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文人李睟光的夢詩研究

【摘要】朝鮮朝中期文人李睟光著述頗豐，在其詩歌作品中夢詩尤具特色。李睟光采用記夢的方式，突破現(xiàn)實的限制，在夢中重塑世界。李睟光的夢詩既是對過往現(xiàn)實的一種投影，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缺憾的補償。除此之外，李睟光也將做夢作為一種修煉功夫，于夢詩中探討儒釋道三教關(guān)系。在感性與理性之間、真實與虛幻之間李睟光通過夢詩這一載體，調(diào)和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溝壑。

【關(guān)鍵詞】李睟光；夢；夢詩

【中圖分類號】I3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3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09

李睟光（1563—1628）字潤卿，號芝峰，為朝鮮朝中期著名文人、學者，著述頗豐。其流傳至今的作品有《芝峰類說》二十卷、《芝峰先生集》三十一卷等，而其中有關(guān)“夢”的書寫尤具特色，然前人對此卻鮮有涉獵。

西方學者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愿望的實現(xiàn)”[1]。榮格認為夢是“一個潛意識當前處境即興的以象征表達形式的自我出”[2]。相比于西方隨著近代醫(yī)學及心理學發(fā)展開啟了對于人類關(guān)于夢的研究，東方則自文明伊始便將夢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來對待，《說文解字》中將“夢”解釋為：“夢者，寐而覺者也。”古人亦有“夢者，寐中神游也”的觀點。并且夢與文學的關(guān)系源遠流長，在《詩經(jīng)》中存在諸多有關(guān)夢的預(yù)兆，例如的《小雅·無羊》，夢中出現(xiàn)蝗蟲變魚、龜蛇變鷹的場景，分別對應(yīng)糧食豐收與生子的吉祥預(yù)兆。又有勸人為善的夢，例如《左傳·宣公十五年》中一老人助晉國大將魏顆取得戰(zhàn)爭勝利，夢中老人托夢此舉是為報恩。在往后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夢與文學的互動屢見不鮮，留下了諸多有關(guān)夢的詩詞篇章。

《芝峰類說》中有李睟光專門探討睡夢的《夢寐》篇，《芝峰先生集》中亦有五十余首夢詩，夢已成為李睟光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研究李睟光夢詩的性質(zhì)，探討夢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分析其夢詩中體現(xiàn)的思想，不僅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其文學思想，還能在前人對其研究的基礎(chǔ)上探尋其更深層、更隱秘的文人形象。

一、體驗與言情：夢詩的內(nèi)容

夢作為一處現(xiàn)實與虛幻交匯的場域，映射出了形態(tài)各異的文人心志。無論是現(xiàn)實中的苦悶與壓抑，還是由于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致使的思念與遺憾，都會在夢中有所回應(yīng)。如《呂氏春秋》對此記載為：“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則誦之，臥則夢之。”[3]因此，夢詩也因此成為了一面窺探古代文人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鏡子。以《芝峰先生集》中李睟光夢詩為對象呈現(xiàn)出了于夢中體驗現(xiàn)實中不可能之事，記自我之真情于夢詩的特點。李睟光的夢詩按其書寫目的大致可分為以下四類。

（一）對仙境的向往

“誰信人間客，能成夢里仙”[4]，人生苦短，即便是如“詩逼盛唐傾沈宋，文欺西漢壓班揚”[4]的李睟光也難逃對長生、逍遙的向往，而夢便成為了一種“裝置”，消解現(xiàn)實，連接虛幻，使詩人在夢中獲得了游仙體驗。如李睟光的兩首《夢作》：“月宮分紫桂。天闕折青蓮。一酌流霞醞。仙階萬萬年。”[4]“我欲為君平斗極。手斟天酒注生民。陶然一世中和里。鼓舞羲皇萬古春。”[4]遠離凡間的煩惱、苦悶，豪飲仙酒佳釀，縱情于仙宮瓊樓之間，恐怕世間唯有仙境才能如此，但即便如此，也不忘仍然飽受苦難的黎民百姓，心系天下蒼生。

