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英屬印度在俾路支斯坦的部落政策

[中圖分類號]K351.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8-0080-13

部落是俾路支斯坦普遍存在的社會組織形式①，殖民帝國與部落社會的互動交往是影響近現代俾路支社會發展的重要變量。19世紀中后期，為應對俄國南下攻勢，英帝國開始在印度河以西的俾路支地區實行“前進政策\"（ForwardPolicy），并制定了一系列專門針對部落社會的殖民政策。這些政策因大多源于英印在俾路支斯坦的第一任總督代理人羅伯特·格羅夫斯·桑德曼（Robert GrovesSandeman），故而被統稱為“桑德曼體系\"（SandemanSystem）。

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當代阿富汗問題的出現，國內外學界開始關注俾路支地區的殖民歷史，但大多數學者聚焦于英阿戰爭和英屬印度的拓邊政策，側重于從英俄大博弈的宏觀視角考察英帝國在俾路支地區的擴張進程和軍事布局②，關于英印政府部落政策的專題探討并不多見。鑒于此，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利用巴基斯坦俾路支省檔案館檔案、印度事務部檔案與私人文件以及英屬印度政府報告等文獻資料，系統探究英屬印度在俾路支斯坦的部落政策，為殖民帝國與部落社會關系研究提供一個典型案例。

一“桑德曼體系”的思想源流

19世紀40年代，英帝國已將殖民擴張的觸角延伸至南亞次大陸的西北地域。1843—1849年，英國相繼吞并了信德和旁遮普，將英屬印度的版圖拓展到印度河流域。1854年，英國與印度河以西的卡拉特汗國（Khanateof Kalat）①簽訂條約，確立了雙方排他性的附屬聯盟關系，取得了在汗國境內任意地點駐扎軍隊的權利②。但是，鑒于第一次英阿戰爭的失敗經歷和隨后印度民族大起義在英印腹地所造成的巨大震蕩，英印當局始終未能下定決心，按約派駐軍隊進入卡拉特汗國，而是將英屬印度的軍事邊界暫且固定在了德拉杰德（Derajat）-卡斯莫爾（Kasmore）-卡拉奇一線③。1864年，前旁遮普省首席專員約翰·勞倫斯（JohnLawrence）接任英印總督，英印政府在西北邊疆開始奉行更加明確的“閉邊政策\"（CloseBorderPolicy）。

所謂\"閉邊政策”，是約翰·勞倫斯\"精明無為\"外交政策（Masterly InactivityPolicy）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要義在于將軍事力量嚴格控制在旁遮普和信德邊界以內，不派駐英國官員進駐中亞，避免干涉阿富汗及其以南部落事務，以觀望姿態應對阿富汗政局變動及俄國在中亞地區的推進。

約翰·勞倫斯的邊疆政策主要基于以下考慮：其一，勞倫斯認為，俄國對印度的威脅并非迫在眉睫，而俄國越是南進，所面臨的困難和風險也會越大，因此，不必貿然采取軍事行動激怒俄國④。其二，作為第一次對阿戰爭的見證者之一，約翰·勞倫斯對阿富汗懷有很強的敵意。在他眼中，帕坦和俾路支部落野蠻狂熱、無可救藥。如果軍隊駐留該地區，很可能會導致戰爭悲劇的重演，大英帝國的威望也將因此再度受損③。其三，勞倫斯不想將財力浪費在對外軍事行動上。他認為，與其將財力投人到耗資巨大的軍事防御，不如集中精力\"改善人民的生存狀況”，以此維護英國在印度的統治。

由于約翰·勞倫斯在印度事務中擁有很高的個人威望，“閉邊政策”一度得到了英國高層的充分認可，甚至在勞倫斯卸任印度總督數年之后仍被繼任者沿用。但是，單方面封閉邊界并不能長久維系邊疆地區的安全穩定。隨著19世紀六七十年代地區局勢的快速變化，該政策的弊端也逐漸顯露出來。其一，60年代中期以后，俄國大舉進攻中亞核心地區，引發了英國朝野的普遍擔憂。以印度委員會成員亨利·羅林森（HenryRawlinson）為首的“前進派\"官員公開質疑\"閉邊政策\"的有效性，主張擴大英屬印度的勢力范圍，以抵御俄國南下的威脅。其二，70年代初，卡拉特汗國內亂加劇，境外部落的頻繁襲擾讓英印戍邊部隊疲于應對，印度與中亞的商路屢遭中斷？。英印政府動輒耗費數十萬盧比的越境征討不僅收效甚微，也從根本上背離了節省開支的初衷。

在西北前線，“閉邊政策”也引起很多邊疆政治官員的不滿。與印度腹地不同，在印度邊疆任職的政治官員大多從軍隊招募③，其政治立場更為激進，也更加渴望在領土擴張中獲得榮譽和升遷。羅伯特·桑德曼就是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桑德曼出生于1835年，1856年隨父在孟加拉第33土著步兵團服役。1859年，桑德曼放棄軍隊職務，被時任旁遮普行政專員約翰·勞倫斯任命為旁遮普委員會成員。1866 年，桑德曼調任旁遮普省西南部的德拉加齊汗（Dera GhaziKhan）地區副專員①。雖然深得約翰·勞倫斯提攜，但桑德曼同樣不認同“閉邊政策”。桑德曼認為，當下印度西北邊疆之所以動蕩不休，正是因為英國未能真正履行對俾路支酉長和民眾的道德義務，并任由卡拉特汗王濫用英國補貼打壓部落、施行暴政。為今之計，唯有果斷介入卡拉特汗國事務，加強對俾路支斯坦的控制，才能結束該地區的“無政府狀態”②。

