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5)03-0014-07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系統闡述了唯物史觀的核心原理:“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由此也就得出下述結論:意識的一切形式和產物不是可以通過精神的批判來消滅的,不是可以通過把它們消融在‘自我意識’中或化為‘怪影‘幽靈’‘怪想'等等來消滅的,而只有通過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由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系,才能把它們消滅;歷史的動力以及宗教、哲學和任何其他理論的動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1]544這一新歷史觀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革命”和意識形態“術語革命”的同時完成,將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牢牢構筑于現實的物質實踐基礎之上,賦予“歷史的肉身”。唯物史觀揭示了意識形態形成發展的歷史起源及其運行規律,大衛·麥克里蘭后來在《意識形態》一書中將這個基本原理概括為“意識形態必須從物質實踐來解釋\"2]16。從物質實踐解釋意識形態,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物質生活制約著精神生活,既是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哲學地基與核心要義,也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基本規律。不過學界對于哪些意識形態領域問題應當從物質實踐中獲得解釋以及怎樣解釋(換言之,意識形態究竟是怎樣從物質實踐中形成發展起來支配觀念影響歷史的?)這個問題的研究深度還不夠,使得諸如“生活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等原理表述在人們的日常語境中更多是被當作口號或者公式,淪為“無內容的深度”和“貧瘠的真理”,不利于構建和完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自主知識體系。就像麥克萊倫所講,“正是通過把馬克思的方法運用到他自身的理論,我們才能發現有什么價值存在\"[3]159。為此,有必要回到經典文本,用唯物史觀的理論原則來研究唯物史觀,遵循從抽象到具體的思維進路,還原和闡釋馬克思恩格斯從物質實踐來解釋意識形態起源、發展、功能等基本問題的理論真相及其主要觀點,深化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規律研究,進而有助于立足新時代構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自主知識體系。
一、從物質實踐解釋意識形態的起源問題
當托拉西在《意識形態的要素》中率先使用“意識形態(Ideology)”這個術語來指稱“觀念的普遍原則和反思規律的學說”[4)1817時,他只是發明了意識形態概念,而沒有發明意識形態現象。作為階級社會以來的精神生產和思想統治現象,意識形態古已有之,甚至于托拉西發明“意識形態”概念這個事情本身就是受到了資產階級啟蒙意識形態特別是法國唯物主義影響的結果。在此意義上,從莫斯科兵敗歸來的拿破侖指責“意識形態家”團體“不僅是錯誤地認識社會和政治現實的空想家,也是秩序、宗教和國家的破壞者\"[5]26,這并非針對“意識形態\"這個概念,而是歸罪于這些“意識形態家”的共和執念與反宗教立場。正如他們一開始還能為拿破侖所支持,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霧月政變”后對這個傳奇的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執政官表示了歡迎,而這又是因為他們尚不自知正在擁護的是一個渴望黃袍加身、終將復辟帝制的共和國執政官,所以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必然的,“意識形態”概念從“觀念的科學”被貶義為“脫離實際的空想”也是注定的。
