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喪失了熱情,
我又何必要保存熱情,既然保存的東西全得摻假?
我失去了視覺、嗅覺、聽覺、味覺和觸覺:我還能用什么感覺與你接觸?
——T.S.艾略特《小老頭》1
月亮門
廖經理提議再來一杯,蘭姆酒、氈酒加上湯力水。吳鸝默許了,哪怕對方瞳中燃起熊熊火焰,她也辨不出水與火的分別。她稀里糊涂喝下白酒、啤酒、洋酒,包間很快變得如未飲的紅酒般剔透,飯桌上陌生的臉面行將重合,是時候走了一什么時候走,并不意味著什么,也不會改變什么,客戶、經理和她的關系,從收起相機蓋的那一刻起,直白得像桌上的白斬雞。而她只想放松一下,他們都說她像后背的那條脊梁筋,太緊繃了。
她本以為會一個人回到錢塘,在樹下醒酒。枝葉葳蕤,石楠浮白得像積雨云,像肩胛下墜落的綢帶,喝茶嗎?聊聊天,我房間有新鮮的西湖龍井。廖經理從飯店追了出來,啤酒肚隨腳步一顫一顫的,吳鸝看著覺得有點反胃,那東西像結生的膿包,累贅地掛在每個中年男人身上。而記憶中,父親的腹部卻十分平坦,可能因為太久沒見了,一切都停留在最清爽、美好的日子,她快要忘記他的相貌了。父親現在,應該也像廖經理這樣吧?長期煙酒導致身體浮腫得如一顆酒棗,再怎么偽裝,依舊無法掩蓋被蟲蛀的事實。
那就聊聊吧,為什么不呢?她有的是時間。
兩人近在咫尺,吳鸝的肩頭、手臂,時不時被對方擦碰一下,本就不寬的小道顯得更加擁擠。于是她側歪斜身子,像大樹那樣向左傾倒。她的的確確被冒犯到了,但她無動于衷,任由對方失禮的試探,什么都做不了。父親也會對別人這樣嗎?廖經理打趣地說,像她這樣有事業心又長得漂亮的女孩子不多了,往后愿意做伯樂,暢談心結,順帶介紹些商單給她。接著,廖經理透露出需要被滿足的激情,她像被什么扼住喉嚨,苦笑了一下。
那天并不美好。選擇性遺忘得再多,夜晚也會堆疊成一片廢墟一一潔白無塵的床、漬跡的茶壺、不滿的月。不過,她還是忘記了自己究竟如何逃走的。她委屈地坐上公交,沿途樹林像瀝青一樣漆黑,黑壓壓地啃噬著她。
她僅記得,撥打了幾通未被接聽的電話。
她開始疼。對,那副扛久相機的肩膀,毫無征兆地疼,像在預示著什么,漸漸疼痛蔓延至后脊、腰窩,又適時轉移到前身。于是她像追隨余味的鼠,開始對自己烹調起來,說不出痛在哪里,它一直遷移、不斷。
大學最后一學期,吳鸝選修了“愛的藝術”,課程同名于弗洛姆《愛的藝術》。帶課老師劉畹町年紀很輕,梳著流水般的黑直發,常發出綠薄荷香味的嘆息。
每次上課,她都會預留一刻鐘時間給學生,在采買好的綠本子上,寫下過去一周最開心的事情,最難過的事情。這種時候,吳鸝頭靠白墻,費力探身于一座“月亮門”,那里漆黑無物,只有畹町老師綿軟的聲音在回蕩:“我需要你是因為我愛你。\"“一個成熟的人……他是他自己的母親,也是他自己的父親。”“愛是對所愛對象的生命和生長的積極關心。”
本該諱莫如深的語句,聽著使人刺痛。吳鸝知道,畹町老師是好意,并有意在糾正什么,像在醫好細嫩皮膚的一塊皮癬,或側腦室的缺血灶。但她卻不為所動一對所有假惺惺的以愛的名義的捆綁。老師教學生插花,她插得毫無美感,花束像被孩子拔禿了;學生輪流上臺,講述種種甜蜜的煩惱,只有她說著說著無征兆地抽泣起來,老師問她怎么了,她說身上疼,莫名地疼;“擁抱\"課上,她雙臂叉在胸前,把自己包裹成禮物……·
種種感覺,像呼吸一樣難忘。印象最深的還是一張投影:
多云的向日葵地里,拒絕諂媚的花盤牽拉下腦袋,面朝大地。田地里站著五個盲人,小臂搭在彼此肩頭上,像列車車廂節節排好,對向太陽不在的另一側;他們低下頭,緊閉雙眼,甚至面目掙獰。不知聽到了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從未見過向日葵,哪怕街邊販賣的葵花盤,更別說蔓延無邊的葵花地了。
很自然地,在申報畢業選題的節骨眼,她第一時間想到它:遼闊,溫暖。結課那天,她憂悒地問,“畹町老師,能帶我去盲人那里嗎,想拍他們。\"老師微笑著,綠薄荷香氣繞過講臺上不知是誰送的手捧花(茉莉和月季),緊緊擁住她。“當然了,什么時候?”
吳鸝最終召集了三個人的隊伍,兩個負責后期,拍攝素材的任務自然落在她自己身上,機子還是那臺老掉牙的尼康。聯絡其他成員,全靠半死不活的“老鄉群”,她發出組隊邀請,很快有人響應:學編導的曦佳,美術系的張琪。
她先和兩個隊友碰面,略顯尷尬地寒暄幾句,才得知,原來曦佳家與自己僅隔一條大路,不知多少次曾擦肩而過;而張琪所在的縣城,自己兩年前也去過,那里因古堡負名,她清楚地記得堡墻的整體輪廓,與奎宿星團的輪廓形相對一致,而村子里的幾口水井,與心宿星團、畢宿星團暗合,還有村內外的十三株槐樹,對應南斗六星、北斗七星。那時候,她一個人旅行,聽完導游的話,買來望遠鏡,按圖索驥,看星星,畫屋檐,結果還真對上了。這種精確感令她恐懼,就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和畹町老師約定好的碰面地點,距離地鐵云水站幾步之遙,地處市區開發區邊緣。招牌紅字“香梅推拿\"不算醒目,緊鄰一家“衢州燒餅”,門頭的邊角因雨水淋漬而發烏,通往大門的長廊長而窄,各色廣告占盡廊道壁磚,開裂而殘破。進入光源全熄的暗室,人臉剩下色塊般陰影,那些四散的影們,躺平、站立,或陰郁地一動不動。
“你們來啦。”沒有驚喜。屋內昏暗依舊。
曦佳不安極了,后退幾步,抓住吳鸝的小臂。
樹化玉
坤叔讓男孩坐下,椅子很平很硬,他叫他什么都不要做,允許自己坍縮成一團,如果無力的話,不要硬撐,去關注呼吸。
男孩乖乖坐著,卻比任何時候都挺,他像酣睡過去了一樣,對向一扇高于頭頂的窗,又長又窄的窗,上邊貼著鉻黃色的玻璃紙,唯獨留下“光\"的字樣。光,就這樣漏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男孩和坤叔的臉上
坤叔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樓下哄鬧得反常,他只管背身搬起木椅,放歸原位,又用左手摩挲方桌上的茶杯蓋。對,他記得,男孩喝完茶水,忘記蓋蓋兒了。他得把它蓋住,一切都應在該處的位置,就像老板特許他把時間花在刀刃上一虧得那套成熟的“三維呼吸法”,香梅推拿館經營得還算順利,可坤叔仍自謙地說,呼吸法并沒有那么神,是身體召喚客人們來的。
人們只是在忠于身體。
他也算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了,并打趣地將他們劃分為幾類:皺縮的人,被恐懼和焦慮裹挾,頭頸前伸,胸腔后縮,膝超伸,骨盆前傾;迷走的人,自覺身體歪斜,骨盆不平衡,實則是迷走神經出了問題;大便不通的人,沒錯,就是字面意思,這種人陰郁寡歡,暴躁易怒;過度思考的人,通常假胯寬,梨形身材毫不夸張地講,相處不用太久,癥結都能被坤叔摸個清楚。在他眼里,身體好比串起的風鈴,風一來,扭曲、廝磨、亂叫,心也跟著迷亂。誰都逃不過。
“坤叔,你來一下。\"樓下,阿于在喊。
他把手機放到右耳側,頭跟著微偏,像被窩里睡飽的孩子。緊接著指尖觸按,智能語音兩倍速響起:現在是下午3點45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比方說探索新研究的筋膜療法,安排好明天的治療流程。由于那聲叫喊,他必須得離開房間,走過僅容得下一人的環形樓梯:23節,不大不小的23步,身體持75度右偏,榫卯一樣精確。
“什么事?要按摩嗎?\"其實,剛剛男孩一進門,那股混合了草本、堅果和甜香的氣味就提醒他,畹町來了。昨天聽小洪提起過,畹町會帶幾個學生來拍東西,這種事情自己本不想摻合。他經歷過一一尷尬地呆坐在攝像機前,回答些干巴巴的問題,最后,如出一轍地上升到某種權利關懷,學生就會成為落葉,消散不見。這樣真的有意義嗎。
“畹町老師帶了些向日葵,你房間要得不?”阿于問他。
“不用了。”他轉過身,打算返回房間。
“坤叔…有幾個孩子過來,得麻煩你們。\"女人的聲音只會毫無例外地像水汽一樣,蒙在男人心頭。
他怎么忍心拒絕。“來嘛。就是你也知道,我比較忙,讓小洪招呼。\"小洪是館里年紀最輕的那個。“那孩子呢?”
“沒見他呀,是不是去教會了?”正在給人推拿的阿于說道。
云水站附近有座基督教堂,原名叫“中華圣公會”,聽說二十年前毀于一場大火,愛心人士出資翻新后,它便有了新的名字:云水教堂。每次教徒沿街布道,其他人接過福音書時,坤叔都會推卻回去,他不信存在某種拯救的東西,對教堂的好感,也全在常聽小洪提起 一教堂有架又黑又亮的雅馬哈三角琴。
既然如此,坤叔干脆熄了上樓的心思,干坐著等待,如果小洪提前回來,或許能把他解放出來。此刻,他心里只裝得下新研究的那套療法。館里其他人呢?阿于站在中間的按摩床側,由于跛腳的緣故,走步一深一淺的,喉嚨呼嚕嚕響,他的位置最好辨出;至于阿于的婆娘蓉姐,此時多半坐在里屋隔間,那女人話少認生,人來就躲著,按摩時手軟綿綿的,虧得有些女客人介意男師傅的手。蓉姐連坤叔都怯,偏不怯半生不熟的畹町,逮住她,翻來覆去地講親生女兒的事兒:什么小鈴鐺多久沒給她打電話了,小鈴鐺的頭發都到腰上了,小鈴鐺被新爸媽帶去天安門廣場今天照舊,畹町邊聽邊剪葵花根,斷掉的根莖時而彈到木柜門上,簌簌地往蓉姐身上飛。
“下次別帶東西了,我們這兒什么都有,”他提著嗓子說,“也別帶花了,怪麻煩的。”
“你懂什么啊。\"這話里略帶撒嬌的意趣,惹得坤叔臉刷紅,他趕緊把頭別向另一側,“你不知道,小洪那孩子對花粉過敏!”