桑德曼意識到，英印當局之所以在擴張問題上猶豫不決，很大程度上源于對部落地區難以管控的忌憚。為此，他針對部落治理問題提出了四點意見：第一，鑒于部落社會并未做好\"迎接文明\"的準備，英國應該在該地區建立一個完全由政治官員掌控的獨裁政府，以更加靈活務實的治理方式應對部落事務。第二，英國應繞開汗王而與各部落建立直接聯系，尊重和保護部落首領的政治權威，并與之建立合作關系，使之成為英國政府的“利益共同體”③。第三，英國控制該地區后，不宜過多干涉部落內部事務，應該“盡可能地以部落的現行制度和傳統慣例開展工作…盡可能無處不在，盡可能多地施加影響，但要盡可能少地干涉具體事務”④。第四，放棄單純依靠武力的征服策略，與部落民建立更為緊密的雇傭關系，使其在物質上更加依賴英國政府，心甘情愿地為帝國利益服務③。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與部落民建立情感和思想（Hearts and Minds）聯系\"。為踐行自己的部落治理理念，桑德曼利用職務之便，于1867年率先與境外部落建立了“試驗性\"合作關系。1871年2月，旁遮普、信德兩地高級官員召開邊政會議，一致肯定桑德曼的做法，并將邊界沿線部落事務統一交予桑德曼管理，桑德曼的部落治理方法由此進人英印高層視野。

究其本質，桑德曼提出的部落治理方法是一種不以“文明使命\"為目標的\"家長式\"間接統治模式，旨在以最小的資源投入獲取最大的政治和安全收益，其核心思想既承襲了早期英國殖民者在印度的統治經驗，也蘊含著印度民族大起義后英國政界對于帝國殖民極限的反思與應變。

一方面，桑德曼的部落治理方法借鑒了英國早期殖民官員所倡導的“家長式\"統治理念，致力于在俾路支斯坦建立“人治型\"集權政府。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英國在印度的殖民實踐中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統治哲學，形成了所謂的“康沃利斯學派”（Cornwallis School）與“芒羅學派”（MunroSchool），兩派在是否將英國的政治制度引人印度等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并在各自的管區內施行不同的統治政策③。以馬德拉斯（Madras）總督托馬斯·芒羅（ThomasMunro）為代表的一方認為，印度社會與英國存在巨大差異，英國的法治原則和分權體制并不適用于前者。英國統治者應延續印度“個人型政府\"（Personal Government）傳統，將所有權力集中在同一官員手中。英國官員應像“父母”一樣保護和指導自己的印度子民，在沒有西方法律程序干擾的情況下，執行問詢、審判和懲罰的權力③。

在桑德曼看來，“家長式\"專制政治與以父權制為基礎的部落社會結構十分契合，“仁慈的專制主義”是最適用于該地區的政權組織形式。它的優勢在于，不僅可以在處置突發情況時避免官僚主義的拖延和掣肘，而且便于在戰時將全部資源移交至軍事指揮官手中③。桑德曼堅決反對將英國法律制度引入邊疆部落地區⑩。在他的構想中，英國應該在俾路支部落地區建立一個簡單高效的指揮機構：各級政治官員同時掌有行政權和司法權，并擁有充分的自由裁量權；總督代理人（Agentto theGovernor General）既是政府負責人，也是最高司法權威;在總督代理人之下，各類政治官員逐級駐扎在指定區域，與所轄部落首領共同管理部落事務，從而形成一個自上而下的等級制政治架構。

另一方面，桑德曼也受到亨利·梅因（Henry Maine）等同時代英國思想家的啟發，將“保護原住民社會\"理念融人間接統治的行政實踐之中。英帝國的建立和擴張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整合殖民地本土政治結構的方式實現的。從18世紀中葉開始，英國殖民者對印度土邦首次采用并發展了間接統治制度，以期用較少代價擴展帝國。但是，隨著19世紀初統治地位日益穩固，英國人深度干預土邦事務的傾向開始變得愈發明顯。特別是，1848—1856 年，印度總督大賀胥勛爵一世（Lord Dalhousie I）通過大規模兼并政策以及建立現代國家行政機構的方式，迅速鞏固對南亞次大陸的統治①。許多英國殖民者確信，在自由主義改革的推動下，印度正處于向現代社會快速轉型的邊緣。然而，19世紀五六十年代，印度兵變、牙買加莫蘭特灣（MorantBay）暴動等一系列重大起義接踵爆發，極大地改變了帝國對殖民地人民的態度，引發了英國社會對于帝國性質與未來前景的普遍憂慮。一大批維多利亞時期的重要思想家開始反思自由主義及其改革計劃的正當性，形成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其中尤以亨利·梅因的“殖民社會學理論\"（SociologyofColonialism）②對英印政界影響最大。

梅因是近代英國著名的法律史學家，曾于1862—1869年擔任印度總督委員會法律委員。梅因認為，印度兵變事實上源于英國對印度的\"知識缺陷”，即英國人未能準確理解\"原住民的宗教和社會信仰”③。在他看來，印度社會是一個基于長久習俗和族長權威而構建的運轉正常的“功能整體”（Func-tionalWhole）④。英國統治印度后，由于現代制度和觀念的侵人，原住民社會結構的完整性遭到破壞，鄉村社區的習俗和傳統受到毀滅性影響，故而對帝國統治的穩定性造成嚴重威脅。因此，帝國新的統治策略應放棄早先以\"文明使命\"為目標的自由主義統治策略，轉向與原住民社會制度和權威機構達成和解，肩負起“保護”原住民社會的責任，以此作為抵御“激進主義\"的壁壘③。