或許這就是“曼漢姆難題”的案例印證,當一種學說批判另一種學說是空想的意識形態時,它本身已經是意識形態或者說持信某種意識形態。這也使得拿破侖雖然貶低了意識形態概念卻沒有消滅意識形態,因為他不過是代表大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在對中小階級及其意識形態進行打壓和審判。看似是對意識形態的否定,實則卻是最大的肯定,這就是意識形態的辯證法。由此可見,否定性是意識形態一貫的辯證精神,馬克思之前的“意識形態學家\"既沒看到這種辯證結構(黑格爾除外,不過他只是將意識形態看成精神發展的辯證過程),也沒看到官方意識形態對民間意識形態的否定性過程恰恰體現了歷史領域的精神生產規律和思想統治秩序,更沒看到意識形態領域的否定性和辯證精神是由物質生活領域的利益矛盾和歷史規律決定的,而這又主要是因為這些“意識形態學家”們從事意識形態現象研究時,往往正在受到某種剝削階級意識形態的觀念支配。
從柏拉圖的“洞穴比喻”到培根的“劇場之幕”,從笛卡爾的“認識論轉向”到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從托拉西的“觀念的科學\"到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雖然人們總是力求洞悉意識形態現象,但是由于以往社會的意識形態論,總是被剝削階級所主導,成為其進行思想灌輸和精神教化的壓迫工具,因而這些意識形態的實質、目的、內容、手段及其決定性因素和現實性力量,總是“為紛繁蕪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6]601,導致人們關于意識形態的規律的探尋本身就會陷入一種對意識形態的宣傳和教育,要么將意識形態(意識、精神、觀念、意志)視作“上帝的啟示”,要么將其歸因于“理智的迷誤”,要么將其概括為“感官的經驗”,或者干脆宣布其為“絕對的精神環節”,始終未能科學解答意識形態起源問題,甚至都沒能正確地提出這個問題。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揭開了縈繞在意識形態起源問題上的“社會之謎\"和“歷史之謎”。關于馬克思對意識形態術語的革命性改造,湯普森曾這樣說道:“馬克思的獨特貢獻在于他接過了拿破侖使用這個詞的負面和對抗的意義,但通過把它結合進深深得益于啟蒙運動精神的理論框架和政治綱領而改變了這個概念。\"[7}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馬克思確實接過了否定性的意識形態概念,也確實將啟蒙運動的批判精神和革命話語注人其中,但是如果認為僅僅這樣就能實現意識形態概念的“術語革命”,那么自身就是法國啟蒙思想信奉者的托拉西和德國批判哲學集大成者的黑格爾,似乎更有條件完成這個使命。然而,只有馬克思擔當和完成了這個使命,這既是因為馬克思真正站在“普遍的人的解放”立場上開展意識形態批判,更是因為馬克思揚棄了有限啟蒙的啟蒙精神和非批判的批判原則,首先確立了“真正批判的世界觀”,揭示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堅持唯物辯證法和階級分析法,從物質實踐解釋意識形態的形成發展和運行轉化,將意識形態看成物質實踐的“副現象”和階級斗爭的“伴生物”,賦予意識形態前所未有的否定性精神、歷史性原則、整體性結構、具體性規律和革命性語境。
實際上,早在《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就提出“用歷史來說明迷信”的唯物主義解釋原則來克服“相當長的時期以來,人們一直用迷信來說明歷史”1]27的唯心主義哲學,并頗為準確地揭示了意識形態顛倒結構同現實生活顛倒結構的內在聯系,指出“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產生了宗教,一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因為它們就是顛倒的世界\"13。如果說這個時候馬克思還只是看到“顛倒的世界意識”是由“顛倒的世界”所決定,尚不清楚這種決定機制如何造成、原理何在,那么到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已經看到“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186,明確將意識形態作為特殊的生產形式來考察,只不過由于他還沒確立物質生產實踐這個第一前提,所以他還只是在勞動的異化以及對這種異化的揚棄中尋求意識形態生產的普遍規律。
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部分的開篇就旗幟鮮明地寫道:“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1)516-519從物質實踐來解釋意識形態起源,首先就要承認“現實的個人”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不在于能夠思考,而在于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并在這個過程中展開社會交往、結成社會關系、產生社會意識。