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

出版社分給我的那間書室雖不甚寬敞，卻臨著一條不算寬闊的小道，名曰香山路。窗外法國梧桐長勢兇猛，枝繁葉茂，在夏季里極是蒼盛，秋日則落滿一地棕黃枯葉，層層疊疊堆在道旁。自我住進這屋子，便總在晨昏之間推窗觀望，樓下小菜販子與行人擁擠如蟻，日復一日地嘈雜。窗榻早顯出些許殘舊之相，油漆剝脫，木紋亦漸深陷，總被那些飄入窗內的塵屑所侵擾，我時時擦拭，卻總不去一種舊意。

那只烏龜被我安置在窗下書桌右手邊一張矮幾上。矮幾也是二手的，我于某個雨霧彌漫的下午在虬江路舊貨市場購得，腿腳上還有磕碰的印子，尚算便宜。烏龜缸便在這矮幾面上了，一只青碧色圓口大水盂，半米寬，盂底鋪著灰白色的細沙。我隔幾日便為它換上潔凈的水，換水時總用漏勺將那龜小心翼翼地舀出，龜便在勺中四肢緩慢劃動，殼甲觸著勺底細密的不甚響的動靜。

烏龜自被我買來，已半年有余了。當初購下它時，亦在一個小得局促的水族店內，許多玻璃方缸，大大小小，都盛著水，充溢著水流聲，以及缸內空氣泵的嗡鳴。烏龜按大小分門別類地擺在不同的缸里，一只一只在缸底爬行，或浮于水面，探頭張望。我看中這一只，無甚特別緣由，我看那殼浸潤在水里，竟像我桌上缺了一角的硯臺。店員從一壁青苔的玻璃缸中撈出它時，它縮著頭，四只腳緊貼腹甲，縮成了堅硬而沉默的硬塊。這硬塊便被放進塑料袋里，隨我回家。

它來到我的水盂之后多時沉寂。初開始，我將買來的紅色顆粒龜糧撒入水盂。那顆粒漂浮在清水之上，聚攏又散開。烏龜潛伏在盂底砂石之間，悄無聲息，隔日竟依舊毫無聲息。我又投了一次食，顆粒便在水面鋪開了。烏龜似在盂底安眠，墨灰的甲殼藏在朦朧的水底里。直至第三日，我再看水盂時，紅色龜食幾乎消散殆盡，水也格外渾了些。烏龜浮近水面，頭頂兩個細小鼻孔微張，吐露著細微的氣泡，隨后又沉沒在水下。原來它也會進食，也會浮沉，只是悄然而行，不驚擾于我。

這之后，逢我傍晚歸來，換下沾滿煙味的衣衫，坐在書桌前校對那些亂七八糟的稿件時，烏龜時常浮上水面，頸項前伸，露出一雙微小的黑眼。眼珠水光微動，卻也凝固無神。它就這般呆望我許久，或是我呆望它許久，二者實在無從分辨。夜漸深了，窗外傳來隱約行人的腳步和遠處工地機器的低沉嗡鳴，我的目光每每落在盂中：烏龜此時大抵已伏入砂礫中了，唯有那布滿龜裂紋路的甲背略高出沙面，如同一處島嶼。有時町著稿件久了，我雙眼酸澀疲倦，便擱了筆；它靜棲水底，仿佛也在注視白熾燈光暈之下我桌面的種種狼藉。

冬天終是來了。上海少有雪，卻多陰寒。水盂內溫度自是更低，我不忍看烏龜受凍，便又買了加熱棒及小溫度計放入盂中，水底才維持了溫溫涼涼的溫度。烏龜終日躲在加熱棒旁邊的沙堆里，鮮少爬出，動作愈發滯重起來。

某個晚上我回來得很遲，寒氣從門縫里鉆進，直撲面孔。我解了大衣，點亮書房的燈，先習慣性地去看水盂。龜不見蹤跡，水中空蕩蕩無物，只剩加熱棒散著暗淡紅光。我彎腰湊近水面，仔細審視水底沙石一一塊略呈青灰色的石塊微微凸起，那正是伏在沙中一動不動的烏龜。它已縮在甲中數日了。我想到它是要冬眠了。

我伸指輕彈盂壁，水紋微蕩，它那暗沉的甲殼依舊不動如山。枯坐幾秒，我疑心它或已凍斃，便伸手入那微涼的水中，撈出烏龜。烏龜握在手里是一種干燥的硬感，四肢全數縮于甲內，紋絲不動。我凝神注視它緊閉的甲殼邊緣那一圈細密裂紋。它全然像塊水底沉石，在我掌心冷硬地酪著骨頭。

我的拇指鬼使神差般探向腹甲前方的一處凹陷縫隙，腹甲邊緣微涼，還沾著一點沙粒。我稍稍用力，指腹勉強推開了腹甲一絲縫隙一一縫隙底下并非軟肉，依舊是硬殼。原來龜只是沉睡而已。那點微小的孔隙便是我指頭侵入它腹內天地的僅余可能。我將它放回水中水草密生的深處，水面重歸平靜。

窗外，寒風正嗚咽著擦過對面舊紅磚墻的縫隙。我蜷縮在褪色的印花舊沙發里，膝頭擱了塊絨毯。屋內幽暗，唯一的光源自遠處矮幾上那方盂水。絨毯散發陳舊的氣息，裹住我的腿腳，一種細密而凝滯的寒卻依舊緩慢滲入。