通過對原住民社會“既完整又脆弱\"的形象建構，梅因不僅在自由帝國主義遭遇危機之時為帝國拓展和維系殖民統治提供了另一種辯解，而且在英印政界凝聚了一種新的共識，即殖民地的安全與秩序優先于現代化問題⑥。19世紀60 年代以后，梅因的思想很快滲透至英印當局的決策之中，其著述甚至成為印度文官機構考核的必讀書目，對政府各級官員尤其是旁遮普官員群體影響頗大。塞普蒂默斯·索伯恩（Septimus S.Thorburn）、登齊爾·伊博森（Denzil Ibbetson）等官員在梅因理論的指導下，撰寫了大量社會調查報告，形成了《旁遮普土地轉讓法》（Punjab AlienationofLandAct）等法律文本③。桑德曼及其門徒則將梅因的觀點直接轉化為行政實踐，“將殖民政府建立在土地所有者和鄉村社會中有影響力團體的忠誠之上”，為英國殖民者擴張領土后跟進推行以“保護原住民社會”為導向的間接統治政策開創了先河③。

1874年，帶有反俄傾向的迪斯雷利保守黨政府上臺，英國的中亞政策開始由“閉邊政策\"轉向“前進政策”。1876年12月，英國、卡拉特汗國及眾多部落代表共同簽署條約，正式確立了英國對卡拉特汗國事務的最高控制權。英軍陸續進駐奎達（Quetta）、米特里（Mitri）等戰略要塞①。翌年2月，英印政府正式設立俾路支斯坦政治代理機構，桑德曼被任命為俾路支斯坦總督代理人②。自此，19世紀中期圍繞英屬印度西北邊政問題的一系列爭論，以“前進政策\"和桑德曼部落治理方法的勝利暫告平息。

二 “桑德曼體系”的內涵

1877—1892年，桑德曼主政俾路支斯坦事務長達15年之久。在此期間，桑德曼以其獨特的治理方法和嫻熟的政治手腕，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地區的動蕩局勢，維護了英印西北邊疆的安全穩定。特別是在第二次英阿戰爭中，桑德曼所構建的政治網絡極大地抑制了俾路支部落社會對英國軍事行動的不滿情緒，不僅保證了戰場后方穩固和行軍通道暢通，而且從部落中提取了大量后勤資源，避免了英軍在阿富汗戰場上遭遇更大損失。憑借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桑德曼于1879年榮獲“印度之星”二等勛章。英國印度事務大臣克蘭布魯克子爵（ViscountCranbrook）對其稱贊道：“對于桑德曼的個人影響力，怎么強調其價值都不為過。”③英國政府高層的支持為桑德曼部落治理方法的體系化構建奠定了基礎。第二次英阿戰爭結束后，隨著英屬俾路支省屬地范圍和政府架構的最終確定④，“桑德曼體系”的制度輪廓也逐漸浮出水面。具體來看，“桑德曼體系”主要包括4項核心制度：部落首領補貼制度、部落民兵征募制度、官辦支爾格大會制度和集體懲罰制度。

1.實施收買部落首領的補貼制度

桑德曼認為，無論是俾路支部落還是帕坦部落（PathanTribe）③，每個部落中都存在一個具有影響力的領袖群體。英國政府應該從中尋找可以扶持的力量，為他們提供適當的物質支持，鼓勵他們招攬自己的武裝仆從，建立起與政府權力相關聯的個人威望，壓制部落中的反叛力量③。

1883年，桑德曼向英印政府申請重組俾路支斯坦公職機構，向部分部落首領、宗教長老發放政治津貼，“促使其與政府并肩作戰，共同保衛國家和平”③。津貼發放規則依據受領人威望、部落實力及所處地緣位置而定。其中，實力最強大的馬里、布格蒂部落首領領取的津貼最高，每月可分別獲得730盧比和965盧比。其他扼守交通要道的部落首領也可獲得數十至數百盧比不等的個人津貼③。

除政治津貼之外，殖民政府還通過減免農業稅、劃撥免稅土地、提供借貸服務等方式，給予部落精英巨大的經濟優待。在茲霍布地區（Zhob），喬戈扎伊部落（Jogezais）的首領家族每年可獲得政府糧食補貼7020盧比，并從土地稅、放牧稅優惠政策中獲利1507盧比③。1903年，英國人為獎勵布格蒂部落協助政府鎮壓叛亂，在賈姆勞運河（Jamrao Canal）沿岸贈予布格蒂部落首領3.5萬英畝的免稅土地°。據英國官員統計，到20世紀初，俾路支省政府每年讓渡給部落精英的土地收人達到88 783盧比，約占全省土地收入總額的七分之一①。

在英國政策的扶持下，部落精英的個人財富迅速擴大，首領與部落民之間的經濟差距與日俱增，原屬部落民家庭所有的小農土地不斷向部落統治家族手中匯集。到20世紀20年代，一些部落首領在俾路支、旁遮普、信德等地已經囤積十余萬英畝的家族土地②，大量部落民淪為首領農場中的佃戶或農業工人。部落首領與普通部落民之間的關系發生質的變化，傳統以血親關系為核心的部落體制，逐漸向以領主附庸關系為核心的準封建制社會結構轉變③。

