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
——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
本期“明日之星”的三篇小說似乎都與“失落”有關。《抽離》《失落的向日葵地》和《四千四百字提筆夜游》從不同角度聚焦于身體、情感、理想等多維度的“失落者”形象,以冷峻的筆觸與深沉的悲憫,共同編制了一幅當代社會“失落者”的精神圖譜,折射出底層殘疾者、都市盲人群體與精神困頓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與靈魂掙扎,在苦難敘事中追問尊嚴的可能,在邊緣書寫中探索救贖的微光。
《抽離》中殘疾母親為升級殘疾證遭到了工作人員的冰冷對待,“名額”二字如同一道鐵幕,將個體的病痛與生存需求粗暴地擋在門外,只能把鈔票夾在申請材料中,甚至去鎮上學習培訓的機會也是頂替的村長的老娘。她那雙“形似雞爪”的手,在拉面時被當作勵志宣傳的奇觀拍攝,身體成為了凝視下的工具性符號。兒子無法承受家庭的重擔,選擇離家遠走;無法舒展身體的姐姐在得知關節矯正手術改為了切除手術后,喪失了生的希望。作者以近乎殘酷的寫實手法,呈現了殘疾身體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窘迫。當她用這雙變形的手完成“紅色底上,一棵綠色的小樹”的串珠作品時,這一在正常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創造成為她對抗命運的重要儀式。
《失落的向日葵地》同樣將視角放在了殘疾人身上,“香梅推拿”的盲人按摩師們身體上雖然有缺陷,但是內心充滿了善良和溫暖。“香梅推拿”似乎成了一個烏托邦式的地方,來推拿的客人在這里獲得身心的放松,來拍攝的幾個女孩在這里得到了救贖與覺醒。小說一開始,對于推拿館的按摩師來說,我們覺得似乎客人們倒成了需要被治愈的人。吳鸝的肩頸疼痛沒有器質性病變,卻真實存在,這是現代人精神困境的典型體現,我們無法言說的痛苦最終通過身體傾訴出來。從差點被侵犯的經歷到被母親忽視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形成她精神上的“脊柱側彎”。曦佳雖然外表開朗,但是身形卻像一個弓起的蝦米,“后背像頂著一口大鍋”,父親的失位和母親的失職讓她把自己縮了起來。隨著和按摩師們更深入的接觸,我們才發現,在這個微縮的人類社會圖景中,每個人都是患者,同時也是醫者。無論是在大火中失去一切包括一只眼睛的坤叔,還是生來就盲卻對鋼琴有著癡迷追求的小洪,又或者是在苦難中相守卻不得不把孩子送到別人家寄養的阿于、蓉姐夫婦,他們都遭遇了人生極大的痛苦,也遇到了最恰當的救贖一既不是宗教的皈依,也不是世俗的成功,而是人與人之間真誠的聯結。當吳鸝終于能夠哭訴她的恐懼,當坤叔敢于睜開雙眼面對陽光,當小洪選擇離開去追尋自已的鋼琴夢想,當阿于和蓉姐終于打開心結,給孩子提供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這些瞬間構成了真正的療愈時刻。
而《四千四百字提筆夜游》則是做了一場辭職歸鄉的夢。精神世界的失落似乎比肢體上的殘缺更讓人迷失,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兩難境地,對一望無盡千篇一律生活的倦怠,使得整篇小說充滿了荒誕氣息。主人公的老家縣城,承載著他的童年記憶與鄉愁,但在時代的洪流中,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的學校操場變成了考古現場,文廟附近的店鋪被改造為足療店,熟悉的街道變得陌生又喧囂。作者通過對古城的描寫,不僅展現了現代化進程對傳統記憶的沖擊,更隱喻了主人公在內心深處的無根之感。盡管他回到了故鄉,卻發現自己無法融入這個已經被改變的家園,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孤獨與困惑之中。故鄉,從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又一片迷失的森林。當我們以為主人公終于在某個午夜與父母和解、接受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時,手機鈴聲響了。原來一切只是大夢一場。這恰恰體現了現代人的典型困境,既無法回歸傳統,又難以在現代的洪流中找到穩固的立足點。
從風格上來看,三篇作品各有特點。《抽離》語言冷靜克制,雖然是第一人稱視角,但是絲毫沒有情緒的發泄,似乎是在講別人家的事,甚至說起兒子小林失蹤了的時候,也沒有感情的起伏。正是這種不動聲色的敘述,進發出驚人的情感力量,更讓讀者不由得為這位殘疾母親而心痛,身體的殘缺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親情的離散也不得不無奈接受。當她被迫在攝像機面前表演拉面時,導演隱隱地期望她能夠拉斷幾根—對于她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了一但她一根也沒有拉斷,那些細微的動作,都將一個殘疾女性的自尊和倔強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展示而非講述的手法,使小說具有了紀錄片般的真實質感。
這種風格在《失落的向日葵地》更加明顯,作者刻意將小說分割成幾個單元,每個單元有著不同的敘事主角和時間,將“香梅推拿”的盲人按摩師通過一格又一格的膠片展示出來,光與影的結合,人物在畫面中的景深,細節的充分刻畫,使讀者讀起來像是在觀看一部電影。小說中多次出現的向日葵,讓人聯想到梵高的那幅油畫,像跳動的火焰,像燦爛的陽光。“多云的向日葵地里,拒絕諂媚的花盤牽拉下腦袋,面朝大地。”他們并不如想象中朝向一個方向,而是任由自已的意志,成為失落者倔強生命姿態的絕妙隱喻。《四千四百字提筆夜游》則更是以蒙太奇的手法,描述了一場夢境。上一個畫面還是在猶豫要不要請假,下一個畫面就是打碎了一個碗。作者巧妙地用“摔碗”這一極具戲劇性的家庭沖突,象征主人公與傳統生活方式的決裂與對抗。“覆缽塔”般的米飯與“五朵牡丹花劈開紋路”的瓷碗碎片就像一個定格的鏡頭特寫,構成了一幅精神斷裂的視覺圖景。繁榮的古鎮與喧囂的街道下一秒就是書房的斗室,和旺旺的重逢與對話更是充滿了懸疑色彩。最后“我使勁兒看著鏡子里那雙琥珀色的眼”,我們才發現,旺旺其實并不存在,他只是曾經的“我”,是被“我”丟在文廟、野草坡、城墻根的記憶。
當然,三篇作品也并不是完美無暇的。《抽離》情節結構的松散失衡、《失落的向日葵地》情感表達缺乏深度和人物形象的單一、《四千四百字提筆夜游》現實與理想的矛盾處理不夠深入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品的呈現效果。但瑕不掩瑜,三篇作品的完成度還是很高的,足以引起讀者的共鳴。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