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抵達的告白

羅凌，藏族，本名次仁卓嘎，四川巴塘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紀(jì)實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6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著有《青藏高原的八十一座冰川》《遠岸的光》《拾花釀春》《家住蒼煙落照間》《消失與重生》等詩歌、散文、紀(jì)實文學(xué)專著。

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日報》《西藏文學(xué)》《青年作家》《四川日報》《綠葉》《鹿鳴》《美文》《民族》《西部散文選刊》等刊物。作品收入多種卷本，多次獲得各級文學(xué)獎項。

重 "疊

鋪開信紙，潔白的月光流到細密的纖維里。我在月光上寫字，手指變得透明。南風(fēng)將草木吹到繁盛，初夏翕開一條口子，杜鵑花次第盛開。我握著筆，緩慢地，悠長地，一筆一劃。

這是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送別你和她后，我準(zhǔn)備去西藏。我覺得只有去一趟西藏，才能重新拿起沾滿塵土的筆，正視一切蒙塵的物事。比如，被饑餓的蜘蛛拋棄的旮旯、來不及清洗的碗口那結(jié)痂的污漬、垃圾袋里晃動的不明液體。只有去了西藏，才能決定寫，還是不寫。

在一個黃昏啟程，一路向西。車后揚起彌漫的黃霧，窗外是沒有盡頭的無人地帶。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像人，像動物，像傳說中的鬼，黑壓壓一片，仿佛遠古時代的戰(zhàn)爭殘骸，它們彌散著類似鐵銹的暗沉的酸腐味道。沒有生靈的地方，連空氣都不一樣，那種堅硬的氣息，只需煽動一下鼻翼，食道里馬上就卡了一個東西。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長不出一根草的河灘，地面上皸裂的傷痕，猶如一根又一根無形的刺，狠狠劃過尾椎骨，心臟深處的肌肉緊縮成一塊鐵饅頭，迫使呼吸急促，難以克制。逼近前窗的白色冰川如同一只失聲的怪物，猛然撲過來，又退后數(shù)步，如此清晰又無比虛幻。這是高原絕地，太多亙古的事物，小到一粒塵沙，大到一座山石，沒有人知道它們承載了多少滄桑，堆積著多少故事，唯有無邊無際侵入靈魂的蒼冷，在拉寬皮膚的肌理，扯長有限的肉身。

廣袤的天地里，時間被抽離，充滿生機的人類世界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內(nèi)心最荒蕪的角落，一個試圖掩藏多年的世界終于摒棄腐朽的軀殼，逐漸顯影。很多情景像在前世，很多情景又像來生。發(fā)生過的事情，究竟是真的發(fā)生過，還是一場夢，無法確定。幾天前參加的兩場葬禮，分明在兩個不同的城市，現(xiàn)在重合到了一起。送走的是同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說不清楚。年輕的你和暮年的她，在絕地深處交織重疊，合成一個人漫長的一生。

我只記得，我拼盡全力，卻仍抵不過如塌方般襲來的睡意。在點著二十一盞酥油燈的帳篷里，我沉沉睡去，而你靜靜地躺在里間，臉上搭著白布。一彎淡淡的月亮出現(xiàn)在夢中，閃著暈黃的火焰。睡夢中感知到一股熱力，不知是酥油燈的火苗，還是體內(nèi)殘存的精氣神。我拼命呼喊，你不答應(yīng)，也不回頭，獨自走進虛空深處。“你看天上的月亮，除了中秋那天最圓，哪一天不是缺著的？等你上了年紀(jì)，就明白了。”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又或者，你們都說過？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成了寫信的人。

高寒北地的你，是不婚主義者、工作狂；你開心地聊天，發(fā)各種搞笑表情；你去見一個民間藝人，把手工藝制作流程記錄下來；你說豆制品素餐是自欺欺人，不如吃肉更爽；你凌亂到不好意思讓我踏足的寢室；你教我養(yǎng)山茶花，拉手風(fēng)琴；你死于突發(fā)疾病，親人們哭得死去活來……溫暖的南方，她仰臥在陽臺的躺椅上，一上一下輕輕晃動，太陽從天空飄落，像綢緞織成的毯子，如柔軟的鐘表鋪展下來，蓋住了大半個身子，椅子還在搖動，指針已停擺。垂老的她，頭發(fā)沒有全白，光滑的髻子盤在腦后。她閉著眼睛，走得寧靜安詳。發(fā)簪掉到地上碎成兩半，簪頭缺了一點，碎屑落進地板縫里。她兒孫滿堂，高齡，白喜，無人哭泣。