（二）對摯友的懷念

由于古代的通訊技術(shù)及交通工具的落后，一別再見之時動輒數(shù)年，甚至由于戰(zhàn)亂等突發(fā)原因會天人兩隔。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阻隔，使得詩人與所思所想之人在夢中再次相會。如《夢故人》：“長安北望五云間。南國春風雁政還。相憶故人千里夜。玉窗明月夢中顏。”[4]此詩作于1616至1618年間，彼時已是50歲左右的李睟光由于與當時朝鮮國王光海君政見相左，多次上書勸其改變不當?shù)闹剂睿罱K觸怒了光海君，將李睟光貶到了偏僻的南方。遙望北方國都的方向，不禁使詩人想起昔日故友，奈何條件所限，只能在夢中敘舊。

（三）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李睟光擁有三次作為朝鮮使臣來華的經(jīng)歷，但這過程中并不僅有結(jié)交異國使者的喜悅，更多的是路上的艱辛、疲憊與那揮之不去的思鄉(xiāng)之情。如《平山館》：“寥落平城館，秋光正好時。野花黃映酒，山月白宜詩。旅夢孤燈伴，雄心一劍知。途中逢令節(jié)，多少故園思。”[4]作為朝鮮的使臣出使中國對朝鮮文人來說是一種榮幸，但路途遙遠、條件艱苦，遠離了繁華的城鎮(zhèn)，數(shù)月的長途奔波讓詩人感到了深深孤獨之感。因此，強烈的思鄉(xiāng)情感在夢中得以釋放。不僅如此，故鄉(xiāng)的美食也無時無刻牽引著李睟光的思緒，如《至夜獨坐偶吟》中的：“愁燒帝里香燈夜，夢飽家山豆粥晨。”[4]借宿的生活讓詩人感到莫名的孤獨，即便是再好的盛宴，如今也不如在夢中品嘗一份簡單的家鄉(xiāng)豆粥。

（四）對未來的預(yù)測

李睟光夢詩的內(nèi)容并不僅僅局限于對強烈的現(xiàn)實愿望的滿足，還有一些夢詩體現(xiàn)了古代人的“夢兆信仰”，即通過夢中事物推測未來以及預(yù)測吉兇。理學大家朱熹對此解釋為：“人之精神與天地陰陽流通，故晝之所為，夜之所夢，其善惡吉兇，各以類至。”[5]可見，對于古人來說，夢具有一定的未來指向性，成為了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李睟光在朝天途中記錄了一首夢中所作詩《十二月六日夜夢作》：“一代風云會，千年禮樂新。恩波萬里道，花暖鳳城春。”[4]現(xiàn)實中仍處在去往燕京的途中，卻在夢中看到了進朝覲見時的盛大場面，當時正值寒冬臘月，而夢中情景卻是一片春暖花開的景象，這似乎預(yù)示著此次使臣任務(wù)的順利完成，并且暗示了啟程返回朝鮮的時間。而據(jù)史料記載，李睟光一行人正是于次年三月完成任務(wù)啟程返回，這一帶有“預(yù)言”意味的夢最終成真了。

二、投影與補償：夢詩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

夢的內(nèi)容千奇百怪、真假莫辨，而夢的功能卻有跡可循。首先，任何夢境的形成都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或者說是一種經(jīng)過“編碼”的現(xiàn)實投影。其次，夢作為人類潛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它同時也具備一定的調(diào)節(jié)功能，來自意識的理性束縛被打破，來自內(nèi)心深處非理性想法被放大，最終以“不可能之事而為之”的夢的形式得以呈現(xiàn)，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困境的補償。

