方奇觀”，又是流亡者遭遇異質文明時的認知裂隙。諸般猶疑與困惑，恰恰構成第三空間理論中主體進行文化協商的認知前奏。

隨著時間的推移，莫爾逐漸適應在上海的生活，以異鄉人視角觀察與體驗中國的風土人情，同時被黃包車夫堅強樂觀的生活態度與中國人熱情好客、淳樸善良的特質所打動，不由得感嘆：“世界美得令人驚嘆，真正的世界竟如此溫潤一一那屬于中國的世界，所有暴戾終將消亡，而所有懷濟世之心、葆赤子之誠的溫柔存在必將永續。”在重要的猶太教節日里，莫爾“獨自一人駕車遠行，穿越了中國美麗的鄉村風光——水流潺潺”。中式鄉村的美麗風景與莫爾的西方身份相映照，雖遠離故土，但莫爾仍在兩種文化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間隙”，此刻的異質文化碰撞不再制造裂隙，反而在鄉村與溪流的褶皺處，生長出屬于流亡者的辯證性生存空間一既非對故土記憶的機械復現，亦非對異域文化的被動妥協，而是在動態對話中構建的文化緩沖地帶，助力莫爾構建個人文化身份。

縱觀莫爾對中國風土人情的描述與感受，這既是對上海的真實記錄，也是莫爾自我成長的發展過程，更是其文化身份重構的過程，體現出莫爾作為德國猶太流亡者對上海形象、中國文化與中國人品格的逐步理解與認同。

即便生活困窘，莫爾對新生活依舊持有一定的樂觀態度。他會在生日時為自己定制西裝，在無人知曉的日子里獨自慶祝：“一件英國襯衫、領帶，得在一位頂級的英國裁縫那兒購買（這是必需的）。10月17日我將第一次穿上它們，這兒沒人知道我的生日。白天我會照料我的病人，到了晚上則身著禮服在國際飯店獨自用餐。”莫爾在艱難的流亡生涯里始終保持著原有文化的儀式感。這種儀式感的存在表明，他并未將生活的需求僅僅局限于基本的生活保障層面，而是在困境中仍保有對自身文化生活的追求，這一追求不僅體現了他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認同與堅守，在流亡的背景下維持主體性的完整也顯得尤為珍貴。

詩歌同樣是莫爾在流亡生活里用以勉勵家人和自身，充實精神世界與文化生活的媒介。莫爾在書信中頻繁援引德國詩人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FriedrichHolderlin）的詩作來鼓舞妻子與子女。在1936年2月9日的信中，當論及德國記者庫爾特·圖霍夫斯基（KurtTucholsky）為抗議極權統治而于圣誕前夕自盡的事件時，莫爾以荷爾德林《帕特默斯》（Patmos）中的名句“凡危險所至，亦必有拯救”作為結語，既抒發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又昭示其超越現實苦難的思想力量。帕特默斯是愛琴海中靠近小亞細亞半島的一座荒島，在古羅馬和后來的奧斯曼帝國時期，均為流放罪犯的不毛之地。莫爾在此處借用《帕特默斯》中的詩句隱喻自己正處于“流亡之所”。但莫爾引用此句意圖卻并非訴苦，而是借此表達對圖霍夫斯基遭遇的同情、對家人與自己的勉勵。從更深層次上看，這是莫爾在以荷爾德林之詩句，確立其與故土的連接與紐帶，在流亡之地保持耐心、樂觀與堅毅。

三、診所：生存與療愈空間建構

法國學者布里奇曼（TeresaBridgeman）在其著作《時間與空間》（TimeandSpace）中引入了“容器”這一隱喻，用以分析文學敘事中空間的多維功能，涵蓋物理、心理、文化及社會空間。在猶太民族的歷史中，“流亡”不僅是地理現象，更是一種文化心理狀態。猶太人因戰爭、宗教沖突等原因多次遷徙，這些經歷在不同空間中塑造了集體記憶與身份認同。居住地和工作場所成為避難與再生的空間，幫助猶太人在異鄉維持文化傳統與得到精神慰藉這些物理空間不僅是生存基礎，也是心理與文化身份的“容器”。在莫爾的信件中，診所作為高頻出現的場所，既是其謀生與確立醫生身份的場所，也是自我療愈的象征，昭示其擺脫困境、抒發情感與適應異鄉的決心。

個體與空間的互動關系不僅映射人物的生存狀態，還深刻影響其性格形成與身份認同。診所作為莫爾流亡生活中的核心空間，不僅為他提供了經濟來源與物質保障，更成為其身份認同與價值實現的重要依托。在德國時，盡管作家身份始終是莫爾的精神寄托，但身為作家的莫爾未能為家庭創造理想的物質條件，流亡上海后的醫生身份便成為他重新確立自我價值與社會地位的唯一途徑。他在書信中坦言，醫生的身份遠勝于“一事無成”的作家身份：“倘若我能成功經營診所，我們將遠離悲劇與苦難。”這般在現實壓迫與理想生活妥協的話語折射出莫爾流亡生活中身份的不確定性與內心的迷茫。通過行醫，莫爾不僅獲得了明確的職業身份，還強化了診所作為“避難港”的空間意義。

診所作為兼具醫療功能與社會屬性的復合空間。一方面，莫爾在診所醫治來自不同國家的病人；另一方面，診所空間與醫生工作也在不同層面“療愈”莫爾。與流亡生活的混亂與漂泊相比，醫生的工作以其鮮明的規律性為莫爾帶來了久違的“秩序感”。無論是記錄賬單還是安排診療，這些瑣碎而重復的事務不僅賦予他日常生活的節奏，也為他因身份迷失而產生的焦慮提供了舒緩的出口。這種秩序感不僅是一種外在的穩定，更成為他精神上的重要慰藉。從療愈的視角來看，診所不僅是莫爾維持生計的物質空間，更是他在流亡中重建精神秩序的關鍵依托。通過診所的日常工作，莫爾在動蕩不安的生活中找到了某種內在的穩定性，從而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層面上實現了自我價值的確認與重構。診所的“有序性”不僅為莫爾提供了生活的支點，也幫助他在流亡的困境中保持內心的堅韌與希望。

四、結語

猶太難民的文學作品往往具有紀實性特征，莫爾的書信真實記錄了其流亡上海后適應陌生空間、重建自我的艱辛歷程。診所作為莫爾工作與生活的空間，不僅提供了必要的物質保障，更在精神層面發揮了重要的療愈功能，緩解其遠離家人和故土的痛楚。莫爾的生存策略與精神探索，不僅揭示出流亡者面對異國文化與生存挑戰的復雜心態，同時也折射出猶太難民群體在逆境中尋求生存與身份追尋的普遍主題，彰顯了流亡者在命運洪流中堅守自我、奮力抗爭的頑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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