此時誰都不會知道,小洪已經把句子砌進了克什么德什么的鋼琴曲里,一首《收獲祝福》。他用不銹鋼棍按節律敲擊水泥地,一邊哼唱,聲音輕快、悠揚:
“看父神——從風聞到耳見;看自己要合乎中道;看別人一總比自己強;看萬事——做有損為糞土。愿我們都要能看見,讓人看見我們的看見…”
融合聲從障礙物那里回旋為一條韻律的河,心情就此如河一樣美麗。牧師教會他鋼琴曲,年輕的信徒創作了唱詞,只有他在稻草人般起舞。那不銹鋼棍像根長指揮棒:音悠長,他放心大膽走;音癟促,要小心障礙物了;擊到汽車或行人,就是另外的插曲。他歡快得要飛舞,音魔讓他的耳遇見了一切
他似乎能感受到街道的形狀,可惜那感受無以言狀。恐懼和憂慮通通消失不見
籠中物
坤叔見到吳鸝前,后脖頸格外瘙癢,用手撫了撫,也無濟于事。他剛準備上樓拿藥膏,卻被門外走廊的腳步聲攔住,那是三個女孩子的腳步,聲音很輕,卻雜得如筆洗里的水,繁亂又惹人好奇。他的職業病要犯了。
“你們來啦。\"畹町的聲音,立馬遏制了他 的沖動。
“我們來晚了。”
就這樣,坤叔不情不愿地被委派下任務一一盡可能地滿足眼前三個學生的訴求。他甚至想到了一切糟糕的場景:剛起床不久,擠好小拇指蓋大小的牙膏,電話響了,學生要來家里拍攝,他煩悶起來,牙膏隨即掉人水池里,家里此時還亂作一團,他清楚地記得三角褲曬晾在陽臺上,幾件臟衣物不規整地躺著,臺面肯定積了不少灰塵,那他能怎么辦呢?狼狐地下樓迎接,尷尬地解釋眼前的一切,他需要先清新口氣,把所有不體面扔向窗外,還是袒露一切,坐在剛換的床單上,面對相機,承認生活的千瘡百孔?
在按摩館二樓,光暖暖地烤在臉上,他抿過一口茶水,卻放松不下來。眼前,鏡頭被架在一人肩上(對方似乎代償紊亂,與其堅持拍攝,更需要接受治療)。對這三個女孩,他一如既往地做診斷:舉著鏡頭的女孩,左腿極其無力,走路深一腳淺一腳,又不同于阿于那種,她左右半身仿佛屬于不同的人(這個猜想,甚至驚住了他自己);從走步聲判斷,另一個存在重心異常靠前的問題,全身松散得如同沒有發開的饅頭,和龜的姿態相似,但這并非因為體重過輕;至于站在最后的女孩,他目前還未覺察出有恙。
“你們對拍攝有什么想法嗎?我盡量配合。
“目前還沒有,坤叔…能先跟拍幾天嗎?我們想整理一下思緒。”
他聽著吳鸝的話,竟然分神了。女孩震動的胸腔,似乎被什么東西嚴嚴實實地壓著,讓他和她都難喘過氣。“當然可以,我們或許·可以先隨便聊聊。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有很多話可以聊。\"叢生香樟樹在風中搖曳。女孩們低下了頭。
沉默片刻,那個像龜的女孩,率先發問:“有啊。我想問,人真的會被什么東西拯救嗎?”
“拯救?\"這個詞驚愕住了他,“為什么提起這個?”
“我只是好奇。\"曦佳回答。吳鸝同樣驚異于這個唐突的提問,在她看來,曦佳應當活得像只無憂的小鳥,哪怕剛剛相識,她看起來未經世事。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想問的,小洪更合適回答,他天天哼唱教會的贊歌。可惜,我不那么認為。”
她若有所思,迫切想飛出憂慮的籠。“那我好奇,沒有光的世界。”
吳鸝將鏡頭對準這只即將出逃的小鳥,穿插對向坤叔一一他輕閉雙眼。與其他盲人截然相反的是,他臉上沒有因眼球萎縮導致的掙獰,反而平和淡然,看起來如同在夢中不愿醒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擾,生活變得簡單,失去也算一種慰藉。不知道這么說合適不合適。你們呢?能看到的感覺,怎么樣?”
“沒什么好的。看見那些本不該看見的,只會離痛苦更近一步,”他們四人擠在不大的房間里,桌上鋪著一整塊野餐圖案的粗呢墊,擦起幾本盲文書,最上面那本叫《群星的法則》。下面的三層抽屜像嘴巴一樣緊閉,更像謎一樣,“你們很難想象我親眼看到過什么。”
三個人臉朝向曦佳那里。“什么?\"張琪小聲地問。
“你們小時候喜歡找媽媽嗎?”
“沒有人不吧。\"唯獨張琪說。每個孩子都愛跟在母親后面,就像長在身上的小尾巴。身上的那股奶香,明亮溫和的眼睛,不小心磕碰后的尖叫,孩子的身體來自母親,跟隨母親,沒有什么會如此眷戀這一切。她呢?她和其他孩子一樣,無時無刻在尋找,尋找母親,“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看見 ”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看見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在家里,做不好的事情。是不是聽著很幽默?眼睛,不是用來承受風景的嗎?”她背靠墻壁,聲音沙啞,像厲刀一樣想要戳穿什么。某種濃烈的情緒,在坤叔心頭留下不淺的痕跡,“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呢?”
“我沒有父親。\"女孩的眼睛像黑珍珠一眨一眨,射入窗的薄陽穿過她皸裂的唇皮,落在牙齒上,“聽說您‘救人'很厲害,能診治我嗎?我幾夜沒睡了。
坤叔什么都沒說,很自然地鋪起一次性床墊,往茶杯里倒入姜黃色液體,水霧在空氣中氤氳,“你趴在這里。”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阿于準備帶蓉姐出門轉轉。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的妻子變得郁郁寡歡,她經常半天不應聲,躲在按摩館狹小的隔間里,任誰想和她隨便聊點什么,都被沉默回絕。他想,妻子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需要坤叔給醫;還是怪自己無趣、沒本事,無法滿足妻子任何需要,尤其那雙不爭氣的腿腳:之前她想出門,他總以“走不了遠路”回絕。
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特別的日子里,阿于和蓉姐要坐公交車。蓉姐問要去哪里,是不是看小鈴鐺的日子到了?他說是,是或不是,忘記了。下一站是沙鍋村,他只記得這個,坐1路車。他拉著妻子的手,按照小洪說的路線,勉強找到了公交站牌。“你好,1路車快到了嗎?”
“我們上同一輛車,一會車來了,我告訴你。”他聽出對方是個上了年紀的人。
“我們去哪兒?我想回去。\"蓉姐拽著他往反方向走。
“去……”他也不知道。
他們跟著長者上了公交,阿于扶著對方的手臂,妻子扶著自己,兩人一前一后地坐下。“小鈴鐺。\"梧桐葉像鈴鐺一樣摩挲作響,風起了,陽光照射下她的臉泛起血色,他扭過頭來,試圖聽清什么,落葉卻不偏不斜地打在頭上。蓉姐覺察到,笑出聲,鈴鐺般空靈。
“再過兩站換乘。你跟緊我。”他將手伸向后座,“拉住我。”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換乘幾次公交車,兩人的手仍舊緊拉著。
“小鈴鐺,”周遭忽得靜了,“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保證,能把你帶回家。”
“小鈴鐺。\"蓉姐在哭。
“我能做的,只有把你帶回家…
同樂園
“陰暗的心靈通過物質接近真理,而且在看見光亮時,陰暗的心靈就從過去的沉淪中復活。\"云水教堂門扉的檀香木牌。男孩用手細細撫摸,未知大意。
小洪沒讀過普通學校、特殊教育學校,只讀過學費一萬的鋼琴班。他是早產兒,在保溫箱里氧中毒,家人堅持醫治雙目,終敵不過另一個生命的降臨。當一個人有了健康的弟弟,就失去了父母親。
教堂音樂高雅晦澀,讓人未盡其義,但遠比嗩吶班子祭靈的悲曲要好,聽著像女人嘶叫著流淚。二十年前,奶奶曾告訴他,那是在哭靈。嗩吶微泛銀光,如同一簇長短不一的線香,一根關乎前途,一根關乎家庭,一根關乎健康,一根關乎命運。最長的、叫命運的香柱,發出最尖厲的哀鳴,可他分明聽到哭聲遍布,躲在洋槐樹后、野生菊叢下,半蹲著或靠墻站立。奶奶說,讓他以后跟著嗩吶隊。他問為什么。奶奶說,為了能吃飽飯。
奶奶錯了。在嗩吶隊,他依舊吃不飽飯,領頭決定讓老弱病殘去要飯,當然,要遠離這座山村,去富裕的地方,不能壞了自己的招牌。小洪記得清楚,一到暑假,一個假扮奶奶的人就帶自己去溫州要飯,通常,他們游蕩在離學校不遠的街角,地下過道,甚至天橋,跪著。
天橋最好了,可“奶奶\"不喜歡天橋,氣小洪這孩子忘本,又怪攤販的叫賣聲擾亂孩子心性。變戲法的見到他,一個勁兒地敲那面鑼,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鐺鐺!(鑼聲)金木水火土,鐺鐺!要想戲法來,鐺鐺!還得抓把土。”小洪彎下身子,試圖抓把土,奇怪哪里都硬硬的,和村里不一樣。那位戲法師傅說自己是河北人,問小洪哪里人,他說他是河南人。“敲的啥呀,我也想試試!”小洪半跪的身體險些站起來,卻被一把按下,“你再這樣,再也不來天橋了。\"戲法師傅看見,苦笑,繼續敲鑼去了。
不過,他還是學會了吹嗩吶、敲銅鑼,討到了人生的第一筆萬元,返回老家。
躺在家鄉的炕席上,真奶奶的鼾聲包裹整個夜,夜色清甜,油菜花開了。白天,他問奶奶,油菜花是什么樣的,奶奶讓他扶著背,去摸摸看。他摸到了,但又沒摸到,由于指尖的老繭,他僅能感知到那東西小小的,像一個個卵。夜里,他睡不著,心亂得五彩斑斕,裝得下車流呼嘯、女人的粗跟涼鞋、乞討的鋼碗,尤其“大黑箱子\"的聲音,曼妙得無與倫比。要怪就怪返程前一天-
他們路過一個露天商場,二樓傳來悠揚的樂聲,聽著像房檐滴下雨珠串,錯落有致,小洪從沒聽過。“奶奶\"告訴他,那東西像個大黑箱子,有時候是白色的,叫“鋼琴”,有棺材那么大。都怪這黑箱子,小洪在失眠的夜,總想象自己坐在它面前,隔著厚繭小心觸碰,涼意像未化的冰棱從指尖傳到他的心里。從此,心事便被安放在大黑箱子里。
心懷箱子的日子,他如愿以償地離開了家。杭州不缺露天商場,不缺散落商場的大黑(白)箱子,小洪拿乞討來的錢報名鋼琴課,找到附近最好的鋼琴:云水地鐵站出口小二樓,擺放著一架公益鋼琴。這里成了他的“專屬\"琴房。
大概連坤叔都會時常回憶起和小洪初識的場景。
那日,坤叔還未出地鐵站,就在扶梯上聽到琴聲,曲子是《沒離開過》。沒有男歌喉修綴,情緒在琴曲中反而更濃烈、更悲涼,他好奇什么樣的人,會奏出失無所失的失落感。演奏者彈完《沒離開過》,又彈起《末班車》。
坤叔起初扶欄站立,旁人的低語混雜在耳邊:“這個盲人已經在這兒至少一個月了。\"“可憐人啊,他該怎么生活?”“上次我給他買了酥餅。\"有路人勸他在附近貼張收款碼,琴不能白彈。他笑著說:“謝謝大家,可惜我什么都沒做
中年大叔邀請他四手聯彈;外賣員演唱一曲,他做伴奏。曲子越彈,坤叔心越亂,從演奏者聲音聽出,對方可能二十歲都不到,還是個孩子。他為何淪落至此?會不會沒有去處?彈鋼琴是吃不飽飯的,如果他愿意,要不要帶回香梅?
