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苔花綻放

2012年，攥著山東師范大學的畢業證書，我走進了這所鄉村幼兒園的大鐵門。

我是全鎮第一個全日制本科畢業的學前教育專業教師，雖然當時本科院校開設學前教育專業已經見怪不怪了，且學生們畢業后投身鄉村幼兒園業已不甚稀奇，但在那個偏遠落后的鄉村幼兒園里，我卻切切實實承載著一群人的熱望，而我也躊躇滿志。但很快現實就給了我重重一擊。

白日不到處

還記得那是初秋的一天，我在老園長的帶領下，第一次走進那間破舊的教室，見到了我教學生涯中的第一批學生。想象中上躥下跳、活潑嬉鬧、嘰嘰喳喳的皮猴子們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埋頭在田字格上抄寫的三十多個孩子。窗外，唯一的“游戲區”是水泥地上用粉筆畫的跳房子，因為清晨的雨水，已經變得模模糊糊的。涼爽的鄉間清風鉆進教室，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愜意。

一支筆，一本田字格，一寫一上午，一坐就是一整天，這就是孩子的幼兒園生活。

回家坐在電腦前，班級群里同學們都在興奮地講述工作第一天的感受，看著他們分享的照片：明亮的活動室、豐富的游戲材料，還有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容……再想起我所處幼兒園全園師生共用一個旱廁的場景，我的內心如狂風驟雨般翻騰，我恨當時放棄了省城的幼兒園，恨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回家……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我心灰意冷，屏蔽班級群后，也對未來的工作產生了迷茫……

我人還在這里，心卻早已飛走了。一邊應付著日常教學，一邊等待著離開的機會。一天午后戶外活動，孩子們在教室外玩耍。水泥地上有許多裂痕，幾個孩子正沿著最長那條裂縫玩“走線”游戲。我心不在焉地守在一旁，一只暖暖的小手突然握住我，低頭看去，是一個叫洛洛的小女孩。她輕輕搖著我的胳膊：“董老師，我喜歡你，你笑一笑吧。”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突然覺得很愧疚。不禁反問自己：當初選擇學前教育的初心是什么？這份初心是否因為環境的落差而改變了？

那天夜晚，我坐在書桌前思緒萬千。我的迷茫和不甘是城市與農村幼兒園的條件差異帶來的，是我的理想與現實產生的劇烈碰撞帶來的。那孩子們呢？他們甚至沒有見過同齡人玩的太空沙、趣搭積木，更別提可對話的機器人。這種落差不僅是物質上的匱乏，更是認知維度上的斷層。這是可悲的，更是不公平的。思索到夜深，我下定決心，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話：在鄉村的熱土上，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向陽而行！我要在這片土地上，盡自己的能力為他們做點什么。

青春恰自來

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基層教師，如何盡己所能創設兒童友好環境呢？收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我給班上的孩子們買了一大袋太空沙，他們喜歡的不得了，每次玩完后都很認真地檢查桌面上是否有遺漏的沙子，一粒也不放過。沒有一體機，我上課就用黑板配畫，一邊讀兒歌，一邊把里面的形象用簡筆畫畫出來，孩子們會很自覺地搬來小椅子圍坐在我身邊認真看著。為了讓他們了解皮影戲，我買了很多卡紙、膠槍，自己用刻刀雕刻出各種人物、動物形象，再把關節剪開，用卡扣靈活固定，用家里的筷子粘在皮影后面當扦子，制作了一整套工具。當幕布拉開，燈光打過來，我和配班老師躲在后面給孩子們演《西游記》，他們純粹恣意的笑聲和前仰后合的樣子，不知不覺間撫平了我的焦慮和不甘。

孩子們是天生的學習者、游戲家、詩人……我們只要站在孩子的角度，真切地感受他們的生活和情緒，就會得到他們熾熱的愛。他們依偎在我的身邊，奔跑著撲進我的懷里、摟著我的脖子、趴在我的肩上……我的心常常被這份幸福融化。一次，我外出學習幾天，回來有個孩子說：“老師，我都想你了！”我問她想我什么，她說“我想你身上的味兒了！”這就是孩子，他們的愛是最純真的。如果我從事了別的職業，這種幸福感是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

工作的第二年，我成了一名班主任，雖然還是時常苦惱于多媒體資源的匱乏和游戲材料的不趁手。但我已經意識到鄉村教育不必復制城市路徑，大自然本來就是鄉村教育的寶貴資源。孩子們因為物質差距受到擠壓的成長空間是可以被自然能量“撐開”的。

雨后松軟的泥地正適合光著腳丫感受一番，晴天曬得發熱的大石頭像一張溫床，隨手拾來一根小木棍，便可撥開荒草向蟋蟀進軍……幼兒園內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能成為我們觀察、學習、探索的對象。當孩子們不再沉默著抄寫不明含義的生字，當他們的眼睛開始閃耀渴求知識的亮光，當歡聲笑語彌漫滿園時，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也開始明白了陳鶴琴先生說的“大自然、大社會都是活教材”的真諦。鄉村不應該是教育的洼地，而應該成為滋養童真的沃土。或許制約鄉村幼兒教育發展的根本并不是資源的匱乏，而是老師挖掘、整合和創新教育資源的能力，這是需要我用一生修煉的能力。