葬禮儀式大致相同。我們焚燒了你生前用過的所有東西，親眼看著你冷卻的身軀在烈火里化為灰燼，透著青色的骨粉與白玫瑰花瓣消逝于清澈的河水。她安詳?shù)鼗氐侥赣H子宮，沉睡于一口木箱，頭也不回地去了天葬場。一群禿鷲飛過來，捆成嬰兒狀的她瞬間被啄成一堆白骨，兩塊碎骨滾落在溝壑里，實現(xiàn)了對大自然的最后布施。

你們以不同的形式，去了相同的地方，交匯成一個人。我沒能見到你四十三歲以后的樣子，也記不起她九十三歲以前的模樣。在沒有時間的空間里，你們拼圖般交錯、重疊，你即是她，她即是你，中間隔著的五十年，被一根神秘的線拉扯，有如沿著舊墻修葺一截新墻，老枝上生出新枝，一南一北，終于完整。你們偷換了命運，你把一天當(dāng)作一年來過，四十三年相當(dāng)于九十三年。你永離，一座山便坍塌了。她用半個世紀(jì)的時間送別，送走一茬又一茬人，種死一棵又一棵樹，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她還在原地。她走了，一滴浪花匯進了江河。

你和她分離時，我的心空了一半。當(dāng)你們重疊后，我的肉身無比沉重。我打量這個世界，是在替你們觀望。我鮮亮地活著，也代你們鮮亮地活著。我在無垠的虛妄中跋涉，是你們給予了我前行的力量。

天黑了，黑得很干凈。一輪明月高懸天空，影影綽綽的環(huán)形山清晰可見。這輛破車止不住地顫栗、顛簸，我猶如淌在清淺的水中。意念深處迷濛混沌，一朵粉色紫薇承受不住夜晚的冷空氣，輕輕爆開了，我清晰地看見了花瓣里涌動的經(jīng)脈。隱約聽見有人說：“不用尊稱‘先逝者’，如果你想起了我，就看看天地萬物，山川、江河、草木、花葉、風(fēng)雨、雷電、露珠，哪個順眼，哪個就是我。”這是你的聲音，也是她的聲音，是你們的聲音，是我目送著遠去的所有人聲音，所有聲音匯聚成一個聲音，響徹在無邊的曠野。風(fēng)吞噬了一句話，吹過來幾個字：“只有月亮，幾千年前掛在天邊，幾千年后還會掛在天邊。”幾片云翳壓過來，月亮漸漸西沉，照得到的地方不明不暗，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也能從眼角瞥見一束亮光。地殼內(nèi)浸出的潮濕增高了海拔，我呵出凜冽的白氣。

遠光燈照亮了前方的路，目之所及仍然一片蒼茫。拉下車窗，冷空氣撲面而來。兩面峭壁像一群光禿禿的人，山頂?shù)姆e雪是他們的白帽子，扎在山腰的幾叢灌木，仿佛吊在腰間的襤褸遮羞布。月光無法順暢地流動，只能照到哪算哪，滲進溝坎，淌在嶙峋的巖石上，最后滴進枯萎的草叢。

這是一個深長的夢，如果它是一段敘事，開篇就交待了結(jié)局。我是親歷者，又是旁觀者。夢境像迷宮，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從此我夢醒來，又進入彼夢，永遠也醒不了。第一個環(huán)里漂浮著人的軀殼。第二個環(huán)是空茫的黑洞，洞口閃過一道白光。第三個環(huán)里煙花盛放，火藥與紙屑發(fā)出刺鼻的氣味，深深刺激著我的感官。第四個環(huán)里，成千上萬的魚繃緊身板，將全部力量聚集于頭部，冰冷、溜滑地朝一個方向游去，我沉在水中央。第五個環(huán)連著一根臍帶，那是母胎中呼吸的生命。