我起身，走向廚房準備一小碗溫水，又捏了幾粒鮮紅的龜糧撒入碗里，用細頸小勺攪動。飼料在溫水上漂浮，互相碰撞。我將小碗輕輕放入水盂旁邊。烏龜仍在沙石下蟄伏，水紋微弱地擾動了一次，它竟微探出頭來，頸項伸展片刻，又縮回幽暗。夜半醒來，客廳幽藍的光線漫進書房。我又到水盂前蹲下一龜依然在砂石堆中靜伏，小碗內的顆粒已散開漂浮，一顆未曾消減。清冷的夜氣透過沒有關嚴的窗縫滑入室內，拂過我的后頸，我忽然覺出脖頸處一片冰涼。

我重新窩回沙發，蜷縮成一小團。沙發皮面破損的一角貼著我的手腕，裂口處粗糙的纖維擦著手腕皮膚。夜氣更深沉了，外面寒風刮過遠處鐵柵欄發出持續的嗚鳴。

翌日早晨，我因喉頭干澀醒來。天色尚不明亮，灰蒙的微光透窗而入。我拖著步子挪向水盂，水面如鏡。沙堆安靜地沉淀著，沒有龜，連水底青石的輪廓也被幽綠遮蓋。我的心懸了起來。

疇躇片刻，我終于還是伸手入水，攪動著冰冷的水流。手指拂過砂石，只有沙粒的細小粗糙感。我摸索著，指尖觸到一塊堅硬一一是龜殼無疑。它挪動了一點位置，但更深地陷入了潮濕的沙中。我收手抽回時，它竟微微露出頭來，探向水面，小小的眼睛緩慢眨動了一下，隨即又歸于沉靜。它竟還是醒著的。

晨時寒氣尤其浸人。我喉頭的不適愈發嚴重，不得不泡一碗散劑，滿室彌漫起中藥苦澀的氣息。服下藥劑，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遠處水盂在清晨微光里靜默地反射著一點點光斑。烏龜沉在看不見的水底深處。藥液從喉部暖下去，又似更升起一種悶熱，使額頭發燙。

咳嗽終究還是猛烈地來了，初時尚在抑制，然而那股癢意頑固地從肺的縫隙深處攀爬出來一—咳嗽聲帶著撕裂感沖出我的身體，我伏在桌邊喘息，桌面在微微震顫，一支藍色圓珠筆滾落到地上。待喉嚨稍微平復一些，我喘著粗氣抬頭，竟看見那只烏龜從水底爬了出來，正懸浮于水面之下極淺的深度，脖頸伸長，眼珠朝向我的位置凝望著。那眼神依舊靜止，無悲亦無喜，水紋在它的鼻尖周圍形成細微擴散。

它僅僅浮了片刻，又緩緩沉回它幽綠的小世界去了。我在咳嗽的余波中，手指無意識摳著桌沿上某處起翹的透明貼膜邊緣。窗外的風聲依舊在樓宇間回旋穿梭。

待咳喘稍停，我便去廚房溫了一杯開水。坐回桌前，暖水杯的溫熱便在手心里，我一邊小口啜飲，一邊翻開朋友送的一本精裝的豎排本舊書。書頁紙黃而脆，翻動時發出細微的咔嗪聲。水盂內，龜在沙上慢慢爬行，留下淺淡印跡，爪子在沙上撓出極細的聲響。水聲緩慢而微弱地動蕩，沙痕在它身后彌合。

天色又暗一分。水盂深處，龜的暗褐背脊半沒于幽綠之中，僅小片硬甲顯露。我的咳嗽已漸平息，但喉頭的粗蠣感仍在，溫水的暖意亦難抵達深處。窗外風勢微弱下去，樓宇間唯余滯重的空寂。龜在沙地稍作移動，水波微晃，漣漪觸及盂壁后復歸平靜。杯中水已涼，抿一口僅略微壓制喉間不適。杯底輕觸桌面，一聲短促叩響未能擾動遠處矮幾上水盂周遭的寂靜。

書案燈光黃白地照著稿件，視線掃過待改字句，心力卻無法集中。寒氣透入絨毯，膝上依舊冷意蔓延。龜又向沙底沉陷幾分，徹底匿了形跡。它以這種深藏的姿態固守沉默，外界的聲響、我的病氣、季節的交替都滲不透這方水底。它安然盤踞于屬于自己的領域，吞吐水流，偶爾挪動肢體，攪起的沙痕又旋即平復。

人與龜之間究竟隔著什么？它的甲殼深處如何感知周遭？那對凝視我的小眼里映出何物？這些念頭悄然浮現又散去。龜自有它完整的疆域，在那疆域中光陰亦無刻度。它只是伏著，長久地伏著，靜穆如與砂石共生為一部分。

窗外市聲已沉入暮色。

作者簡介：

顧子墨，江蘇南通人。有散文、小說、詩歌、論文見于《雪蓮》《五臺山》《百花園》《三角洲》《〈學習強國》江蘇教育報》《ARTFRONTIER》等國內外刊物和平臺，目前于四川大學研習美術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