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運作與研究方法

2024年5月，薛軍力出版精品力作《漢魏晉（劉）宋時期中央地方關系一一權力的矛盾和調(diào)整》（下文簡稱《中央地方關系》）。全書共七章，第一、二章以刺史制度的演變?yōu)橹黝}，剖析兩漢、曹魏時期中央地方關系的變化；第三、四、五章以都督制度的演變?yōu)橹黝}，剖析魏普時期中央地方關系的變化；第六、七章論述晉宋之際、劉宋時期朝廷鑒于東普門閥政治，加強中央集權。該書為薛軍力之博士學位論文，完稿于1990年，為其十數(shù)載沉浸于魏晉南北朝歷史研究之成果，評析深刻、精彩，值得反復閱讀。

一、流動的制度演變經(jīng)線

中國古代中央與地方關系主要指向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權力分配與統(tǒng)屬關系，存在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矛盾。央地關系研究在我國政治史、政治制度史占據(jù)重要地位，兼具一定現(xiàn)實借鑒意義，為學術界所關注；近30年來，更逐漸成為研究熱點。[1-8]關于漢魏晉南北朝央地關系，現(xiàn)有成果主要集中于某一制度或某一王朝具體問題，較少有大序列關聯(lián)。[9-12]直至今天，將漢魏晉（劉）宋長時段貫穿起來，從權力的矛盾和調(diào)整視角來系統(tǒng)研究央地關系演變、探尋歷史大勢之論著仍不多見，可見《中央地方關系》在上世紀末創(chuàng)新之力度。

漢魏晉（劉）宋時期經(jīng)歷漢魏、魏晉、晉宋多次易代，制度之制定與演變對王朝治亂興衰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中央地方關系》對刺史制和都督制一一魏晉南北朝時期兩個最重要的地方制度進行動態(tài)剖析，展示刺史、都督分別從中央控制地方的監(jiān)察機構、軍事機構演變?yōu)閷怪醒氲牡胤礁顡?jù)勢力之過程。如就第一、二章主題——刺史制度演變而言，“刺史由檢察官變?yōu)榈胤焦伲幸粋€量變的積累到質(zhì)變的過程”。[13]24西漢設立刺史制度之初，分全國為十三個監(jiān)察區(qū)域，即十三州，州設刺史一人，刺史是朝廷控制地方郡守的有力工具，中央同時對刺史進行監(jiān)督，規(guī)定刺史職權僅限于監(jiān)察，不能過多干預郡守地方治理權力。東漢時期，天災、民變治理及水利興修往往涉及一州之內(nèi)數(shù)郡，非一郡郡守之力所能為，皇帝在此特殊情況下會賦予刺史一州之內(nèi)治民統(tǒng)軍大權，刺史由此突破監(jiān)察權限，并趁機侵奪下權，在州內(nèi)選舉、辟除地方大姓，與地方大姓豪強勢力合流，此為刺史制度之量變。東漢末年，漢靈帝采納劉焉建議，將部分州刺史改為州牧，并選派宗室和朝廷重臣出任，賦予治理地方軍政重大權力。“州任之重，自此而始。”[14]“以重臣為州牧出鎮(zhèn)地方，是刺史制度演變最后階段的關鍵一步。”[13]28此為刺史制度之質(zhì)變。董卓之亂后，皇權衰微，對州牧、刺史控制更加松弛，州牧、刺史皆有統(tǒng)兵理政權力，恣意任免州內(nèi)官員，成為割據(jù)一方的霸主，州由此成為郡上之地方行政機構。他們在州內(nèi)募兵擴大軍隊，并擁兵自重，互相爭奪吞并，漢末群雄割據(jù)局面形成。曹魏時期，中央集權加強，針對漢末刺史制度亂象，推行“校事”“密奏”“質(zhì)任”等調(diào)適政策以控制地方官員，此又為刺史制度之小變。

錢穆曾云，研究歷史“首當注意變。其實歷史本身就是一個變，治史所以明變…歷史時代之劃分，即劃分在其變上。如果沒有變，便無時代可分”。[15]《中央地方關系》將刺史制度演變過程展現(xiàn)出來，差異與傳承兼具，枯燥無趣的制度條文便在讀者眼前流動起來，具有了生命力和活力。

