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光環境的復雜性與矛盾性：關于蘇州當代美術館照明設計的思考

編者按：繼2020年以順德和美術館為案例的深入觀察后，《畫刊》與合作，系統地展示這家新建美術館在誕生過程中的思考與行動。本專題不僅致力于記錄的創建過程，也希望就美術館建設中的一些普遍性問題做開放性的探討，為美術館行業的發展提供某種參考和啟示。

鳥瞰

引言：光環境的復雜性與矛盾性

美術館光環境的“復雜性與矛盾性”這一主題，源自建筑師羅伯特·文丘里（RobertVenturi）的著作《建筑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書中批判了現代主義提出的lessismore理念，認為其過于強調功能和簡潔的形態，而忽略了建筑的文化性與地域性。近年來，燈光設計日益受到重視。對光的應用不僅注重其功能性，更在于傳達背后隱含的與人的生理、心理、認知、地域以及文化相關的內容。

在美術館的光環境設計中，首先需要考慮人的感知維度。現代照明設計的先驅理查德·凱利（RichardKe11y）提出的光感知理論，將人們對空間中的光的感知分為環境照明、重點照明和戲劇性照明三類。

第一類是環境照明。人類的感知系統是在自然環境中長期演化形成的。設計師通過對整體亮度和色溫的精準調控，塑造空間特質并引導觀者的認知。在深圳市當代藝術館與城市規劃展覽館項目中，通過發光的頂棚為安尼施·卡普爾（AnishKapoor）的作品展覽進行燈光處理，觀眾一進入展廳，便可以感受到明亮、均質的空間氛圍。

第二類是重點照明。在眾多美術館、博物館、商業空間中都有應用。例如奢侈品店，為了凸顯藝術品或商品價值，經常會采用重點照明的手法。其中一種方式是通過明亮的光線提供一種安全感。上海博物館（東館）中對文物的照明，就是此類手法的大規模應用。

第三類是戲劇性照明。它改變了人們對空間物理屬性的認知，主導人對空間形態、色彩和圖形的感知。新媒體藝術家雷菲克·阿納多爾（RefikAnadol）曾用投影機重塑了巴塞羅那著名建筑巴特羅之家的立面，通過光影重新詮釋建筑細節，這正是光改變實體感知的重要手段之一。

因此，光環境的多維設計不僅關乎功能，更在于調和空間、藝術與人的復雜關系。這一復雜性與矛盾性，正是美術館照明不斷面臨的核心挑戰。在展廳照明的具體實踐中，對這些挑戰進行了積極探索。接下來，將以為例，分析其如何通過照明設計回應當代美術館光環境的多重需求。

一、的展廳照明設計

走進的展廳，照明設計展現出其獨特的藝術性。當代藝術作品的多樣性要求照明必須靈活且精準，于是我們采用了可調節的軌道射燈，確保每一件作品都能在最佳的光線下呈現。無論是繪畫，還是立體雕塑，燈光都力圖突出其細節與質感。

上·環境照明中·重點照明下·戲劇性照明

在中，展廳燈光不僅僅是照亮藝術作品的工具，還與建筑空間形成了互動。我們意圖通過燈光的變化，打破空間的界限，創造出一種流動的視覺效果。開放式的展廳、錯落的空間、尺度各異的藝術品以及步移景異的觀賞角度，燈光通過精確的模擬計算，以保證觀眾在多種觀展視角下的藝術表現力。

展廳照明的重點不僅在于突出展品，還應兼顧觀眾在整體環境中的整體感受。在的設計中，照明團隊從多維度思考觀眾、展品、空間之間的復雜關系。全館采用了高截光角的環境照明，既保證了空間的舒適性，又避免了強烈的光線對比對觀眾視覺的干擾。同時，整體空間的純粹性以及對藝術層次的表達也更為突出和完善。

展廳照明設計的核心理念在于與建筑師的整體美學邏輯保持高度統一。在與建筑團隊的深入協作中，我們充分理解并尊重其強烈的形式語言特征一一通過交織的幾何形態構建向心式的空間關聯。這種獨特的空間邏輯從建筑外部屋面延續至室內吊頂系統，形成了完整而連貫的空間序列。因此，在燈具布置方案中，我們嚴格遵循這一設計脈絡，確保照明系統與建筑空間形成延續且協調的整體關系。