2.建立雇傭部落民兵的征募制度

第二次英阿戰爭結束后，英軍在俾路支斯坦駐留了大量正規部隊，但由于該地區地形復雜、交通不便，供養這支軍隊每年需要耗費220萬盧比的巨額軍費，這為英印政府帶來了很大的財政負擔。1882年2月，印度總司令唐納德·斯圖爾特（Donald Stewart）責令俾路支斯坦政治代理機構與駐軍將領共同制定替代方案，在保證邊疆穩定的前提下，完成部分正規部隊的撤離④。翌年，桑德曼提出的以部落民兵代行正規軍職能的建議獲得批準，部落民兵征募制度開始在俾路支地區廣泛推行③。

雇傭部落民兵維持本地治安并非桑德曼首創。早在19 世紀20年代，孟買總督蒙斯圖爾特·埃爾芬斯通（Mountstuart Elphinstone）就曾在印度中部地區的布希爾部落（Bhil Tribe）進行過類似“試驗”，組建了由英國軍官指揮的小型部落民兵部隊③。19 世紀四五十年代，英國軍官弗雷德里克·麥克森（FrederickMackeson）、約翰·雅各布（JohnJacob）等人在旁遮普、信德邊境引入該制度，輔助正規部隊執行軍事任務，但實際效果卻不盡人意。由于英國官員在雇傭民兵時沒有兼顧部落內部的實際情況，導致未能進人民兵序列的部落實權人物經常制造事端，以此逼迫英國官員向其提供同等的獲利機會。此外，部落民兵極難管控，在部隊執行遠征任務中時常發生兵員逃返的情況③。

鑒于以往經驗，桑德曼在實行部落民兵征募制度之前，對其進行了修正。第一，不再以英國范式規制民兵隊伍。各民兵分隊依部落而建，分散于各部落之中，民兵招募及日常管理由部落首領全權負責。英國官員只負責在部落中遴選分隊長官，并承擔監督之責③。第二，限定中下級指揮官的人選范圍，規定各級指揮官須由部落各層級領導人或其家族成員擔任，從而使民兵部隊的指揮鏈與傳統部落權力體系相契合③。第三，除特殊情形外，兵力配置遵循就近原則，各部落分隊只負責臨近目標的防衛工作⑩。通過這些調整，桑德曼將民兵組織的管理權和任免權從政府下放至部落，不僅轉嫁和規避了民兵征用過程中存在的各種矛盾問題，而且強化了部落首領的個人權威，加深了部落領導層對殖民政權的忠誠和依賴。

1883—1884年，俾路支地區各軍事點位的換防工作陸續完成。除奎達、皮欣、特爾·焦蒂亞利（Thal-Chotiali）等戰略要地外，其他45處軍事哨所改由部落民兵接替，郵政、稅收等行政事務也被移交給民兵組織①。19 世紀90年代，殖民政府還專門成立茲霍布民兵團（Zhob Levy Crops）等邊境巡邏隊，以此抵御境外部落對重要邊境口岸的襲擾。至20世紀初，俾路支部落民兵的規模達到三千四百多人，每年所需經費約為八十四萬盧比②。部落民兵征募制度的確立，對于殖民政權在俾路支斯坦的穩固意義重大。一方面，該政策使得大批正規軍隊從內部安全事務中解脫出來，減輕了英印政府的財政壓力；另一方面，各類民兵組織對當地軍事勞動力的吸納，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部落社會中的不安定因素，緩解了殖民地社會對于外來統治者的抵抗情緒。

3.推行官方控制的支爾格大會制度

1900 年，英印總督寇松勛爵（Lord Curzon）在視察西北邊疆時曾言，桑德曼的成功之處在于他通過部落的方法貫徹自己的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使用了支爾格大會制度（Jirga）③。“支爾格\"在帕坦語中意為“一群成年男子”，是阿富汗地區部落頭人聚會討論和決定本部落重大事務的傳統會議形式。它屬于部落組織的傳統制度，并非國家設立，其功能在于調解和仲裁家族以上的社會紛爭，維護部落社會的穩定團結，維系涉事各方的力量平衡④。

在桑德曼看來，支爾格大會的很多功能可以為英國政府所用。第一，作為一項古老的社會制度，支爾格大會在部落民心中擁有極高的地位，英國政府可以借此鞏固自身統治，增強殖民政權的合法性。第二，英國官員可以借支爾格大會轉移矛盾焦點，將司法實踐中的棘手案件拋給部落首領，避免因敏感問題處置不當引發社會動亂③。第三，支爾格大會的議事程序有助于英國官員窺探部落動向，為政府決策提供參考依據。因此，早在擔任德拉加齊汗副專員之時，桑德曼就致力于利用該制度處理部落事務，維持社會秩序。1875年，桑德曼在蘇萊曼（Sulimans）召開支爾格大會，與馬里、布格蒂等部落的首領共同商討部落問題，首次將原屬帕坦部落的傳統制度移植于俾路支部落社會，從而創造了一種\"虛假的傳統”③。俾路支斯坦代理機構成立后，桑德曼將支爾格大會正式確立為一項由官方主辦的常設機構，并對其職能屬性進行了重新定位。在桑德曼的改造下，傳統支爾格大會的政治協商功能被逐漸弱化，司法屬性進一步增強，更加接近于履行審判職能的土著法院系統。