苔花如米小

2014年外出培訓，我有幸再次見到我的大學老師，閑聊中他問我：“做一名鄉村教師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我苦澀地搖搖頭，不知從何說起。他說：“眼界不要局限于你所在的地方，一定要讓自己被看見，其他的困難要想盡辦法克服，務必堅定這個信念。”此后“有訓必參、有賽必比、有評必上”便成了我的堅定信念。

賽課是讓教師最快成長的途徑。2015年有一個全市公開課評選的機會，我抱著“視死如歸”的念頭報了名。那段時間我在學習平臺上觀摩的課不計其數，邊聽邊做記錄，用手機錄下值得學習的片段或有價值的語言。午休時間，我就獨自在辦公室里復盤思路并對著鏡子試講，一遍遍的打磨后，思路清晰了，語言也流暢了。后來我又搬來《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研讀，結合自己擅長的領域進行創新。因為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那堂公開課取得了全市第三的成績，算是真正被看見了。課后一位前輩鼓勵我：“大婷，你要記住今天的表現，以后也要這樣，不鳴則已，一鳴便要驚人。”這一次的亮相給我的職業生涯埋下了一顆種子，第二年優質課比賽的名額便落到我頭上，此后更是開啟了我的賽課之路，從幼兒園到鎮上，從鎮上到市里，公開課、示范課、優質課……同時我也獲得了各項業務類大賽的資格，游戲展評、微課評選、技能大賽等統統“不放過”，一次次不放過讓我取得很多可喜的成績，“山東省百佳教師”“山東省齊魯幼師之星”“山東省保教質量提升標兵”“濱州市教育教學先進個人”“鄒平市學科帶頭人”……多篇論文在省市級刊物上發表，主持的國家級、市級課題均順利結題。

2019 年我被聘為濱州市名師工作室核心成員，2022 年入選濱州市 “三名” 工程名教師培養人選，這兩個平臺成為我專業成長的重要支撐。通過跨省域研修深造、聆聽全國知名專家的思想盛宴、參與教研共同體的協同研討、研課磨課、總結匯報，實現了我教育理念與教學實踐的跨越式提升，形成了自己的教育主張——“三悅”教育，即悅環境·生態浸潤：以幼兒性情為核心，引領孩子們走進大自然，感受大自然，在暢游和探索中獲得各種體驗。悅實踐·能動達成：從家庭資源、社區資源、幼兒園資源入手，發揮家門口育人場域的積極效用。悅成長·終身賦能：聚焦幼兒身心發展、社會性成長與可持續發展能力的培養，將養成教育融入幼兒一日生活中，通過五大領域教學活動，培養幼兒良好的行為習慣和學習品質，為孩子們一生的健康成長奠基。

“一定要有名師的責任感。”范明剛老師這句樸素的話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鞭策著我，讓我步履不停，奔向理想。而我亦從未忘記孩子們，所有的個人成長都是為了更好地托舉幼苗。

2020年推廣自主游戲時，哺乳期的我成了業務領頭雁，我背著冰包輾轉浙江、杭州、上海、南京等地開始了求學之旅。我被他們的環境和游戲深深吸引了，越深入了解，越發現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太多了。我如饑似渴地學習、梳理和提煉，回到幼兒園后，再與其他教師分享，傳遞專家的先進教育理念和經驗。我乘勢而上，把“取回的真經”揉進本土實踐，和老師們對環境和材料進行大變革：拆除觀賞性植物區，讓場地一覽無余；投放鄉土材料、低結構材料，讓孩子玩出無限可能；調整時間安排，化零為整，滿足孩子的游戲時間……當我們真正退后觀察時，才發現自主游戲中涌動著孩子童年最本真的生命力。

如今回望，當年那些背著冰包求學的日夜，早已乘著學前教育的春風長成了一片自由生長的游戲森林：園所游戲空間擴大8倍，幼兒每天都保證2個小時以上的戶外活動時間，形成典型游戲案例256個……而最讓我驕傲的是游戲中孩子們發自內心的笑容。

也學牡丹開

當我在這片沃土上汲取養分、枝繁葉茂，也就肩負起了投下一片蔭涼的使命。我開始籌劃并成立了“青年教師成長共同體”，想借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全鎮老師搭建發展平臺。成立之初，我常在深夜空蕩蕩的園所里加班，查資料、做課件、模擬教研過程。一遍遍推翻自己，一遍遍修改文案。在我的努力下，老師們從不知教研為何物，到能在研討會上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從不會觀察游戲，到能深度解讀幼兒，提供支持策略；從“正襟危坐”的盲目傾聽，到有心靈共情的深度傾聽……共同體的建立，讓青年教師逐漸在省市級平臺嶄露頭角，也逐步實現了全鎮三所幼兒園的統一保教管理：構建了“三層三步”教研體系、建立了鎮域課程資源庫，形成了“退位思考”的自我評級體系……孩子們終于能享受到同等優質的教育資源。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在帶領老師們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得到了領導和同事們的認可，2024年，我被評為山東省優秀教師。對我來說，這不單單是一種榮譽，更是一種激勵、一份責任與使命。我立志要在鄉村教育這方沃土上精耕細作，用耐心播種愛心，用愛心培育希望。

我的故事是普通的，普通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而我亦是渺小的，渺小到如苔花般不起眼。但苔花也有春天，十三年是我綻放的時間。愿每一名鄉村幼教無論身處多么匱乏的貧瘠之地，也要做一枚努力綻放的苔花。

（作者單位：山東鄒平市青陽鎮中心幼兒園）

責任編輯 成 盼