（一）夢詩是對過往現(xiàn)實的投影

李睟光不僅是一名為朝鮮后人所敬仰的一代儒臣文官，更是一名曾經(jīng)馳騁沙場的熱血男兒，既可“寄身鋒鏑里”投身軍中的壯志，亦有“揚鏢擬死辱”置生死于度外，為國捐軀的勇氣。只可惜歲月催人老，隨著年歲的增長，心中仍有其志，而身體卻逐漸顯露出力有不逮之感，外御倭寇、內(nèi)防戰(zhàn)亂的雄心壯志，似乎只有在其夢中才能真正實現(xiàn)。一首《壯心》便道出了其間的無奈與不甘：“一麾荒郡足風煙，鄉(xiāng)國山川落雁邊。身跨土牛留海角，夢歸金馬上花磚。天涯顏鬢今霜雪，塞外干戈幾歲年。自恨壯心猶未試，匣中空吼老龍泉。”[4]彼時文官身份的李睟光望著眼前的荒蕪與裊裊的硝煙，不禁使其想起曾經(jīng)抵御倭寇，在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軍旅時光。然而，世事不盡人意，當年力圖驅(qū)除外患的抱負最終沒有完成，臨海與邊疆依然是倭寇猖獗之地，遺憾與惆悵同時涌進李睟光的心中，不甘與悔恨交織，懊悔與痛惜并至，但時過境遷，早已是物是人非，如今“寶刀”已“老”，沒有撕心裂肺的吶喊，只剩下了無聲的嘆息，而其所設(shè)想的太平盛世，似乎只有借助夢境這一虛幻空間才能得以實現(xiàn)。

（二）夢詩是對現(xiàn)實缺憾的補償

正如上文所談到的，李睟光的夢詩其實是一種假借夢境空間以實現(xiàn)不可能之事的托夢言情詩。理學主張抑情，但卻絕不是絕情或無情，透過夢詩不僅可以看到作為朝鮮性理學家的李睟光被掩藏起來的對他人多情的一面，同時也可以看出李睟光本人對自我遭遇所呈現(xiàn)出來的復(fù)雜情感。對于朝鮮文人來說，能夠作為使臣出使中國，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耀。然而，在這可堪作光宗耀祖的事跡背后，卻隱藏著旁人難以知曉的心酸與艱辛。1601年11月，李睟光第二次踏上了出使的路途，只不過彼時李睟光已經(jīng)是39歲的年紀，昔日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天才早已不見其身影，唯有病痛與孤獨時常伴其左右。如《元日》中所言：“孤臥山城病里身，旅窗還遇頌椒辰。香燈舊俗消殘夜，梅柳新妝媚上春。四十年光初滿日，一千里路未歸人。夢魂不道天涯遠，清曉依然入紫宸。”[4]病魔纏身使得李睟光為了不耽誤使行團進京覲見的行程，不得不主動脫離隊伍治療傷病，然而作為儒家文化的忠實擁戴者，成長于以“小中華”自居的朝鮮國，李睟光對這一次來華機會尤為珍視，又不愿輕易放棄，這種進退兩難、個人意愿與整體日程相沖突的境遇使得李睟光自責與孤獨的情感被無限放大，而此時又看到窗外晚輩用椒酒為長輩祝壽的新年習俗，又使其想起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與他的孩子，種種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這種“意難平”，在其夢中得到疏解。“夢魂不道天涯遠”，借助夢這一虛幻的空間，現(xiàn)實中的遺憾在夢中得到了彌補。

三、自足與自省：李睟光夢詩中對儒釋道三教的探討

李睟光從剛踏入仕途的那一刻開始，就已將自身的利益置于末尾，而將如何實現(xiàn)黎民百姓的安居樂業(yè)與國家的穩(wěn)定繁榮作為自身的第一要務(wù)，將小我價值的實現(xiàn)立足于大我的進步發(fā)展。在對待國家正統(tǒng)思想的問題上時，他始終以宋明“性理學”的角度來看待事物，在討論儒釋道三教關(guān)系時，堅定地站在儒家的立場來維護道統(tǒng)的正宗。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成為儒家“圣人”固然是包括李睟光在內(nèi)每位儒者的終身追求與日常行為的標準，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舍棄個體的自由。除對儒家的思想體系以及行為方式的學習與踐行之外，李睟光還對佛道二教有著獨到的見解，并且在其夢詩中有大量探討佛道二教思想的詩篇。如《夢游重興寺》：“石門秋色短筇前，往事關(guān)心二十年。昨夜分明身化鶴，泠風吹上白云巔。”[4]明明身處寺廟，卻不行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宜，而是最終選擇具有道教色彩的“物化”傳統(tǒng)，古有莊周夢中化蝶，暗指人生變幻無常，今有李睟光夢中成鶴，擺脫過往煩惱。又如《病中即事》：“渴即呼茶倦即眠，更無馀事到丹田。團蒲永日垂簾坐，頓悟詩功漸入禪。”[4]如果說《夢游重興寺》是在一種身體健康，自然入睡后記載的夢中故事，那么這篇《病中即事》則是詩人在患病時似夢似真，似幻似實的狀態(tài)下書寫的，并且與前者相反，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詩人選擇以佛教禪定打坐的方式緩解自身的痛苦。由此可見，不論是道教的“飛升”抑或是佛教的“坐忘”，其實都可以看作是詩人在對待不同事物與身處不同狀態(tài)時所采取的不同處理方式，佛道二教的思想對于李睟光來說更像是一種在面臨苦痛與困難時的除儒家學說外的額外選擇，是一種自我壓抑的釋放，一種情感上的自我滿足。