精神始終受到物質的糾纏,觀念總是要表現為語言,語言同樣也是社會實踐的產物,當意識形態作為一種階級意識、群體精神、統治話語出現的時候,物質實踐已經發展到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相分離的“真正分工”歷史階段,“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現實地想象:它是和現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現實的東西就能現實地想象某種東西\"[1]534-535。意識形態是人在想象觀念,而不是觀念想象人,也不是人的任何想象都是意識形態,只有那些“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8]592才是意識形態。意識形態起源于物質生產領域的內在矛盾,既是這個現存矛盾的理論反映,也是力求克服這個矛盾的理論打算,正如國家的產生既表明階級矛盾終究不可調和又表明人們通過階級斗爭和階級統治正在調和這個矛盾,所以“國家作為第一個支配人的意識形態力量出現在我們面前\"[9]307。可見,意識形態和國家都不是從來就有的,既非“神的天啟”或者“先驗的定在”,也不是“倫理理念的現實\"或者“理智的迷誤”,而是物質實踐導致私有制和階級斗爭出現后的歷史產物。由此來看,如果說思想史上總是有人用神秘主義、思辨哲學或者不徹底的唯物主義來解釋意識形態的起源,那也主要是因為這些人所屬時代的物質實踐及其利益關系需要他們這樣做,正是抽象的現實行動造成了抽象的意識形態。
二、從物質實踐解釋意識形態的發展問題
雅典的貴族統治需要“理想國”,中世紀的政教合一需要“伊甸園\"和“君權神授”,近代資產階級的崛起需要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倡導人文主義與所謂“天賦人權”,貫穿其中的則是古希臘哲學敞開的精神理念和思想原則。正如懷特海所說,“兩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學不過是柏拉圖哲學的一系列注腳而已\"[10]82,特別是現代西方社會的各種意識形態,總是能在古希臘的哲學和神話體系中體會到親切的“家園感”,并從中搜尋溯源各種可供結合和改造的\"觀念材料”。比如,托拉西首創“意識形態\"這個術語時,就是將從“EvvoLα\"(“觀念\"或“理念\")和“Aóyos\"(\"邏格斯\"或\"學說\")兩個希臘詞源發展出來的\"Ideo”和\"logie”組合成了意識形態的法文詞“ideologie”,直譯為“觀念的邏輯”或“觀念學”。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意識形態是以自身內在邏輯或者所謂“真理的力量\"為發展動力的呢?是否意味著意識形態遵循著自身獨立發展的歷史邏輯呢?既然每個社會時代都有意識形態,而時代變革又總是伴隨著新意識形態對舊意識形態的替代,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意識形態領域的思想更迭、觀念變化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呢?這三個問題在歷史唯心主義那里,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例如在黑格爾看來,人類歷史不過是絕對精神的自我生成史,只要依照思想,就能建筑現實。然而,一旦回到唯物史觀,堅持從物質實踐來解釋意識形態發展及其動力問題,事情的真相(意識形態與歷史、真理的關系)就被顛倒過來。
意識形態沒有自身獨立發展的真正歷史。諸如宗教觀念、君權神授和“普世價值\"這樣的以歷史唯心主義為哲學原則的意識形態,為了辯護自身正當性、鞏固自身統治地位,總是將人類歷史歪曲成觀念史、思想史,整個人類社會從古代到現代、從蒙味到文明的進步歷史,被闡釋為某種思想觀念自身發展的現實外觀和邏輯確證。這種解釋原則的要點在于,無論思想從哪里產生、是誰的思想,它都是獨立的,有著不受外界干擾的遵循自身發展規律的理論邏輯和歷史邏輯;還在于這些意識形態家們不會任由思想無原則無止境地發展下去,當他們想要說明自己正在辯護和祝福的社會制度、時代生活是歷史最佳,就會不顧思想的獨立性而對其大加干預,宣布自己時代的思想體系發展出了最高的真理性和最好的實用性,進而宣布正在進行統治的社會制度或者某個當權者,正是這個思想的最佳代理人,就像黑格爾站在窗邊看到統帥法軍攻入耶拿城的路易·拿破侖,感嘆這位資產階級的皇帝是“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樣。