我決定不寫信了，要說的話，已如一剪衣袂在疾風(fēng)中掠過。這片沒有時間的荒原深處，那些永恒的事物告訴我，除了與自己和解，一切告別終將無法抵達。我把你們的名字放在石頭上，從此不再提起。

我飛車疾馳而去。

告 "白

我畫了一幅畫讓小嬸看，她正低頭玩手機。陽光透過紗窗照進來，她臉上就有了無數(shù)小格子，眼角上還有一片葉子，那是紗窗上一只蒼蠅翅膀的影子。她抬起眼睛看了看，鼓勵我：“畫得好，有進步！”然后照相，發(fā)朋友圈，拿起手機給我看，像完成某種任務(wù)一樣。我笑了，小嬸也笑了。她以為發(fā)朋友圈我會開心，其實，我是在用笑聲諷刺她。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傻子，其實我明白，人們寧愿親吻一只貓，也不想挨著我。他們牽著狗拉屎撒尿，可以對它們嘮一籮筐的嗑，卻沒有耐心和我說幾句話。人們不會因為蔑視我而感到羞愧，但會為多看了他們的小貓小狗一眼就怒氣沖天。他們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他們才傻。他們不看手機不知道時間，而我腦子里掛著一個時鐘。

我十六歲，自閉癥，又叫“星星的孩子”，心智定格在十歲那年春天。也就是說，我只有十歲。

桌上的涂色本涂到?jīng)]剩幾頁了。這些圖形很復(fù)雜，有迷宮，有花朵。前面幾頁涂的黑色和紫色，因為心情不太爽，那幾天我看什么都不順眼。中間幾十頁用了淡綠、淡粉、淡黃、淡藍，這些顏色讓我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幾乎要飛起來。最近幾天，給更復(fù)雜的圖涂了各種色彩，我想讓小嬸知道，我的世界并不只有一種顏色。

廚房里飄出了炒菜的香氣。我故意說：“麻婆豆腐！”話音一落，果然，小嬸說：“今天的麻婆豆腐有很多，你吃一塊夾一塊，不能壘在自己碗里哦。”我說：“好，那樣你就沒規(guī)矩！”小嬸說：“不是我沒有規(guī)矩，是你”。我說：“是我沒規(guī)矩。”小嬸希望我分清你、我、他，我不是分不清，而是覺得沒必要分那么清。在沒有月亮的空中，星星密密麻麻，星與星隔得很遠，每顆星星都孤獨地看著人間，就像孤獨的我看著宇宙，所以我們叫“星星的孩子”。然而，只有我孤獨嗎？世上的人誰不孤獨？他們說我永遠正常不了，我覺得他們才不正常。雖然我只能去特殊學(xué)校讀書，而這如果是我的命運，我認命。

電視里說：“有些生命的到來，是因為背負著修行和歷練的責(zé)任。”這是在說我嗎？我不知道。我沒痛沒病，活得很好，還是參加殘奧會得了一堆獎勵的運動員。

以前我脾氣不好。九歲那年，因為前一天沒有準(zhǔn)點喝牛奶，第二天我睡在大街上又哭又鬧，我最討厭別人打亂我的計劃和習(xí)慣。早上七點起床，晚上九點喝牛奶，早一分鐘不行，晚一分鐘也不行，不然就想哭想罵人。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對我來說就是空氣，我沒有興趣關(guān)心。小嬸生氣了，開車把我?guī)У浇叄屛蚁胝蘧驼蕖Ｄ翘斓奈覍χ蠼纯蓿蘩哿司秃赛c水繼續(xù)哭，把想說又說不出的話全部哭出來，把不開心統(tǒng)統(tǒng)哭給了天空。太陽很大，小嬸在我頭上灑了涼水，為我撐了一把傘。我的哭聲壓過了水聲，小鳥們不想聽，全部飛走了。我從中午哭到太陽落山，沙灘上只有我的哭聲。后來，喉嚨腫了，嗓子也啞了，氣也順了。