英國主導下的支爾格大會共分五級，按俾路支斯坦行政區劃設置？，包括：（1）地方支爾格大會（Local Jirga），負責審理地區一級案件；（2）聯合支爾格大會（Joint Jirga），負責審理跨部落或跨地區案件；（3）特別支爾格大會（SpecialJirga），負責審理下級支爾格無法裁定的爭議案件；（4）皇家支爾格大會（Shahi Jirga），對全省范圍內的重大案件進行最終裁決；（5）省際支爾格大會（Inter-ProvincialJirgas），負責審理各類跨省案件③。各級支爾格參會人選由涉案各方推舉產生。英國政治官員負責審核參會名單、核準調查結論。所有案件的裁定均以部落習俗和慣例為主要依據③。

1901年，英印政府修訂頒布《邊境犯罪條例》（TheFrontierCrimesRegulation），進一步細化了支爾格大會的實施程序，大大增加了英國官員在案件審判過程中的權限。例如，該條例規定，支爾格參會者必須由英國官員提名委任，支爾格大會的決議只需獲三分之二與會者同意即可通過，刑事案件的定罪權、量刑權和赦免權均歸英國官員所有①。在此規定下，傳統支爾格大會的民主性和自愿性特征喪失殆盡，司法公信力也隨之下降②。到20世紀初，支爾格大會事實上已完全淪為殖民政府控制下的一個傀儡機構，成為外部殖民者和部落精英家族攫取社會資源的統治工具。

4.付諸集體連帶懲戒的威懾制度

“桑德曼體系”是以對軍事力量的倚重為重要特征的。1880年，桑德曼在寫給印度外交部長的信中坦言：“軍隊是所有政治安排的支柱，沒有他們的支持，我的處境將非常艱難。”③但是，與早期邊境官員的做法不同，桑德曼對軍隊的使用更傾向于脅迫而非戰爭。對于一些較輕的“罪行”，桑德曼一般會采取取消首領津貼、中止民兵招募等手段進行懲戒。如果事態惡化到必須動用武力的地步，桑德曼則主要通過軍事封鎖、扣押人質及部落財產等方式，激起民眾反戰情緒，逼迫部落主動交出作亂分子，支付經濟賠償④。簡言之，桑德曼的懲罰邏輯就是盡量利用部落社會的“集體責任觀念”去約束部落成員的個人行為③。事實上，桑德曼的這種做法也反映了19世紀后期英印官員治理策略的普遍轉向，即不再試圖改變當地文化和制度，而是通過操縱這些元素來實現殖民統治。

桑德曼的部落懲罰措施在1901年修訂頒布的《邊境犯罪條例》和《邊境兇殘暴行條例》（FrontierMurderousOutragesRegulation）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這兩部法律不僅更加強調對部落的集體性懲罰，而且增加了針對部落傳統禁忌的刑罰設定。《邊境犯罪條例》規定，如果某一部落成員以敵對或不友好的方式對待英國政府或其臣民，英國官員有權羈押部落中的任何成員;當在任何村社內發現有人因非法行為而受到傷害，該村社中的所有成員都可被視為犯有串通窩藏罪③。在懲治個人方面，《邊境兇殘暴行條例》規定，狂熱分子犯下謀殺罪，應被處以死刑、流放或終身監禁。其中，對被執行終身監禁的罪犯，還可額外施以鞭刑的處罰。此外，該條例還允許對罪犯的尸體予以焚燒，以達到震懾他人的目的。對于設計如此酷刑的原因，桑德曼的昔日助手賈米亞特·拉伊（JamiatRai）曾解釋道：“對于文明世界來說，鞭笞和焚尸是一種古老而野蠻的刑罰。但我們必須記住自己正在與什么樣的人打交道，并采取與之相適應的措施。只要結果是好的，那么這些懲罰條款就是合理的。”②

1892年，桑德曼因病去世，但他所倡導的部落治理體系非但沒有消亡，反而在其追隨者的傳承中獲得了更大的聲名。作為大英帝國應對部落問題的寶貴經驗，“桑德曼體系\"在此后半個世紀中被不斷引用到帝國的其他地區，為名目各異的部落治理政策提供了效仿的源泉。

三“桑德曼體系”向其他部落殖民地的流播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殖民地的迅速擴大，英帝國所面臨的困難和挑戰也在不斷增多。控制和管理沿海城鎮以外的廣大偏遠地區成為帝國基層官員必須直面的課題。這些地方往往生活著大量的原始村落和游牧部族。因此，如何以低成本的方式統治部落社會，成為這一時期很多殖民官員共同的關切。

面對全球范圍內不斷涌現的部落問題，眾多帝國官員將目光投向了英屬印度的西北邊疆。在這些人眼中，英屬印度既是一個充滿矛盾命題的政治集合體，又是一處能夠提供各種殖民統治方案的實驗場地③。援引情狀相似的\"印度先例”，不僅有助于快速解決殖民擴張中不曾遇到的棘手問題，而且能增強自身政策的合法性，獲得上級和同僚的認可和支持。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桑德曼體系”作為一項專門針對部落社會的“殖民治理術”（Colonial Governmentality）①，被后來的部落政策制定者們賦予了一種科學性和普適性特征，成為寇松等人筆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用法則②。

1.“桑德曼體系”在帕坦部落地區的應用

在桑德曼的眾多追隨者中，理查德·布魯斯（RichardBruce）可稱得上是最為堅定的一位。理查德·布魯斯的政治生涯始于英屬俾路支斯坦。1888年，他被任命為旁遮普省德拉伊斯梅爾汗（DeraIsmailKhan）的副專員，隨即將桑德曼的部落治理方法應用于瓦濟里斯坦（Waziristan）的帕坦部落。