這當然是顛倒了歷史和邏輯的真實關系,把歷史想象成為了意識形態獨立發展的邏輯史,這樣做的好處就是隨心所欲,本來就是想象,因此他們想要什么就可以把什么想象為實體、本質和原因。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這種做法無非是從純粹的意識出發,把“意識看做是有生命的個人”,只要“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來考察這些想象就會發現:“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11525作為物質實踐的“副現象\"和階級斗爭的“伴生物”,意識形態不是主語而是賓詞,是被決定性的內容,它在觀念體系和理論形態上的所謂發展不過是物質實踐向前發展在人們頭腦里的精神反映。所謂思想史和觀念史不過是由物質實踐和階級斗爭所定義的精神生活歷程,因此意識形態領域發生的各種沖突以及由此引發的思想更迭、文明變遷,不過是因為物質生活領域進行著同樣的斗爭,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當古代世界走向滅亡的時候,古代的各種宗教就被基督教戰勝了。當基督教思想在18世紀被啟蒙思想擊敗的時候,封建社會正在同當時革命的資產階級進行殊死的斗爭。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過表明自由競爭在信仰領域里占統治地位罷了。\"(8)50革命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的革命,伴隨著革命階級的行動展開。
意識形態領域沒有永恒真理和超階級的抽象道義。在《法哲學原理》序言中,黑格爾直言不諱地寫道:“哲學具有公眾的即與公眾有關的存在,它主要是或者純粹是為國家服務的\"19\"所以最為緊要的是,在有時間性的瞬即消逝的假象中,去認識內在的實體和現在事物中的永久東西\"[1)13。黑格爾同時也對自己艱辛而極富成就的哲學勞作充滿信心,“不言而喻,自從法律、公共道德和宗教被公開表述和承認,就有了關于法,倫理和國家的真理\"1]3。黑格爾用絕對理念在永恒幻境中的自我生成把普魯士君主王國描繪為“神自身在地上的行進\"[11)294,無非是想論證這個社會制度既是合理的,也是現實的,既是道德的,也是倫理的,更是永恒的。他將知識和理念絕對化,不過是為了“把現存的一切神圣化,是在哲學上替專制制度、替警察國家、替王室司法、替書報檢查制度祝福\"[9]268。對此,馬克思指出,既然連哲學在\"本質上”也得依靠國家,德國的國家哲學又需要在“官方的哲學家”黑格爾的著作中得到最系統、最豐富和最終的表述,那么合理化、神圣化、永恒化普魯士國家機器的絕對知識和絕對批判,當然只能從“精神\"絕對合理性的信條出發了。這種做法實際上就是在意識形態領域把為國家機器和社會統治進行辯護的思想觀念和道德理念,當成了永恒真理與普遍道義。
黑格爾的“世界精神”是這樣,鮑威爾的“自我意識”也是這樣,施蒂納的“唯一者”和費爾巴哈的“愛”更是這樣,他們總是從抽象的原則出發構建更加抽象的觀念形態,并力求對群眾進行“空洞的寓言教導”,只不過這些如意算盤總是不如意。因為民眾一旦從自己的現實利益出發,就會使這些永恒真理和普遍道義出丑,“權利宣言”僅僅是個“宣言”,“天賦人權\"僅僅是某些人的\"天賦”,真正自由的從來不是個人而是資本,所以如果說一開始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還代表了反抗封建傳統的先進觀念,那也只是因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在當初確實有著共同的斗爭對象,才使得“自由、平等”代替了“榮譽、忠誠”,“信仰的權威”破除了“對權威的信仰”。因此,無論意識形態是否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只要它還是物質實踐發展的思維產物,就不會是永恒真理,只要它還將特殊利益說成是普遍利益,意識形態就不會是超越階級的普遍道義。所以,“絕對知識”是絕對講不出什么的抽象知識,“普世價值\"是不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資產階級價值,當它轉化為意識形態力量,不過是披著“自由、平等、博愛\"文明外衣的“步兵、騎兵和炮兵\"[8]509
意識形態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但是具有相對獨立的發展性和能動性,能夠深刻影響歷史發展。歷史從哪里開始,發展的動力是什么,這是每個歷史觀都要回答的基本問題。“上帝創世論\"“天命說\"\"英雄史觀\"\"循環史觀\"\"精神史觀\"等等,都是歷史唯心主義的意識形態樣本,它們編造神圣力量或者抽象力量主宰歷史發展的動力幻想,要么迷信帝王和英雄,要么執念于神祇和精神,就是不承認現實個人的歷史前提性和人民群眾的歷史決定性,歸根到底它們都是將自己編造的某種意識形態想象當成了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所以馬克思恩格斯才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序言開篇不無嘲諷地寫道:“迄今為止人們總是為自己造出關于自己本身、關于自己是何物或應當成為何物的種種虛假觀念。