Top-sideLighting（TSL）采光法

以主展廳為例，其照明設計的核心邏輯建立在空間幾何向心關系的基礎之上。在吊頂系統中，我們通過環境照明裝置的布置方式、導軌系統的形態設計，實現了功能性與美學性的統一：既滿足了藝術品展示的專業照明需求，又與建筑的空間美學邏輯形成了有機呼應。

照明團隊著重處理了多重設計要素的平衡：既要確保藝術品的專業展示需求，又要為觀眾創造舒適的觀展環境；既要實現軌道照明與環境照明的功能性整合，又要確保其與吊頂系統的美學協調。通過系統性的設計整合，最終實現了技術性能、藝術表現與空間美學的有機統一，使照明系統成為建筑空間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從美術館照明發展的角度來看，自19世紀以來，專業美術館建筑逐步取代了以往側窗采光的私人府邸和皇家建筑，解決了窗影對展品觀賞的不利影響。達利奇美術館首創頂部采光，釋放了展墻空間，并通過空間比例控制眩光。后來建筑師進一步發展出頂部一側面采光（TSL）模式，通過剖面分區提升觀眾區與展品區的光照層次，常用北向開窗或斜放磨砂玻璃隔絕直射陽光，獲得柔和自然光。20世紀耶魯大學美術館、泰特不列顛美術館等不斷完善頂部采光和混光腔設計，使墻面照度更加均衡。延續了這些技術路徑，采用洗墻燈模擬自然光效果，使墻面光線柔和均勻，滿足了當代展覽的需求。總體來看，采光設計始終圍繞展示功能和空間演化不斷進步。

二、照明設計的整體規劃

在照明設計的整體規劃中，我們采用了分階段實施的策略。第一階段主要針對建設期，鑒于未來展覽內容的不確定性，我們著重進行了前瞻性的預設設計，為后續使用預留了充分的靈活性和可調整空間。第二階段則聚焦于運營期，當具體展覽方案確定后，我們將與展覽方開展深度協作，進行精細化照明設計，確保每件藝術品都能獲得最適宜的照明呈現。

第二階段中，前期規劃中的技術參數，包括色溫選擇、光束控制方式（如切光或洗墻照明等方式）都將得到具體落實。通過與展覽方的密切配合，我們將根據展品的特性、布展方案以及空間需求，對照明系統進行針對性調整，以實現藝術展示效果的最優化。這種分階段、漸進式的設計方法，既確保了項目建設期的順利推進，也為后期運營提供了專業化的照明解決方案。

英國倫敦泰特美術館

采用了智能照明系統，通過智能集控系統，實現了燈光的自動調節。針對特定的展覽，燈光會根據展陳要求，調整亮度和色溫，營造出一種動態的觀展體驗。這種智能化的照明設計，不僅提高了能源利用效率，也為多元展覽提供了更加個性化的服務。

在具體實施層面，我們綜合應用了多種照明技術手段，包括洗墻照明、重點投光、精準切光等不同照明方式，并進行了多類型的技術匹配與系統集成。這種多元化的照明解決方案，不僅確保了當前展覽空間的照明品質，更為未來多樣化的展覽形式提供了靈活的技術支持，充分體現了照明設計的專業性與前瞻性。

照明技術的進步極大地推動了美術館光環境的發展。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展示燈具和控光器件日益專業化，相關標準也不斷完善。英國CIBSE將美術館采光分為空間照明和展品照明，體現了照明設計的多層復雜性。藝術品照度根據材質進行分級調節，例如紙質展品為50lux、油畫為 150-300]μx 頂部采光和空間分區有助于引導觀眾視線。光照的色溫和高顯色性直接影響作品的呈現效果，例如在卡普爾的“紅色的家園”展覽中，依賴高R9顯色燈具來還原色彩。現代LED燈具的色溫范圍（1000K至10000K）能夠適應不同藝術主題的需求。照明系統也引入了可調色溫功能，以適配各類展品需求。精準配光與30一40度“黃金投射角”成為空間導軌布置的重要依據。90年代后，LED和特窄光束燈具普及，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率先將其應用于多層高展廳的設計，這一方法也在得到延續，實現了多層空間的靈活照明和高標準的展覽效果。