然而，布魯斯對\"桑德曼體系\"的引用，卻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后者在英國政界的聲譽③。自其上任以后，瓦濟里斯坦的反英活動層出不窮，其中尤以1897年的部落起義影響最大。為平定這次“叛亂”，英軍先后發動7次大規模軍事行動，累計投入兵力7萬余人，死傷官兵2364人④。此次動亂是自1849 年吞并旁遮普以來英國殖民當局在邊疆地區遭遇到的最嚴重危機，直接引發了英國高層對于“桑德曼體系”是否適用于帕坦部落問題的激烈辯論。

以諾思布魯克勛爵（LordNorthbrook）為代表的一方認為，帕坦人與俾路支人在種族性格和部落體制上存在根本差異。前者狂熱好斗，且更加強調民主，其內部結構更像是一種\"共和政體”，個別首領無法對整個部落施加有效控制。這導致以扶持部落首領為中心的\"桑德曼體系\"難以在帕坦部落中推行。然而，也有一些官員認為，真正導致“桑德曼體系”失效的原因并非來自部落，而是源于英印政府未能給予當地官員足夠的軍事支持。例如，弗雷德里克·羅伯茨就指出：“俾路支人雖然沒有那么狂熱，但和帕坦人一樣好戰。”“只要我們能夠讓帕坦人相信我們有意愿和力量去保護他們，他們就會投身于我們的事業。”③布魯斯本人也表示，除非我們能夠為帕坦部落首領提供援助，并為部落民兵提供充分的軍事保護，否則我們無法指望在瓦濟里斯坦取得與俾路支斯坦相同的成果⑥。

雖然爭論雙方無法就帕坦部落的治理方案達成一致，但從不同側面肯定了軍事手段之于控制帕坦部落的重要作用。于是，有關\"桑德曼體系\"有效性的辯論，邊疆局勢的持續升溫，共同推動了英印西北邊政的又一次轉向。殖民官員越來越相信，既然“政治路線\"無法有效遏制動亂的發生，那么只好采用武力手段解決帕坦問題。正如印度外交部報告中所寫，“培養與帕坦人的友誼不能僅通過懷柔政策來實現，因為帕坦人既不承認權力，也不尊重權威…在與他們建立關系之前，必須首先對其實施懲戒，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利益在于不與能夠在戰爭中摧毀他們的權力為敵”？。

軍方在帕坦部落事務中的主導地位在第三次英阿戰爭之后變得愈加明確③。特別是20世紀20年代，英國空軍部隊被廣泛應用于針對邊疆部落的軍事任務，極大地顛覆了部落地區的傳統作戰樣式，構成了對部落武裝的強大威懾。對于英印決策者們來說，“飛機比其他形式的懲罰力量更節省人力和資金”①，關于政治解決方案的爭論也因此失去了意義。

2.“桑德曼體系”在英國中東委任統治地的傳播

“桑德曼體系\"在帕坦部落中的失敗并未阻擋它向外流播的腳步。在其擁躉眼中，只要運用得當，該體系仍能發揮其應有的功效。例如，伊拉克高級專員亨利·多布斯（HenryDobbs）就認為，“以我在印度邊疆和伊拉克的經驗來看…在未能給部落社會找到更好的制度之前，以防止部落組織迅速解體為宗旨的‘桑德曼體系'仍是最好的辦法。”②正是在多布斯等人的推動下，桑德曼的部落治理方法開始流向更廣闊的殖民疆域。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奧斯曼帝國瀕臨解體，原屬帝國統治下的美索不達米亞、巴勒斯坦等地相繼被英國占領，英國勢力開始滲透至兩河流域和敘利亞沙漠腹地。在北有法國領地、南有沙特政權的夾擊下，如何保衛從波斯灣至地中海沿岸的“戰略走廊”成為英國政府的重要關切。這條走廊不僅是英國本土通往印度的陸上交通線和通信路線，同時也是波斯灣石油管道的必經之地。但是，廣闊的沙漠地帶缺乏明顯的地標特征和可靠的地勤保障，僅憑空中力量難以維系此地的穩定秩序③。要在較少投入的情況下，實現對該地區的控制，仍需要配合使用政治手段。

1915年，亨利·多布斯被抽調至美索不達米亞，擔任巴士拉地區稅務專員（RevenueCommis-sioner）。在此之前，他曾長期供職于英屬俾路支斯坦，積累了豐富的部落治理經驗。在多布斯看來，美索不達米亞人口分散，難以管理，政府無法將權力擴展至農村地區。因此，維護部落酉長權威、維持部落體制是實現英國利益訴求的關鍵之舉④。于是，他廢棄了奧斯曼帝國后期壓制部落的做法，轉而將\"桑德曼體系\"引入貝都因部落地區，推動當地酉長勢力的發展。19世紀下半葉出現的“去部落化”進程在英國勢力的干預下被逆轉。部落首長不必再依靠部落成員的忠誠來進行統治，而是越來越依賴英國當局授予他們的權力③。