思忖了很久,他找了個距離不遠的空闊地方坐下,微風陣起,屁股涼颼颼的,彈琴的孩子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很多曲目,路人給小洪播放幾遍,他便熟稔地彈起,像練過好久。他繼續彈,彈《鳳凰花開的路口》,彈《童話》《人世間》《朋友別哭》,彈到蔡琴《恰似你的溫柔》。坤叔再也忍不住了,熊熊烈火,在心口莫名地燒啊,燒走了所有,等到火海過后,剩下一張破碎的臉。后脖頸處的瘙癢又開始了,他控制不住伸手抓撓,跟隨琴聲與情深,怎么會忘記疼痛……直到曲末,涼風更烈,他才感受到指縫的粘膩,原來撓出了血。回憶真的會淡去嗎,這當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他快要看不清那張臉了。
“今天就到這兒了,謝謝大家支持我。\"坤叔的心思這才被拉了回來。
小洪加入到香梅推拿,但對推拿一無所知。好在館里的阿于從當地一所特等推拿專業學校畢業,新婚妻子蓉姐就是受他教學,上手不是什么難事。坤叔看好小洪,這孩子聰穎,遇事沉心,更不怕苦累,進推拿館很長一陣子,自己攬下不重要的雜活,嘴上說熟悉新環境,里外打掃得光亮,以至于腿腳不利索的阿于,險些在地板上溜冰般摔跤。老客們見新人也歡喜,聽說他酷愛音樂,干脆送了把國產口琴。
那段時間,香梅像“人間同樂園”。白日,大爺大娘們條條平躺,嘮家常,聊遠離自己的事物。阿于手勁大,搞得人呻叫,蓉姐在鄰床推拿,兩人過道時不時碰撞,彼此心癢,至于小洪,由于那時還對推拿半生不熟,就乖坐著,聽阿于講,反復練習《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關于坤叔的來歷,來店的客人多愛打聽,當事人默不作聲地去倒一杯茶,這事就算過去了。阿于說,恐怕只有劉老板知道,可惜劉老板常年在上海生活,開館似乎只是出于關懷資助,從不計較收益和管理,因此全權委托給坤叔。當然,沒有人不好奇,也當然,坤叔會漠視這些好奇,時間一長,人們就不好奇了。
大概在小洪來后的第二年,蓉姐懷了身孕,阿于整日臉上都帶著光,他比原來更賣力,一天的客流大多由他承包,老黃牛似的不知疲憊。坤叔怕他累著,說實在不行再招工,阿于反倒畧下狠話,說多勞多得,想早點攢夠錢,開一家屬于他和蓉姐的推拿小店,到時候坤叔再招工也來得及,甚至連店名都想好了,就用出生寶寶的乳名:小鈴鐺,像風鈴一樣響,說明健康快樂,這是夫妻倆對孩子唯一的期許。
香梅推拿最紅火的時候,店里只有阿于忙碌,那段時間,坤叔已經開始琢磨呼吸療法,并且初有成果,小洪呢,那時也像串風鈴,只不過,還未被另一陣風刮跑—一云水教堂的傳教士們,隔周來拜訪,分發福音小冊子,坤叔禮貌地拒絕,說沒有人需要。阿于和小洪跟著謝絕,客氣地推介教士們來店按摩,舒緩疲勞。
的確,同樂園是片樂土。別處,靈魂不會被更好安放。
孩子的出生,像天空的一縷光。小鈴鐺出生了,和大家想象得一樣健康,和其他襁褓中的孩子一樣酣睡。夫妻倆小心地觸摸,嘴巴,鼻尖,眼睫,自己也變得像孩子的兇門一樣脆弱。這幸福來得突然、猛烈,讓人暈頭撞向,讓一切言語變得矯情。
健康的小鈴鐺,幸福的小鈴鐺,被送去了別人家。任誰都無法相信,明明小鈴鐺的父母這么愛他。阿于呢,他依舊跛著腳,給人按摩、艾灸、拔罐,像什么都沒發生,蓉姐則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主動說什么,似乎被蜜蠟封住了嘴。面對周遭的變化,沒人議論,可小洪都懂,他不再吹口琴了,也可能改換去別處,偷偷吹。他天天很晚才回到館里,坤叔擔心,問在外面做什么,他說發現了臺好琴,坐在上面,就會忘記時間。
獵負鼠
曦佳脫掉厚衣物,身上僅剩一層薄棉T恤,趴在按摩床上,天花板上的“光\"剛好打在她頭頂,像被一雙永恒的眼注視。坤叔提前告知,會在她身上鋪層薄布,再下手,布太厚,容易按不準。他過去的客人有不少年輕人,但像曦佳如此直接了當、開心扉的,還真不多,這樣當然是件好事。他先隨意按了幾處,驚異于女孩削瘦的體型:肩胛骨、脊柱胸椎極其略手,胸腔異常后縮,呈現出膝超伸、骨盆過度前傾,后背像頂著一口大鍋,整個人皺縮到沒有年輕人蓬勃的生命力,和他最初判斷的如出一轍。
“平時有什么肢體不適嗎?
“別人總說我頭前伸得厲害。可能因為久坐?除了睡覺時間,我幾乎都坐著,就連回家坐車,我也只選硬座,哪怕路程有十小時。”
“為什么?”
“臥鋪票價高,我家里人對票價一直很計較··”
坤叔一邊聽她講,一邊做內臟筋膜的處理準備,他發現女孩身體最受限的地方,來源于肺與心包,所謂的“肺志悲憂”,恰如眼前的女孩一整個胸腔呈現出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將她往里拉扯,左肺與左腎似乎有著微妙的張力聯系,使彼此拉成一團。
他重復之前的問題:“你的父親呢?”
“我的父親不是我親生父親。”
坤叔沉默。他越來越相信,不同臟器存儲著不同的情緒,就像女孩的左腎,實則隱藏了深層的自我,某種父輩遺傳、言傳身教,父輩對她生活的支持,換言之,她出現不適,或許和失責、沒有存在感的父親有關。他處理起肺與心包的問題,然而,另一個問題接踵而至,一股巨大的張力潛伏在盆腔與膀胱處。
她似乎感受到壓痛,說,“其實,我總覺得那里不舒服。
“你身體的通道,處于一個很緊張的狀態。這個道理很簡單,當你緊張的時候,整個人會向內擠壓,盆底壓力會變大,它就相當于一個儲存負面情緒的垃圾桶。”一套釋放手法下來,曦佳的肚子響起一串水流聲,還有蠕動聲,聲響奇異得大。
吳鸝站在一旁,很是驚訝。她將鏡頭拉近二人,坤叔神情依舊謙和,而曦佳突然沉默,起初還發出痛叫,后面卻遲鈍得像睡著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鏡頭剛好框住療愈與被療愈者,如同在畫面上蓋一層茶色玻璃,意外地讓人嘗出苦澀。
“我害怕。\"她在嗚咽。
三個字剛剛脫口,吳鸝緊盯鏡頭里的坤叔一他眼皮突振,如同打開天窗,又立刻關閉,她竟看到坤叔睜開了眼!不可能,不可能,盲人眼球萎縮,幾乎沒有復明的可能。她不敢相信,轉身試圖向張琪求證,卻發現身旁沒有人,房間里目前只有他們三個。阿于、小洪的眼,都有些類似羅丹雕塑的神情,消失的眼球使眉骨變得異常凸出,大多時候呈現翻白眼的狀態。其實,最初她就起疑,坤叔的面容太正常了,眉眼距像河與岸那樣,剛剛好。
她再去看俯身的坤叔,已像清醒后大睡而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她只能說服自己,或許因為身體僵硬疲累,盯一處太久,見到幻覺,如果這時唐突地問“你是不是看得見”,會顯得太失禮,讓對方難堪。問一個失去光明的人,是否有欺瞞,沒有什么比這更殘忍的了,她不該這么想,更不該這么做。
那天回到學校,吳鸝沉郁得一言不發,搞不清讓自己晃神的到底是什么。身旁的曦佳,她當真有了變化,脊背比原來松弛、挺立,沒有精神上的強加感,卻又明顯對自己的變化感到不適。就好比一個城市女孩被軟禁于深山,解除銬,放歸城市,面對文明的事物卻感到驚恐,想退回硬殼,牢籠給自己安全感。但她又不是過去的那個她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驚恐發作,經常莫名其妙地感覺害怕,整夜睡不著覺。”
“為什么?\"張琪問,她就像一只受驚的白兔。
她沒有回答,也可能從未探究,只是云淡風輕地講,“很神奇的是,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從沒有這么好過。\"吳鸝看向她,曦佳的眼神迷離著光亮。
女生們住的宿舍樓叫“彩虹樓”,每隔幾扇窗,就會變幻色彩,張琪那里是赤橙,曦佳則為黃綠,到了吳鸝那里則變成藍紫,彩虹樓下有十畝花田,一到初秋時令,光禿的田格便變身為向日葵花海,如今已到初秋,葵花零星微抬起頭,花苞如同女孩們披散的短發,被穿堂風吹得飄散,最恣意的姿態。女孩們呆站在花田前,看了許久。
入夜,吳鸝蜷在宿舍狹小的床上,翻滾難眠。疼痛被放大,脖頸與肩胛撕扯、僵痛,左右身似乎即將分裂,有不同的意志,可哪個才是自己?它們不一般長,不一般粗細,不一般屬于自己,又沒有哪一邊好過另一邊。哪怕一陣穿堂風,都會把自己吹歪,就像被彩虹樓擋住光照的那幾株,它們總比其他長得磷峋、扭曲。
她偏回想起一些本不該想起的,在無數夜里漫溢-
廖經理把她撲倒在酒店床上,控住雙手,腹部就快要抵到女孩身上,她驚恐地大喊,卻被一張又厚又油膩的手掌捂住。她很奇怪,樓里有數不盡的客房,為什么容不下任何回應,或被救的可能。她痛哭起來,甚至求饒,對方仗著酒氣纏身,嘴里呼嚕嚕吐出一陣臭氣。
她大叫:“我喝多了,快要吐了。”這話就像不存在,男人的手依然亂竄。
“我要吐了!你不介意我吐一床,吐到你身上嗎?!”她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我要去廁所,要吐!”