上·深圳當代藝術館和城市規劃展覽館下左·德國柏林猶太人博物館和美國紐約古根漢姆博物館下右·上海西岸美術館展廳

三、照明技術發展下的建筑設計技術解放

照明技術的飛躍發展解放了建筑師的創作邊界：玻璃工藝的進步（如鍍膜防紫外、紅外，以及百葉的自動化）實現了對自然光的精準調控；人工照明在光學、光源及控制技術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計算機模擬技術的發展則使設計師能夠精確預判和構建理想的光環境。在這個過程中，建筑師探索出了不同的建筑流派、風格以及概念。

上·湖畔視角下·連廊湖濱視角

然而，在實際的展廳中，雖然技術可以解決大部分展示藝術品的問題，但也有不盡如人意的部分。盡管通過增設導軌可以解決藝術品照明，但在如猶太人博物館和古根漢姆博物館的室內，過多的導軌和外置設備已經不可避免地干擾了展覽本身。

的照明設計充分體現了對自然光的精細利用。以“大屋檐”為代表的BIG建筑設計語言，使展廳自然光以側向采光為主。設計目標并非完全隔絕側面光線，而是通過精確調控側向光與展示墻面光的對比度，實現兩者的有機融合。大面積玻璃幕墻讓陽光有機會滲入展廳，與人工照明共同營造出和諧、互補的光環境。其中關鍵在于確保展示畫面光線始終高于側向自然光，從而保障藝術品的視覺效果。

為此，我們在建筑立面上實施了全面的遮光措施。目前，采用了雙層遮光簾系統：第一層用于調節透光率，實現光線的初步控制；第二層則用于高等級保護需求，例如展示畢加索等的珍貴藝術品時，需將光照嚴格控制在50Lu×以下，此時整個空間將進入類似暗室的狀態。這種對自然光的隔離處理，是照明設計過程中的核心考量之一，也體現了室內燈光設計的整體理念和邏輯體系。通過智能調控、實時調控人工光的比例，這種自然光與人工光的融合，不僅提升了觀眾的觀展體驗，也體現了美術館對環保與可持續發展的重視。

四、的室外照明設計

對建筑的室外夜景光進行設計是照明設計中極其重要的一項工作。不僅僅是呈現藝術品的容器，也是一件矗立在金雞湖邊的建筑藝術作品。其周圍簇擁著眾多旅游、文化和商業項目，它不僅承載著文化展示的功能屬性，也是城市文化旅游的重要組成部分，寄托著廣大市民、游客的期許。建筑的走廊與展廳、城市之間形成了交通和視覺上的交織與聯結，因此夜間的照明在引導性上，更注重近距離的感官體驗和感受。所以，我們在總體的照明設計處理上，在建筑、景觀的近人尺度層面和城市界面上都做了多元的考量，希望照明和建筑一樣，形成連續交織的關聯。

室外照明的意象同樣源自蘇州地域文化。建筑師將屋面處理成水面一般的造型，靈動的水面反光被引入屋頂，成為夜間意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南方傳統屋檐多做出檐設計，這也是多雨的地域環境所造成的。因此，對建筑天際線的勾勒處理，成為夜間重要的視覺元素。建筑連廊的路徑通過光的加載，形成一條光的徑道，連接著項目的內外，將金雞湖的水面意向延伸到建筑的“第五立面”。雨檐的層次同樣是光表達的一部分，用抽象的光來呈現出建筑意象的亮暗分布。

由于建筑的功能需求，盡管所有的“白盒子”是由玻璃圍合，但部分實墻緊貼玻璃，這些部分并非完全透明透光。這與白天的建筑邏輯并不一致。因此，屋檐下設置了一層隱藏的燈具，用來強化夜間建筑界面的連續性。極細的洗墻燈被用于提示特色的弧形玻璃幕墻，這一層光如同國畫中的水墨暈染一般，形成很微弱的光影漸變，讓大雨檐仿佛懸浮于金雞湖畔。這一夜景觀的設計，凝聚了建筑師與照明設計團隊的心血，為蘇州留下了一座獨特的藝術地標。

注：胡國劍，現任RDI瑞國際照明設計總監。

責任編輯：蔣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