二、精彩的權力斗爭緯線

《中央地方關系》副標題為“權力的矛盾和調(diào)整”。制度演變是中央與地方權力博弈的結(jié)果，如果說制度演變?yōu)樵撝?jīng)線，展現(xiàn)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調(diào)整；制度實際運作即圍繞制度展開的權力爭奪與混戰(zhàn)則是該著之緯線，展現(xiàn)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矛盾。制度實際運作取決于人及人所為之事，《中央地方關系》注重從人事角度探討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復雜的權力矛盾。

研究歷史，就是研究人的歷史。《中央地方關系》首要研究要素是人。如曹魏都督制建立之初，史料記載共有曹真、曹仁、曹休、夏侯楙、夏侯尚、臧霸、吳質(zhì)等七位都督，第三章通過對七位都督的分析，認為曹魏時期都督僅在沿邊設立，都督制在防備蜀、吳周邊勢力及加強曹魏中央集權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人與人的關系，最天然的紐帶就是血緣關系，組成人類社會最基本關系為家庭，漸次為家族、宗族。第五章重點論述了瑯琊王氏、高平郗氏、陳郡謝氏、譙國桓氏等士族團體—一中央集權之對立物。東晉時期都督勢力跋扈，兼治軍民，亦可直接干預轄區(qū)內(nèi)官員任命，都督府成為州上之地方政府；而揚、徐、荊三州地理位置至為重要，能管轄此三州之都督，皆出自門第勢力最盛之士族。作者認為東晉時期門閥士族由于控制了都督制這個工具，發(fā)展為門閥政治；但東晉都督制未如東漢末年刺史制造成割據(jù)混戰(zhàn)局面，在于荊州、揚州政治集團的對立斗爭以及徐充重鎮(zhèn)對荊揚矛盾的平衡，各個政治集團制衡狀態(tài)致使東晉皇權衰而不墜。第六章、第七章重點論述晉宋之際、劉宋時期門閥衰落與寒門崛起，此種現(xiàn)象與中央集權加強相關；鑒于東晉門閥政治，宋劉裕規(guī)定非宗室子弟不得盤踞要州重鎮(zhèn)，以防止異姓凌駕皇權，央地權力矛盾轉(zhuǎn)而表現(xiàn)為皇帝與出鎮(zhèn)地方宗室諸王之矛盾；因為劉宋皇權加強，地方反叛諸王及子弟多遭屠戮，劉宋以宗室子弟“藩屏社稷”的思想實踐失敗。

該著次要研究要素為事，關注歷史大事件對政治制度演變進程及央地關系之影響，如東漢末年黃巾起義、董卓之亂對刺史制的影響，如曹操去世、西晉八王之亂、東晉王敦之亂、桓玄篡晉對都督制的影響。第四章即長文關注八王之亂，認為八王之亂實為擔任都督之宗室諸王為爭奪皇權而進行的混戰(zhàn)，尤其在三王起兵后，都督皆兼領刺史，甚至有都督統(tǒng)轄數(shù)州；中央在此過程中失去對地方都督的控制能力，都督制徹底地方化。《中央地方關系》亦關注同類事件反復發(fā)生之不同原因、影響，如第七章第二節(jié)深入論述晉宋之際、劉宋時期荊湘兩州屢分屢合現(xiàn)象，認為劉裕在稱帝之前，對荊州強藩勢力非常忌憚，平劉毅后即分荊立湘，削弱荊州實力；劉裕實際控制荊州后，為了提高地方治民效率，并湘入荊；宋武帝末年，因擔憂繼承者弱勢，分荊立湘；宋文帝元嘉八年北魏南征，中央下放權力于地方以御敵，省湘入荊；元嘉十六年，劉宋宗室矛盾激烈，為防正地方趁機騷動，分荊立湘；元嘉二十九年，北魏軍南下，并湘入荊；孝武帝時，又分割強藩勢力，分荊立湘。荊、湘兩州屢分屢合現(xiàn)象的分析為該著精彩之一，體現(xiàn)中央在不同時勢下對地方收權、放權的考量，亦體現(xiàn)本書研究主旨。

《中央地方關系》從人事出發(fā)深度剖析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的矛盾，兼具故事性與學術性。關于漢魏晉（劉）宋時期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關系，作者指出：地方分權能否起到加強中央集權的作用，既取決于制度本身，亦與中央是否有能力控制地方密切相關；歷代皇朝之所以不斷調(diào)整央地關系，就是為了一種終極追求一一地方權力在中央控制范圍內(nèi)有效發(fā)揮作用，從而實現(xiàn)長治久安。