他松開手,坐回到沙發上:“去吧。”
鏡前的她,領口被揪扯得不像樣,好在還有幾粒扣子堅守,白襯衣暗沉得發灰,又不知是被汗液浸染的緣故,發黃得如嘔吐物。她把水龍頭大打開,扶膝坐在馬桶上,僅剩的時間在流逝:必須想辦法離開,她一遍遍對自已講。門縫中,廖經理背對著自己,靠躺在沙發上,似乎在預謀著下一步侵害。
趁他疏忽大意,她沖出廁所,一把抓住未反鎖的房門,用盡全力往出口跑。
樓道鋪著棕紅色地毯,腳感蓬松絨軟,放在平時,她愿意把它想象成松餅,可如今,回彈不會帶來任何幫助,只會拖拽住步伐,她把步子邁得更大些。跑,一直跑,不做任何停頓,穿過大堂、人流。她該去哪兒?
天竺葵
教堂的花窗玻璃,足以湊齊一部圣經。一位信徒曾和小洪講。花窗玻璃繁復,玫瑰窗,柳葉窗一扇扇寶石的鱗片,紅藍光匯聚闃靜。小洪只能聽別人描述,怎樣的窗,有怎樣的故事,但語言終究是貧乏的。玻璃和人生一樣。
他最喜歡靠近鋼琴的一扇,他們告訴他,上面拼湊著三朵天竺葵,花蕊橙黃,花瓣金黃。小洪激動地講,畹町老師總帶來天竺葵,插在按摩館各個角落,花香馥郁。卻有信徒諷笑說,天竺葵可是死人花,葵香是用來撫慰亡靈的。他臉一紅,閉上了嘴。
按照慣例,每到初秋,畹町都會帶香梅推拿的師傅們去轉塘,上泗中學附近有片向日葵花海,那里區別于其他地方,不光有花海,還緊鄰茶田和欒樹林。雖說枝頭有什么、沒有什么,哪怕長著闊卵形的蒴果,對坤叔、阿于、小洪來說都無異。但唯獨這欒樹的香氣有異,河畔開花,是河流的氣息;林中開花,帶有板栗味道;在田野中,則有果香與稻香。鼻息是豐富的,而那些大飽眼福的人們,往往會忽略這種感受。
小洪很早就預感,到去轉塘花海的時候了。往年,畹町會洗好在向日葵地的合影,掛在一進門的位置,客人們對前幾張贊不絕口,什么阿于快和蓉姐親上了,坤叔梳寸頭不好看,小洪嘴快咧到耳根處,美照唯獨缺了美女老師。然而后面幾張,玩樂活躍的興致消失無影,畫面大致是:畹町叫大家站好,大家就干巴巴地列隊,畹町叫親近些,大家就把手自然地搭在對方肩頭。
今年秋游將會大有不同吧,這次加入三個新朋友。小洪和她們不熟悉,早上來店,三個女孩就匆匆隨坤叔上二樓去了;等下樓吃中飯的時間,小洪在后院取外送的訂餐,她們剛好去外面解決午飯;再見時,就到了去教堂的時間,他在為唱詩班準備一首新曲子。他倒是羨慕,自己和她們差不多一般年紀,如果他能看得見,現在應當也在大學校園里,說不準喜歡攝影、畫畫,每周能聽節畹町老師的課,再談一場校園戀愛。他相信他是懂愛的。愛情的滋味,就像一種沖動。只是太難得了。
去看向日葵花海,最激動的非吳鸝莫屬。她期待自己成為新一次秋游的攝影師,為此還苦惱起了攝影角度,怎樣拍會更好呢。到時候照片掛在門口,一定要最能吸引客人,那樣的話,畫面勢必明亮、溫馨吧。畹町如期選好出行的日子,苦于找不到能載下所有人的多座車,便囑托三個女孩早些來店里,和坤叔、小洪乘地鐵過去。坤叔一聽要出門,說想留下看店,年年都去看,他對花啊草啊的實在無感。可話拋出去,沒人回應,他只好乖乖跟著。
時間定在周末早上九點,如果下午回來得早,按摩館還會再營業半天。沒辦法,普通客人還能擇日來,坤叔的客人等待漫長排期,從天南海北來,一天都耽誤不得。
出行那天,女孩們像秋光一樣斑駁跳躍。她們將阿于和蓉姐送上老師的車,把提前采買的香梨、甜點放到后備箱,回去催促起了坤叔,“叔,你不愧被叫叔,怎么出個門,拖拖拉拉。”曦佳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你著急,你先走唄。\"他倒說話不客氣。“我還真能一個人去,你們信不信?”小洪突然來了句。他早早就換好衣服,倚在門欄外等著。那臺老式相機像長在吳鸝肩上,隨著肩胛疼痛蔓延,搖搖晃晃。她不愿意換個人來承受。
小洪率先走在前面,拿著那根不銹鋼棍,有規律地敲擊,回聲長一些,步子就大一些,偶爾敲到臺階、石墩,或是被往來的路人碰到,反倒沒了往日躲閃時的輕盈,笨拙得像野地里的棕熊。張琪要扶小洪,小洪偏不肯,若被強硬拉住胳膊,棱角分明的臉立馬和大蘋果一樣紅噗噗,甩開對方。曦佳扶著坤叔,憋笑。坤叔琢磨出了什么,說,“年輕真好。
“坤叔,你也年輕。”
“年輕?拿我取笑。”
“坤叔,你年輕的時候在干什么?”
“我年輕的時候記不清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假裝忘記。“我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年輕人在做什么。\"坤叔走起路來,有種假寐感,形象地講,就是自己把眼晴蒙上。
吳鸝時而跑到最前面,錄下四人出鏡的畫面,時而放慢腳步,對向他們的背影。她走在后方,坤叔扭頭,說,“你應該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了。”
“我嗎?我很好。”
“人只有在變差的時候,才不愿承認。\"到底有沒有變差,她當然知道,而且被他說中了。她其實一點都不好,只是一直在強撐著。大多數時候,所做的事情反倒比自己重要。
天空的紅像極了舌狀花的紅,漸變的橙紅,遠山將它們分割開,而那些葵花倒成了四散的孩子般的腦袋,它們并不如想象中朝向一個方向,而是任由自己的意志,瞧一旁的山核桃樹,望了望龍井茶林,忽而又迷戀上一無所有的天空,和人一樣茫然、渙散。
畹町扶著蓉姐,蓉姐拉著阿于,早早站在花田中央。蓉姐那副愁云密布的神情,似乎被陽光漸漸驅散,頹態終究占了上風,可能是長劉海的緣故,把她本來優越的眉眼擋得死死的。她害怕別人看到她的眼睛,像被揉扁的團子,尤其明媚的日光,把什么都照得干凈。她拽住女老師問:“我看起來怎么樣?”“我是不是很丑?”“我會不會嚇到小姑娘們?\"哪怕畹町一再解釋:“你看起來美極了!\"“來給你編束花環,戴在頭上。\"那些細密、溫暖的話,卻被作為母親的焦慮沖淡了,直到猛烈爆發:“你說,小鈴鐺有沒有見過向日葵?”“我真不配做母親,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阿于上前抱住自己的妻子,“別這么說自己,你很好,很好……
另外的五人剛走進這里,并不知曉此刻發生的一切。曦佳和小洪開玩笑說,要給他摘些葵花籽,炒著吃,肯定嘎嘣脆。走著走著,張琪一個人落在后面。這位天生的藝術家,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全心是阿爾勒。那幅《阿爾勒的舞廳》中跳躍的金黃色塊,以及梵高和高更的盛放與凋零,顏料管里的明黃色彩,和舌狀花的色彩別無二致。六幅向日葵作品,兩位藝術家交換自畫像,就像坤叔和小洪,一個似崇敬佛法的僧人,一個留著山羊胡。人與人又有什么分別呢。
吳鸝攙扶著坤叔,內心同樣被這巨幅美景震懾,甚至飄向不合時宜的地方一一她埋怨起自己的母親,過去的22年,從沒帶她一起出游,哪怕家鄉公園有的是月季花季、郁金香季,她卻總說自己忙,忙,忙,人怎么可能一直忙。就像不久前,她同樣直截了當地拒絕自己的請求,甚至是求救,如果她肯陪陪自己,發來一句問候。應該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糟糕吧
“你在想什么?\"坤叔問。
“沒什么,就是有點累了。
“…你陪我去茶園那里好不好?我想去買些龍井茶。”
吳鸝愉快地答應。她讓他站在原地不動,快步追上曦佳,叫她轉告老師,他們去去就回,之后在花海中間的空地碰面。
茶樹圃種植著大片的龍井43、中茶111,越過草甸便是竹林,在這里,世界單調得僅剩綠色,天空成為湖泊。到處都是長勢參差的茶灌木,但又整齊得歸列一層又一層,像指尖的斗與簸箕,坤叔像看到了什么,說:“畹町喜歡花,我不喜歡花,但茶花看起來更像花。白瓣中藏著金絲蕊。”
“你見過茶花?\"她側町他的眼,語氣詫異。
像說錯了話,他不安地捋順前額的碎發,“沒有,沒有,聽別人說的。”
此處的茶樹圃并非經得商業開發,要想上到高處買茶,必須徒步繞過幾叢茶林,小路是人們踩出來的。坤叔靈活地彎繞,親近得如同料理茶樹的茶農,“茶花開,要到深秋了,這個時候確實是看向日葵的好日子。\"他率先走著,左手指不忘掠過茶芽,“我把買來的龍井,和幾味藥材煮在一起,安神,定心,給來治療的人喝。你也可以嘗嘗。\"吳鸝靜心聽,不自覺舉起相機,眼前的畫面值得記錄:從背影看,他像位叔伯,更像位父親。明亮的人生剛剛闊別困窘的暗室。
“您多大了?”她問。
“我想想。79年出生,現在應該多大?”他不自覺地扭頭,眼睛緊閉。
相機焦距隨著茶林的移動,一點點變大,不知不覺,坤叔快要占滿整個屏幕。她想拍個人物特寫,陽光這樣明亮,人的面部也云開雨霽。鏡頭的飄移下,坤叔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面前,她眼神浮過每一寸,像在確認領土,直到鏡頭移至他的后頸處 一塊疤痕,卻有別于普通疤痕,它像樹狀脈管般向外延分岔,確鑿無疑,是災禍的痕跡。
就在那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手上的相機沿著沒有灌林遮蔽的路線,倏地滾下山坡。她可能急于抓住什么,急于離開什么,竟然瘋狂地隨它滾落,被什么東西拽走似的。滾落的瞬間,眼前一片空白。還沒等坤叔反應過來,女孩已經與小黑塊滾了三五米遠,一聲痛苦到犀利的嗷叫,讓坤叔如夢初醒。
枝權像無數只手臂,將她圍困,吳鸝覺得自己要死掉了。但這種感覺好過大多數時候——曾在她腦海中閃回的同一時刻,被什么東西扯拽住——力道不足以
她跑下樓梯,跑出酒店,跑過街巷,樓宇包圍著自己。不知跑了多遠,直到灰幕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周圍人逐漸陌生、安全。不在意誰,不安慰誰。她知道可以停下腳步了,現在幾點鐘?好像并不那么重要,她想回家,可家在哪里?手機落在了酒店,她該去哪里?