1916年，多布斯以英印《邊境犯罪條例》為藍本，編纂頒布了《部落民事和刑事糾紛條例》TribalCiuil and Criminal Disputes Regulation）@。與在伊拉克城鎮推行的西方法律不同，該條例以部落習俗和集體責任制為基礎，賦予了部落酉長和英國官員巨大的司法權力，在廣大農村地區構建了完全獨立的政治運行體系。此外，多布斯還給予部落酉長大量的經濟特權，以換取后者對重點區域的防衛。例如，在伊拉克中部，阿尼扎赫部落（Anizah）首領法赫德·貝格（Fahad Beg）每月可從政府領取17000盧比的津貼，并維持一支400人的民兵部隊。首長承諾保護卡爾巴拉（Karbala）至納杰夫（Na-jaf）的陸路安全？。到1927年，伊拉克境內所有部落酋長均享有免征財產稅的特權，在庫特（Kut）、阿馬拉（Amarah）等地涌現出一批規模龐大的私人莊園。英國的政策扶持，使伊拉克部落精英的個人財富迅速擴大，一個忠于英國利益的酋長地主階層逐漸崛起。

多布斯對“桑德曼體系”的引用也帶動了其他中東駐地官員的效仿。在巴勒斯坦，高級專員赫伯特·塞繆爾（Herbert Samuel）借鑒了《部落民事和刑事糾紛條例》中的部分條款，于1924 年推出了《部落地區預防犯罪條例》（PrerventionofCrime in Tribal Areas Ordinance）①。在外約旦，英國軍官約翰·格拉布（JohnGlubb）參照桑德曼的民兵征募制度，組建了以貝都因部落民為主體的沙漠巡邏隊（DesertPatrol），保護英國途經此地的石油管道和鐵路設施②。用格拉布的話來說，“在與部落成員打交道時，我們要以桑德曼為榜樣，并牢記他的三項原則：同情、補貼和部落法”③。

3.“桑德曼體系”在非洲的傳播

傳統研究認為，英國官員弗雷德里克·盧格德（FrederickD.Lugard）在尼日利亞開創了英國的間接統治制度。不過，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質疑這種說法。例如，本杰明·霍普金斯就認為，盧格德的制度與英印西北邊疆的治理模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從盧格德早年的從政經歷來看，他只是充當了英印行政理念傳播鏈條上的重要一環④。

盧格德的政治生涯開啟于英屬印度。1878年，盧格德隨軍參加了第二次英阿戰爭，并在白沙瓦度過了近三年的時間。在此期間，盧格德了解到英印政府在西北邊疆地區的統治方法。1899年，盧格德被任命為北尼日利亞高級專員。翌年，盧格德便在給上級的報告中寫道：“印度的政策一直是阻正傳統社會解體，保留并重建被征服王國的社會和政治組織中最好的東西。北尼日利亞雖然在文明程度上比印度落后了好幾個世紀，但在我的腦海中，二者仍然呈現出許多奇妙的相似情形在我看來，這就是北尼日利亞政府應該實施的政策。”③誠如查爾斯·布魯斯所言，盧格德的政策就是“桑德曼體系\"在非洲的延續。如果非說兩者之間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在印度，英國為防止社會解體采取的行動基本上是‘治療性的’，而在非洲則是‘預防性的’\"？。

正是得益于這種時空上的差異，盧格德無須再經歷一次桑德曼的探索和嘗試，他的間接統治制度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很強的完整性和系統性。1903年3月，盧格德在北尼日利亞發表演說，首次公開表達了自己的執政方略。他講道：“全國各地的每一位蘇丹、埃米爾和主要官員都將由高級專員任命。高級專員將遵循通常的繼承法以及人民和酉長的意愿，但如果有正當理由，他也會把這些放置一邊。被任命的埃米爾和酉長將像以前一樣統治人民，并收取高級專員規定的稅費，按照英國官員的建議行事;阿爾卡里（Alkali）③和埃米爾會像以前一樣控制法庭;英國官員將努力維護土著法院的權力，根據當地的法律和習俗處理地方案件。”③

盧格德的這番言論事實上也概述了其間接統治制度的3個核心要素，即圍繞“授權的酋長”（Warrant Chiefs）而建立的土著行政機構、土著法院和土著財稅部門。2O 世紀初，盧格德進一步將部落集體責任原則補充到自己的理論體系之中，相繼頒布了《集體懲罰條例》（TheCollectivePunish-mentOrdinance）、《土著法院條例》（TheNativeCourtsOrdinance）等法律，從而使他的間接統治制度更趨完善①。1914年，南、北尼日利亞合并后，間接統治制度開始在尼日利亞全境推行。盧格德的間接統治模型催生出了一種獨特的國家形式，即\"分權式專制主義”（Decentralized Despotism）②。這種政治模式不僅使首長擁有了遠遠大于傳統社會所給予的權力，助長了暴力與專制，而且在不同社區之間培養了相互隔離的種族意識。這些殖民遺產對獨立以后的尼日利亞國家治理構成了嚴峻挑戰。

除尼日利亞以外，盧格德的間接統治制度對非洲其他地區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英屬肯尼亞、索馬里等東非地區，殖民統治者紛紛效仿尼日利亞出臺相關律令，雇傭部落民兵充當本國警察部隊。1923年，盧格德憑借著名的《英屬熱帶非洲的雙重委任統治》（TheDualMandatein British Tropi-calAfrica）一書如愿獲得了國際聯盟的青睞，被任命為國際聯盟委任統治委員會成員。在盧格德的游說下，間接統治制度作為解決帝國統治困境的英國方案，被提升為評估其他委任統治地管理的指導性范例。到1925年，委任統治委員會內部已形成統一的意見，即受委任統治國應該設法保留本土習俗，扶持傳統權威人士，但不支持委任統治地的民族自決③。