我在正常的學(xué)校讀了一年書。那段時間我喜歡聽撕紙的聲音，上課時撕了一頁語文書。老師說：“你為啥撕書，錯了沒有？”我沒理，又撕了一頁。老師厲聲說：“你想撕就撕吧！”于是我把書包里所有的課本都撕了。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小嬸。小嬸把她的幾百本書堆在我面前，讓我撕個夠，我就把小嬸的客廳撕成了垃圾場，直到手掌紅了，手指腫了，實在沒有力氣才停止。撕的紙裝了十一個口袋，小嬸背著口袋，下樓上樓，跑了十一次，才把垃圾場清理干凈。小嬸問：“你還撕不撕？”我說：“不撕了。”當(dāng)力氣用完后，聽到撕紙的聲音就想吐，我對那種聲音厭煩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撕過紙。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同學(xué)們對我不好，他們撿起垃圾桶里沾了口痰的衛(wèi)生紙讓我吃，我不敢不吃，就吃了下去。這件事情把小嬸氣哭了，要去找那些同學(xué)理論，勸都勸不住。后來，我就轉(zhuǎn)學(xué)進了特殊學(xué)校。因為小嬸說：“你不能在正常學(xué)校里拖老師和同學(xué)的后腿。”一年后，我戴上紅領(lǐng)巾，分清楚了各種顏色，腦子里有了很多詞匯。大家說我的眼睛比以前清亮多了。

我喜歡老人和比我小的弟弟妹妹，至于跟我一樣大的人，我不知道該怎樣跟他們玩，他們說的我不感興趣，我說的他們沒有耐心聽。有的孩子罵我：“傻逼。”我知道這是罵人的話，就給對方背誦了一大段新聞聯(lián)播。對方又罵：“神經(jīng)病。”我又背誦了一段天氣預(yù)報：“成都今日陰轉(zhuǎn)睛，合肥三十二攝氏度。”罵我的人就跑了。哈哈，我也有我的辦法。日子長了，有人在背后說我：“看，那個瓜娃子！”我在心里冷笑，瓜？到底誰瓜還不知道呢！

那些自以為正常的人在我看來才是瓜娃子。我有很多好習(xí)慣：刮風(fēng)下雨都要上學(xué)，從來不遲到；放假不賴床，準(zhǔn)點做作業(yè)；很多年前教我的詩，我到現(xiàn)在還能背誦；任何時候問我?guī)c鐘，我不看表就能說出來，誤差在五分鐘以內(nèi)；認識一百多種車型，“長安”“奧迪”“豐田”，我都認識；會在電腦上用拼音打字，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當(dāng)然一次也沒贏過；兩位數(shù)的加減法，那些“瓜娃子”要算半天，我馬上就能說出答 """"""案……但是，如果拿兩塊錢買一塊五的口香糖，我就不知道該找多少錢了。現(xiàn)在我喜歡畫畫，給我一個樣本，我就可以畫出來。拿著畫筆，就握住了世界。

一天，小嬸避開我，小聲地用普通話對她遠方的朋友說：“讀過《活著》的人都認為富貴悲慘，富貴卻不覺得自己慘，活著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他認為那就是他的人生。在我們眼中，侄兒是孤獨的。但他真的孤獨嗎？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復(fù)雜的人世間，心里卻好像什么都明白。難道我們真的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小嬸說得太復(fù)雜了。白天不懂夜的黑，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懂。小嬸關(guān)心過一片葉子的變化嗎？她知不知道綠葉到了秋天會變黃？有時我會出神，眼睛盯著前面某個地方，其實我啥都沒看，我只是沉在河底，讓河水從我身邊流過。這種時候不要說打雷，就是身邊著了火，也喊不醒我。有時我會笑出聲來，所有人都會生氣喊：“不準(zhǔn)傻笑！”其實，我是想到了學(xué)校里讓我開心的事，比如老師表揚了我，或者，同學(xué)穿反了褲子。

小嬸對我的世界十分好奇，我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說。但我知道，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住了，所以我從來不對媽媽說爸爸，也不對爸爸提起媽媽。我知道他們工作忙，就安心呆在小嬸家。我的世界像一個圓滾滾的玻璃彈珠，找不到出口，只能困在里面。不過我可以畫畫，紅花、綠葉、藍天、太陽，都是我想說的話。把想說的話畫出來，比用嘴說出來好。