她出乎意料地平靜,坐在便利店門前緩神了很久。得和母親通個電話,內心一遍遍重復。
她問路人借來電話,冰冷而顫抖的手,幾次撥錯號碼,直到對面“滴”聲響起,胸腔窩藏的委屈頃刻:“媽,我…”她禁不住抽噎,時斷時續,像被什么捏住喉嚨。
“怎么了?我在外邊和你叔叔約會,有事晚點說好不?”
吳鸝再次睜眼時,似乎剛從酣睡中蘇醒。鉛云埋葬自己,盡管土壤濕粘,糊在鬢發、關節、臉側,好在茶氣清新,腹內的濁氣消散而去,何況一雙手適時地出現。那雙手因干燥而紋理明晰,不一般的厚實,關節粗大、凸出。一雙有力的手。
“快拉住我,試著坐起來。\"手的主人說。
疼痛在加劇。她整個后背發麻發痛,脖頸與肩胛相互撕扯,強奪各自原本的位置;她覺得,自己馬上要分離成相異的兩半,分屬于不同的自己。有著不同愿望,一個可以任性剛強,一個可以羸弱微小,它們曾手挽對方,勉強齊步,但現在,手要掙脫了。她痛得撕心裂肺,無法知悉痛苦的緣由,一個人癱在茶樹間,叢林幽翠,仿佛有無數雙眼盯著自己。
“你沒事吧?摔得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坤叔一只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扶膝蓋,身體幾乎遮擋住半邊天,像即將退去的潮水。吳用粘了濕泥的手抹抹眼睛,定神看著坤叔,以往平靜、嚴肅的臉上,多了兩汨泉眼,一汨清冽,能望見潭底;另一汨渾濁,泥沙聚積,但它們尚且圓潤、飽滿。如端坐的佛陀,睜開了眼。半張半閉。
“你.....”
“沒錯。就像你看到的。我其實能看見,只是一只眼睛比較模糊。”
睜開眼的坤叔,和普通人無異,疲憊感顯而易見,黑眼圈、眼底紋嚴重,可能由于長久隱藏它,眼白竟似剝皮蛋純凈,眼仁純澈得如顆黑櫻桃。
“你騙了所有人?為什么?!\"她神情激動,已經顧不得僵痛的身體,想憑力后退。
“這…很難解釋。現在更需要關注的,是你的身體。你真的還好嗎?”
真的還好嗎?吳鸝好像從沒問過自己。
好雀子
夜即夢見鵶鵲、鴿、雀子各乘車。
秋游啞然中止。吳鸝沒什么大恙,但還是被畹町老師送回了學校,師傅們也回到館里。大家似乎都需要休息。于是,香梅推拿館休店半天。
回去后,吳鸝板正地平躺在床上,身上痛,莫名的痛,痛到無法呼吸,那不是摔倒而致的皮肉痛,而是源自心靈、感官,一種強烈而真實的感受。她渾身滾燙,呼吸短促,同時淚水從臉側滾滾落下,再被耳廓稀釋。不知什么時候,手機震動了三聲,她艱難拿起。原來是坤叔發來的消息,問她明天有沒有時間,想帶她去個地方。
那晚,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
什么樣的鳥呢?渾身被成片的色彩包裹,它們未被命名,似七彩文鳥。她的胸腹部為葡萄色,背部橄欖綠漸變,面部則緋紅,有絡腮胡似的黑色邊毛,輕盈地在枝間躍起落回。八哥、喜鵲、烏鴉也在,滑稽地乘著車,從遠處駛來。它們叫她一起乘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比月球寂寥,比木星堅硬,比土星冰冷,更似冥王星普魯托。
她大可以就此沉睡。
約見的地點,在主城區一棟荒廢的四層建筑。她提前抵達那里,坐在圍欄前的石階上歇腳,枯葉落滿一地。一刻鐘不到,街口出現熟悉的身影,身影的主人像全然變了一個人,步履利落、穩健,氣質出眾。“身體好些沒?’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坤叔,尷尬地低下頭,說:“好多了。”
“跟我來。\"他從內兜掏出鑰匙串,那東西已經銹得不成樣。其中一把又長又扁,剛好捅進鎖眼,鎖似乎也銹住了。他費力地轉動很久,鎖頭艱難彈開。“這是我家。”
這棟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樓,幾乎被攀援植物覆蓋,如今已多為枯藤,發黃發黑。而側窗的玻璃統統消失不見,僅剩下一兩片快要墜落,至于窗欄里的世界,人站在外面觀望,只會覺得可怖至極,大概連小偷見了都會繞行吧。
“這棟樓是我父親蓋的。\"坤叔的眼,附紗般灰蒙,他拾頭,紗便與枯葉一齊掉落,“可以說,附近片區的樓都是我父親蓋的,這棟是我家的。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里,樓下住姑伯和奶奶,空出的幾間租給了外面。我父親那時候是小有名氣的工程師,毫不夸張地講,每到過年,家里門檻都會被踏爛,很多人慕名而來,\"他帶吳鸝踩過小路,地面嵌入的鵝卵石輕微松動,混入碎葉的行列,人踩上去,聲音復雜,“我們家全靠我父親,風光無限。他開輛奧迪100上街,小弟‘們在后面追著跑,路人都看呆了…可是,很多東西,很復雜,\"老鼠洞般的樓道里,間或散發舊物與煙熏的氣味,坤叔毫不嫌棄地抓住樓欄扶手,哪怕上面已附著厚厚一層灰土,“很多東西在變,變化迅速。我們所擁有之物急劇增加,同時,擁有之物又在急劇流逝,誰都阻擋不住我常常在想,失去是源于貪心?那是不是,只要不再擁有,就不會失去了?”他聲音顫抖。
坤叔打著手電,帶她經過一層層一戶戶,木門發黃,外皮潰爛,像伸出的長舌在舔舐。松動的墻皮飄雪般降落,星星點點,裝飾在人們的頭與肩,“我母親,沒有什么詞語配用來形容她。美麗,善良,堅忍…命運遮蔽她,帶走了她。我父親五十一歲那年,生了場大病,也走了,走得突然。其實靠他的遺產,我們仍然能夠過得很好,可誰都沒想到,留下的只是個空頭賬戶。后來才知道,他把名下資產早早過戶給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他的秘書。”
“讓你失望了,這聽起來就是個狗血故事。很無趣,對吧?\"坤叔在三層的第一戶停下,和別戶不同的是,它竟然沒有門,周遭墻體駿黑斑駁,墻面開裂的白色紋路,像淚水打在墨汁中,又像他后頸處的脈狀疤痕。“平淡,普通,才是對生活最大的期望。可惜我們往往明白得太晚。”
這就是他的家,然而,家的痕跡已經不復存在。“我母親不知道被誰拉去信教,甚至把次臥改成了佛堂。那陣子,我跟著當地的書商做生意,手上有大把書號,來錢很快,用錢同樣快,考慮到家里狀況,我干脆把書號低價賣了,拿錢經營更大的生意。每天凌晨回家,我站在樓下,別戶的燈都熄了,卻能清楚地看到我家次臥,墻面閃爍著燭光,和波光一樣,很亮,很亮,\"他們走進次臥那間,已然面目全非——燃燒物散落,被逐一熏至焦黑。很難想象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她曾說的一句話,出事前,她反復和我講: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我以為她讀經書讀魔忙了。”
站在次臥窗前,確實能看到小徑分叉,看到院門欄,以及院外的世界,秋天果真來了。坤叔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在等候著什么。
“她點了21盞蠟燈,快要把屋子占滿了,佛臺正對著這面窗,風吹過,火苗向同一方向偏離。”二十多年前的場景仿佛近在眼前,被此刻的吳鸝見證、目睹:他跪在房間一處,而破敗黑暗被光亮代替,蠟燈下的房間比什么時候都亮堂,人從外面看,大概會以為太陽就躲在里面吧。然而,比什么都亮的房間,在燃燒,或許因為一陣風,它把火舌拉得足夠長,以至于碰到臺布,火光像潮退那樣游移,佛臺、家具上都沾染了光,里面的人未來得及發覺。在光亮中的人,倘若看見的是最后的光亮,應該會無比溫暖,無比幸福吧?女人在火光中起舞,光亮照得她皺紋消失,憂愁飄散,過往化作一縷煙、一片燼。生死如風。
坤叔看著眼前的一切,沉默不語,他重復同一句話:“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扭頭看向吳鸝,眼神像在看母親,“我不理解。”
余暉這時候剛好打在吳鸝肩上,太陽下山了。光輕薄、赤紅。她錯過他,望向窗外。“所以你的眼睛?”