四余論：“桑德曼體系\"的當代回響

英屬印度在俾路支斯坦的部落政策產生于印度民族大起義后的特殊時期。彼時，英國殖民當局在印度、牙買加等殖民地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統治危機，自由主義在印度的支配地位被一股\"強烈的幻滅思潮\"所籠罩④。“是否應該繼續進行領土擴張\"\"擴張之后應采取何種統治策略”，成為英印政府各級官員反復爭辯的議題。在此過程中，以桑德曼為代表的邊疆官員打破了政府高層長期奉行的“閉邊政策”，并將英屬印度的“家長式”統治實踐與亨利·梅因所提出的“原住民社會理論”進行了有機結合，創造出一種不以“文明使命\"為目標的間接統治體制，為帝國權力的擴張與維系提供了辯解和支撐。這種新的統治形式不再致力于改造傳統社會，而是改弦更張，通過扶持本土精英的方式“保護”傳統，以此鞏固殖民權力③。由此，所謂的“間接統治”也不再被視為一種“權宜之計”，而是逐漸演化為“一種完備的政權組織形式和殖民統治思想”？。這種思想所蘊含的核心要義是，為了給那些與現代文明接觸后行將解體的原住民社會提供“保護”，帝國須將后者納人自己的行政版圖，同時還應避免對其進行現代化改造，防止傳統社會的權力結構趨向瓦解，對殖民地秩序造成威脅。

與英屬東印度公司所建立的\"附屬聯盟體系\"（SubsidiaryAlliances）有所不同，19世紀后期英國殖民者所推行的“桑德曼體系\"更加傾向于強化傳統社會的權力結構而非對其進行削弱。“通過給予某些本土機構以更多的資源和活動范圍，使其承擔新的任務，同時嚴厲限制其他組織的活動乃至生存空間”③，英國人在邊遠的部落殖民地中塑造出一種碎片化的社會控制方式和相互沖突的權力來源，為后殖民國家的政治動蕩種下了禍根。一方面，“強社會-弱國家\"的社會結構極大地限制了國家能力的增長。中央政府在部落地區的改革計劃遭到地方精英階層的武裝反抗，部落與國家之間的對抗關系由此形成③。另一方面，殖民帝國在間接統治地區實行差異化治理，在部落地區與外部世界之間造成了巨大的社會鴻溝，為部落領導人利用社會矛盾創建族裔動員網絡，煽動和維持叛亂活動提供了“政治機會”①。事實上，大多經歷過殖民帝國間接統治的國家，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行政體制不完善、基礎性權力弱和社會包容性差等特征，這不僅嚴重損害了政府向公眾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同時也為地方性專制主義（LocalDespotism）奠定了制度基礎。

除了給新獨立國家帶來長久的治理困境，殖民帝國的制度遺產還以另一種方式遺禍于當今國際社會。馬格努斯·馬斯登（MagnusMarsden）等學者指出，直至21世紀，“桑德曼體系\"仍然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部落管控策略，被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軍隊應用于阿富汗的“反恐戰場”②。在主導阿富汗重建期間，美軍指揮官系統研究和借鑒了英帝國在部落地區的統治經驗，以強化部落內部垂直型權力關系的“民心政策”（HeartsandMinds）③壓制塔利班等抵抗力量。在此政策指導下，部落民兵被廣泛征募，各類“非正式司法機構\"成為美軍控制當地社會的重要途徑，一批地方強人在外部勢力的扶持下持續坐大④。不僅如此，而且“桑德曼體系\"所隱含的殖民知識和帝國話語也為美國政客襲取。與一個世紀前英帝國統治下的部落民一樣，“野蠻暴力\"的阿富汗部落不僅再度淪為西方入侵者打擊對手的戰爭工具，而且成為后者長期維系軍事占領的政治借口。

收稿日期 2025—02—21

作者郭瑞，歷史學博士，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講師；于開明，歷史學博士，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講師。新疆，石河子，832003。

The Tribal Policy of British India in Balochistan： A Study Centered on the“Sandeman System”

Guo Rui and Yu Kaiming

Abstract：Inthe second half of the19th century，the British Indian government engaged in a fierce policy debate regarding whetherto dispatch troops to occupythetribalareas to the westof the Indus River.The“Forward School\" oficials，representedbyRobertSandeman，advocated forastrategicshift，abandoningtheearlier liberal governance strategy，and implementing a so-called“paternalistic”indirect rule policy oriented towards“protecting the indigenous society\"，known as the“Sandeman System\".This system was designed to extract the maximum political and security benefitswith the minimum inputof resources byleveraging local tribal“agents\".Itscore ideologynotonlyinherited the earlyBritish colonial experience in India but alsoencompassed thereflections andadaptationsof the British political circle tothe limitsofimperialcolonialismfollowing the IndianRebellon.During hisgovernanceof Balochistan， Sandeman reversed the volatileregional situation through acombination of both lenient and strict measures，such as winning over tribal leaders，recruiting tribal militias，establishing oficial jirgas，and imposingcollective punishments. This played a crucial rolein thecourse of the Second Anglo-Afghan War.Consequently，Sandeman’s tribal governance approach received fullrecognition from the British government and waswidely introduced to remote tribal colonies in the Middle East，Africa，and other regions，exerting a profound impact on local social forms and causing long-lasting governance predicaments for post-colonial countries like Pakistan，Iraq，and Nigeria.

Keywords：Balochistan;British India;Sandeman System; Indirect Rule

【責任編校 周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