周末要去媽媽那兒，我畫了一朵向日葵送給媽媽，寫了名字和日期，還選了兩個又大又紅的蘋果。

我心里清楚，樹到了冬天會掉葉子，人會生病。我不是無緣無故來到人間的。小嬸說，看到我的進步，就像在荒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嫩芽，有豐收的喜悅。好比走在沙漠里，明明快要渴死了，聽到駱駝的鈴聲，馬上高興得要命。這些話我都記著。只要窗外有太陽，有光，我就不害怕。

因為我是“星星的孩子”，小嬸從來不讓我畫天上的星星。有一天我會畫，我想告訴小嬸，我是一顆星星，不是星星的孩子。

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說。

或者，我說不出更多的話，只能對自己告白。

氣 "味

離開故鄉(xiāng)時，我?guī)ё吡斯枢l(xiāng)。于是，我的身體變成一個醬缸，隨著歲月的流逝日趨沉重。我匍匐在自己的身體上，能嗅到某種若有若無的氣息。

準(zhǔn)確說，是氣味。

世上游子何其多，別人懷念故鄉(xiāng)時如數(shù)家珍。到了我這里，浩瀚的山川河流，原上的桃李芳菲，耳際流傳的弦音鄉(xiāng)語，幅員面積近八千平方公里的地方，全部儲存進一個密封的醬缸。用意念的鐵棒使勁撬開醬缸蓋兒，漏出一絲風(fēng)口，散發(fā)出一絲絲氣味，便是我對故鄉(xiāng)的感覺。

這個叫故鄉(xiāng)的醬缸里窖著春夏秋冬。

春。一樹桃花盛開了，雨后的泥土在陽光下發(fā)酵。看到這棵桃樹的那天，恰是央金的婚禮。一個懷著愛情結(jié)婚的女人，婚禮場面盛大隆重。央金頭上繞著細細的綠松石珠子，戴著一串紅珊瑚項鏈，鮮紅的襯衣，絳紅色藏袍。婚禮延續(xù)到晚上，出了意外。人聲喧囂中，她公公突發(fā)腦溢血倒在地上，人們唱歌跳舞，誰也沒有注意到。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遲了，婚禮成了葬禮。從此央金成了不祥之女，夫家做了幾次法事驅(qū)邪，作為“女活鬼”的她還要給前來念經(jīng)的喇嘛做素餐。直到生了個女兒，臉上才有了一絲笑容。我們一起到桃林里喂奶、換尿布。央金本是“話匣子”，經(jīng)歷這種事后沉靜了許多。或者說，沉靜得不同尋常。她面朝桃樹，不斷地問著綻放的桃花：“我真的是女活鬼嗎？”回家以后，央金病了一場，病好出院后，她徹底失去了記憶，就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認識了。那株桃樹從此只開一朵花，挺立在褐色的枝干上，像一只小鳥用爪子緊捏著一根鐵絲。她每天只說一句話：“我真的是女活鬼嗎？”如今，我搖動著故鄉(xiāng)這只醬缸，桃花的木香、孩子的奶香、婚禮上糌粑的清香、濃膩的酥油香、葬禮上長明燈的煙香，匯成奇特的味道，恍恍惚惚漫過心頭。

夏。小時候，故鄉(xiāng)有很多沒人打理的蘋果園。我們爬上樹，直接扯過一根枝頭，手捧一串蘋果啃吃，每個上面都留下牙印，留一半果肉在枝頭。過幾天，它們失了水份，黑乎乎皺成一坨貼在枝丫上。站在樹下，我們端詳著自己糟蹋的食物哈哈大笑，毫無敬畏。彼時草木芬芳，馥郁中含著焦躁，恰如無法安放的青春。有一年雨季，一對早戀的同學(xué)到城外山上去“耍朋友”，中途下起瓢潑大雨，他們只好進山洞避雨。夏天衣裳單薄，女生被雨水淋透，曲線畢露，男生沒有控制住青春的欲望，導(dǎo)致女生懷孕。兩人怕事情敗露，雙雙喝“敵敵畏”死在了蘋果樹下。兩家父母哭天喊地，把他們葬在了一起。事情發(fā)生后，他倆依偎過的那棵蘋果樹，結(jié)的果長到一半就蔫掉，沒有一顆成熟，幾年后枯竭而死。這株死去的蘋果樹挺立在陽光中，枝丫上黏著一種黑色的液體，散發(fā)著難言的類似于“敵敵畏”的味兒。一夜之間，我們長大了，十分忌諱爬蘋果樹，許多年不吃蘋果。