“也是因為那場大火。好在其中一只可以看清楚。”
草木間
坤叔和吳三天沒來館里,坤叔的理由是回家探親,吳鸝則需要養身體。
香梅推拿,照常營業。阿于一天沒停,大爺們扎堆般一股腦兒地來,都說身上乏,得了“秋天倦怠癥”,他只知道“春天憂郁癥”,怎么也想不到,人在秋天會有新的情緒。那雙手按得生疼,被按的人疼,按的人也疼,哪怕妻子碰一下,都有針扎般痛感。蓉姐打趣地講,腳跛了,不能再把手搞壞,否則真一無是處了。阿于知道自己老婆在開玩笑,但還是不自覺地難過,回想起她在葵地里,那句“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他深知,愛人已薄如紗衣,無法承受得住任何打擊。
小洪呢,趁坤叔不在,耍起了小機靈:人們默許他可以抽空出去彈琴,而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沒了坤叔鎮館,他真就“野\"著不回了。阿于沒時間顧及,蓉姐沒心思顧及,只有張琪干著急,她一直和曦佳念叨:小洪哥呢,小洪哥呢。到了該回校的點,她不放心,執意多等些時間。沒過一會,屋外水泥地當當響,大家知道,小洪回來了。張琪沖去門口看,發現那張純凈的臉,反常地堆滿憂郁。
一切又恢復\"正常”。相機被曦佳接管的三天,吳鸝并不好受,她待在宿舍,仍舊不舒服,期間看過醫生,但后背的疼痛得不到緩解,而報告單上又寫著“正常\"字樣,她只好說服自己,確實需要休息。等再次回到香梅,那里的境態又和她們第一天來時近乎一致:坤叔獨身蜷在二樓,眼睛緊閉,話變得更少了,阿于最忙碌。大家都在努力,讓一切看起來正常。
人人都有秘密,無數秘密加起來,能織成一塊密實的布,覆蓋整個天際。吳鸝愿意做保守秘密的那一個。秘密是心的保護衣。很難想象,如果真相暴露在香梅這間暗室,將造成怎樣的轟動一一與一幫盲人相濡以沫多年的按摩師,實際上看得見。誰都不會饒恕這樣的欺騙。但從視力而言,他擁有的就遠超其他人。她必須守口如瓶,裝作一切正常。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小洪。坤叔回來后,他恢復到往日作息,等到客流變少后,才敲打那支末端癟掉的不銹鋼棍出門,只是相比過去,最近回來的時間更晚了,沒人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也沒人過問。直到上工時段,一向快步、輕盈的小洪,行走艱難,起初默不作聲,僅僅動作拖沓,后來長久避人,一個人蹲在后門外,嘴唇泛白,面色凝聚成一股漩渦。女孩們問他怎么了,他閉口不談,唯獨懇請不要告訴香梅的師傅們。外面蹲著雙腿僵冷,他轉移陣地,癱坐在隔間的地板上。細長的雙腿,像被折斷的木筷撇落在地,蓉姐覺得奇怪,問他怎么躲在這兒,他解釋說患上風寒感冒,怕傳染給來店的客人,他們就信以為真。等到日色已盡,他仍一如既往地撐著鋼管,搖搖晃晃地離開,再搖搖晃晃地回來。
張琪最先按捺不住,心糾結成謎團:教堂怎么需要琴師天天彈琴?
她假托有事,提前走掉,實則躲在香梅旁邊的衢州燒餅鋪子,買了結結實實一桌,從太陽站在山頭起,就等待小洪出現。她特意囑咐店老板,如果看到拿鋼管的盲人經過,就去提醒一下。就這樣,太陽一點點下移,直至消失不見。
從香梅到云水教堂的路,他已經走過千萬遍,哪里有石階,哪里的盲道常被轎車侵占,哪里過紅綠燈得快走,已經爛熟于心,卻還得照常敲擊那不銹鋼棍,如同纂住護身符,一旦沒了它,面對外界就會束手無策。他的心事,不知醞釀了多少個日夜:從兒時奶奶背上他,在鎮上從日出走到日落,找爸爸,找媽媽;到假扮奶奶的人,讓他給施舍者磕頭,他不肯,被罰餓肚子;再到人流散去,琴聲已盡,他不停揉搓手指,在商場旁公園的廁所過夜一直以來,對待自己,煩惱從不構成煩惱,但都變化于被坤叔帶來香梅推拿館,遇見阿于、蓉姐,遇見店里、教會的叔叔阿姨們,自己反倒煩惱起來,他痛苦,自己不能為別人帶來任何。就像痛苦命運本身。
阿于和蓉姐的事,他開始時不理解,甚至埋怨:最親近的哥哥姐姐,竟然一如自己的父母親,拋棄了親生孩子,可愛的小鈴鐺。他明亮、健康,明明已經擁有了整個世界。因為這個,很長一段時間,小洪不愿意面對夫妻倆,盡管時常在給客人按摩的時候,聽到隔間傳來的慟哭聲,那聲音凄厲得可以穿透玻璃,激飛鳥群,讓歡喜者落淚,讓悲傷者停止悲傷。
畹町來到店里,同樣感受到香梅尷尬的氛圍:師傅們沉默寡言,嘴巴像被封住了,他們之間似乎出現間隙,彼此視而不見,互不搭理。她問坤叔大家怎么了,對方苦笑,擺擺手說:“很多東西,很復雜,你不要管。\"然后窩在二樓的房間,一天不露面。人與人的關系,微妙、復雜,像被風吹亂的書頁,倘若沒人幫忙翻回,書頁將永遠停留在下一頁。
有意的忽視,讓小洪難以忍受,尤其他們曾那樣親近。他找畹町排解憂愁,想弄清楚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把淤積在心里的怨氣、疑惑,一股腦兒地傾吐干凈,連帶那句“為什么要送走小鈴鐺?\"畹町說:“很多事情,很難解釋。\"接著,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是《左傳》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
他聽得暈頭轉向,唯獨記住了尾句:“其實,小鈴鐺的父母,沒有撫養他的能力。\"能力是什么?他深知,一個人哪怕一口氣彈得完《勃蘭登堡協奏曲》,無法填飽肚子,仍然會被認為是沒有“能力\"的人。人們以為的能力不過是財富,如果說阿于和蓉姐沒有能力,意味的僅僅是他們沒有錢,足夠的錢。
小洪的心瞬間明晰了。
天幕像足底的淤血,泛著魅惑的黑紫色,人們行色匆匆,在巨大的足底生存
云水街上,小洪著敲擊城市的馬林巴,共鳴管是堅硬的骨骼,人們慌亂地踩在琴鍵(水泥磚)上,如同印第安部族進行祈福儀式—祈禱宇宙的和諧與人的幸福。人們茫然,卻不可或缺。
遠遠地,女孩跟著這位出色的琴師,走過人流穿行的安置區,走過梧桐樹聚集的街道,走過熱鬧的市井,上到一架修筑完工不久的天橋前,它不同以往的露天天橋,由觀景玻璃包裹,晶瑩剔透得如同一條水晶巨蟒,懸于城市半空。琴師手握那只空靈鼓槌,上天(橋)梯,由于雙膝不適,行走非常緩慢。
然而去往教堂的路,并不是這個方向,這里漆黑一片。
城市的琴師不會在天橋上敲響馬林巴,因為那里遠離大地,容不得半點虛無與浪漫。女孩跟著上到橋體,腳步被迫停下,夜色浸泡的橋廊上,琴師立在中段,仰視著皎月,卻并非以任何體面的姿態,哪怕駐足眺望一一圣潔的琴師,虔誠地跪倒在地,面前鋪著一張白布,黑字如心事般亂成一團。與其他乞討者一樣:永久把自己放置在最低位,裸露身體殘破處和最脆弱的部分,至于心靈的位置,早就被月亮侵占了。
張琪想過無數種小洪夜晚去向的可能,但大多圍繞那臺雅馬哈,或一臺同樣精美的鋼琴,從未料想,他會在晚高峰人流聚集的時候,把雙眼作為一項陳列品,博取同情,不勞而獲。
這種行為,卑賤得不值一提。
她沖到小洪面前,憤怒拉長了語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小洪一動不動,分明聽出了是誰。“我知道。”他的鋼管立在身側。
“何必這樣?因為缺錢嗎?”對方搖搖頭。
“你的膝蓋都快動不了了,快起來,和我回去!\"張琪站著,快要高過小洪一頭,他們年齡相仿,此刻卻像母子訓話。然而,孩子低下頭,并非在反省過失,周遭的一切使他分心。他緊町著面前的白布,上面字跡歪扭,似乎是剛學會寫字的孩子寫下的:
我出生失明,漂泊無依,按摩館的盲人哥哥姐姐給了我家,現在他們沒錢養孩子,送給了別人。他們不幸福。希望路過的好心人,幫幫我的哥哥姐姐,只要有了錢,他們就能接回孩子,他們就會幸福。
相信我
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孩子隨母體降臨,有賴一雙手,再予以他們各自的命運,手屬于接生者。背負命運的人們,各自的手,又能帶他者遠離命運。而即將離開的人,僅有撒手的權利。
張琪拽過小洪的手,往回走,那根不銹鋼棍和白布被落在天橋上。他們走過熱鬧的市井,走過梧桐樹聚集的街道,走過人流穿行的安置區,他一聲不吭,唯獨身體很重,像馱著千斤頑石,走得踏實….
小洪被拉回了店里。那時候,坤叔剛送走一位年輕客人;阿于在給蓉姐洗衣服,妻子的衣服很少,今天不洗,過兩天就沒得穿了;蓉姐坐在門前的板凳上,她時不時催促阿于,回家吧,回家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才能見到誰;吳鸝和曦佳正幫坤叔打掃后院的落葉,很奇怪的是,今年樹葉似乎提早落了。
“坤叔!坤叔!\"才到燒餅店,張琪就叫了起來,好像剛巧擒住小偷,需要大聲疾呼。“你們知道小洪每天晚上,到底去干什么了嗎?大家都被騙了,他在天橋上乞討,乞討啊!他沒有去教堂,甚至教堂可能根本就沒有什么雅馬哈!”張琪的聲音又高又亮。
“教堂有雅馬哈。\"小洪小聲說。
大家圍在一樓,焦急地站著。小洪被扶坐在按摩床上,不時用手揉搓雙膝。放在平時,他根本不會坐那里的。坤叔氣沖沖地說,“為什么去乞討?你有什么要用錢的地方,可以直接和我說呀!”
“沒有,沒有。”他似乎很委屈,臉憋得通紅。
“你不是說,討厭乞討嗎?”
“他這么做,肯定有原因。小洪,你說啊,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想辦法。\"阿于說。
“什么都沒有……“你是欠了錢嗎?還是誰逼你的?”
“沒有。”
任誰問都撬不開嘴。吳鸝詫異地看著張琪,那張娃娃臉,稚嫩的痕跡已經消失不見。她像變了個人,叉腰站在小洪旁,語氣篤定,但心事重重的神情,又暴露出似乎有所隱瞞,“你說呀!告訴大家。
小洪突然抽噎起來。“我就想問一個問題……你們為什么送走小鈴鐺?”
光影流進窄門,又像彗星般急速溜走,人們黯淡的心因此游移。蓉姐見有事發生,早早躲去隔間,木門隔音差,里面聽外邊一清二楚。阿于側身成輪弦月,關節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們送走小鈴鐺,是不得已…為了他有更好的生活。”
“離開父母的生活?”
“我們看不見,沒法照顧他,沒法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生活,沒法告訴他怎樣在社會中生存,沒法給他想要的。我們倆只會成為他的負擔。他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來生活。
“可是于叔,如果不幸福,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小洪眼角有什么滾落
“看過世界,就是意義。他替我們看過了。”
話音剛落,蓉姐立馬從隔間橫沖出來,劉海幾乎蓋住半張臉,像流蘇簾那樣一擺一擺,“沒有孩子,我怎么活?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根本不懂!你們不是母親啊\"她聞聲撲向阿于,拳頭擊在愛人胸前。
‘那有什么辦法?和你解釋多少遍,只是送給親戚幫忙養,等他長大,會自己回來的!”