三、歷久彌新的政治史研究方法

該書稿在擱置30多年后出版，作者于《后記》表明目的之一為“那個時期導師如何指導研究生寫作提供一個參考”。而對于史學研究后輩而言，更能由此學到研究方法。

作者碩博師從著名史家何茲全，《后記》深情回憶了碩博求學過程。從攻讀碩士第一學期開始，便在何先生指導下通讀《資治通鑒》，在文本閱讀中發(fā)現(xiàn)問題、討論問題。何先生指導作者認真閱讀《資治通鑒》每段史料，聯(lián)系該則史料所引起之重要事件或人物，發(fā)現(xiàn)每一條史料所隱藏可貴信息；并以陳寅恪先生學術研究為例，引導作者將一些看起來毫無關聯(lián)的材料放在一起考察，將其背后的聯(lián)系揭示出來，探索事物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以啟發(fā)作者深度思考。現(xiàn)在很多老一輩史學工作者往往感慨，21世紀后，電腦檢索極大地提高了史學研究效率，但與此同時，卻帶來一定弊端，部分學者對于史料僅引用檢索部分，而不屑于瀏覽上下文，這種斷章取義做法，導致學術研究離“歷史真相”越來越遠。就研究的基礎而言，只有下足“死”功夫，才能讓歷史研究“活”起來。[16]何先生這種史料研讀基本功打造方法歷久彌新，至今仍具重大意義。

《資治通鑒》對文史尤其是政治史研究至關重要，歷來為史家所看重。《資治通鑒》研讀為作者其后治三國兩晉南北朝歷史奠定堅實的基礎，《中央地方關系》部分史料即來源于《資治通鑒》。在某些具體問題上，《中央地方關系》更是注重索隱，細致分析《資治通鑒》忽視未載、而其他史書有載之關鍵史料。如東晉孝武帝時謝安輔政，有意削弱桓沖勢力，《資治通鑒》僅載桓沖徐州刺史之職被解除，由性情平和之后父王蘊接任；而《普書》載桓沖中軍將軍之職亦被解除，由12歲的司馬道子接任。作者認為，《晉書》所載表明包括原徐充地區(qū)軍隊在內(nèi)之中軍將軍府兵權由此落入朝廷即謝安手中，陳郡謝氏權勢開始走向極盛；并認為謝安控制中軍府兵權后，卻不急于安排親信接任徐州刺史，是為了防止桓氏失勢后因怨恨發(fā)動兵變。《中央地方關系》以謝、桓權力斗爭為出發(fā)點，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使得學術研究更具深度與新意。

另外，該著附錄有18份博士學位論文專家學術評議書，18位專家為周一良、祝總斌、朱紹侯等學界知名人士。18份評議書均為手寫，字跡或工整或瀟灑，部分評議書評閱人處存有史家們不同風格的鈐印，于細微處呈現(xiàn)老一輩史家風采。18位專家一致給以好評，如安作璋先生認為該博士論文從中央與地方權力的矛盾和整合角度出發(fā)，探討中央、地方官制相互關系的發(fā)展演變，在央地關系研究領域開辟了一條新的研究途徑；繆鉞先生認為在具體人、事研究中能“探微索隱，闡明其中微妙復雜的情況”。評議書之內(nèi)容與形式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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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stems，Operations and Research Method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entral and Local Governments in the Han，Wei，Jin and（Liu）Song Dynasties

ZHOU Hai-xia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 Chaozhou， Guangdong， 521041）

Abstract： Xue Junl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entral and Local Governments in the Han， Wei，Jin and （Liu） Song Dynasties： The Contradiction and Adjustment of Power takes the evolution of the cishisystem and the dudu system as core axes，and explore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central official systems to local oficial syst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tradiction and adjustment of power， opening up a new field in the research of central-local relationship.Taking the practical operations of the two systems — specifically，power struggles - asa thematic thread，this book investigates the subtleand complex dynamics of these relationships through detailed study of individualsand events， thereby illuminating the intricate realities of central-local relationships.It focuseson the evolution and operations of the systems，presenting readers with a dynamic history of the political systems.The research methods embodied in the main text and Postscript remain insightful and enduring，ofering valuable learning references for future scholars in the field of historiography.

Key Words：the Han，Wei，Jin and（Liu） Song Dynasties；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entral and local governments；evolution of systems；practical operations；research methods

責任編輯 姚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