他們按照自己關于神、關于標準人等等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關系。他們頭腦的產物不受他們支配。他們這些創造者屈從于自己的創造物。他們在幻象、觀念、教條和臆想的存在物的枷鎖下日漸委靡消沉,我們要把他們從中解放出來。我們要起來反抗這種思想的統治。一個人說,我們要教會他們用符合人的本質的思想來代替這些臆想,另一個人說,我們要教會他們批判地對待這些臆想,還有個人說,我們要教會他們從頭腦里拋掉這些臆想,這樣——當前的現實就會崩潰。”[1]509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馬克思恩格斯雖然諷刺了“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們”迷信觀念、陷于幻想,但是他們卻沒有否決后者對人們在歷史領域不僅構造虛假觀念而且受其支配并主張要起來反抗思想統治的意識形態指認,因為造成“一定階級的統治似乎只是某種思想的統治這整個假象”11553恰恰就是那些以唯心史觀為解釋原則的剝削階級意識形態的理論表征,只不過他們看透了這個假象,既不認為人們日漸萎靡消沉僅僅是因為受到了臆想觀念的精神統治,也不認為僅僅通過詞句批判就能破除這些臆想的統治和統治的臆想對人們生活的現實奴役。
如果說所謂“啟蒙的理性\"在“法國人和英國人至少抱著一種畢竟是同現實最接近的政治幻想”的話,那么到了德國的觀念論哲學中,則是“在‘純粹精神'的領域中兜圈子,把宗教幻想推崇為歷史的動力。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整個這種德國歷史編纂學的最終的、達到自己‘最純粹的表現’的成果。對于德國歷史編纂學來說,問題完全不在于現實的利益,甚至不在于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純粹的思想”[1]546。黑格爾用\"世界精神\"推動歷史發展,青年黑格爾派用“自我意識”“唯一者”和“愛\"拯救發展出危機的世界歷史,他們不在歷史本身中尋找最終動力,反而“從哲學的意識形態把這種動力輸入歷史\"[9]303。這顯然是混淆了“運動的影子\"和\"影子的運動”,把意識形態對歷史發展的想象當成了歷史在意識形態想象中的發展。對此,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歷史的動力以及宗教、哲學和任何其他理論的動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11544,人類社會從原始土地公有制解體以來的“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即社會發展各個階段上被剝削階級和剝削階級之間、被統治階級和統治階級之間斗爭的歷史”[8]9
意識形態總是將自身包裝為歷史發展的最終動力,實際上它能包裝和辯護歷史發展這個事情本身所需要的動力與條件,都是由一定社會時代的物質實踐及其階級斗爭關系提供的,因而從根本上講不僅意識形態采取何種性質、立場、內容和形式,而且意識形態在革命時代遭遇的轉型或者更迭,也是要受物質利益關系最終決定。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否定意識形態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外觀和能動性結構,意識形態和經濟基礎的發展并不完全同步,一方面“意識有時似乎可以超過同時代的經驗關系,以致人們在以后某個時代的斗爭中可以依靠先前時代理論家的威望\"[1)576,傳統觀念經常在現實領域復活;另一方面“經濟上落后的國家在哲學上仍然能夠演奏第一提琴\"[12]599,正如德國古典哲學對形而上學傳統的集大成。正是這種相對獨立性使得意識形態可以靈活植入國家機器、全程貫穿社會生活特別是文化教育體系,成為深刻影響歷史發展的重要因素乃至是關鍵性環節。
三、從物質實踐解釋意識形態的功能問題
雖然歷史領域充滿了意識形態卻沒有意識形態獨立發展的真正歷史,但這既不影響意識形態深度參與歷史發展,也不影響意識形態隨著傳統社會的現代轉型而增加功能、愈發重要,在資產階級時代成為支配性的抽象力量,最終在無產階級革命的世界歷史原則高度中獲得了通往“科學的意識形態”的“例外邏輯”。正像信仰是國王與人民的共同需要那樣,沒有哪種意識形態是純粹單向度的精神力量。不能在純粹的否定性中認識和把握意識形態的功能,僅僅看到統治和管理功能,而忽略其人文和發展功能。自然,也不能在基本功能上,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與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直接相等同,忽視后者推動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意識形態的辯護功能:把特殊利益說成是普遍利益。