秋。現(xiàn)在割玉米是件平常事兒，有各種機器代勞。以前是一場戰(zhàn)斗，不能早也不能遲，會影響收成。生產(chǎn)隊的打場上，大家排著隊通宵脫粒，騾和驢把玉米粒、玉米稈運回家。大人們越忙，我們就越?jīng)]人管，在玉米垛上翻跟斗，嬉戲玩鬧，追逐著時間的影子，無比自由。十月的天，偶爾會下幾滴太陽雨，雨停了，七色彩虹就出來了，有時還是雙彩虹，映襯著老街上的小橋流水。玉米稈被雨水打濕后，往深處翻動，會蒸騰出熱氣，一股酸腐味直撲鼻腔，那是離開土地的植物與太陽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后的味道。潺潺的清溪里飄著玉米皮，流到下游某處堵塞住，黑色的泥漿涌上來，又被人疏通，腐臭沖鼻。兩座水磨房門前排著長長的隊伍，磨子晝夜不停地轉(zhuǎn)動，新鮮玉米磨得不精細，反而有糧食的濃香。夕陽下，騾馬的鈴音、驢子的鳴叫、“沙沙”擠奶聲、母親喚兒、父親呵斥的聲音，譜成一首交響樂，淹沒在牲畜房麥草、玉米根與牛糞雜糅的清香中。

冬。市場是百味雜陳的地方。肥膩的酥油味、熟食的鍋氣、生食的冷氣、蔬菜的泥土味、人體分泌出的汗味，好比醫(yī)院里來蘇水的味道，一天清掃十遍也無法消散，這是人間煙火氣，其間夾雜著人民幣特殊的紙味。幾家賣魚的都是男人，只有一個“女漢子”，她穿著雨靴，手凍得發(fā)紫，抓魚麻利，刮下的魚鱗沾在袖套上，撲閃著銀光。她丈夫在對面攤子上賣牛肉。白天，兩口子魚肉相對，刀起手落，鈔票入囊。晚上，丈夫喝點小酒，下酒菜就是打老婆，“女漢子”被打得呼天搶地，一手破魚的絕活兒在家暴男面前完全失去了功力，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新傷舊痕永遠無法結(jié)痂，就像她丈夫圍腰上洗不干凈的油漬。離她稍微近點，就能聞到魚腥昧、血腥味和藥水味。終于有一天，“女漢子”不再出現(xiàn)在市場，她勇敢地選擇了離婚。

氣味喚醒了內(nèi)心深處的童年。舊年、舊事、幻象與況味，隨著歲月的流逝反復(fù)蹉跎。我原以為，無論離開多久都不會忘記故鄉(xiāng)。然而，現(xiàn)在，我得使勁掀開安裝在體內(nèi)的那個蓋子，屬于故鄉(xiāng)的畫面才能逐漸鮮活。

不能直視的除了太陽和人性，還有記憶。

有人寫過：“假如我們都瞎了，所有情感只好寄放在氣味中。這是我住過的地方，這是我家人、朋友的氣味，永遠忠實。”提起故鄉(xiāng)，我攪動醬缸，腦海里便蒙了一層水漬，唯有氣味彌漫在觸覺里，縈繞在心間，纏留在手上。那種感覺就像我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一滴淚卻流在水里，無聲無息，無人看見，無從告白。

編輯導(dǎo)語：作者以三重視角剖開生命的肌理：在西藏縫合記憶的裂痕，充滿了對生命、時間和記憶的哲學(xué)思考；用畫筆刺破自閉癥少年的沉默，反映了孤獨與自我救贖；故鄉(xiāng)的醬缸成為時間的證詞，既回憶溫馨，也直面苦難和不公。作者文筆細膩，讓人能夠擁有沉浸式的閱讀體驗。

責(zé)任編輯：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