另外，李睟光在其夢詩中涉及儒釋道其中之二或者對其三者同時涉及時會對它們的優(yōu)劣進行比較。對此李睟光認為：“儒者之言，通而實。老子之言，高而賾。釋氏之言，大而夸。世之人，有厭吾道而不為，見二氏而慕之，此與棄其粱肉而嗜遐方異味者無異，不亦惑乎。”[4]他將道家學說看作為晦澀難懂之言，將佛家學說視作空洞浮夸之言，而只有儒家學說是通萬理，且務(wù)實之言除此之外，李睟光還有“釋氏之溺于空，道家之淪于靜，皆過焉者也，過與不及，均為失中，故道以中庸為至”[4]之言，認為佛與道皆是兩種極端，而作為衡量標準的“道”應(yīng)該以儒家的中庸學說為根本，由此可見，李睟光對待三教的態(tài)度高下立判。

但是，當李睟光的夢詩中單獨探討佛教或道教思想其中之一時，卻看不出明顯的貶斥色彩，相反在不少的夢詩中卻能看出其對釋道兩教一些思想的吸收與肯定。筆者認為其主要原因在于現(xiàn)實需求的不同導(dǎo)致選擇與取向上出現(xiàn)的差異，而其根本原因仍在于李睟光“性理學家”的身份上。首先，宋明理學其問世與發(fā)展的本身便是儒釋道三者交匯融合的結(jié)果，是三教思想去粗取精的過程。李睟光對佛教與道教中一些思想的吸收借鑒反而從側(cè)面反映了他是懂得變通、取長補短的新儒者的身份，是其閱歷豐富，思想深刻的體現(xiàn)。其次，不論是道教的游仙，還是佛教的打坐與禪語，其實對于李睟光來說都是修煉方式的一種，是一個問心向道的過程，具體實際則體現(xiàn)為從有我到忘我思維狀態(tài)的轉(zhuǎn)變，從小知到真知認識的升華以及從感情到理情的蛻變。李睟光在其所作夢詩中明確指出：“此身非佛亦非仙，盡日潛心對圣賢。”[4]堅定地擁護儒家為正統(tǒng)，帶有鮮明的性理學特點。但同時，受到程朱新儒學的影響，他并沒有固步自封，一味地貶斥其余二教，而是選擇兼收并蓄，承認佛教與道教有可取之處，認為：“存心明理者，圣學之旨也。煉心合道者，道家之要也。即心見性者，釋門之證也。三者皆以心為主，而作用不同。”[4]將諸如佛教的打坐、頓悟與道教的內(nèi)丹、游仙等作為自身“成圣”過程中修煉的一部分。

四、結(jié)語

朱熹認為“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欲望的滿足，潛意識的迂回表達，作為兩者結(jié)合的夢詩既是一種對外在物感的言說，同時也是一種對內(nèi)在自我的表露。借助“夢”這一虛幻的場景李睟光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不可能之事，借助記夢這一形式李睟光緩解了心中積壓的苦悶之情，最終，以夢詩這一載體，調(diào)和了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困境的巨大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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