辯護是意識形態的本質功能,甚至于關于意識形態內容結構、有無價值、是否重要的討論本身都可能是一種辯護,比如資產階級學者竭力鼓吹“意識形態終結論”本身就是一種尚未終結的意識形態行動。不管是披著“神學的外衣”,還是懷抱“理性的無畏”或者“啟蒙的抱負”,意識形態辯護總是表現為圍繞一定的思想觀念體系在進行批判或建構的利益辯護。當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指出“‘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1]286,他們既是在說脫離群眾現實利益的思想不僅無法實現而且會被群眾拋棄,也是在說青年黑格爾派代表的資產階級保守派企圖用“空洞的詞句\"批判和\"抽象的道義\"吶喊來掩蓋現實利益的沖突,從而在與普魯士王國專制統治的妥協過程中茍且于自身利益而罔顧乃至犧牲群眾利益。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僅僅是在想象自己發現的詞句具有“震撼世界”的意義卻沒有作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真正發現就能看出,意識形態對利益的辯護總是要從特殊性上升為普遍性,總是力圖將特定階級的局部利益描述為世界性的整體利益,無論這種描述是否客觀真實,都體現了意識形態辯護功能的本質追求,所以馬克思恩格斯明確強調:“從這里還可以看出,每一個力圖取得統治的階級,即使它的統治要求消滅整個舊的社會形式和一切統治,就像無產階級那樣,都必須首先奪取政權,以便把自己的利益又說成是普遍的利益,而這是它在初期不得不如此做的\"[11536-537。只不過由于無產階級本身就是\"世界歷史性的存在”,因而基于唯物史觀進行階級利益分析,“把自己的利益又說成是普遍的利益”就不再是“抽象的辭令\"或者“偽善的道義”而是“真正實證的科學\"和“真正的知識”。這是因為無產階級的整個利益表征著人類普遍利益的原則高度,無產階級如果不解放全人類就不能解放自身,這才使得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從空想發展成科學。
邯足口沉伯地位的心芯。達就定說, 1階吸定性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1)550這個經典原理經常被用來說明意識形態的階級屬性和意識形態的統治功能,強調意識形態是統治階級的思想,灌輸是貫徹統治階級意志的社會實踐活動。這種把意識形態視作名詞(統治階級的思想)的理解方式當然是正確的,但問題在于按照這種名詞理解方式,意識形態何以既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又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的?究竟是怎樣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的?喬治·拉雷恩在《馬克思主義與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論研究》中談到這個經典原理時曾這樣寫道:“有必要強調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并不是說,一個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總是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可惜很多文獻資料都對此有誤認。\"[13]21在拉雷恩看來,意識形態總是服務于統治階級的統治確立“應該這樣做\"的信條,這是清楚的,但是這并不表明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只有統治階級才能產生意識形態,也不表明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所有意識形態都直接就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和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實際上,從具體文本來看,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沒有使用“意識形態\"概念,而是使用了“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這個短語,這就說明他們并沒有直接把“意識形態”當成“統治階級的思想”和“占統治地位的思想”,更沒有將意識形態當成“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盡管這三個概念詞組最終都將意識形態作為核心要素。