那晚,小洪沒有去教堂,也沒有上天橋找回鋼管,而是在館里待了一整晚。他干坐在坤叔房間的木椅上,直到后半夜,才慢騰騰沖泡好一杯安神茶,躺在客人們通常在的位置。他聽張琪講過,曦佳躺在這里,身體舒服了許多,這張床有魔力。
其實,痛感在很早之前,就被另一種感受所替代:心口像被密實地堵上了什么,然而,困惑大于委屈。他不覺得自己是出于“正義\"之舉就抱怨別人不理解,也不覺得被誰的某句話刺傷,更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毋庸置疑,乞討確實是維持生計的手段,奶奶沒有騙他。如果能早些相識,他當初可能不會把乞討來的一萬多塊,用去報名鋼琴課,而是“借\"給真正需要它的人。事實上,錢喜歡流向本不需要它的人們。
躺在那張床上,他并不暢快,床還是太窄小了,像走過的路。他懸在那里。光從玻璃紙的空隙擠進屋,灑下星星般淚痕,又像掉落的橘皮。它們跳動,倏地消失,又未曾真正遠走,因貪玩而嬉戲。漫天星辰,融化在小小的房間。
夢里的世界:小洪與一男一女坐在草甸上,周遭綠得像海,他們看起來像阿于和蓉姐,又像自己的親生父母(長相早在記憶中模糊),像有孩子的夫婦。他愉快地看著他們,將口琴放在嘴邊,吹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樂聲美妙,小洪幸福地笑了。如今,他擁有了一個嶄新的愿望:讓父母親幸福。
同樣的那晚,閉店后,坤叔一如往常,帶阿于、蓉姐回到宿舍,距離推拿館不遠的老居民樓,他集中租了三間,好彼此照應。回去的路上,坤叔走在前面,阿于手重重搭在他肩頭,雙手和心事一樣重。直到房門關閉,坤叔的“早點休息\"收束一天的疲乏,阿于象征性拉開燈閘,與平常相同,又不同以往地,緊緊擁住自己的妻子。回想起來,他們已攜手七年。
七年又快又慢,迅速到一切已不經意發生,漫長到任何氣頭上的怒言,頃刻失去威力,淪落成情緒施加的小小懲罰。條件只是擁抱彼此。
“我說的是氣話,你知道的。”阿于用手撩開妻子的劉海,似乎注視著她的眼睛
“嗯。”她點頭,抬起頭。
“你會原諒我的吧?’“嗯。”她點頭。
“我會讓你幸福的。相信我。”
“嗯,\"她咧著嘴,“我相信你。相信你。”
蘑菇云
吳鸝夢見自己坐在一朵蘑菇云上,在此之前,疼痛愈烈,側臥著,似乎快要蠶蛻,左右半身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仿佛這樣,真正的自己才會突出頂芽,但那份軀殼太緊實,她只好吃下鳥巢大小的巨彈,舒服多了一身體混雜成濃煙、火焰與雜物,熱氣迅速上升,向下翻成煙云,再向上翻騰成塵柱,她終于解脫。坐在蘑菇云上,身體輕盈。
很快就要結束拍攝,她還沒想好短片的主題,盡管剪輯素材大致積攢足夠:盲人師傅們的起居、推拿日常,不同景別下的推拿館,初秋的向日葵地(單少了合照)…她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一個個鏡頭僅僅成為無意義集合,片面呈現出殘缺者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其他揭示,就像普通而平凡的生活,無序、乏味。
她躺在床上苦惱,逼迫自己想出些什么,翻來覆去,直到清晨。
新的一天,香梅推拿生意冷清。唯獨坤叔表現反常,他坐在一樓門口的布藝沙發上,用肘尖抵著膝蓋,或貼靠墻壁,似乎在思忱。但在無人發現時,他短暫地睜開雙眼嘌她。吳鸝感受到了,想問他什么,又不知道話該從哪里講起,索性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想。可肩頸的痛感,總在不經意時降臨,大概只有架在上面的相機,知曉并保守這個秘密,將痛緊實地窩藏。這兩天,曦佳和張琪要在學校參加考試,不來店里,沒人輪替攝像,重量全靠她自己擔著,難受到一定程度,她就用手托舉起來,偶爾為了維穩,找個東西借力,可惜舒緩比眨眼還要短暫。
而鏡頭里的香梅——小洪因為膝蓋請假,不在館里,阿于好不容易閑下手,和蓉姐恩愛依舊,坐在隔間一起玩手機,一樓主廳空蕩蕩的。這大概是最清閑的一日吧。
“你休息一下,跟我來。\"坤叔倏地站起,朝吳鸝揮了揮手。
她聽話地跟著,上到二樓。那張曦佳躺過的按摩床,白單不知被誰搓成樹皮,他摸出有人過夜的痕跡,似乎在意料之中。他很熟練地換上洗好的白單,用手鋪展平齊,沏了兩杯安神茶,“要試試嗎?感覺你很不舒服,你躺下,我看看哪里出了問題。”
“我?不可能好了。
“你躺下,我幫你。\"坤叔睜開了眼,其中一只霧蒙蒙,呈現出青灰色,好像有什么魔力在上面凝聚,“你只需要信任我,我負責療愈你。”
“可是,我徹底歪掉了。你懂嗎?”
“我懂。”
吳鸝如曦佳所做的那樣,脫下厚重衣物,面朝地板,將頭埋進按摩床凹陷處。然而,未等坤叔將薄布鋪在身上,她猶豫著坐起,在距自己兩米的地方,架起了那臺老式相機,按下開始鍵,方才安心趴下。姿勢像只肚皮觸地的青蛙,膝蓋微曲,小腿與床留有間隙。
“開始吧。 ”
坤叔首先進行顱底傾聽,試圖尋找代償紊亂的原因,當手觸及枕骨時,女孩的身體如同待宰之物,震顫頻率加劇,尤其那雙騰空的小腿,不住地抖動,“你把腿伸直。”
“我沒辦法伸直。”
他試著用手按壓,沒想到剛一觸碰,吳鸝就失聲尖叫了起來,慌張中下床,她緊緊抱住自己,雙手抓住小腿,來回搖晃它們,仿佛在搖動雙槳,往河岸奔離。
“我總感覺,身體歪斜。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哪里都沒有問題,他叫我去看精神科,懷疑是癥。不可能\"她瘋狂搖頭,“我只是頸椎出了問題,你知道的,每天我扛著相機,長時間壓迫住肩頸,一定是這樣。但是,最近疼得厲害,太疼了…\"未盡的話語,像串密鑰,一股腦兒被吐出,她似乎很久沒有說這么多話,很久不愿意。
“你趴好,要相信我。”
她猶疑地看向坤叔,那只灰蒙的眼似乎起了作用。她回到原位。隔著布巾的手,和嗅覺靈敏的護衛犬無差,警覺地搜索著。與此同時,女孩盆腔巨大的張力,引起坤叔的注意,伴隨手法釋放,她竟然反常地抽泣起來,而當觸診胸包,釋放胸腔的橫膈、胸廓的入口,以及舌骨時,吳鸝像被打開閥門,哭泣聲如潮起的波瀾。
她自言自語道,“我爸很自以為是,很小的時候,他在武漢做生意,異地生活,撇下我和我媽,雖說在外做生意,但我媽總抱怨他不補貼家用,還背上負債。我媽讓他回來生活,家和事業總得占一頭,他說總會抓到商機撈一筆的……任誰都叫不回他,哪怕爺爺患上重病。”
“我媽是對我好的。我永遠忘不了。可是,她把對我爸的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小時候,她用暖水瓶砸我\"她突然停止訴說,抽泣起來。
“你現在很安全,說出來吧。”
“我討厭他們。討厭我爸,只會說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我都快忘記他的樣子了;我也討厭我媽,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
“砰砰砰”三聲驟響,坤叔的眉頭擰在一起,轉頭看向門處,“誰啊?”吳鸝見有人來,立馬起身,抹抹眼,再將布巾掀開,擦在手心。
“是我。坤叔。”是小洪。
他緩步走近,走路時手臂搖擺,像在走泥路。“打擾您了,想商量點事兒。”
吳預感到了什么,合時宜地離開了房間。
那種感覺如釋重負。她竟然覺得,身體像歪掉的指針,被撥回到正常區間,盡管失之毫厘。館里依舊沒有顧客,空蕩、安靜得反常,她心情好極了,推開隔間的門,畹町老師上次送來的花無人打理,已經枯萎牽拉,姿態和過去的自己無差。他們發現她進來,阿于笑著主動開口:“吳鸝,能幫我個忙嗎,我倆想給小洪挑個盲杖,他棍子好像丟了,今天撿了根樹枝湊乎用,你看我手機上哪個質量好,幫忙選一下可以不?”
“沒問題。\"她選了家自詡“鈦合金導盲桿”的,也因為這個,價格不低,“你選好,直接用我手機付款,謝謝啊。\"阿于氣色好極了,“挺不好意思的,昨天讓你看笑話了。小鈴鐺的事兒,我們夫妻倆一定力所能及,就是小洪那孩子,心善,懂事,我應該早點解釋給他聽。一會他下來,你幫我問問,他膝蓋好些沒。”
兩個鐘頭過去了,他們等不及小洪下來,便坐在隔間打盹兒,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吳鸝這才注意到墻壁高處,有個和二樓一樣的窄窗,不過少了層玻璃紙,抬頭看,能清楚地看到屋旁的枝權,大概是棵洋槐,金葉如雨飄落,有麻雀嬉戲覓食。她舒適極了,好似得益于打在身上的那束秋光,渾身筋骨得以排列鋪展。
鐘表沒有走針,窗外葉片簌漱,樓梯木料嘎吱被壓陷,是承受不止一人所發出的聲響。也不知什么時候,坤叔和小洪下了樓,“有事情和大家講。\"聲音像是沉在水底。門框后的小洪,依稀露出半個身子,膝蓋微曲著。
“小洪要離開香梅了。”
話音剛落,阿于立馬站起身,“為什么啊?”
“要不你自己講?\"坤叔用肘向后扛了扛他,對方反后退幾步。
“那我來講吧。小洪教會的朋友,幫他聯系了廣州一家殘疾人托養中心,里面有項目服務殘疾人就業,說有個鋼琴項目要推進,兩邊已經聯系好了,下周就出發。也是好事。小洪是搞音樂的料,不能像咱們一樣把時間荒廢在按摩上呀,外面有更好的機會。”
阿于面部擠在一起,吐出重重一口氣,“也對,好事,好事。”
太陽不知怎的,藏在了枝杈后面,躲避著什么。明明在意,偏偏玩起了捉迷藏。
海碧藍
夜雨如煮,彩虹樓下的花田,如同淺海巖石上的紐扣珊瑚,斑斕得沒有攻擊性,誰都沒想到,老天會在花開最旺時,澆下這盆冷水,連帶在人們的心蒙上水霧。
吳鸝走在雨中,可能因為接連幾天放晴,她忘記帶雨傘。杭州的雨,細似汗晶,綿綿地打在身上,有靈隱寺煙雨的效果,讓人覺得周身濕漉。她卻沒被這雨連累,或者說不再糾結于身體歪斜一一坤叔讓他相信,自己確實沒有病,那“病\"在哪兒呢?夜雨中的向日葵,陰郁、低落,像站立等待的人們,站在任一處值得等待的位置。人總是在等待,直到等待被辜負。母親許諾的來電,她一等就是一整月。
叔叔的存在,是她在高三那年得知的。那時候,母親從青島旅游回來,身上起了數片疙瘩,瘙癢難忍,夜里甚至發起低燒,她帶母親去醫院急診掛水,大概夜里兩三點鐘,她靠坐在塑料椅上打盹,被莫名的聲音驚醒:叔叔拖拽著一把塑料椅,坐在母親床側。那張臉陌生而平凡,精心熨好的卡其色風衣,讓他不至于平凡,至少證明他追求生活品質,或者家中有位體貼入微的賢內助。她的猜測,最終也得到了證實。左手無名指處,一個銀戒微泛光亮。
起初目睹,內心的疑惑大過痛苦,她想不通,母親脾氣如此差,竟然還有男人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還是位有婦之夫。哪怕她裝作視而不見,裝作毫無干系,還是看到母親的手搭放在他的手背上。情緒瞬間上升成了別樣的情愫,她忽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算,或者說,無人來體恤。
吳鸝在冷風中思索這些,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并沒有像雨一樣失落,她突然有了一個明亮的想法,等治療完,再帶坤叔去一趟茶園,如果那片向日葵地還未凋謝,她想仔細看看,看看有什么不同。
那一晚,她睡得甘甜,大腦清空成本該有的質地,沒有私藏一分一毫夢的種子。大概只有在母親羊水里,才會睡得如此愜意吧,
坤叔把小洪要走的消息告訴了畹町,她第二天就趕來店里,眼晴撲簌著淚光,幾年的相處下,兩人關系更像姐弟,小洪遇到什么事都愿給她講,但這不同于蓉姐的傾訴,他會思考怎么理解人、事、物,怎樣做對別人有利,能使自己成長。畹町經常會給他講課堂上的內容,告訴他什么是愛,怎樣去愛,盡管他尚不具備愛的時機,但已具備愛的能力。
畹町老師問他,離開杭州前,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她盡量滿足。他說想再去彈彈云水地鐵站廣場二樓的鋼琴,不同鋼琴音色、音質不同,就像形色各異的人一樣,也許自己再也找不到比那架更好、更美的,但總要留個念想,防備遺忘。除坤叔外,沒人聽過小洪的琴聲,大家都愿意一起前往,也算最齊全的最后的相聚吧。
步行去廣場的路上,小洪像半月前初次見面時那樣,揮舞著指揮棒似的鋼管,那只被落在天橋上的“寶貝”又被拾了回來。他心情明媚,反常地主動和女孩們聊天,聊大學生活,聊各自的家鄉,聊屬于各自原初的那部分。
“我準備彈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其實一直以來,我很排斥彈外國曲目,因為很難理解其中所表達的,如果沒有情感上的理解,看不見琴譜的情況下,我沒辦法熟記,那樣就彈不下來完整的曲子。但是,你們信不信,我現在懂了。”他做出一副開悟的情狀,雙臂張開,像要懷抱誰。
“那種情感很強烈,肖邦的這首夜曲,和向情人示愛的小夜曲不同,它是一種思念,思念親人和家鄉,思念任何。一切又鋪展在大自然的夜色中,它在傾訴作者的心靈。一會兒,我即將彈奏,展示我的軌跡\"鋼管聲音脆響,震蕩每一顆途徑的心靈。
“你為什么要走?\"張琪憂傷地問他。現在,反過來是別人問他“為什么”的時候了。
“我很喜歡的一句話,這樣講:‘我停下來,不是因為所見,是因為所不見。‘你明不明白?因為看不見的東西等待,所以停留,當不需要等待,我就走了。”
那臺被稱作“黑棺材\"的公益鋼琴,不知被誰貼上藍白貼紙,像海一樣碧藍,被人遺棄般蹲立在廣場二樓角落,小洪上去撫了撫,它蒙塵已久,隨意彈幾鍵,都有細微的音準偏離。他坐在鋼琴凳上,頭微微抬起,身姿挺立,黑的肌膚與鋼琴色彩并不相稱,如果說它是一片海,那他必將是徜徉海上的鋼琴師,而以外的世界,對他來說,可以是一艘龐大的船,一個漂亮的女人,一段漫長的旅行,一瓶刺鼻的香水,一種他不會彈奏的音樂。
他右手在裝飾音中始終保持詠唱,左手則為節奏相同的伴奏,自始至終,保持同樣的形態,樂曲回旋,旋律恬靜優美。坤叔坐在第一次見小洪的位置,那里依舊空闊,與人群保持距離,他可以迷蒙地觀察所有,不用擔心被注意到。而眼下彈奏的這首夜曲,卻與幾年前彈奏的流行曲大為不同,使坤叔感到驚訝、驕傲,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極速成長,他能明顯感受到其中高漲的情感 一個藝術家,一個為熱愛投身的人必須具有的,就如他對筋膜療法的熱愛。
音符悠揚,他聽出了思念的意味。火海中的靈魂,連同家的灰爆,飄散成一股思念的風,吹向另一個世界,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母親如今也變得不可見,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吧。他淚水充盈。他小心地用指腹輕觸后頸處,樹狀疤痕并未出現瘙癢,久一些停留,反而能感到心跳般的微動。這里藏著母親的心。他對自己說。
女孩們以及人群,仁立在小洪四周,隨節律向陽花般擺動,更確切地講,律動投射出一團巨大的光亮,比陽光還要耀眼,正一一掃過那些失落的心。
小洪離開后的一段時間,吳都沒晃過神,她和坤叔請了個長假,紀錄片拍攝也因此延期,女孩們的生活回歸初見以前,平和又危機四伏。讓她猶疑的不是分別,而是一種更加模糊的感受,自從坤叔那次治療,她生出一種類似的“假寐感”,分不清哪種感受是真實,痛苦還是輕松?她擔心好的感受稍縱即逝,也擔心遺忘掉不好的那些。
不用去館里的日子,她去見了母親,母親的心思一如往常地不在她身上。她們家,到處充斥著外來者的痕跡,比如說,高墻上的灰跡,進屋白墻上的灰手印,一塊發酸的毛巾,她輕易識破,一定是哪個男人在檣楞上掛東西、進門扶墻、洗漱留下的,真正的主人不會不愛惜自己家,不會留下異味。至于是那位叔叔,還是另有新人,她無從知曉,也不愿深究,總的來說,母親的狀態讓她放心,至少從笑顏看出,她很幸福。而那一晚發生的,仍像根倒刺,時不時扯拽裂痛一下,她告訴自己,等那根刺長熟了,就是再找坤叔治療的時候。
日子過得很快,再見面時,坤叔胡渣已從下巴延伸及耳,雙眼緊閉,多了些歲月感。他們一碰面,吳鸝就請求,有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問是還要拍什么片段嗎。她說,想請坤叔再為她做一次治療。坤叔一口答應,順帶給阿于和蓉姐放了半天假。曦佳和張琪,則和他們在一起,她希望她們全程記錄,用再熟悉不過的尼康機,機位隨意。接著,她輕扣上門。安心地趴在熟悉的位置。
這段時間,坤叔也在反省。反省身體與心靈之間隱秘的關系,他看過了那么多人,皺縮的人,迷走的人,大便不通的人人們各有各的隱秘、傷痛,但都如出一轍地渴望痊愈、幸福,自己也同樣。他時常回憶起二十多年前的家—一陽光肆意生根,母親笑得更像太陽,他們富足、安逸,沒有什么比家更動人的了。可惜世事變化迅速,他早已習慣閉上眼晴,在黑暗中生活,但他的的確確尋找到了更大的光亮,大到足以照亮自己,照亮別人。他看著眼前的女孩,不再是一副蜷縮的姿態,左右半身趨于協調,她很快將回歸到真正的自我。
他將手掌放在她身上,用關節的推力,釋放窩藏在她體內的能量囊,它們包裹著過去的創傷,一點點積聚,硬如石塊。當手觸及左腎時,巨大的張力再次出現,像即將崩裂的巨石,他增加了釋放的強度,沒過多久,女孩悲痛地大哭,哭聲響亮、干脆,沒有絲毫躲閃、猶豫,
“我害怕,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看到了狗,小時候回家的路上,總有狗追我……·
“你現在很安全,想說什么,就盡情說出來吧。
“我希望狗滾開。滾開。”
他繼續處理她的舌骨。她顫抖加劇。
“我想永遠當個孩子,我不想長大,我沒有辦法自己面對生活。”
“你現在很安全,你可以把你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我討厭說謊。但說謊給我帶來安全感……我從不會拒絕別人…我討厭不懂得拒絕。\"伴隨觸發的深人,哭嚎聲響徹,那些儲存于大腦杏仁核的創傷,水泄般一涌而出。
“我討厭廖經理,博取我的信任,企圖強迫我和他發生關系,我覺得惡心,惡心!\"很快,女孩們的表情由憐惜變為震驚。她從未向她們吐露,哪怕經歷可怕到足以摧毀一個人。
“我討厭…自己…
曦佳緩緩拉住了她的手。張琪手舉相機,人卻在泣飲。
“討厭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那天晚上,從酒店逃出來,我太害怕了,打電話給母親,想得到安慰,可她說自己在忙。她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她只在意自己。她掛掉電話,急著去約會。”
鉻黃色玻璃紙的“光”,在艷陽下閃爍,像蹭上了金粉。而窄窗外的秋光,被空氣碾成細碎,均勻地灑在每個人身上,星星點點。盡管很少,卻足夠溫暖。
“有時候我又在想,如果自己不去憋著,而是主動和母親講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如果我把隱忍、不滿,試著講出來,當自己累了,就多休息一下,不想做的事敢于拒絕,會不會好起來?”吳鸝的眼晴半閉著,“現在,我覺得可以保護自己了,我可以很勇敢。”
坤叔的手停了下來,人立著一動不動,淡淡說了句:“有些光是不可見的。”
他抬頭望向窗外,睜開雙眼,直視太陽。光使那硬朗的輪廓變得晶瑩,他像在融化,融入他人與自己共同流成的一條河,河里流淌著各種破碎之物:床、茶杯、暖壺、鞋子、琴、樹枝、臺燈…它們如此卑小,又如此必要,構成人生光譜的一部分。河里流光溢彩,暖光、冷光、中性光,不可見的光。它們彼此重合、融合,幻化成更奇異的光與彩。
【作者簡介】梁淑怡,1999年生,山西太原人,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作品見于《湖南文學》《西部》《微型小說月報》等刊物。獲第二十六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入圍真金·青年文學新秀選拔。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