這里留下的中介空間就是作為動名詞結構的“意識形態力量”,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恩格斯指出的“國家作為第一個支配人的意識形態力量出現在我們面前”,正是國家權力通過“意識形態力量\"把前述三個概念詞組整合起來。從物質實踐說明意識形態的這個功能,事情的真相或許是這樣:每個志在爭得國家政權的階級都會形成反映自身根本利益的意識形態,但是只有掌握了支配性物質力量的階級才能使自己的意識形態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而這需要以掌握國家政權使這個意識形態首先上升為“統治階級的思想”為政治前提,有了這個前提“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就可以在社會意識領域按照自己的意志進行思想整合和理論安排,進一步把“統治階級的思想”確立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可見,意識形態既是名詞更是動詞,并且正是由于是作為從觀念上支配人的國家力量,意識形態服務統治的階級屬性和整合功能才得以充分彰顯,才在每一時代都使“統治階級的思想”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
意識形態的教化功能:把觀念裝進頭腦。作為反映一定共同體利益的階級意識和階級意志,意識形態既是目的也是方法,它不僅指明社會生活將要實現的目標與原則,而且以自身教化機制在社會生活中將這個目標與原則實現起來。這就是意識形態的教化功能及其實現過程,實質就是把觀念裝進頭腦轉化為人們的內心認同和行為自覺。意識形態不只是一套認知體系和觀念體系,同時也是一個教化體系、育人體系和行動體系。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談到宗教這個神學意識形態的本質內涵及其撫慰教化功能時就曾指出:“宗教是這個世界的總理論,是它的包羅萬象的綱要,它的具有通俗形式的邏輯,它的唯靈論的榮譽問題,它的狂熱,它的道德約束,它的莊嚴補充,它借以求得慰藉和辯護的總根據。”13宗教是人的想象和構造,盡管充斥著怪力亂神、荒誕離奇,卻并非純粹的胡思亂想、任意構造,而是按照一定邏輯(哪怕這個邏輯很表象牽強經不起深究)刻意精心想象構造起來的,是涵蓋了知、情、意、信、行各方面生命要素并深度嵌入人們生產生活實際過程的意識形態整體。通過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宗教才能進行知識滲透、教義灌輸、戒律修持和信仰引塑,實現神學意識形態對現實個人的道德教化和精神支配。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把這個宗教的意識形態教化過程概括為“把觀念裝進頭腦”。馬克思的宗教批判超出費爾巴哈以及其他青年黑格爾派的地方,不僅在于他將宗教視為具有“顛倒的世界意識\"結構的意識形態,指出其構造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和“虛幻的太陽”14,還在于他看到了宗教展開意識形態教化的獨特功能一—雖然宗教總是構造幻想,但是人們卻總是心甘情愿地將宗教幻想“塞進自已頭腦\"[6]261。這是怎么做到的?馬克思認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甚至為德國理論界“開辟了通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道路”,需要“根據經驗去研究現實的物質前提,因而最先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觀”6]261。秘密就在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占主導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支配和調節著社會精神生產資料的意識形態力量。置身其中的現實個人,既然總是從現實的生產生活出發,既然意識形態又總是在辯護或者修飾現實生活,那么人們就容易相信這些意識形態教化,并主動在現實生活中進行匹配和證明,結果就像馬克思批判個人被商品拜物教的抽象統治那樣,“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14]91,意識形態在潛移默化中完成對個人的塑造。阿爾都塞將這個意識形態教化過程定性為“喚問”,教化的目標正是把“具體的個人\"喚問和變成“具體的主體\"[15]368,使個體能夠在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中自動地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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